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心诚则灵

一 感召

在本特利农场,总有三四个老人坐在家宅的门廊上,或是慢悠悠地在花园里干点农活。其中有三个女人是杰西的姐姐,她们无精打采,声音虚弱。还有个寡言少语、银发稀疏的老头,是杰西的叔叔。

宅子是一座木房,先用木头搭好架子,再包一层木板做外墙。它其实不能算是一整座宅子,而是几间屋子胡乱地拢在了一起。屋子里出乎意料的地方倒不少。你从客厅走上楼梯就能来到餐厅,房间也两两以楼梯连接,可以自由上下。每到饭点,这地方就像一座蜂巢。前一刻还很清静,下一秒房门便悉数打开,楼梯上踢踢踏踏,轻微的低语声响起,大家从各个隐秘的角落里现身。

除了刚刚提到的老人,本特利家的宅子还有很多住客:四个男用人;一个叫卡莉·毕比的阿姨,总管家务;一个不怎么灵光的女孩伊莱莎·斯托顿,整理床铺,帮忙挤奶;一个料理马厩的男孩;以及一家之主,杰西·本特利。

时值美国内战结束二十年,本特利农场所在的北俄亥俄开始告别拓荒时代。杰西有一台收谷机,砌了新式粮仓,精心铺设了瓦管给土地排水。但是,要深入了解此人,我们得回溯时光,从头说起。

在杰西之前,本特利家族就已在北俄亥俄扎根了几个世代。他们来自纽约,在村庄尚新、地价低廉的时候占下了一块土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和其他中西部的人一样穷困。他们安家的那块土地密林被覆,布满了倒下的朽木和丛生的灌木。伐木刈草耗时费力,紧接着还要对付树墩。犁地有树根暗中阻挠,又有碎石遍布,洼地积水,玉米甫一破土便发黄发蔫,早早夭折。

等土地传到杰西·本特利的父亲和杰西的哥哥那里,披荆斩棘的艰苦工作几乎已大功告成,但他们仍然不忘祖辈之志,如被鞭策的牲口一般辛勤劳作。他们的生活差不多代表了当时所有农民的生活。在整个春天和大半个冬天,通往温士堡镇上的公路泥泞不堪。本特利家的四个年轻男子朝耕暮耘,吃得粗劣油腻、狼吞虎咽,夜里就像疲惫的野兽一样席干草而睡。他们的生活被粗俗野蛮之事浸淫,外表举止也同样粗俗野蛮。每到周六下午,他们给三座的运货车套好几匹马,出发去镇上。在镇上的店铺里,他们站在火炉边,和其他农民或者店铺的掌柜聊天。他们穿工装连衣裤,冬天就套上沾满点点污泥的厚重大衣。他们伸到炉子上烤火的双手皴裂发红。他们其实不擅长聊天,所以大多数时候默不作声。买好了肉、面粉、糖和盐,他们就拐进某家酒馆喝啤酒。在酒精的作用下,此前一直被开垦新土地的艰辛劳动所压抑的天性中那强大的欲望,在这时得到了释放,所有人被某种粗野而原始的诗性狂热所控制。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站在马车座上,朝繁星大吼大叫。他们有时会一路打架,打得很凶,有时又放声歌唱。有一次,老大伊诺克·本特利用车夫马鞭的手柄抽了父亲老汤姆·本特利一下,老头奄奄一息。伊诺克在马厩阁楼的干草堆里躲了好几天。万一瞬间的激情酿成了命案,他好随时潜逃。全靠母亲送吃的过来,伊诺克才没有饿死,并且从母亲那里了解受伤的父亲病情如何变化。最终一切有惊无险,他才从藏身之地冒出来,重新投入到清理土地的劳动中去,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内战是本特利家所有人的命运转折点,也造就了小儿子杰西家庭地位的上升。本特利家的四个儿子,伊诺克、爱德华、哈利和威尔,全部应征入伍;旷日持久的战争还没结束,他们便战死沙场。儿子们南下后,老汤姆努力经营农场,但并不成功。当第四次收到来自战场的噩耗时,他给杰西捎信,叫他回家。

接着,杰西的母亲在抱恙一年后忽然逝世,老汤姆从此郁郁寡欢。他提过把农场卖了,搬到镇上去住。他整天摇着脑袋四处走,嘴里还咕哝着什么。地里没人打理,玉米株之间长出了高高的杂草。老汤姆也雇过帮工,但不善用人。帮工们一早下地,他便晃悠到树林里,坐在木头上。有时他夜里不记得回家,得有个女儿去找他。

杰西返乡,回到了农场,开始掌管事务。那时他只有二十二岁,看上去瘦弱而敏感。他十八岁离家求学,有志成为一个学者,想最后在长老会当个牧师。在整个少年时期,用我们村的话说,他一直是“离群之羊”,和几个哥哥合不来。现在,整个家里唯一能懂他的母亲也已经不在世了。当他回家接手时,农场已扩至六百多英亩。听说他想要搞定之前四个身强力壮的哥哥干的活,温士堡所有农场和周边小镇的人都只是一笑置之。

他们笑得不是没有道理。以当时的标准来看,杰西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他个子瘦小,体格更像是一个女人,并且忠于年轻牧师的传统,穿黑色长袍,系黑色的窄丝带领结。多年之后再见,邻居们都觉得他好笑。当见到他娶的那个城里的老婆,他们就更想笑了。

没过多久,杰西的妻子倒还真垮了。这或许是杰西的错。一个战后连年不景气的北俄亥俄农场,本不是娇弱的小姐可以待的地方,而凯瑟琳·本特利正是个娇弱的人。杰西对她跟对身边的其他人一样求全责备。她拼了命地学左邻右舍的女人干活,杰西也由着她去,不管不顾。她帮忙挤奶,还做一些家务。她给男人们整理床铺,给他们做饭。整整一年,她从日出辛苦到深夜。在生下一个孩子之后,她终于离开了人世。

至于杰西·本特利,他虽然体格羸弱,但内心有一种不会被轻易干掉的东西。他有一头棕色的卷发,一双灰色的眼睛,眼神有时犀利直接,有时闪烁不定。他不仅瘦,而且矮。他的嘴像敏感、固执的小孩的嘴。他生不逢时,亦不逢地,因此受尽痛苦,其他人也跟着受苦。他从来没有从生活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回到本特利农场之后没多久,他便让所有人对他心生畏惧。就连他的妻子,一个本应与他母亲一样亲的人,也对他侧目。回家刚过两周,老汤姆·本特利便把整片地方的所有权转给了杰西,自己退居二线。然后所有人都退居了二线。尽管杰西年纪轻轻,对农场的事也知之甚少,却有诀窍将手下的人治得服服帖帖。他做每件事都严肃认真,说没人理解他。他使得农场上的每个人都前所未有地卖力,即使卖力并不是什么乐事。如果农事顺利,受益的是杰西,跟他们这些靠杰西养活的人从来都没有关系。有许多强大的人在较近的时代才来到美国,和他们一样,杰西的强大只有半桶水。他治得了别人,却治不住自己。对他来说,前所未有地卖力经营农场并不难。他从求学之地克利夫兰回家后,将自己与周围的人隔绝开来,着手制订计划。他把农场的事昼夜挂在心头,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农场上的其他人干活太苦太累,所以没时间思考。但对杰西来说,思考农场的事,以及为农场的成功永不停歇地制订计划,是一种解脱,能使他热情的天性得到一点点满足。他一回家,便为老宅搭了一间厢房,然后给朝西的大房间开了一扇窗,可以看见谷场,另外几扇则可以一眼望到田地的尽头。他坐在窗边思忖,时复一时,日复一日,就坐在那儿,看着那片地,琢磨他在生活里的新身份。他天性里那燃烧的热情喷薄欲出,眼神也变得刚毅。他想要这片农场产出全州农场都从未有过的收成。可后来,他便另有所想了。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使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也使他在人前越发沉默。他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换取平静。他心里很害怕,害怕平静是他永远也无法取得的东西。

杰西·本特利的全身都充满活力,小小的体格汇聚了几代强人的力量。无论是当初农场上的男孩,还是后来学校里的小伙子,杰西一直活力非凡。求学时,他心无杂念地研读《圣经》,思索上帝。后来,他对人有了更深的了解,开始觉得自己出类拔萃,在同辈人当中鹤立鸡群。他渴望自己的生活有重大的意义。当他看到同辈人稀里糊涂地生活,他无法忍受自己也沦落成那副模样。他成天想着自己,为自己的前途盘算,却对操劳过重的年轻妻子视而不见,即使她变得大腹便便,丝毫不知妻子正为他的事业献出生命。但他不是有意要待她无情。当他年事已高、因劳累而佝偻的父亲把农场的所有权交给他,似乎心满意足地隐退到角落里尽其天年时,杰西只是耸了耸肩,便再也没有把这个老头放在心上。

杰西坐在窗边,想着自己的事情,那一览无余的土地一直延伸到窗脚下。他听见马厩里嗒嗒的马和不安分的牛。田地里也有几只牛,在绿油油的山坡上晃悠。人的声音——给他干活的工人们的声音,飘进窗户,传到耳边。牛奶棚那边响起了有节奏的砰砰声,是不灵光的女孩伊莱莎·斯托顿正在操作搅乳器。杰西的思绪飞向了《旧约》时代,那时候也有人坐拥土地和牲畜。他记得上帝从天而降,和那些人交谈;他也希望上帝看见他,和他交谈。他小孩似的脑子一热,被一种渴望迷了心。他希望在自己的生活里,也能以某种方式,尝尝那些人头顶荣光的滋味。他平日里经常祈祷,此时便也将这个愿望大声告诉了上帝。祷告的声音使那愿望越发茁壮、滋长。

“我是这田地的新主人,”他这样宣告,“请您看看我吧,哦,上帝,也请您看看我的邻居和此地所有的先人祖辈!哦,上帝,在我的体内创造一个新的杰西吧,就像那远古的耶西 一样,让我统治一方,也让我的子嗣统治一方!”杰西说得越大声,就越兴奋。他跳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他幻想自己生活在古代,周围是古人;眼前这绵延的土地变成了一方宝地,到处是他的子孙后代——一个新的种族。他觉得,在他的时代里,就像在那远古时代里一样,会有王国诞生;被选中的仆人为上帝代言,人类被神力赋予了新的使命。“我来到这片土地上,是为了实现上帝的旨意。”他大声、坚定地说道,挺直了矮小的身躯,觉得头顶有上帝许与的光环。

要理解杰西·本特利,对后代的人来说可能有些难。在过去的五十年,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变,应该说是发生了一场革命。伴随着工业化的来临,眼花缭乱的事物喧嚣而至;无数个新的声音从海外来到我们身边,发出刺耳的喊叫;火车来来往往,城市拔地而起;兴建的城际铁路在小镇内外、农舍前后逶迤而行,不久前还出现了汽车——这一切,使美国中部人的生活和思维习惯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时代匆忙而胡乱想象、随便写就的书本进入了家家户户,数以百万计的杂志广为流传,到处都充斥着新闻报纸。在我们这时代,一个站在山村小店火炉旁的农民,脑子里装的别人的话几乎要漫出来。是报纸杂志使他膨胀了。旧时那野蛮的愚昧,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天真之美,如今已一去不复返。这个火炉旁的农民跟城里人彼此半斤八两,如果你侧耳倾听就会发现,他说起话来和我们最杰出的城里人一样,信口开河、愚蠢无知。

可是在内战结束后的那几年,也就是杰西·本特利的时代,整个中西部的农村地区却是另一番模样。人们辛苦劳作,没有多余的精力读书。他们对印在纸上的话产生不了欲望。他们在田间干活,脑子里的想法是模糊、朴素的。他们相信上帝,相信上帝有控制他们生活的力量。星期天,他们聚在新教的小教堂里,聆听上帝的教诲和旨意。那时,教堂是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中心。在人们心里,上帝的形象是那么高大。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从小便充满想象、渴望知识的杰西将整颗心都交给了上帝。战争夺走了他的兄长,他觉得是上帝的安排。父亲生病,不能经营农场,他也看作是上帝降下的兆相。他在城里听说了这个消息,就在夜里去街道上绕啊绕,不断琢磨着这件事;当他回到家乡,终于让农场步入正轨,他又在夜里去树林里、去小山坡上绕啊绕,心里想着上帝。

他越往前走,越觉得自己在神的某个安排里举足轻重。他变得贪婪起来,为农场只有六百英亩而着急。在一片草地边,他跪在篱笆的角落里,将自己的声音送入寂静,抬起头,看着繁星向他洒下光辉。

一天晚上,父亲去世已经有几个月,待产的妻子凯瑟琳随时可能躺下来分娩,杰西却在这时出门了,开始漫长的散步。本特利农场坐落在一个小河谷里,小温河灌溉着这片土地。杰西沿着河岸走,走到自家农场的尽头,穿过邻居的田地。河谷越走越开阔,然后又收窄。广袤的田地和树林在他面前绵延。月亮从云层后面出来,他爬上一座小山,坐下思考。

杰西想,既然自己是上帝挑选的仆人,那么他刚刚走过的整片乡土都应该为他所有。他想起死去的兄长,怪他们没有再刻苦一些,否则就可以有更多的土地。在他前方,涓涓的河流在月光下淌过石头,他开始想古时候和他一样有成群牛马、百亩良田的人。

突然,一阵奇异的冲动,半是恐惧,半是贪婪,蒙住了杰西·本特利的心。他想起在古老的《圣经》故事中,主显现在耶西面前,指引他把儿子大卫送往以拉谷;那里,扫罗和以色列人正并肩与非利士人作战。杰西心里下了定论,所有在小温河河谷里拥有土地的俄亥俄农民都是非利士人,都是上帝的敌人。“假如说,”他喃喃自语道,“他们当中出了一个人,跟来自迦特的巨人歌利亚一样强大,会打败我、夺走我财产……”他从想象里感受到了一种令他心悸的恐惧,他想,在大卫出现之前,这种恐惧也一定曾重压在扫罗的心头。他一跃而起,在夜色里跑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向上帝呼喊,声音越过一座座低矮的山丘。“万军之耶和华,”他喊道,“请在今夜,从凯瑟琳的腹中,赐我一个儿子!请您降恩于我!请您赐我一个儿子,我会叫他大卫。他终将助我从非利士人的手里夺回这些土地,为您所用,在人间建立您的王国!”

二 夙愿

俄亥俄温士堡的大卫·哈迪是本特利农场的主人杰西·本特利的外孙。十二岁的时候,他搬去了本特利的老家住。他的母亲是露易丝·本特利。就在杰西跑过田野,呼喊着上帝赐他一个儿子的那晚,她降临在了这个世界。她在农场上长大成人,然后嫁给了温士堡的小伙子约翰·哈迪,未来的银行家。露易丝和丈夫的生活并不幸福,大家一致认为问题出在露易丝身上。她个子小,灰眼睛黑头发。她打小爱发脾气,剩下的时候总是怏怏不乐、闷不作声。温士堡还有她酗酒的传闻。她的银行家丈夫聪明细心,费尽心思想让她开心起来。他刚一赚钱,就给她在温士堡的埃尔姆大街上买了一座砖头房子。他是镇上第一个请了男仆的人,专给妻子驾马车。

但露易丝的快乐是别人给不了的。她猛地发起脾气来几乎像是在发神经,有时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则唠叨个没完,有时又爱挑事吵架。怒气一上来,她会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甚至会去厨房里拎一把刀,说要杀了丈夫。有一次,她故意把房子给点着了。她会时不时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这半隐居式的生活引出了关于她的形形色色的流言。有人说她吸毒,还经常喝得醉态难遮,所以远离人群,一个人藏起来。有时,她会在夏天的午后走出房子,跳上马车,遣车夫下去,一把拿过缰绳,在街巷中全速飞驰起来。若有哪个行人挡路,她也兀自向前,张皇失措的行人忙躲避不迭,镇上的人都觉得她是有意要把他们撞倒似的。她拐了几个急转弯,快马加鞭,穿过几条街,来到了乡下。等马车跑到乡村路上,视野里没有了房舍,她便让马慢下来,缓辔而行,那狂躁和不管不顾的心情也烟消云散。她一边沉思,一边喃喃自语,有时眼里噙着泪。当回到镇上,她又在静悄悄的街巷迅猛驰骋。要不是丈夫的威望颇高,人们对他有油然而生的敬意,她早就被警察逮捕不止一次了。

大卫·哈迪就跟着这个女人,在这座房子里长成了少年,可想而知,他的童年没多少乐趣。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对人没什么看法,但有时,他很难不对这个被他叫做母亲的女人有一点确确实实的意见。大卫是个安静听话的孩子,温士堡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他是个傻子。他有褐色的眼睛,小时候总喜欢盯着东西和人看。别人看不出他在看什么,但是他可以看很久。当他听到有人讲母亲的难听话,或是无意中听到母亲责怪父亲,他会吓得跑开,躲起来。有时,他找不到藏身之地,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脸朝着树,如果在家里就朝着墙,然后闭上眼睛,尽量什么也不去想。他有和自己说话的习惯,年轻的时候时常被一种安静的悲伤情绪笼罩着。

去本特利农场探望外公的几次,大卫打心底里高兴。他常常想,如果永远不必回到镇上该有多好。有一次,他在农场待了很久才回家,然后发生了一件事,对他的心境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个工人带大卫回到了镇上。工人急吼吼地要去办自己的事情,于是在哈迪家房子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头便把男孩丢下了。那是个秋天的傍晚,日暮刚刚低垂,天上布满了云。接着大卫就出事了。他无法忍受回到父母亲生活的那座房子里,冲动之下决定离家出走。他本打算回到农场上,回到外公那里,却迷了路,在乡间的路上徘徊了几小时,边走边哭,又惊又怕。天下起了雨,雷电从空中闪过。男孩浮想联翩,以为自己在黑暗中看到了、听到了怪异的东西。他认定自己连走带跑的地方是恐怖的虚空地带,从没有人来过这鬼地方。周围的黑暗似乎无边无际,树林间的风声令人毛骨悚然。有一队马匹沿着同一条路朝这边走来,他害怕极了,于是翻过了篱笆。他穿过一片田地,跑到另一条路上,跪倒在地,手指感受到了柔软的地面。要不是外公的身影——这个他生怕在黑暗里永远也见不到的东西,他真觉得这片天地是完全的虚无。一个农民从镇上走回家,听见了他的哭喊,把他送回了镇上父亲那里。他筋疲力尽,又十分亢奋,完全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知道大卫失踪了,不过完全是出于偶然。他在街上碰见了本特利农场的那个帮工,得知儿子已经回到了镇上。可男孩迟迟没回家,于是他担心起来,同镇上的几个人一起去乡下搜寻。大卫被绑架的消息传遍了温士堡的大街小巷。当大卫回到家,房子里没有点灯。他的母亲出现了,急切地将他搂在怀里。大卫觉得她忽然变了个人。他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这么好的事。露易丝·哈迪亲手为这疲惫的小小身躯洗澡,给他做饭。她不愿让他去睡觉,当他穿上睡衣,她吹灭了灯盏,坐在椅子上,将他搂在怀里。整整一小时,这个女人就这样坐在黑暗里,抱着她的孩子。从头至尾,她说话的声音都极其温柔。大卫不明白她为何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他想,她脸上那时时可见的不满之情,已经变成了他所见过最平和、最可爱的神态。他哭了起来,她将他越搂越紧,不停地和他说话。她的声音毫无和丈夫说话时的尖锐刺耳,仿佛落在林间的雨丝。不久,有几个人上门来报,说孩子没找到。她把大卫藏了起来,让他别出声,直到她把他们打发走。他想,这一定是母亲和镇上的人在同他玩游戏,于是开心地笑了。他觉得,自己走丢以及在黑暗里受惊吓,完全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要是知道走完漫长而黑暗的路途,就能见到忽然变得可爱的母亲,就算那恐怖要经历一千次,他也心甘情愿。

在少年时代的最后几年,大卫和母亲却很少见面。对他而言,她成了只是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女人。但她的身影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长得越大,这个身影越清晰。他从十二岁起便住到了本特利农场。老杰西去镇上,讲了一番道理,要求把孩子交给自己来带。老头很激动,坚决要按自己的想法来。他在温士堡储蓄银行的办公室里和约翰·哈迪谈了谈,然后两个人一起去埃尔姆大街上的房子里找露易丝谈。他们俩都以为她会不依不饶,但他们错了。杰西说明来意,接着娓娓道出让孩子多到户外以及农场老宅安静的环境有什么好处。她很冷静地听着,然后点点头,同意了。“一个没有被我破坏的环境。”她直截了当地说道。她的肩膀在颤抖,好像马上就要大发一通脾气。“那地方从来不适合我,但是对男孩子好。”她继续说道,“你从来都不想我待在那儿,家里的气氛对我当然也有害无益。那地方是我血液里的毒,但是对大卫来说,会不一样。”

露易丝转身走出了房间,留下两个难为情的男人坐在那儿,哑口无言。跟以前一样,她又在房间里待了好几天;即使在男孩收拾好衣物被带走的时候,她也没有露面。失去儿子是她生活中的一次剧变,她不像从前一样那么喜欢和丈夫吵嚷了。约翰·哈迪想,凡事总算是尽如人意了。

就这样,少年大卫搬到了本特利农场的老宅,和杰西一起生活。老农夫有两个姐姐在世,也还住在老宅里。她们很怕杰西,在他面前很少说话。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时候因有一头火红的头发而远近闻名。她天生富有母性,于是揽下了照料男孩的工作。每天晚上等他上床,她走进他的房间,坐在地上,陪他入睡。在他半梦半醒之际,她会变得不那么胆小,轻声呢喃一些男孩以为自己做梦才会听见的话。

她用温柔的低语呼唤着那些爱称,他梦见母亲来到了身边,永远变成了他离家出走之后的那个母亲。他也鼓起勇气,伸出手轻抚地板上的女人的脸颊。她心里欣喜若狂。杰西那使一屋子人都噤若寒蝉的强硬、严苛,从来没有因为露易丝的存在减弱半分,现在看来,却因为男孩的出现一扫而空。似乎上帝终于遂其所愿,送了一个儿子到他身边。

这个男人曾自许为上帝在整个小温河河谷内唯一的真仆人,曾祈求上帝赐一男婴于凯瑟琳腹中为首肯的兆相,如今觉得,自己的祈祷终于得到了感应。尽管他只有五十五岁,看起来却像是七十岁的人,苦心的盘算和筹谋耗尽了他的力气。扩张地产的努力没有白费,河谷两岸非他名下的土地已寥寥无几,但大卫没搬来住之前,杰西依旧失望无比。

杰西的心智受着两种影响,他的内心永远是这两种影响的战场。首先是旧的那一套。他想成为力行神意的信徒,成为众信徒的领袖。晚上在田野里和树林中散步使他亲近自然,内在的力量从信徒热忱的心里流露出来,与自然的力量融会。当凯瑟琳诞下一女而非一子的时候,失望犹如无形之手给了他一记重击。这一击也稍稍打软了他的自负。他依然相信上帝会随时显圣于风中或是云端,但不再强求这种荣光,转而默默祈祷。他偶尔会心意动摇,觉得上帝抛弃了这个世界。他叹惜命运没有让他生于更纯粹、更美好的时代,那时的人们在空中看见一朵怪云,便受到了召唤,离开土地家宅,去蛮荒之地创造新的族群。他一边为提高收成和扩大地产而日夜操劳,一边慨叹自己不能用这源源不断的精力建造神殿,斩杀异端,将上帝之名在人间发扬光大。

这便是杰西的一种渴望,此外还有一种。他的心智走向成熟的时候正值美国内战结束后的那几年;和同时代的所有人一样,他深受国家走向现代工业化的那段时日里种种影响的浸染。他开始置办机器,好让自己少请些工人,同时又能完成农活。他有时想,如果自己再年轻一些,就会放弃农耕,在温士堡开办铸造机器的工厂。杰西养成了读报纸杂志的习惯。他发明了一种机器,能将铁丝编成篱笆。他隐约意识到,他素来以古时古世的气质陶冶自己的心境,可与别人的内心正在滋长的东西相比,那是多么格格不入。有史以来最崇尚物质的时代拉开了序幕:战争可以不为爱国而打;上帝被遗忘,只有道德标准受追捧;追逐权力的意志取代了服务的意志;在全人类争先恐后地攫取财富的热潮中,“美”差不多被忘得一干二净。这一套新时代的故事濡染着信徒杰西和周围的所有人。他的贪念汲汲于寻找比耕地更快速的致富之道。他几次跑去镇上,和女婿约翰·哈迪商量这件事。“你是个银行家,你会遇上我永远也不曾有过的机会。”他说,两眼闪闪发光,“我一直在琢磨这事。这个国家要办些大事,当中的钱多得我做梦都不敢想。你要好好把握。我多希望自己还年轻,和你一样有机会。”杰西·本特利在银行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越说越激动。他早先有一次险些瘫痪,从那以后,左半边身子便有些虚了,说话的时候,左眼一抽一抽的。晚些时候,夜色初起,繁星微露,他驾车回到了家。他头顶的天上住着一个亲近、私密的上帝,随时可能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交给他一项伟大的任务,但这熟悉的感应,如今难找了许多。杰西的心被报纸杂志上读到的那些故事牢牢抓住,惦记着那些精明的人如何靠买进卖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创造财富。对他而言,大卫的到来挽回了那历时已久的信仰,并为它注入了全新的力量,仿佛上帝终于眷顾了他。

至于住到了农场上的男孩,生活渐渐向他展现出了缤纷多彩、新鲜有趣的样子。周围的所有人都亲和友善,这使他的性格变得更加安静,同时褪去了与人相处时的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当他结束了一天的冒险,从马厩、田地回来,或是坐着外公的马车去完一处又一处的农场,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他想拥抱家里的每一个人。倘若雪莉·本特利,那个每晚坐在他床边地上的女人有哪一天没出现,他会走到楼梯口喊她。他稚嫩的声音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很久之前,寂静无声就已是那里的常态了。

他早晨醒来,安静地躺在床上,许多声音飘进窗口,传到耳畔,令他满怀喜悦。他想起温士堡镇上那所房子里的生活,想起母亲发火时令他颤抖的吼叫,不禁打了个冷战。在乡下,所有的声音都那么悦耳动听。清晨,他同贴着谷场的后屋一同苏醒。屋子里窸窸窣窣的。不灵光的女孩伊莱莎·斯托顿被一个工人戳了一下肋骨,发出一阵喧笑。在很远的地里,一头母牛哞哞地叫,马厩里的公牛应声而和。一个工人对着他正在刷洗的马嚷嚷。大卫从床上一跃而下,跑到一扇窗前。闹哄哄的一切使他精神抖擞。他也在想,母亲正在镇上的房子里做什么呢?

从他房间的几扇窗不能直接看到谷场——全体工人都已经在那儿集合,照例做些晨间的杂活,但他能听见人在说话和马的嘶鸣。有人笑,他也跟着笑。他把身子探出窗外,朝果园望去,有一只膘肥体壮的母猪在那里闲逛,屁股后面紧跟着一群小猪崽。每天早上他都会数一数有几头猪。“四、五、六、七……”他不紧不慢地念叨着,舔舔手指,在窗台上一竖一竖地画着标记。他蹦跳着穿好裤子和衬衫,发烧似的一心想要冲到外头去。他每天早上下楼都发出很大的动静,管家卡莉阿姨说他非要把房子拆了不可。他穿过长长的老宅,砰的一声把身后的门带上,来到谷场,惊奇地环顾着四周,满怀期待。他觉得,这地方前一晚可能发生了许多了不得的事情。工人都看着他笑。亨利·斯特拉德在杰西接管农场时就开始在这儿干活了;在大卫搬来住之前,他从没开过一个玩笑。现在,他每天早上都会讲同一个段子,却总能逗得杰西一边拍手,一边哈哈大笑。“看,来这儿瞧瞧,”老头喊道,“外公杰西的白母马把它脚上穿的黑色长筒袜给撕烂了。”

一整个漫长的夏天,杰西每天都驾着马车,在小温河河谷上游下游的各个农场来回驰骋,身边带着外孙。他们驾的是一辆舒服的旧四轮马车,由一匹白马拉着。老头一边捋着稀疏的白胡子,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他们所到的农田提高收成的规划,以及人制订规划时该把上帝奉于什么位置。有时他看着大卫,露出喜悦的笑容,接着又有好一阵子似乎忘了男孩的存在。如今的每一天,他越发频繁地想起第一次离开城市住到这片土地上来的时候萦绕在心头的那些梦。一天下午,他整个人着了那旧梦的魔,吓坏了大卫。在男孩的目睹之下,杰西举行了一项仪式,引发了一出意外,差点断送了两人之间正在滋长的情谊。

那时,杰西和他的外孙正驾车奔驰在河谷中一处比较偏远的地带,离家有数英里。森林蔓延而下,长到了路边;小温河在林间蜿蜒,淌过溪石,朝远方的大河流去。整个下午杰西都在沉思默想,此刻他开口说话了。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个夜晚,当时一想到会有巨人来掠夺自己的财产,自己是多么害怕;也是在那个夜晚,他在田地里狂奔,呼喊上天赐自己一个儿子,激动得近乎发疯。他勒住马,跳下车,叫大卫也下来。两人翻过篱笆,沿着小河岸走。男孩完全没注意到外公的嘀咕,只是在一旁跑着,好奇接下来会做什么事。一只兔子跳了出来,逃到了树林中去。他拍着手,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看着那高高的大树,可惜自己不是一只可以毫无畏惧爬到半空中的小动物。他弯下腰,拾起一块小石子,扔过外公的头顶,落到一丛灌木中去。“起床啦,小动物。去,爬到树顶上去。”他高声叫道。

杰西·本特利在树底下走着,低着头,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极度的认真终于感染到了男孩。大卫不说话了,有点慌张。老头的心里觉得,他总算能请求上帝从天上降下一句神谕,或是一个征兆。只要两人在林中某个偏僻的地方跪下,他苦苦等待的神迹就一定会出现了吧。“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大卫正在放羊,他的父亲赶来,叫他去找扫罗。”他喃喃地说。

他粗暴地抓住男孩的肩膀,拉着他跨过一段倒在地上的木头,来到一处林间的空地,扑通跪下,开始大声祈祷。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镇住了大卫。他猫在一棵树下,看着外公跪在前边的地上,自己的膝盖也哆嗦起来,仿佛身边不仅有外公,还有另一个人,一个或许会伤害他的人,一个毫不和蔼、危险残忍的人。他忍不住呜咽,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小截树枝,死死地攥在手里。沉浸在遐思中的杰西·本特利忽然起身,朝他大步走来。他越来越害怕,最后全身都在发抖。这树林中的万物似乎被一种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突然,老头刺耳、坚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抓住男孩的双肩,脸转向天空,开始叫喊。他的整个左脸都在抽搐,放在男孩肩膀上的左手也在抽搐。“上帝啊,给我一个征兆吧。”他喊道,“我在这儿,身边就是孩子大卫。从天而降显圣于我吧,让我知道您的存在。”

大卫吓得大叫一声,扭过身,挣扎着摆脱了抓住他的双手,往森林里逃去。他丝毫不相信这个抬起头朝天空尖声大叫的男人是自己的外公。这个男人一点也不像自己的外公。他想,一定发生了什么怪异、可怕的事,一定是某种怪力,使一个陌生而危险的人附上了这和蔼的老人的身体。他跑啊,跑啊,跑下山坡,一边跑一边抽泣。他被一棵树的树根绊了一跤,栽倒在地,磕到了头。他站起来,想要继续跑。他的头很痛,不一会儿又倒在了地上,不能动弹。杰西将他抱回马车,他清醒过来,发现老人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直到这时他的恐惧才终于散去。“快带我走。刚在树林里边有个很可怕的人。”他坚定地说,而杰西的目光越过森林的顶端,望向远方,又呼唤起来。“我的所作所为,您并不嘉许。”他一边轻声念叨着,一遍又一遍,一边驾车在路上飞快地奔驰,男孩磕伤流血的头温情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三 屈服

前面说到露易丝·本特利嫁给了约翰·哈迪,住在温士堡埃尔姆大街上的砖头房子里。她的故事,是一个阴错阳差的故事。

要理解露易丝这样的女人,要让她们的生活算得上生活,得费不少周章——得花心思写几本书,周围的人得花心思过一过她们的生活。

生她的母亲娇弱又劳碌;养她的父亲冲动、严苛、充满幻想,对她的降生并无好感。所以,露易丝从小便有些神经质,是那种过于敏感的女人——后来,工业化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无数这样的女人。

她的少女时代在本特利农场度过,那时的她寡言少语、喜怒无常,渴望爱情胜过一切,却从未尝过爱的滋味。十五岁的时候,她搬到了镇上,寄宿在艾伯特·哈迪的家里。他开了一家售卖大小马车的店铺,同时是温士堡镇教育理事会的成员。

露易丝要到镇上的温士堡中学读书,因为父亲和艾伯特·哈迪是朋友,所以住到了哈迪家。

和无数同时代的人一样,马车商人哈迪对教育问题满怀热情。他在世上闯下一片天地,靠的不是书本里的学识,但他坚信,如果他读过书,搞起事业来会更一帆风顺。他和每一个来到店里的人谈教育,在家里更是滔滔不绝,全家人只能把他的唠叨当耳边风。

他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就是约翰·哈迪。两个女儿不止一次地赌气说要一起退学。她们得过且过,功课从来只做到不受惩罚即可。“我讨厌读书,我讨厌任何喜欢读书的人。”小女儿哈丽雅特激动地说。

露易丝在温士堡和在农场上一样不开心。她很久以前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去到外面的世界。她将搬到哈迪家看作是通往自由的一大步。每每想起这些,她就觉得,镇上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欢乐与活力,那儿的男男女女一定过着愉快、自由的生活,对友谊与爱情予取予求,犹如感受轻风拂面。本特利老宅的生活死气沉沉、毫无乐趣,她梦想着与之告别,然后踏进一个温暖的、随着生活与现实跃动的世界。在哈迪家,露易丝本可以获得一点她极度渴望的东西,但她刚到镇上时犯了一个错误,使一切化为了泡影。

从知道露易丝申请了学校的课程开始,哈迪家的两个女孩——玛丽和哈丽雅特,就对她心生反感。露易丝直到开学那天才来到哈迪家,对女孩们的心思毫不知情。她非常羞怯,头一个月里没结识任何朋友。每周五下午,会有个农场的工人驾车进城,把她接回家过周末,所以,她从没和镇上的人一起欢度过周六假期。她总是怕难为情,又孤独,只能埋头学习。在玛丽和哈丽雅特的眼里,她是要凭好成绩让她们难堪。她太想好好表现自己,因此想回答老师在课上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她站起来又坐下,眼睛闪着光。当她答出了班上其他同学答不出的问题,便会露出开心的微笑。“瞧,我帮你们答了。”她的眼睛似乎这样说,“你们不用纠结,我会回答所有问题的。正因为有我在,全班人上起课来才轻松。”

晚上,当哈迪一家吃完饭,艾伯特·哈迪开始夸赞露易丝。一位老师对她评价颇高,他很开心。“哎,我又听说啦。”他这样说,向自己的女儿投去严厉的眼神,然后转头朝露易丝微笑,“又有个老师告诉我,露易丝的功课做得很好。温士堡的所有人都在跟我说她有多聪明。真惭愧啊,他们从来没这么说过我的女儿。”马车商起身,在房间里快步地徘徊,照例点了一支饭后雪茄。

两个女孩互相看看,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看见女儿没什么反应,父亲生气了。“我跟你们说,这事你们两个得好好想想,”他瞪着她们,大声说道,“美国就要翻天覆地了。下一代唯一的希望就是学习。露易丝是有钱人的女儿,可她并不觉得学习是什么丢人的事。看到她这么努力,你们才应该觉得丢人哪。”

马车商从门边的架子上取下帽子,准备出门去开始他的夜生活。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瞪了一眼。露易丝被他凶狠的样子吓到了,跑上楼躲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两个女儿则自顾自地聊起天来。“听好了,”马车商嚷道,“你们的脑子都快生锈了。你们读书这么不认真,品性也受到了影响。这样下去你们会一事无成。你们给我记住——等露易丝遥遥领先,你们就永远也别想赶上她了。”

忧心忡忡的马车商走出家门来到街上,气得浑身发抖。他边走边嘟囔,骂着脏话。不过等他走到主街,怒气便过去了。他停下脚步,和其他商人或是进城的农民聊起了天气和庄稼,完全把女儿的事抛诸脑后,即使偶尔想起,也只是耸耸肩。“噢,唉,女孩子总归要做女孩子的。”他想开了似的念叨着。

家里边,当露易丝下楼来到两个女孩坐着的房间。她们完全不想跟她打交道。露易丝搬来这里已经六个多礼拜了,女孩们待她一直是一副冷酷的样子,一天晚上,她伤心极了,忍不住哭了出来。“快闭嘴,别哭哭啼啼的了,回你的房间看你的书去吧!”玛丽·哈迪尖酸地说道。

露易丝住的房间在哈迪家的二楼,窗户望着果园。房间里有只炉子,每天晚上,年轻的约翰·哈迪会抱来一些柴火,放进墙边的箱子里。在搬进来的第二个月,露易丝彻底放弃了和哈迪家的姑娘友好相处的幻想,一吃完晚饭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她心里逐渐生出了和约翰·哈迪交朋友的念头。当他抱着柴火走进房间,她假装忙于功课,却用殷切的目光瞄着他;当他把柴火放进箱子,转身离开,她低下头,满脸通红。她想找点话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等他走了,她便气自己笨。

这个乡村女孩满脑子想着亲近这个男孩。她想,或许在他身上能找到她毕生想在他人身上寻找的品质。她觉得,她和世界上的其他人之间,似乎筑起了一道墙;其他人所能接受、理解的生活只是一个温暖的小圈子,而她住在这个圈子的边沿。她渐渐固执地认定:只差那么一个勇敢的举动,她和其他所有人的联系便会大有改观;只要完成了那个举动,她就能开启新的生活,就好像打开一扇门走进一个房间一样。她日思夜想,尽管她渴望着某种温暖而亲密的东西,却从来没有往性的方面想过。她的渴望还没那么清晰明确;她的心思之所以落到约翰·哈迪身上,只是因为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且他不像他的两个姐姐那样拒人千里。

哈迪家的两姐妹,玛丽和哈丽雅特,比露易丝年长些。就对世界上某种知识的了解程度而言,她们要比她早熟好几年。她们的生活就是所有中西部小镇女孩的生活。在那个年代,我们这儿的女孩们从不会离开小镇去东部念大学,而社会阶级的观念也尚未成形。一个工人的女儿在社会上的地位跟一个农场主或是商人的女儿一模一样,没有什么“有闲阶级”。女孩只有“漂亮”和“不漂亮”之分。如果漂亮,就有年轻男子在周日或周三晚上登门拜访。她有时跟他去参加舞会或是教堂联谊,其他时候便在家约会,客厅归她所用,没人会打扰。两人在门扉紧闭的房间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他们会把灯调暗,然后搂搂抱抱。他们两颊滚烫,头发凌乱。过个一两年,两人若越发炽烈,情意不减,就结为连理。

露易丝迎来了在镇上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一天晚上,她经历了一次冒险,使她有了新的冲动,想去打碎那堵矗立在她和约翰·哈迪之间的墙。那天是礼拜三,一吃完晚饭,艾伯特·哈迪便戴上帽子出门了。年轻的约翰给露易丝的房间送来柴火,放进箱子。“你确实很用功啊,是吧?”他的语气有些不自然,还没等她回答便离开了。

露易丝听见他走出了家门,心里发疯似的想要追出去。她打开窗,探出身去轻声喊道:“约翰,亲爱的约翰,回来,别走。”那晚天空布满了云,远处一片漆黑,她看不清楚。但是,正当等待之时,她恍惚间听见了轻微的窸窣,仿佛有人蹑手蹑脚地穿过果园里的树林,吓得急忙关上了窗。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激动得浑身颤抖。终于,她再也受不了这苦苦的等待,于是溜进走廊,下楼来到紧贴客厅的壁橱似的小隔间。

露易丝决定要完成心心念念了几个礼拜的英勇之举。她坚信约翰·哈迪就藏在窗户下的果园里,她决心要找到他,告诉他,她想要他亲近自己,将自己抱在怀里,向她吐露心声、倾诉梦境,然后听她吐露心声、倾诉梦境。“黑暗里更容易说话。”她一边低声自语,一边站在这小隔间里摸索着房门。

忽然,露易丝发现家里不止她一个人。门那边的客厅里,响起一个男人的低语,门随即打开。千钧一发之际,露易丝躲进了楼梯下的角落,玛丽·哈迪在年轻男子的陪伴下走进了漆黑的小隔间。

露易丝在地上坐着听了一个小时。无须只言片语,玛丽·哈迪便在来陪她共度良宵的男子的帮助下,教会了露易丝一点男女间的知识。她把头埋下去,直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她觉得,仿佛诸神忽然起意,赐予玛丽·哈迪一份绝妙的礼物,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姐姐决意抗拒。

年轻人将玛丽·哈迪搂进怀里亲吻她。她一边左右挣扎一边嬉笑,而他只管将她搂得更紧。他们之间角逐了一个小时,然后回到客厅里去,露易丝逃上了楼。“我想你还是安静点好,别打扰到那畏畏缩缩的小老鼠学习。”露易丝听到哈丽雅特站在楼上走廊里她房间的门口对她的姐姐说。

露易丝给约翰·哈迪写了一张字条。夜深以后,等屋子里的人都睡下了,她悄悄下楼,把字条从他房间的门缝下面塞了进去。她害怕,如果现在不行动,自己就会泄气。她在字条里努力把自己的渴望说得清清楚楚。“我想有个人来爱我,我想爱一个人。”她这样写道,“如果你是那个人,就在晚上来果园里,在我的窗下弄出点声响。我很容易就可以爬下棚子去找你。这事我苦想已久,所以你要来的话就赶快。”

之后很久,露易丝都不知道自己的大胆求爱会有什么结果。她也不完全清楚自己究竟是否想要他来。她有时觉得,被紧搂、被亲吻似乎是生活的全部秘密,但是心里忽然又生出了一股新奇的冲动,令她十分害怕。是女人想被占有的古老欲望迷了她的心,可她对生活的认识还太模糊,以为与约翰·哈迪两手一牵便能使自己满足。她很好奇他能否明白。第二天的餐桌上,艾伯特·哈迪在侃侃而谈,两个女儿一会儿私语,一会儿嬉笑。露易丝只有在餐桌上没朝约翰看,一吃完便赶紧逃开。晚上她走出家门,直到确定他给她的房间送完了柴火才回去。她全神贯注地听了几个晚上,一片漆黑的果园里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她悲伤得几乎不能自已,认定那堵阻隔了生活之乐的墙,自己是没办法打破了。

接着,在一个周一的晚上,距离她递上字条已有两三个礼拜,约翰·哈迪来找她了。露易丝早已放弃了他会来的念头,许久都没留意到从果园里飘上窗口的声音。在上个周五的傍晚,当她被工人接回农场过周末的时候,她在一时冲动之下,干了一件连自己都被吓到的事。当约翰·哈迪在窗下的黑暗里不断轻声呼唤她的名字时,她正在房间里徘徊,琢磨是什么样新奇的冲动,使她干出了这样的荒唐事。

农场的工人,一个黑色卷发的小伙子,周五傍晚来接人的时候晚了一些,两人驾车回家已是茫茫黑夜。满心都是约翰·哈迪的露易丝试着找话说,可是那个乡村男孩很怕羞,怎么也不开口。她回忆起孤独的童年,又想到如今这新刺入自己的孤独,不禁悲从中来。“我恨所有人。”她猛地大叫,然后开始了洋洋洒洒的控诉,吓坏了她的随从。“我恨我父亲,我恨老头子哈迪,”她愤然申告,“我在镇上的学校里上学,但我也恨上学。”

当露易丝转过头,把一侧脸颊贴在他的肩膀上,小伙子更是吓得不轻。她隐约希望,他能像那个和玛丽一起站在黑暗中的男子一样,拥抱她,亲吻她。但是,这个乡村男孩有的只是惊恐。他抽了几鞭子马,吹了几声口哨。“这路很不平啊,是吧?”他大声说。露易丝气得伸手扯下他头上的帽子,扔在了路边。当他跳下马车去捡帽子时,她驾着马车扬长而去,让他自己走回农场。

露易丝觉得约翰·哈迪只是情人。这并非她的本意,但在小伙子看来,她接近他正是这个意思。她太急于实现自己的渴望,即使所求不同,还是没有抗拒。几个月以后,两人都担心她恐怕是要做妈妈了,于是在一天晚上去县城结了婚。他们先在哈迪家住了几个月,然后买了一间自己的房子。第一个年头,露易丝一直试图让丈夫明白,她之所以写字条,是出于何种模糊不明、难以言喻、至今未能满足的渴望。她一次又一次地慢慢蹭进他的臂弯,想要聊一聊那渴望,却从未得偿所愿。他心中自有对男女之爱的种种理解,什么也不听,只管亲她的嘴唇。她觉得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最后干脆不想再被亲了。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诱使两人步入婚姻的担忧终究是虚惊一场,露易丝恼羞成怒,说了一些刻毒、伤人的话。后来,当她生下儿子大卫,没法去哺育他,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想要这个儿子。有时,她整天和他待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偶尔悄悄靠近,用双手温柔地抚摸他;有时,她不想见到更不想接近这个初来乍到的小人儿。约翰·哈迪责怪她冷酷无情,她笑了起来。“反正他是个男孩,他想要什么总是能如愿以偿。”她尖刻地说,“要是个女孩,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四 恐惧

十五岁的大卫·哈迪已经长成了一个高个子男孩,并且与母亲一样,也经历了一次改变人生轨迹的冒险,从此离开安静的一隅,去往大千世界。生活环境的外壳分崩离析,大卫被迫远走他乡。他离开了温士堡,那里的人们再也没见过他。他走了以后,母亲和外公都离开了人世;父亲变得非常富有,花了很多钱找他,不过这段故事要改日再叙了。

那是本特利农场少见的丰年。时值深秋,各处禾稼累累。早在春天,杰西就盘下了小温河河谷中一溜长长的黑沼地。地是低价买入的,不过他花了一大笔钱去改良。地里需要挖许多大沟渠,还要铺设无数条瓦管。周围的农场主见到这开销,都只是摇头。有些人还笑他,巴不得杰西在这次冒险的投资上栽个大跟头,但老人不声不响地只顾自己干活,什么也没去争辩。

排干了水以后,杰西在地里种下卷心菜和洋葱,左邻右舍又笑了,没想到收成大好,还卖了好价钱。仅仅一个春秋,杰西不仅挣回了治理土地的成本,还用盈余另买了两座农场。他高兴坏了,实在难掩心中的喜悦。自打接手农场以来,他破天荒地在工人面前露出了微笑。

杰西添置了许多新机器来降低人力成本,并且将那一长条肥沃的黑沼地剩余的亩数全部买了下来。一天,他进城给大卫买了一辆自行车和一套新衣服,还给了两个姐姐一笔钱,当作她们去克利夫兰参加宗教大会的盘缠。

那年秋天霜降下来的时候,小温河两岸层林尽染,一片金褐。不用上学的时间里,大卫全在外面跑。每天下午,他独自一人,或是和其他男孩子一起,钻到树林里去采坚果。其他的乡下男孩大多是本特利农场工人的儿子。他们提着枪去猎捕野兔和松鼠,大卫却不跟他们一起。他自己用橡皮筋和木叉做了一把弹弓,一个人去打坚果。他四处跑的时候,心里有了许多想法。他意识到自己就快长大成人了,不知道自己这辈子会做什么。但是,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想法便消散了,他又变回了一个男孩。一天,他打死了一只松鼠。它坐在大树低处的枝丫上,朝他吱吱地叫。他提着松鼠跑回了家。杰西的一个姐姐将小东西下锅煮了,他吃得津津有味。至于松鼠皮,则被他钉在了木板上,用一根绳子吊在了卧室窗口。

这件事使他心智大变。从那以后,他只要去树林里,兜里没有一次不揣着弹弓。他幻想着树林那褐色的树叶中躲着小动物,一连几个小时朝着假想的猎物射击。有关即将成年的想法早已消逝,他对做一个男孩、可以有男孩特有的冲动感到很满足。

一个礼拜六的早晨,他把弹弓塞进兜里,肩上背了一只装坚果的袋子,正要出发去树林里,结果被外公给拦住了。老人眼里紧张严肃的神情总是让他有些害怕。在这些时候,杰西·本特利的眼神并不是向前直视,而是飘忽不定,好像并没有在看什么,仿佛他和世界的其他部分之间拉起了一幅隐形的帘幕。“我想要你跟我来,”他简短地说道,眼神越过男孩的头顶,望向天空,“我们今天有正事要办。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带上装坚果的袋子。没关系的,反正我们是要去树林里。”

杰西和大卫坐着那驾白马拉的旧四轮马车,从本特利农场的老宅出发了。走了很长一段路,两人一直没说话,车最后停在了田边,那儿有一群羊正在吃草。羊群中有一只小羊羔,是在非繁殖季节产下的,大卫和外公将它捉住,紧紧地绑起来,看上去像一只白色的小球。他们接着赶路,杰西让大卫把羊羔抱在怀里。“我昨天看见了它,然后想起了一件我想做很久的事情。”他说,然后又用闪烁不定的凝视,越过男孩的头顶,望向远方。

在感受了丰年带来的狂喜之后,农场主的心又被另一种情绪迷住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他人前人后都满怀谦卑与虔诚。他又开始一个人在晚上散步,想着上帝。他一边走,一边又将自己与那些古人联系起来。在星空之下,他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大声祷告。现在,他下定决心,要像《圣经》故事里的那些人一样,为上帝献祭。“我被赐予庄稼的丰收,上帝还送了一个名叫大卫的男孩来到我身边,”他轻轻地自言自语,“这件事或许我早就该做了。”他很惋惜没有在女儿露易丝降生之前就想到。他此刻坚信,当他在树林中的一处僻静之地生起一堆柴火,将这羔羊的血肉作为燔祭的牺牲,上帝定会显灵,授他旨意。

这事他越琢磨,就越往大卫身上想去,热烈的自恋便少了半分。“是时候让这孩子开始想想如何闯荡世界了,上帝的旨意一定与他有关。”他这样断定,“上帝会为他开辟道路,会告诉我大卫这一生将扮演什么角色,什么时候该踏上征途。孩子在场理所应当。若我足够幸运,应该会有上帝的天使出现,大卫便能目睹上帝昭示于人类的美和荣光。他也能因此成为上帝的仆人。”

杰西和大卫默不作声地赶路,来到了杰西曾经向上帝呼吁并且吓坏了外孙的那个地方。之前晨光明媚宜人,现在却吹起了一阵冷风,乌云遮蔽了太阳。大卫看到这曾经来过的地方,害怕得发抖。马车停在桥边,溪流从林间汩汩流下,他想跳车逃走。

大卫的脑海里闪过十几种逃跑的计划,但是当杰西喝停白马,翻过篱笆走进树林时,他还是跟了进去。“是我太傻了,没什么好怕的。不会有事的。”他抱着羊羔,一边走一边告诉自己。他怀里那被紧紧抱住的小动物有一种无助的感觉,反而给了他勇气。他能感受到小兽的心怦怦直跳,这使他自己的心跳慢了一些下来。他快步跟在外公的身后,解开了那条捆住羊羔四条腿的绳子。“如果有事发生,我们一起逃。”他想。

他们在树林中走了很久,离马路越来越远。杰西在一块空地边停住了脚步。这处林中的开阔地从小溪边一直向上延伸到此处,布满了小簇的灌木。他依旧一声不吭,却立马开始捡干枯的树枝堆成堆,没过多久便点起了火。男孩坐在地上,怀里抱着羊羔。他开始觉得老人的一举一动都有什么特别的含义,越想越害怕。“我必须要把羊羔的鲜血洒在男孩的头上。”杰西咕哝着,柴火已经在熊熊燃烧。他从兜里取出一把长长的匕首,转过身,穿过空地朝大卫快步走去。

男孩的灵魂已经完全被恐惧镇住。他吓坏了。他先是呆坐了片刻,身体变得僵硬,然后一下子跳了起来。他的脸惨白如羊毛。羊羔忽然发现自己被放开了,一溜烟朝山下跑去。大卫也跟着跑。恐惧使他健步如飞。他发疯似的跃过低矮的灌木和木头,一边跑,一边将手伸进兜里,掏出那把挂着皮筋、做成了打松鼠的弹弓的木叉。他跑到小溪边,溪流很浅,拍打着溪石向下游淌去。他冲进了小溪,回头看。外公依然在身后穷追不舍,手里紧握着长匕首。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弯腰,捡了一块石头,装在弹弓上,用尽全力,将厚实的几股皮筋往后一拉,石头嗖地飞向了空中。杰西早就将大卫忘得一干二净,正一心追赶着那只羊羔。石头不偏不倚,打在了他的头上。随着一声呻吟,他向前栽倒在地,几乎是摔在了男孩的跟前。大卫看见他躺在地上,丝毫没有动弹,显然是死了,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恐惧,恐惧变成了极度的恐慌。

他大叫一声,转身向树林中跑去,无法控制地抽泣着。“我不在乎——我杀了他,但我不在乎。”他哭着说。他跑着跑着,忽然下定决心不会再回本特利家的农场,也不会去温士堡镇上。“我杀了上帝的仆人,如今我马上就要成年,去闯荡世界。”他坚定地说道,停止了奔跑,快步在一条跟着小温河蜿蜒的道路上向前走去。小温河在田间与林中流淌,一路向西。

躺倒在溪流边的杰西·本特利痛苦地扭了扭身体,呻吟了几声,睁开双眼。他在地上躺了很久,一动不动,望着天空。当他终于站起身来时,脑子里一片混沌,对男孩的离去并不惊讶。他坐在路边的一截木头上,开始念叨上帝。这就是人们能从他的嘴里问出的全部了。每当提起大卫的名字,他就眼神迷离地望向天空,说上帝派来了信使,带走了男孩。“我太贪于荣光才会这样。”他这样断定,接着便没再多说什么了。 jAmwaV0qh3ek1NDaildiwGrGILfrzl72iLy/0p1ujEaAyZtSzLlNmA+oKH48RnZ+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