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文学作品,要是只了解作品的“意思”,却没有品尝出作品的“意味”,那不管你背了多少诗文,仍然只是个文学的门外汉。有些读中文系的学生,其实对文学并无浓厚的兴趣,迫于课程的考试压力,又不得不死记硬背一些古代诗歌,可他们背书的时候完全是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虽然应付了老师的考试,自己对这些诗歌却一无所得——既没有尝到一点“诗味”,又没有真正深入“诗境”。如果你要他们分析某首诗歌,他们马上就能罗列文学史上的甲乙丙丁,马马虎虎背出教科书上给出的所谓的“诗意”:这首诗反映了劳动人民的疾苦,那首诗揭露了统治者的罪恶,另首诗抒写了对祖国的热爱,如此等等。你再要叫他们谈谈某诗歌的艺术特点,他们的回答不是浪漫主义就是现实主义,那更是让你哭笑不得。一说到哪首诗的“诗味”,他们就会一脸茫然。要想细腻地感受诗文的美感,你就得细细咀嚼和回味诗语、诗艺、诗风和诗境,一直到你能分辨不同诗歌艺术的精粗、风格的异同、格调的雅俗、境界的高下,这才算是尝出了一点诗的“味道”。
不想再和大家兜圈子了,况且我的这个包袱也甩不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本文的开头和我国很多电影、电视剧同样低能,看了开头就能猜出结尾——我要说的无非是读文字写成的书必须咀嚼品味,“读”生活写成的这本大书更得要咀嚼回味;没有尝出文学的味道大不了只是个“半文盲”,没有尝出生活的味道可就是个“生活盲”了,而“生活盲”比“半文盲”更可怕,它表明你这一生算是“白活”了。朋友们注意,这里所说的“白活一生”,与人们感叹的“虚度此生”,用语相近而语意实远,二者说的其实是两码事情:“虚度此生”是指没有在一生中干出惊天动地的名山事业,“白活一生”说的是活了一生,却没有尝到半点人生的滋味,这样即使一百岁的老寿星,在我看来也只能算几岁的小孩——他的心理年龄可能还停留在非常幼稚的阶段。
不喜欢喝酒的人,所有美酒入口后都是一个味道,只觉得咽喉烧得难受,哪分得出什么酱香型、清香型和浓香型?不会喝茶的人,觉得所有茶都是苦的,哪能分清什么龙井、君山、铁罗汉和冻顶乌龙?同样,犯了“生活盲”的人,对人生的滋味十分麻木,即使有点感觉也非常粗糙,哪怕经历过人生的酸甜苦辣,也不能真正品咂出酸甜苦辣的味道。
多年前,看过英国H. 尼克松爵士的一篇回忆文章“Then and Now”,该文认为,只听广播上如何说,只看报纸上如何写,你对自己的时代只会有一些空泛的认知,在何时、何地(what time, what place),你对何事、何物(what matter, what thing),有何思、何感(what think, what feel),这些才是时代的切身感受,这些感受才让自己的时代有血有肉。
可惜,正如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埋怨的那样,“我们总是在途中奔忙,像天生就有翅膀的生灵,像精神蜂蜜的采集者,我们的心所关切的事只有一桩,那就是把某种东西‘搬回家’。至于生活本身,即所谓的‘经历’,我们之中有谁足够认真地对待过它?”“文革”中大家不是畏畏缩缩地被别人斗,就是风风火火地去斗别人,现在大家又都在紧紧张张地挣钱升官,或匆匆忙忙地买房买车,在这样浮躁的社会里,谁还能深刻地体验自己的时代,谁还能细心地品味自己的生活,谁还能慢慢咀嚼自己的“经历”?这种人对自己生活的时代没有任何感受,好像他们不是生活在自己的时代里,从本质上讲这类人没有属于自己的时代,时代在他们的大脑中是一片空白。
从个人的自然、爱情、婚姻、失败、成功、欢乐、悲哀,到时代、社会、风尚,都要用心去体会、感悟与回味,要像品香茗似的慢咂细咽,才能尝到它的清香与滋味,要是大碗大碗一气咕噜地驴饮,茶喝光了还没有尝出一点味道。
感受自然美是我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我们快乐的重要源泉,可许多人不能体验这一快乐,有的是没时间,有的是没心境,有的是没素养,有的可能兼而有之。不少朋友虽然到过风景名胜地旅游,可惜名胜风景与他们一生无缘。他们跟着旅游公司到风景名胜地,每人沿着一成不变的线路,听着千篇一律的解说,拍了大体一致的照片,留下彼此相似的印象,这哪叫欣赏风景,只能算跑马圈地。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许多人感叹名胜地不可不去,但切不可再去。为什么花钱买来了败兴呢?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欣赏到美,完全是跑到那儿去挨宰受罪。旅游公司的目的是为了赚钱,尽量能简省就想法简省,旅游点也是为了赚钱,在规定时间内尽可能接待更多的人,所以每个游客都像流水线上的零件,规定了时间,规定了线路,规定了景点,他们只在景点的流水线上转了一圈。
那么,不跟团旅游是不是就能细腻感受自然美呢?未必。我就职的华中师范大学就在桂子山上,每到中秋时节满山丹桂清香扑鼻,可很少有教授和学生赏桂闻香。老师匆匆忙忙上课,又匆匆忙忙回家,他们时时刻刻放不下的是项目、论文、填表,连上课都成了他们的副业,哪还有心思去欣赏丹桂?而学生好像对桂花也没有多少兴趣,他们或沉迷于游戏,或痴情于手机,或缠绵于爱情,却少有人沉醉于桂花。老师、学生都“眼中有桂心中无桂”。这满山桂花之于师生,恰似满桌佳肴之于厌食者,满宫后妃之于宦官,激不起他们半点兴趣和欲望。
即使有钱有闲有心,也不见得就能欣赏自然美景。虽然李白说过“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可要是没有“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的感受能力,我们就不能感受“清风朗月”的美,“清风朗月”也就不属于我们,恰如附庸风雅的富翁各种善本藏书,富翁不能与这些珍贵藏书在精神上相遇,书永远只是富翁书房的装饰品,不可能丰富他们的精神世界,不可能提升他们的审美品位——藏书外在于这些俗不可耐的富翁。
感受自然和欣赏艺术是品味生活的重要方面,但我们必须具备相应的素养,自然和艺术才会向我们“芝麻开门”。就像欣赏京剧需要具备一定的艺术修养一样,领略自然美同样得有较高的素养。只有向内发现自我的人,才能向外发现自然,往通俗处说,一是要具有较强的“自我意识”,二是要有细腻的审美感受能力,三是要有丰富的情感体验。
天天身在桂子山中,年年总闻桂子花香,却从没有人写出李清照《鹧鸪天》那样绝妙的桂花词来: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这倒不能全怪文字表达能力低下,致使心中全有而笔下全无,要怪就怪自己麻木粗俗,是我们本就没有对桂花独特细微的体验,我们是一伙“自然盲”,入于桂花丛中却无动于衷,看不出桂花何以为美。人们对外在世界的感受,受到自己内在世界的制约,自己内在的世界十分贫乏,眼中的外在世界必定十分枯燥。我们精神世界一片荒芜,如何能领略外面世界的精彩?假如我们心灵深处生机勃发,身外的一切便无不诗意盎然,看看杜甫《水槛遣心》中当年的成都郊外: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杜甫眼中的成都郊外真美不胜收,有“无村眺望赊”的敞豁,有“澄江平少岸”的平旷,有“幽树晚多花”的宁静优美,更有“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生意盎然,要是我们身临其境,看到的肯定只有荒凉、落后、死寂。宋代有位诗人中秋那天心情糟透了,他见到的中秋明月也是满脸愁容:“月亮似寡妇,苍苍无颜色。”
“你的对象就是你本质力量的确证,你的对象就是你本身”,谁说不是呢?
不懂得欣赏自然美也就罢了,很多人甚至还“食不知味”。《中庸》中孔子就曾感叹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同样我们许多人虽然还活着,可未必就能品味生活,告别人世时还有人没尝出“生活”的滋味。正像有些人吃饭囫囵吞枣一样,有些人一辈子都活得糊里糊涂。
人们所说的“饱经沧桑”,就是指尝遍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可是我们今天的父母特别不想让孩子吃苦,为孩子代劳,为孩子攒钱,为孩子相亲,还要为孩子照看孙儿孙女,更可悲可笑的是因为怕女儿受罪,有些母亲恨不得为女儿代孕。谁都知道偏食的害处,它会造成身体严重的营养不良,可多数人却没有意识到把孩子装在生活的蜜罐中,不仅让后代感受不到生活的幸福甜蜜,反而会使他们对生活产生厌倦情绪,使他们的精神贫乏倦怠,使他们意志薄弱而气量狭小。
希望孩子一生幸福,一生平安,但愿这只是父母们的一厢情愿。“一生幸福”并不可喜,“一生平安”更不可能。假如一生既“平安”又“幸福”,那真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因为,“一生幸福”的人感受不到幸福,“一生平安”的人也不会觉得“平安”,他们会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自然对这一切也就完全“无感”。
我们50后的人对生活的体验,与80后、90后、00后大不一样。我出生不久就遇上了所谓“自然灾害”,上学不久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中学一毕业就遇上了“上山下乡”,结婚生子时又遇上了“计划生育”,真是一步错便步步错。我十六七岁那年,下放到我们村的一位武汉知青给我送了个苹果,由于我家乡不产苹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苹果,当然也是第一次吃到苹果。当时我觉得苹果是人间的至味。在吃苹果的前后,我还知道了天下有种好吃的东西叫芒果,那时毛主席给工人送了一个金黄的芒果,被人抬着在神州大地上到处巡游展览,好让全国人民都能感受到伟大领袖对工人的温暖。谁料到几十年之后,我儿子小时候苹果和芒果都不爱吃,他嫌苹果没啥味,说芒果有怪味。这使我感到困惑而又愤怒,为了让他吃苹果和芒果,我没少劝,更没少吵,可越劝越吵他越是逆反。根子在他妈妈从小就逼着他吃这吃那,他小时候吃水果是“完成任务”,水果下肚还没有尝到果味,久而久之对果味就“无感”了。
光是对果味“无感”也就罢了,要是对生活的酸甜苦辣全然“无感”可就糟了。一个对人生百态都无感的人,怎么可能热爱生活?从未尝到人世间生活的滋味,怎么可能不厌世?
当然,对人生酸甜苦辣全“无感”的毕竟不多,那些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听惯了“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的年轻人,对甜蜜和顺境虽然无感,对痛苦与挫折却格外敏感。稍有痛苦或偶遇挫折便六神无主,他们没有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也没有挑战命运的强悍,对失败的痛苦通常是回避、麻木和遗忘,因而他们并没有真正尝出失败和痛苦的“滋味”。撕开自己滴血的伤口,坦露自己内心的创痛,承认自己暂时的失败,只有生命的强者才会这般壮烈。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说:“趁年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尽力去尝遍所有痛苦,这种事可不是一辈子什么时候都会遇到的。”而我们的父母恰恰相反,他们尽力不让孩子去尝任何痛苦,更希望孩子一辈子不受苦,这使我们的后代处在顺境时不会尝到痛苦,处在逆境时又不敢去承受痛苦。没有“尝遍所有痛苦”,又如何能感受各种幸福?害怕跌入失败的深渊,又如何能登上成功的绝顶?
不妨以中唐诗人孟郊为例。孟郊不受许多人待见,可他一生像坐过山车,因而体验过人生的大悲与大喜。由于唐代诗人孟郊经常在诗中写到挫折、失败、穷困、丧子,从古至今,喜欢读孟郊诗的读者不多,喜欢孟郊其人的朋友更少,连豁达的苏轼对孟郊也不以为然,他在《读孟郊诗》中说:“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孟郊在科场上连年失利,在官场上又久沉下僚,在晚年更有丧子之痛,他经历了自己时代的所有苦难,他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就是为了经受折磨,就是为了承受苦难,但孟郊是一位敢于面对人生苦难的强者,是一位不向命运低头的勇士。科场失利时他控诉社会不公,一贫如洗时他以诗歌哀号,老来丧子后他以泪洗面,但他从没有被贫穷击倒,从不与社会同流合污,更没有向命运低头就范——
久困举场使他面目枯槁,《下第东南行》一诗说:
失意容貌改,畏途性命轻。时闻丧侣猿,一叫千愁并。
头次落第他痛苦得五内俱伤:
晓月难为光,愁人难为肠,谁言春物荣,岂见叶上霜。雕鹗失势病,鹪鹤假翼翔。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刃伤。
——《落第》
《再下第》一诗更写得心如刀绞:
一夕九起嗟,梦短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
考进士在唐代不仅仅是空名,而是书生实实在在的人生出路。没有考上进士,古人就叫没有“功名”,没有“功名”,不只是没有“名”,可能还没法“活”。从他的《长安羁旅行》来看,古代势利眼也许和现在同样多,孟郊两次落第后可没少受人们的白眼:
十日一理发,每梳飞旅尘。三旬九过饮,每食唯旧贫。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失名谁肯访,得意争相亲。
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他《登科后》的狂喜: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许多人觉得熬到五十岁才考上进士,不值得这么得意忘形,“议者以此诗验郊非远器”。“远器”就是恢宏的器度,通常指形容承担大事或成就大业的人物。孟郊偏偏讨厌“装”和“作”,不稀罕人家把他看成“远器”,更不想假“装”超然淡定。科场落第就沮丧落魄,一举登科就“春风得意”,既品尝过失败的苦汁,也痛饮过成功的喜酒,既遭受过世人的白眼,也得到过知音的称赞,这就是他真实的人生,这就是他真切的体验,这就是真实的孟郊!
只要尝遍了人生的百味,哪怕再苦再累再倒霉,人生如此,值!
2018年9月22日
剑桥铭邸枫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