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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难道只是一场赛跑?

邻居家一个正在读高二的男孩,今年期末考试门门成绩在班里都名列前茅。这小子性格开朗外向,看看暑假前后几天他那模样,走路简直像跳舞,开口就像唱歌,眼睛、眉毛、鼻子、头发无一不露出笑意,你要是不明白什么叫“喜上眉梢”,此刻他那张脸就是这个成语最生动的写照。

放假头一天他就要求爸爸妈妈犒劳一下——让他和同学们一起到黄山玩几天。没有想到他爸爸听到这种“非分之请”,刚才那张笑脸马上就变成了苦相:“你明年就要高考,离高考的日子还不到十一个月,现在正是你人生的关键时期,才考好了这一次,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再说,现在考得好有什么用?是骡子是马要到高考场上见分晓——吃完就到书房用功,别他妈胡思乱想。”妈妈也在一旁帮丈夫说话:“爸爸是为了你好,你这学期和上学期各考好了一次,妈妈都给你记着啦,等你明年考上了名牌大学,我们就几次成功一起庆祝,让大家喜上加喜!”钱都在爸妈口袋里,儿子眼看是去不成黄山了,他一脸春意随之也换成了满脸秋霜:“妈,‘喜’既不能相加,又不能相乘,几次‘喜’加在一块还不是一次‘喜’,你还能弄成‘喜’的立方不成?舍不得花钱,就别忽悠人!”“爸妈什么时候舍不得在你身上花钱?是怕你玩野了,心收不回来,影响了明年高考成绩。妈妈从来就说话算数,今年这一次算妈妈欠你的,明年考出了好成绩妈加倍奉还。”

邻居父母与儿子的这则对话,大概不是特例而是通例,至少有很大的代表性,对话内容蕴含了我们长期信奉的生活准则——

1.即使有了乐事也不能马上行乐,“及时行乐”在二三十年以前,还被说成是“地主资产阶级荒淫腐化的生活态度”,比今天包二奶至少要可耻十倍以上(顺便说一下,今天包二奶还被许多人视为成功人士的标志),现在它仍然是个贬义词,说一个人“及时行乐”就和说一个人“破罐子破摔”一样,等于宣判这个人的人生态度非常消极颓废。

2.一个人要到功成名就的时候,才能大张旗鼓地庆祝胜利,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快乐,才能悠然自得地品味幸福。

这两点既有紧密的联系,各自又强调了不同的侧面:第一点是从消极方面进行禁止,提醒人们不应该如此如此,譬如,不能一有机会就去享受,过一种消极颓唐的生活;第二点是从积极方面进行鼓励,告诉大家应该如何如何,如应当尽量推迟自己逍遥快乐的时间等。

现在我觉得这两条“全无是处”,它禁止的正是必须倡导的,它鼓励的恰恰是应该否定的,也就是说,它禁止了好的东西,鼓励了坏的东西。这种生活准则万变不离其宗:怎么干能让你不快乐,它就要求你必须怎么干!

我很多痛苦经历都与这种病态的人生态度有关,假如要能追溯到这种生活信念的倡导者,我一定要到法院去起诉他,要他赔偿我的精神损失!也正是由于信奉这种人生态度,我也让我的儿子没有享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幸好儿子宽宏大量,原谅了我的“残忍”,否则,只要他向法院告我从心理上和精神上虐待儿童,我至少要受几年牢狱之灾。

小时候父亲告诉我说:“披一张狗皮易,披一张人皮难。”父亲一生什么事都没有干成,只有这句话说得相当漂亮,它形象地揭示了人生残酷的真相。就我的阅读范围所及,好像这句话的版权当归父亲。做人的确比做狗难,狗不知道什么叫尊严,它饿了以后还可以吃屎,而人则不吃嗟来之食,有尊严才使人成其为人。正是要有尊严地活,人才比狗活得累,更比狗活得难。父亲不仅希望他的儿子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而且希望他们能够干出点名堂,他一直相信苦干可以改变命运,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流了多少汗水便能换来多少收成,因此,他是“持之以恒”的铁杆执行者——当然,他是要求我和弟弟持之以恒,事实上他自己并没有贯彻到底。要有尊严地生活,要干出点什么名堂,这些积极的人生态度都没有什么错,以苦干改变命运,以汗水换来收成,对于我们这些没有背景的人来说,好像也是人生的“硬道理”,可就是这些积极态度和硬道理,把我“花季雨季”的青少年岁月熬成了一锅黄连汤。父亲为人向来有点偏激,要有尊严,就要有成绩;要有成绩,就得持续苦干;要持续苦干,就不能随便休闲。于是,在父亲的词典中,“快乐”的意思就是“堕落”,“休闲”的本意就是“罪恶”,积极的人生态度一推向极端就成了人生的灾难。我小时候读书,读得不好要“将功补过”,读得好要“再接再厉”,总之,不管读得好不好,都没有好日子过,生活简直就是望不到尽头的苦海。说实话,当时医学要是像现在这样发达,我一定会偷偷摸摸地找医生把自己变成一条狗,我觉得人真的是比狗苦多了,而且也没有狗生活得有趣,农村的狗没有主人跟着,想到哪里去玩就到哪里去玩,自己还能给自己做主。本来我那时就特别贪玩,而且又特别讨厌学习,学习成绩自然从来也没有让父亲满意,既然干得好干得坏生活都没有盼头,我就经常恶作剧地捣蛋和偷懒,所以我也就经常挨打挨骂。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父亲对我的“好意”,也从来不认为“过有尊严的生活”和“干出点名堂”有什么问题,但他的“好意”却结出了苦果,“没有问题”的生活目标最终在每一个生活环节中都成了“问题”。

父亲是我小时候最大的“阶级敌人”,要不是碍于情面,“文革”中他在台上挨斗的时候,我也可能冲上台去揍他一顿,可是当我也成为父亲以后,对他的大部分做法有了“理解之同情”。看来,要吸取父亲的教训很难,我像父亲一样也怕自己儿子将来一事无成,怕他将来不能过上幸福而有尊严的生活,所以我也像父亲一样要求儿子“持之以恒”,同样也把休闲当成了懒惰,把行乐视为堕落。儿子的童年几乎是我童年的复制,只是他没有“批斗”过老师,而是不断被老师“批斗”,儿子上大学前就曾埋怨说他没有幸福的童年。他的童年真的非常单调,不说也罢。

我和父亲严格要求后代都是出于“好意”,过“有尊严的生活”和“干出点名堂”都没有问题,为什么“好意”办成了坏事,“没有问题”的地方却成了“问题”?

为了寻找答案,我们先看看周边人们的教育和生活。现在流行一个非常混蛋的人生信条——“不要让你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害得千千万万的父母和准父母,让孩子刚刚受精的时候就开始接受教育,还在妈妈胎中就受到折磨,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学习外语,有条件的父母恨不得小宝贝一开口就会说七种语言。上幼儿园后开始学钢琴、小提琴,学围棋、象棋、国际象棋,学绘画、唱歌,学英语、法语、日语、韩语,学打羽毛球、游泳,李娜打网球红了以后又要学打网球,韩流最盛的时候还得学跆拳道……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一刻也不能让孩子清闲,一秒钟也不允许孩子喘息。孩子不能闲着,父母自己也不能闲着,孩子不能喘息,父母更不能喘息。中国的父母也许是世界上最有“奉献精神”的父母,从当上父母那天起就铁了心告别幸福,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将来的尊严,为了孩子将来的幸福,为了孩子将来的成就,为了孩子将来能第一个冲到人生目标的终点……

这就是问题之所在:我们的父母全都把人生当成一场赛跑,当成一场冲刺,所有过程毫无意义,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第一个冲到终点。为了实现这一人生目标可以牺牲一切人生的过程——为了实现生命目标的尊严,可以忽视生命过程的尊严;为了最后那一刻的幸福,宁可赔上一辈子的幸福!最后,这一生活信念的结果极其荒谬:为了尊严而失去了尊严,为了幸福而牺牲了幸福。

把人生当作一场赛跑,那么我们就会只看结果而不重过程,一生都在为达到终点而拼命,片刻喘息就怕自己掉队,稍一松懈就于心不安,整个人生就像上紧了的发条和绷紧了的弦。上小学不能轻松快乐,要考个好初中;上初中不能轻松快乐,要考个好高中;上高中也不能轻松快乐,要考个好大学;上了大学后要出国,出国后更要发奋读书,毕业进公司、研究所后又得拼命冲刺,要冲到同事的最前头……

很多人其实一生就是在为最后那一刻做准备,他们没有真正“生活”而只是在“准备”生活,他们从来没有“享受幸福”而只是在“储蓄幸福”。你可能经常听到身边的同事说:等我退休后再去旅游,退休后再去学照相,退休后再去……如果人生的一切快乐要等到退休以后才能享受,你说人生还值得活下去吗?退休之前为什么不能干这些呢?不行,如果退休之前就享受生活,你在赛跑队伍中肯定就要掉队,还有可能被挤出竞赛队伍,甚至可能不得不放弃竞赛,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标志着你的人生全盘皆输,所以大部分人一旦开始起跑,就要硬着头皮跑下去,哪怕是最后一个到达终点。

“不要让你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说明这场人生竞赛所争的不是知识与智慧,而是地位与名利。世界上的财富从性质上可分为两种:物质的和精神的。对精神财富的竞争只有赢家没有输家,因为知识和智慧可供人类共享——学姐背熟了李白诗歌,并不影响学妹也能背熟,即使产品开发的竞争,也不具有任何排他性,美国公司开发出了新产品,可能还激发日本公司开发出更新的产品。但权力和名利具有独占性,一个国家国王只有一个,在一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国度,争夺国王的游戏最残忍、最血腥,天下姓李就不姓朱,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要么全赢要么全输。小到一个中小学也是一样,“校长”的位置你先占了,我就只好给你拍马屁,连干瞪眼都可能被炒鱿鱼,所以台面上的较量和台面下的算计都异常激烈。名誉和金钱同样如此,任何一场比赛都极少有两个冠军,在财富总量固定的情况下,你捞的钱多就意味着我捞的钱少,所以只有对权力和名利的竞争才有输赢,所以孩子一生下来你就害怕他们输掉了比赛。

让你的儿女在人生的起跑线上,就开始为权、为名、为利冲刺,事实上你一开始就已经把儿女当作争权夺利的工具,表面上看是为了他们的幸福,骨子里何尝不是为了你自己的幸福?摧残儿女的身心让他们冲刺名校,好像是为了让他们出人头地,实际上何尝不是为了自己脸上有光?在父爱母爱“无私”的面纱下,掩盖着父母的功利与自私,让儿女一出生就争名争利,使他们成了自己名利赛跑中的“接力棒”。大多数名利场上的“掉队者”,却要儿女成为名利场上的赢家,自己连中专也没考上,却希望儿女考北大清华。一旦儿女没有给自己脸上争光,没有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就一方面自己垂头丧气,一方面埋怨儿女“不争气”。

把儿女当作争权夺利的工具非常自私,把自己当作争权夺利的工具则非常愚蠢。试想一下,自己一生的意义和价值,要是只在于争夺身外之物,如财富、荣华、权势等,你的人生马上就陷入荒谬可笑的境地:如果这些东西没有得到,生命就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可言,你的一生将被失败感所折磨;如果如愿得到这些东西,你的生命同样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因为你活着就是为了追逐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既然已经到手,还待在世上不成了多余的人吗?把人的一生当作一场争权夺利的赛跑,最后不是人生的倒霉鬼,就是人世的行尸走肉。

在这场争权夺利赛跑中的掉队者、落伍者、退出者,都成了人生的倒霉鬼。有的是由于实力不济,有的是由于时运不佳,有的是由于大彻大悟,这些人后来都参加了“及时行乐”的大合唱。列子也许要算“及时行乐”的领唱者,《列子·杨朱篇》中提出“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由于难以猎取名利便鄙弃名利,由于赛跑掉队便退出竞赛,由于对人生绝望便挥霍人生,汉乐府《西门行二首》之一就是这种心理的真实表现:

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何能作愁怫郁,当复待来兹?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代代都有“及时行乐”合唱团,《名士传》载:“刘伶肆意放荡,以宇宙为狭。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云:‘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游一世。”《世说新语·任诞》说晋朝张翰同样放纵任性,公开宣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可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毕竟极少,“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是诗人的兴到之语,你千万别把它当真。连蚂蚁也知道为冬天贮备食粮,更何况我们懂得“未雨绸缪”的人呢?谁还敢忘了老祖宗孔夫子的古训——“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明天就没有米下锅,今天还能不急不忙悠然自得,那你不是上帝就是魔鬼。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恰恰是对“明朝”的考虑决定着今朝的行为。

在这点上还真的是“东海西海,心同理同”。了无趣味的德国哲人海德格尔,提出过一个相当有趣的观点:人类的时间与宇宙的时间恰好相反,宇宙时间是“过去”—“现在”—“未来”的线性绵延,人类时间则是“未来”—“现在”—“过去”的逆向行程,人总是着眼于“未来”,立足于“现在”,再参考“过去”。

这么说来在我们一生中,从来都是“倒着走”的,是“未来”在指挥“现在”,“现在”的每一个行动都是服从于“未来”:几岁的小孩为了将来有“远大前程”,被迫中止与同伴快乐的游戏,而去背诵那些枯燥乏味的英语单词;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就开始节衣缩食,攒钱为自己买“养老保险”;一个学者为了自己几千年后的“永垂不朽”,舍弃了现在人生所有的世俗幸福;一个创业者为了将来的富有,宁愿承受眼前非人的折磨;一个政客为了日后爬上受人仰慕的高位,宁可现在干尽下贱卑鄙的勾当,为了以后别人给自己下跪,宁可现在自己给别人下跪……总之,所有这一切都是用现在的痛苦,换取未来的幸福,我们的一生都是在“为了……而……”这个连词中度过的。大家就像寓言中那个赛跑的兔子,为了达到自己理想的终点,一生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一生都在冲、冲、冲,一直冲到人生的终点——火葬场。

我们一生都有自己或大或小的志向,我们的行为都有自己或多或少的目的。学生立志拿诺贝尔奖,士兵立志当将军,商人立志发大财,这些人生志向都很宏大,人生的目标也很积极,可一旦走向极端,这些志向和目的就成了人生的桎梏。人生的志向和目标,本来是为了实现人生的自我价值,人在追求它们的过程中获得自身的满足和快乐,可一旦我们完全忽视生命过程的满足和快乐,只把最后目标看成生命中的“唯一者”,我们就成了争权夺利的奴隶,我们的生命就成了为名、为权、为利的一场赛跑,生命随之也成了争名、争权、争利的工具,原本是人生快乐源泉的东西,很快就成了我们痛苦的祸根。

但要我们完全放弃人生的志向,既不可能更不可取——人们的志向有远大与渺小之分,有高尚与卑微之别,但几乎没有谁毫无志向;假如真的已经没有任何志向,他必定情无所寄,力无所施,他人生的唯一任务就是如何消遣人生,如何打发一生的漫长时光,人生就成了他沉重的负担,他就会感受到人生的苍白、乏味、无聊,那样的人生真是生不如死,更别说什么幸福和快乐了。快乐就像接吻,只有偷来的才香。的确,幸福只是勤劳的副产品,快乐更是汗水的结晶。只有在大闷热天里走进清凉世界,你才会觉得爽快无比;只有在辛勤劳动之余去旅游休假,你才会体验到轻松快乐。要是到处都很清凉,你就会体验不到清凉的爽快;要是天天都在外地旅游,你在旅游中就绝不会感受到轻松快乐,旅游反而会成为你烦人的包袱。

有了人生目标,我们的人生可能成为实现这些目标的苦役和奴隶;没有人生目标,我们的人生必然又烦闷和无聊。

人生难道只是两堆草料之间的驴子?

如何化解人生这种两难的宿命?

我自己是一个人生的惑者,困惑之余便偶发奇想:我们何不抛弃人生是一场赛跑的荒谬观念,把人生当作一次漫长的旅游?

把人生看成一场争权夺利的赛跑,你会害怕输在起跑线上,更会害怕输在赛跑的终点,你一路冲刺更会高度紧张,跑在赛跑队伍后面固然要拼命追赶,跑在队伍前面也害怕被别人赶超,这必然导致人生的禁欲主义,人生“中途”的任何休整都必须禁止,“中途”的任何庆祝都是“及时行乐”,为了最后取胜就得赔上一生的快乐、幸福乃至生命。这样的人生真是生不如死,难怪庄子把死亡看成人生的“至乐”,难怪列子认为人的一生能开口而笑者不过几时而已。

如果换一种眼光,把一生当作一次漫长的旅游,我们的人生就将呈现出大不相同的景观,我们对生命也将有全新的体验。旅游中大家虽然有一个目的地,但到达目的地既非旅游的唯一目的,更非重要的目的,因为旅游真正的目的就是寻找快乐,就是放松心情,就是感受新奇。只要能获得这些体验,人们并不太在乎是否到达了原定的旅游点,有时原定的旅游目的地你可能觉得“不过如此”,而往返途中领略到的景象倒让你终生难忘。

人生要是像旅游一样,大家就会更加关注生命的过程,谁还那么在意生命的结果呢?

在人生的旅游途中,我们不用担心被人赶超,只要条件允许随时都可以“及时行乐”—— “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当世贵盛,不肯诣也”(《世说新语·任诞》)。独自酣畅却不诣权门,只求人生适意而无半点俗念,这也许就是“魏晋风度”。人生既然是一次漫游,就不妨“左顾右盼”,随时留恋沿途的“美丽风景”——当年王子敬的人生何等从容:“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季,尤难为怀。”(《世说新语·言语》)人生游程中既然不在乎最后的结果,自然也用不着那么功利——“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任诞》)兴起即使雪夜也驾船前往,兴尽就是到了门前也不入而归,没有任何功利算计和得失考虑,兴之所至才是行为的真正原因,往返都是因为任情适性,王子猷的人生才富有诗意,用现在已经滥俗了的话说,这才叫“诗意地栖居”。

这里我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及时行乐”做点辩护。说“冒天下之大不韪”有点过甚其词,“及时行乐”很像臭豆腐,嘴上谁都在咒骂它,心里谁又都很喜欢它。世人都只知道中国人喜欢存钱,其实中国人最喜欢存的东西是“快乐”。我们不主张马上消费金钱,更不提倡马上“消费”快乐。有了钱总是存起来等到办大事时再使用,有了喜事也总是等大功告成时再庆祝,好像快乐也和金钱一样,存起来不仅可以保本,还可以利滚利似的,要把所有的喜事加起来“喜上加喜”。我们不消费金钱和不消费快乐,不是我们天生不喜欢花钱,天生就讨厌快乐,深层原因是对自己没有底气,对未来缺乏自信,以及对人生的错误观念。有了乐事就应该好好乐一乐,不要老是等着“上面”或师长来奖励自己,自己犒劳自己既能体验到奋斗的乐趣,又能增强自己的自信心。再说,人生的每一阶段有每一阶段的乐子,小孩的快乐大人无法体验,青春初恋与黄昏恋“味道”不同,中年的快乐更不能等老来才去消受。

以爱情为例,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无法体验青年人爱情的欢乐。有些人在花季雨季时压抑了爱情的萌动,到青年时期又拼命读本科、硕士和博士,直到三十多岁还没有谈过恋爱,有些女孩甚至错过了一生的幸福。一生既没有爱过别人,又没有被别人爱过,这是一种残缺不幸的人生,任何事业也不能弥补爱情的残缺。“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青年的恋情能让你感到生活充满了阳光,能让你品味人生的美酒,也能让你激起奋斗的激情与冲动。可我们的父母总劝后代“以事业为重”,好像爱情是事业的天然仇敌,一旦有了爱情,必定丢了事业——要么吃鱼,要么吃熊掌,上帝不可能让你享受了美好的爱情,又让你有成功的事业。假如上帝真有这样的安排,那对中国真是莫大的福音。现在我国两性比例严重失调,十几年后约有四千多万男性青年要当光棍,估计几十年后诺贝尔奖全由这些光棍包揽,就像我们今天包揽全部乒乓球奖牌一样。只可惜,现在的诺贝尔奖获得者中,绝大部分都是已婚人士,华人获奖者中好像也没有一个单身,人家杨振宁八十二岁时还娶了一位二十八岁的年轻妻子。

那些会玩的人极有可能也是会干的人,事业与快乐并非“势不两立”,而且还可能“白头偕老”。只把最后的结果看成人生唯一目的,把人生看成一场激烈赛跑,恰恰可能实现不了自己的人生目的,有几个诺贝尔奖获得者是为了获奖才去搞科学研究?2010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安德烈·海姆教授,2000年就曾获得美国《大众机械》杂志评选的“搞笑诺贝尔物理学奖”,对于他来说,科学就是诙谐,研究就是游戏。他常常“从一个研究课题跳到另一个研究课题”,明知这样做有极大的难度,而且会影响原先的研究,但他认为“值得这样做。比起一辈子研究同一领域,寻找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更有意思”。他不断改变研究课题,是因为这样做“更有意思”,这样做更好玩,最后结果从来不是他的第一选项,获诺贝尔奖更不是他的人生目标。科研只是海姆教授人生的旅游,改换课题就是寻找新的景点。据说,现在旅游也时兴“过境游”,“见缝插针”的过境游,能给游人带来意外的惊喜,意外的喜悦可能弥补对目的地的失望。

把人生视为一场赛跑,人生过程便毫无价值,最终结果才是唯一考虑,于是,达不到目的必然极其痛苦,达到了目的又会十分失望;把人生当作一次漫游,时时都有应接不暇的美景,处处都有新的刺激,不仅可以从容到达自己预定的胜地,还能悠闲地饱尝生命旅程中的快乐。

是“把人生视为一场赛跑”,还是“把人生当作一次漫游”,不过是换一个角度看待人生,妙境只在自己意念的一转换间,人生的陷阱转眼就成为人生的福地。

2011年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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