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君剑器,冠绝天下。某久居海外,亦闻雅名。盼晤一见,以名剑相赠,不致使利器蒙尘。”那一张桃花笺,外围饰以鎏金花纹,异常精美,此刻安静地躺在楚莫辞的手中。楚莫辞白衣胜雪,站在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他抬起眼睛看向头顶繁密盛开的桃花,仿佛沉浸在繁花盛景之中。在他身后,一名青衣童子微微躬身,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等待他的回复。
良久,楚莫辞似乎从神游之中回过神来,淡淡地对身后的童子说道:“请代为转告你家主人,说我不便前往。你现在可以回了。”
那名眉清目秀的童子依然垂首立在这里,竟无要走的意思。楚莫辞道:“你怎么还不走?
童子稚声道:“家主所居之处,甚为隐蔽,不愿外人得知。所以,拜帖呈上之时,便要由我带领公子即刻前往。”
楚莫辞负手而立,清凉如水的眼眸倒映着一树繁花,他淡淡地道:“桃花旖旎,正值赏花时节,如此良辰美景,岂能因世俗之事而错过?”他指尖轻弹,那张信笺向他身后的青衣童子飞去,去势极缓,宛若一片桃瓣自空中缓缓飘落一般。然而,那个童子面色急变,如临大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了手指,抓向那张信笺。
手指接到信笺的那一瞬间,他在空中连连变化身形,落在地上踉跄几步方才缓下身形。青衣童子依然恭敬地躬起身子,心中骇然,剑神一指之力,竟然强横子斯!
楚莫辞皱了皱眉道:“还不走,害我赏花雅兴?”
青衣童子长揖与地:“奉我家主人之命,务必请楚公子前往。”
一阵微风吹过,有细细碎碎的桃花瓣落了下来,洒在楚莫辞的白衣之上。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接住一朵桃花放在鼻边轻嗅,淡淡的花香沁入肺腑,只觉得身陷其中,四周皆是花香。忽然,那花香竟是浓烈起来。在这浓郁花香中,楚莫辞只觉神思恍惚,脑海中的意识渐渐地迷离。他仰面栽倒在地上,飘落的桃花一瓣一瓣地落在他雪白的衣服上,如同将他埋葬一般,在眼睛闭起的瞬间,他看见走在他身旁的青衣童子,那样一张清秀的脸庞满是平静。楚莫辞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原来,你是百毒童子。”
能够役使百毒童子做家童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人,他已经不愿再想了。深深的倦意涌了上来,眼帘也缓缓垂了下去。
楚莫辞的鼻翼荤绕着淡淡的香气,耳旁回荡着浪涛拍岸的声响。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精致的阁楼中,香炉中有淡淡的香气袅袅而出,似乎还夹杂了桃花的气息!
楚莫辞缓步出了院门,发现庭院四周遍植桃树,院在林中,林在院中,和谐而又统一。他仔细看了看院子中的一草一木,确认了自己依然身在幽兰小筑。他踱到院正中那株盛放的桃花树下,慢慢仰起头,望着灿烂盛开的桃树,脑海之中,疑惑重重。
忽然,楚莫辞一握手中长剑,身形化为一道白光,向前方直飞而去。须臾,他奔到了路尽头——那是一片广袤的大海,海水湛蓝,波浪层层涌动,拍打在礁石上,在万千声响中,碎裂成千万水珠。此处,赫然是一座孤岛。
海风吹拂着楚莫辞的一身白衣,远远看去,仿若御风而行的仙人。此时,一位青衣童子出现在他身后,拱手作揖道:“公子,我家主人有请。”青衣童子在前面引路,楚莫辞随着他在林中穿行,乱花渐渐迷了行人眼。
一座竹楼出现在眼前,轻纱曼绕,仿若一座女子的闺阁。
楚莫辞进去之后,百毒童子道:“请稍等,我家主人随后即到。”言毕,躬身退了下去。而房中,园桌旁正坐着一个英俊少年,自饮自酌,目光满含笑意地看着他。楚莫辞讶然道:“白如衣,你怎么在这里?”
白如衣轻轻抿了一口酒,笑道:“我也是被此间主人请来的。”
此时,门咿咿呀呀地被推开,楚莫辞和白如衣直起身来,进来的是一个满面胡须的汉子,他的一只袖子软软地垂在身侧,身后背着一柄大刀,刀身极长。白如衣放下酒杯,自语般道:“想不到久居关外的刀王杜绝也来了。”
“还有我……”一阵咯咯的笑声传来,一个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满头银发,然而一张脸确是少女般青春明媚,诡异而又奇特。
白如衣眼中有光芒闪过,凝重道:“越奴儿?”
那女子点点头,发出一连串短促的笑声:“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识得我?长江后浪推前浪,多年隐居,却不知江湖上出了你们这等才俊人物。”
楚莫辞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道:“此间主人请我们来,不知是何目的?”听闻此言,一时间,四人都静默了下来。
环珮叮咚作响,一个女子款步轻移,出现在轻纱帘幕之后。虽有轻纱阻隔,面目模糊,看得并不真切,然而她的绝代风华,依然扑面而来。
那个女子轻启朱唇道:“传闻江湖之中有五大高手,可惜慕容无言已死,如今只剩下你们四大高手了。”她轻轻拍了一下手掌,便有四个家奴躬身走了进来,手中各捧一个案盘,里面放着四样东西。
美貌女子继续说道:“这分别是名剑承影,取自梁王墓的千年佳酿,价值连城的和氏璧,具有返老还童之效的天山雪莲,我要将它们分别赠予你们四人。”
越奴儿笑嘻嘻地拿起那枚天山雪莲:“你这姑娘真是讨人欢喜,居然知道我的心思。你如此大费周章地请我们来,所谓何事?我能办到,必将为你办到。”
女子忽然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这件事情,必须得你们四个人齐力出马方可。”
众人悚然一惊,不知道是怎样的事情,居然要当今四大高手联合出手?
那个女子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幽幽的话语中藏着掩饰不住的恐惧:“要请你们帮我杀一样‘东西’!”
白如衣的脸上闪现出一缕嬉笑的神色:“你说‘东西’?难道它不是人吗?”
那个女子的声音有着掩饰不住的恐惧:“是……它不是人,它……它是妖怪!”她的声音十分惊恐。她说:“我们向来安居于这座荒岛之上,然而半个月前,岛内却突然不再宁静,庄中接二连三地死人,所有的死者,都是莫名其妙地丧命。不知道是谁杀的,但是每次死人的夜里,都可以听见怪兽的鸣叫,但没有一个人见到怪兽的真面目,因为,见到的人都死了。它的力量实在是匪夷所思,所以,我才请天下四大高手前来,合力斩杀这个妖物,还我族人以安宁。些许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各位收下。”
杜绝将和氏璧放入怀中,白如衣笑嘻嘻地接过了酒坛,唯独楚莫辞却是看也不看身前的剑。
帘幕后面的女子轻声问道:“楚公子,这把剑乃上古十大名剑之一,当世无双,唯有此剑,放能配得上剑神。你何以不受?”
楚莫辞慢慢地举起了握在手中的剑:“此剑,名为承影,剑长三尺三,宽二寸一,本由长安匠人所制,不过是一把普通的铁剑,却位列名器谱第二。”楚莫辞目光忽然庄重起来,“所谓利器,不在器,而在人。”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俯仰天地的气势,令周围的人都为之动容。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帘幕背后的女子拍着掌,轻声说:“公子一席话,令小女子深感佩服。若不见上一见楚公子,怕是会很遗憾呢。”环珮响动,两侧的侍女拉开了轻纱,一个女子绝美的面庞渐渐显现出来——身形高挑而又婀娜,却是西域女子模样,她的眼眸湛蓝,如同一波碧水流转。这样的美丽惊心动魄。她轻轻一笑,整个人生动起来,满室生辉。
她看着身前白衣胜雪的楚莫辞,倾心赞道:“剑神楚莫辞,果真名不虚传。”
“你是何人?”
“胡姬。”她说道。
深夜,每个人都在房间休息。
那样浓重的夜色,遮蔽了整个世界。寂静的夜空中轻轻回荡着海水拍打海岸的声音。海水中的雾气升腾了起来,在海水中氤氲、迷散。升腾而起的水雾中,仿佛有一道模糊的身影随之慢慢升起,循着夜色向山庄飘去。天光渐渐亮了起来,那漆黑的夜色和浓重的雾气开始渐渐散去。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落到楚莫辞的眼睫上时,他醒了。楚莫辞走出门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伸了伸懒腰。突然,他的脸色骤然一变——血腥气!他握着手中长剑,向着血腥气传来的方向急飞而去。
院落深处,其他三人也已经赶到了。四人推开房间一一查看才发现,房中的人已然早就死去——四个青衣家奴,横尸在地,面带微笑,死状安详,仿佛他们不是痛苦而死,更像是一种解脱一般。
众人的心里俱是一惊,想起此间主人,慌忙四下寻找。然而,主人房中,并无人影,地上只有凌乱破碎的衣服——难道,难道她被怪兽吃了?众人的心头掠过一阵寒意。
越奴儿努力压住声音中的颤抖:“是谁……杀了他们?此间主人武功如何,尚还不知,但是她手下的四个人家奴,皆为一流高手,世间怎么会有人能在一夕之间同时击杀他们四人?”难道……说到这里,越奴儿的声音已经颤抖了起来。众人的心头瞬间产生同一个念头,是那个东西,是那个妖怪!
杜绝怒气如潮,手中长刀大力挥出,所经之处,桌椅纷飞碎裂。对面的墙壁禁不住他刀气激荡,轰然倒塌,露出一个暗房,房间正中是一个巨大的贡桌,贡桌上面正躺着赤身裸体的胡姬,面目之上含着微笑,死状安详。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画,是一幅用布织就的图案。微暗的阳光下,画面上是四个面目狰狞的人,他们或脚踏怪兽,或手持各种法器;四人的脚下,还有十个面目模糊的人;画布的四周,分布着一圈小图案,形成了曼陀罗的模样。而胡姬那样白玉般的身体呈现画前,宛如献祭一般。
白如衣喃喃地道:“这是唐卡,西域特有的一种画。我远赴西域之时曾见过。这幅曼陀罗道场唐卡,上面画的乃是四大金刚,金刚脚下的十个人,是传说中的侍护十方。”
越奴儿的面色刹那间变得煞白,她的手指向唐卡右上角的那一幅小图案:画面的主体依然是四大金刚。然而,那侍护十方跪倒在地上,中间那个青面獠牙的侍护手上捧着一个女人,正在敬献四大金刚。她面如死灰,颤声道:“献祭!这是藏传佛教噶尔贡派的献祭!”
楚莫辞的神色豁然一亮,说道:“具典籍记载,噶尔贡派是藏传佛教中的一支密派,他们不信奉佛祖,而是信奉守护着四大部洲的四大金刚。四大金刚守护人世,亲见世人险恶,便降怒世人,想要毁灭四大部洲。噶尔贡派教众为了让众神息怒,便每隔三十年举行一次献祭,从东南西北四方,搜罗当世杰出之人作为献祭者。啖血鬼所进献的处子,标志着献祭仪式的开始。”
越奴儿的声音中骤然充满了恐惧,她举起手指,一一点向其他三人:“献祭,献祭就要开始了!你们……你们都将成为祭品!以你们的鲜血,敬献给诸天神魔,无可逃避!”她脸上的恐惧之色越来越重,面目扭曲。最终,在凄厉的长笑之中,夺门而出……
楚莫辞摇了摇头,叹息道:“越奴儿来自西域,自幼受传说影响,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才会如此恐惧。”言毕,他走至身前,查看胡姬身上的伤口。
胡姬的身体上竟然不见丝毫伤口。不过,一夜之间,她的皮肤竟然干瘪下去,仿佛一朵绚烂至极的花,在一瞬间枯萎。白如衣面上亦不复嬉笑的神色,一脸凝重地细细查看眼前的尸体。在胡姬的颚下,赫然发现是四个细小的孔洞,孔洞在苍白的肤色的掩盖下几不可见。这样的伤痕,宛如被尖锐的牙齿噬咬一般。
白如衣微微蹙起眉头,如此看来,她应该是被吸血致死。想来,前面那四个青衣家奴也是如此死去,所以,不见丝毫鲜血流出。
楚莫辞低头沉吟:“吸血而死,难道真是护侍十方中的啖血鬼吗?”传说中,他生性凶恶,啖食鲜血。随即,他又摇了摇头,自嘲道,“怪力乱神,向来都是不可信的。”
日已西斜,绯红如血的光芒自门外洒落。
楚莫辞仰望着夕阳,喃喃地道:“又一个黑夜来临了。”白如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二人只有静默地看着夕阳。
杜绝双手紧紧握住长刀,仿佛只有这把刀才能给他一丝安全之感。他嘶声道:“难道我们要束手待毙吗?今夜我们都不睡觉,彻夜守候,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作怪?”
楚莫辞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浮现,夕阳余晖交织的光影斑驳在他俊逸的面庞上,有种神采飞扬之美,他淡淡答道:“好!”
夕阳轰然没入地下,夜色无声无息地席卷了整个天际。
夜晚,来临了。
是夜,整个庄园之中灯火通明。
仅存的四人都无心睡眠。楚莫辞和白如衣各和衣躺在床上,闭目凝神,用起全身功力探听山庄内外的动静,包括虫鸣草动,莫不纳入耳畔。
杜绝坐在床上,那把长刀横放在双膝之上,他目光炯炯地盯向门外,时刻准备着给来犯者暴起一击,而越奴儿宛如惊弓之鸟一般,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不觉间,已是深夜了。楚莫辞忽然感觉到有深深的倦意涌了上来,眼帘逐渐沉重起来,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最终,他堕入深深的梦乡。
似乎窥视到了众人已经陷入沉睡之中,深沉狂放的海水水浪破开,海雾缭绕而起。海雾之中有隐隐约约的身影升起,带着浓重的海腥气息,往海岛深处飘飞而去,身影渐渐地没入夜色之中。海水的腥气,在夜色中格外的浓烈起来,覆盖了整个海岛……
天光微亮时分,楚莫辞才自睡梦中悠悠地醒转过来。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居然在床上睡过去了,猛然一惊,立刻翻身而起,出了房门——楚莫辞的心中隐隐有一缕不祥之感,仿佛空气中有死亡的气息一般。
楚莫辞和白如衣用力撞开杜绝的房门,却发现他正安然地坐在床上,那把等身长的大刀依然横卧在膝前,且面带微笑,神色安详。然而,整个房间,四处漫流着鲜血。鲜血自杜绝的胸口流出,在他身下形成巨大的血泊。楚莫辞和白如衣向前查看,但见杜绝胸前有一道伤口,伤口薄而窄,宽二寸二。楚莫辞眼中豁然一亮,这是剑伤,这一剑,由前胸灌入,直透心脏,一击毙命。
白如衣点头道:“杜绝彻夜不眠,以待来者,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在一击之间杀死他?而且,让他面带微笑神色安详,死得如此心甘情愿呢?”
“因为,他是第一个献祭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森然的声音,却是越奴儿批头散发地走了进来,不过一夕之间,她已憔悴至此。越奴儿双眼忽然惊恐地睁大,她喊道:“快看,快看!”
白如衣和楚莫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地面上被鲜血浸染过的地方,渐渐地显露出一幅图案,画面上的人,身披战甲,手持宝剑,怒目而视。猩红的鲜血中显露出这位狰狞的神将,令人不寒而栗。
白如衣神色一惊道:“毗琉璃,南方增长天王!杜绝是死在他的宝剑之下?”
越奴儿咧开嘴,咯咯咯地笑,那笑声宛如夜枭一般,直刺心脏。她不断地重复道:“献祭已经开始,我们终将成为诸神祭坛上的祭品,谁都逃不掉,谁都逃不掉……”她一边说一边奔跑着远去,那样喑哑的声音在空中久久地回荡,惊起了栖息在树上的飞鸟。
越奴儿飞蹿到对面的阁楼之上,向下一看,却停止了呼唤,木然呆立,如同僵硬了一般。楚莫辞和白如衣觉得蹊跷,立刻飞身跃到她的身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但见海岛之上景物堆叠,以庄园为圆心,赫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曼陀罗图案!越奴儿面如死灰,沉寂良久,突然放声凄叫,时笑时哭——竟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恐惧,疯了。
白如衣看着已经癫狂的越奴儿,神色悲悯,叹道:“想不到越奴儿纵横江湖一生,却是疯了。”他转过身去,故作轻松地说道,“楚莫辞,你说,下一献祭者会是谁呢?你?我?还是她?”
楚莫辞被白如衣的话惊醒,他的眼眸渐渐清凉:“是她!越奴儿!”
“你如何得知?”白如衣大惊之下连忙追问。
“噶尔贡派的献祭仪式乃是按着四大天王‘风调雨顺’的顺序进行,以此求取平安。四大天王中,南方增长天王手持宝剑,司风,如今冬去春临;北风消而南风起,所以,死者必为从北方而来的杜绝。而身为白色,手持琵琶的是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吒,司调,传说他统领干闼婆,其为女性,所以,今晚死的人必然是我们四个人中唯一的女性——越奴儿!为了完成这个献祭仪式,凶手今晚定来杀害越奴儿。”
白如衣击掌笑道:“那我们便彻夜守护在越奴儿的门外,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原本狂躁的越奴儿在房间里竟然渐渐地安静下来,浑然不知外面有两个人在守护着她。
漆黑的天幕中突然被一道闪电划破,龙蛇乱舞,紧接着春雷滚滚而来,响彻天际,大雨倾盆而下,风雨飘摇中,藏身于假山之后的楚莫辞和躲在大树上的白如衣依然岿然不动,任凭雨水从全身漫流而下,只是紧紧地注视着越奴儿的房间。窗户上倒映着灯火,风雨飘摇中仿佛随时会破灭一般。
急促的雨滴敲打着树叶、石板和屋檐,发出连绵的声响。冰冷的雨水挟着深深的寒意侵袭着楚莫辞和白如衣的身体,楚莫辞凝神聚力,在淋漓而杂乱的雨水声响中分辨房间内的动静。越奴儿均匀的呼吸声落入他的耳畔,看来,她现在安然无恙。
天边一阵惊雷滚滚响过,连绵不绝,闪电接连不断,照亮了整个天际,雨水如注,激流而下。雷声、闪电声、风雨声,一时间交织不绝,在杂乱的声音中,楚莫辞俨然不能听识房间内的声音。
突然,一阵琵琶声自房间内响起,在诸多声响的掩映之下,几不可闻。琵琶声声作响,音乐婉转悠扬,听者莫不心生欢喜,如闻佛音,令人身心涤荡,然而琴音一转,竟是铮铮作响,隐隐有金戈铁马之声,杀伐之意扑面而来,那声音越拔越高,令人心驰神往,在声音高拔至云巅时戛然而止。楚莫辞只觉得身子随着这陡落的琴音一颤,心觉不妙,身子电射一般跃出,直接撞入门内。白如衣亦是紧随其后,进入了房间。
越奴儿端坐在临窗的一方茶几前,似乎刚才在听雨一般。楚莫辞和白如衣看着一动一动的她,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缓步踱到她的身前,一看之下,悚然一惊:越奴儿披头散发,口、耳、眼、鼻,七窍流血,甚是恐怖。然而,她的面上带笑容,仿佛非常愉悦的死去一般。
楚莫辞和白如衣对望一眼,内心升起一股深深的俱意。他们二人守在房外,并没有看见任何人进来,而房间又是门窗紧闭,屋里面只有越奴儿一人,然而,她居然被杀死了!白如衣刚要上前查看她的伤口。楚莫辞伸手拦住他,不用看了,她七窍流血,乃是受到巨震而死。
白如衣面色一变,琴音,是被琴音震死!
越奴儿的血不停地滴落在茶几上,淤积的鲜血在桌面上缓缓流淌,所经之处,茶几红色的漆面开始剥落,渐渐地显露出一幅图案来:那是一个人,额高目深,头戴金冠,身着白色,手持琵琶,面目狰狞。饶是镇定如楚莫辞,亦是退开了一步,失声道:“多罗吒!东方持国天王!”
“难道……越奴儿真的是被多罗吒所杀?难道,大家真的是诸神的祭品,无可反抗,要成为献祭品。若是如此,人力又岂可抗衡?”
楚莫辞手中提着长剑,失魂落魄地走向夜色中,雨水落在他的眉间发上,漫流而下。那样的身影孤单、无助,说不出的哀伤。他紧紧地扣住手中的剑鞘,呛然拔出剑身,直指长天。一剑在手,楚莫辞身上的抑郁之气荡然无存,一身桀骜,睥睨天下的气势自他的身上散发出来。他仰天长啸:“无论是魔是神,你可敢现身,接我一剑?”
白如衣拍了拍他的肩膀,楚莫辞转过身来看他,隔着密集的雨帘,他双眼动也不动地盯着白如衣,似乎要将他牢牢地印在脑海中一般。
白如衣脸上笑容绽放,他淡淡地道:“我知道,下一个献祭者便是我。”
楚莫辞目光一暗,问道:“你何以知道是你?”
白如衣道:“北方多闻天王毗沙门,司雨,而我白如衣嗜酒如命,所以,下面的这个人将是我。”他注视着楚莫辞,一抹微笑自唇边漾出,他说,“你我相交多年,我死的时候能有你这个朋友在身边,虽死无憾。”
楚莫辞心神激荡,手中长剑一震,剑身四侧的雨滴立刻四处倒飞溅射而出,他挽住白如衣的手向自己的房间内走去,大声笑道:“好!从现在开始,你我寸步不离,并肩作战!”
风雨渐渐止息,天亮了。
楚莫辞和白如衣临窗而坐。白如衣端着酒杯,轻轻嗅了嗅酒香道:“胡姬赠送的这瓶美酒,端的是天下无双。我死之前,能饮此酒,实在是快哉。”
楚莫辞心中恻然,一杯酒入口,只觉得苦涩无比,他强作欢颜劝道:“你我兄弟联手,纵横天下,怎么会死呢?”
白如衣讪然一笑:“若真的是四大天王要杀我们,彼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我纵使武功高绝,怕也只是任其宰割。”
楚莫辞听得他一番言语,不知如何作答,连忙转移话题道:“白如衣,你会不会是用了什么香料,怎么身上有香味?”
“嗯?不是我身上的香味,是香炉中散发出来的香气。”
楚莫辞转过身去,房屋中那座香炉中香烟袅袅,氤氲的香气飘散到空气中,轻轻一嗅,清香便透入肺腑。楚莫辞站起身来,绕着香炉四处观看。
白如衣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问道:“怎么了?”
楚莫辞轻声道:“奇怪!这炉香自三天前我来的时候,已在燃烧,到了今天,还在燃烧。我以前没有留意,看来这炉子透着古怪。”白如衣走了过来,俯下身来仔细查看香炉。
他掀起了香炉的顶盖,揭起上面一层放着正在燃烧的香料的格子,香炉下面是一些白色的灰烬。白如衣用手指捻起一抹灰烬,放在鼻端轻嗅道:“这不过是普通的龙涎香,香料储备得多了些,所以燃烧了这许多时日。”
楚莫辞眉头微蹙,点了点头。他的脑海之中,忽然生出隐隐的不安,又仿佛有一道流光,刹那间照亮了他的容颜。然而,他却无从知晓和有把握一般。一掌挥出,凌厉的掌风击打着尚还燃烧的香料,点点火花在薄暮中纷飞乱舞,斜射在他身上的天光,渐渐地暗淡了下去。
夜晚,来临了。
楚莫辞和白如衣二人相对而坐。
桌子上烛火摇曳,将二人的身影投在墙上,飘摇不定。外面夜色深沉,死神的脚步正在一步步逼近。二人怡然自得饮酒,神采飞扬,言笑晏晏,慷慨激昂处楚莫辞弹剑而歌,却是李太白的《将敬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白如衣逸兴遄飞,重复道:“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白如衣将杯中的酒一饮而下,目光落在白如衣面前桌子上的剑。
那把剑,即便藏于剑鞘之内,依然有令人动容的气势溢散而出,无论烛火怎样的幽暗,都无法掩饰其内敛的光芒。白如衣抚摸着套在右手上的那枚戒指道:“我平生之中还有一件憾事,江湖中人,皆言我天蚕丝可以拦下天下任何兵刃,而楚莫辞的神剑天下无敌,无人能挡。他们都想知道,我的天蚕丝能不能拦下你的剑。其实,我也想知道……”说到这里,白如衣淡淡地笑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又怎么可能兵刃相向……”话音到最后,断断续续,竟已是不胜酒力。最终,他俯倒在桌子上,竟是睡了过去。
楚莫辞伸手正待去扶白如衣,半途中,胳膊也是软软地垂了下去。他只觉得脑海之中一片昏沉,眼帘渐渐地厚重,竟是抬不起来一般,那些倦意,一波一波,如同波浪一般侵蚀着他清醒的意志。最终,他亦扑倒在桌子上,坛中的酒被打落在地,清冽的酒香四散在空气中。
海水在深沉的夜色中澎湃,水中浮出了一座木船。船头站立着四个手持各式法器面目狰狞的人,而在他们四人的脚下,匍匐着十个面目奇怪的人。船上有磷火升起,在船身上下翻飞,甚是诡异。黯淡的灯光照亮了站立着四人的面庞,赫然是四大天王!
十方侍护齐声喊道:“恭迎天王降世!”
四大天王并不言语,向着海岛之上飘飞而去,身后迤逦跟着十方侍护。
片刻之后,四大天王站立在庭院中,窗户上烛火晃动,清冽的酒香在夜空中轻轻地回荡。全身绿色,手持宝伞的北方多闻天王毗沙门面露悲悯之色,口中念动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然而声调怪异,节奏更是变化莫测,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隐藏其中。
原本趴在桌子上昏睡的白如衣竟如同被蛊惑一般,木然地直立起了身子,先前清凉的眼眸此时如同死水一般,他的左手扣在戒指上,抽出一道无形的丝线,渐渐逼近了楚莫辞……
杀意临体,楚莫辞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然而,头脑依然昏沉无比,他艰难地抬起手臂,喘息道:“白如衣,你怎么了?”
白如衣并不答话,嘴角动了动,露出了森然的牙齿,原本迟滞的身体迅如闪电,用天蚕丝向楚莫辞的脖子勒去!
楚莫辞身体后仰,跌倒在地上,躲过了这湛湛一击。他趁机抓起放在桌子上的剑,口中气若游丝地呼唤着白如衣。然而,任由楚莫辞如何呼唤,白如衣丝毫不见清醒,如同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操控着他一般。
楚莫辞顺着怪异声调的来源方向看去,庭院外面赫然立着四大金刚,身后跟着十方侍护。毗沙门正低声念咒,其他三人,目光闪烁地看向正在做垂死挣扎的楚莫辞,仿佛是观看一只猎物的困兽之斗。
从毗沙门口中传出的声调,骤然变得急促起来,原本步步逼近的白如衣,骤然扑来,手中的天蚕丝飞射而出,在空中激荡出尖锐的声响。昔日的好友,在此时看来,恰如死神一般,要走到他身边,收割他的生命。楚莫辞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口中长啸一声,内力急剧流转,气息顿时通畅,手中长剑锵然出鞘,苍茫的剑光刹时间照亮了漆黑的夜晚,令人为之目眩。
四大金刚的面上忽然露出得意的笑容,白如衣和楚莫辞终于拼死相搏!然而,他们的笑容生生地止在了脸上。剑光消止,毗沙门站立在当场,停止了诵咒。他额头上有鲜血缓缓流淌而下,而他的身子轰然从中分裂,倒地。
十方侍护面色骇然,指着楚莫辞,失声叫道:“你……你竟然弑神?”
楚莫辞手持长剑,放声大笑,朗声说道:“长剑在手,管你是神是魔,一概诛之!”
剩余的三人不可置信地互换了一下眼神,手持龙蛇的西方广目天王毗留博叉疑惑地问道:“怎么可能?你们怎么会不受迷迭香的控制?”
“迷迭香?”楚莫辞轻声重复了一遍,“原来那香炉之中所藏的是迷迭香。想来,这种香可以令闻者昏沉,然后再趁机控制别人的心智吧。我也只是今晚无意间注意到这香炉的,觉得它有些古怪。后来,我又想起杜绝死的那晚,我们本都不欲睡眠,却都昏沉地睡了过去,这房间又没有其他事物,所以,肯定就是这香有问题了,所以,我们立刻熄灭了香炉。”
白如衣淡淡笑道:“所以,我们假意装作依然受了迷迭香之毒,在北方多闻天王音波功的催动下自相残杀,然后趁你们不备,出其不意,一举击杀。”
楚莫辞一振手中长剑,剑身发出一阵清亮的鸣叫。他目光炯炯地喝道:“胡姬、杜绝、越奴儿,你们演戏也该演够了吧!”
毗琉璃身子一震,惊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们?”
楚莫辞道:“这一开始就是你们布下的局,我们四个人被请到岛上,然后胡姬立刻死去,而她的那幅画向我们暗示这是一场献祭,将由四大天王宰杀献祭者;越奴儿极为恐惧,相信这是献祭,不断向我们重复,我开始以为她是真的恐惧,后来我想了想,越奴儿乃是当世高手,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传说而疯癫?那么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要让我们深信不疑,然后等待被杀而不做丝毫反抗;至于越奴儿之死……当时门窗紧闭,我和白如衣守在窗外,一阵琵琶声后她却死了,看似匪夷所思,抛开鬼神之说来看,实是一个天大的漏洞。一个人身在密室之中,无任何外来因素,却死了,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自杀!”
白如衣接道:“所以,越奴儿的死其实是假死。她本是为了让我们更加深信不疑四大金刚‘风调雨顺’的献祭仪式,然而,她无意间却暴露出,其实她就是幕后凶手之一;而胡姬,杜绝之死都是为了让我们相信献祭仪式,所以,你们必是一伙!可惜,你们如此费尽心机,千般布局,却不知我和楚莫辞二人却是天不怕地不怕,更不相信鬼神之说。所以,你们失败了。”
南方增长天王忽然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狰狞的面目下传来女子的声音,她开口赞道:“好一个楚莫辞,好一个白如衣!”
楚莫辞低低叹了一口气道:“还有两件事情我们没有猜到:第一,你们为什么不按着‘风调雨顺’的顺序让白如衣先死,而是让他先杀我呢?第二,你们为什么如此费尽心机地要杀我们?”
三大金刚取下面具,显露出了本来面目。胡姬声生大笑道:“你们真的以为我们败了,你可能不知道吧,站在你身前这十三个人,都是当今绝顶高手,合力一击,你门如何能逃脱?”她的手指轻轻一挥,十方护侍将楚莫辞和白如衣重重围住,胡姬说道:“那么我便让你们死个明白吧。你们的第一个疑问呢,没什么原因,只是我一时兴起。第二件事,你们还记不记得,三个月前,你们杀了慕容无情?”
楚莫辞点了点头:“自然记得。”
“噶尔贡派乃是吐蕃国教。北慕容和我们吐蕃国主达成协议,要借我国士兵,以南慕容财力为支,北慕容兵法为驱,挥师南下,掠夺中原故地。事成之后,许以城池三十二座为谢。然而,你们却杀了北慕容世家少主,令事情功败垂成,国主震怒,便派我噶尔贡教来杀掉你们二人泄恨。而我,便是噶尔贡教圣女。杜绝和越奴儿都是我教教众。现在,你们可以瞑目了。”胡姬话音方落,双掌猛然挥下,十方护侍骤然发动攻势,猛扑而上。
尖锐的迫空声响起,正是白如衣挥动天蚕丝,在一瞬之间挡下这十人凌厉的攻势。三大金刚见一击不成,亦是加入了战团。
楚莫辞长剑舞动,剑若游龙,奔回往复,剑势浩大无匹,他高声呼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剑光所过之处,鲜血飞溅,发出的声音如同一曲凄凉的挽歌。那十三人合力,竟不能阻他长剑分毫。须臾间,厮杀声消止。楚莫辞的长剑凝在胡姬身前,其余十二人,木然而立,海风吹过,纷纷委顿于地,显然早已气绝。
楚莫辞怜惜地看着眼前这风华绝代的女子,叹息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胡姬的唇角漫出一缕笑意,一直延伸到眼睛里,那样的笑容,令她苍白的容颜刹那间无比生动。她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问我为什么要先杀你?那是因为,我怕最后杀你,我会下不了手……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剑神,令我一见误终生。这座海岛,被我布下了曼陀罗道场,只有我的鲜血才能解开,否则,你们永远也出不去了。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亦是最后一件事情了。”
胡姬的笑容如同花朵徐徐绽放,越来越艳丽,在最灿烂的一刻,凝固在脸上,缓缓地栽倒在楚莫辞的怀中。在这一刻,她仿佛得到了解脱,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这个白衣胜雪的男子,他的怀抱,如此温暖,死在他的怀抱,是最好的归宿,足可安然。
胡姬身下的鲜血不断流出,渗入地下,曼陀罗道场慢慢被解开,海岛如同颠簸在大海之中的一叶扁舟,剧烈地颤抖,晃动。林立的桃树缓缓移动,让出了一条道路,直通海岸。
桃花纷纷而落,洒在楚莫辞的白衣上,鲜艳的桃花,刹时间枯萎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