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单身

在很多人心目中，不能感受大自然的美，觉得既不是自己的过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欣赏自然美又不能当饭吃。可要是没有细心地品味爱情婚姻，甚至从没有尝过什么是婚姻爱情的滋味呢？这可是大家公认的“终身大事”呀，对吧？说来沮丧，许多朋友恰恰把这一“终身大事”视为自己的人生儿戏。他们不是闪电似的结婚又闪电似的离婚，就是糊里糊涂地凑合着过一生，一直到死也没有“读懂”自己的枕边人。

没有“读懂”自己的枕边人，就没有真正品尝出爱情婚姻的滋味，这比吃完了饭还说不出饭菜味道更为滑稽。对于爱情与婚姻，某些方面我相当传统，某些方面又比较现代。“个人问题”上，我向往“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爱情，但在现代社会这种爱情即使有，也得到深山老林里去找，在大都市中基本上是“爱情神话”。另外，在同学、同事、同行中能遇上意中人也很幸运，有相同或相通的兴趣、职业、才能、关切，在相互欣赏、相互切磋、相互批评、相互弥补中，两人携手从人生的旭日东升迈向夕阳西下，老来臻于人生的至境和事业的高峰，如宋代的赵明诚与李清照，现代的钱锺书与杨绛、程千帆与沈祖棻等，当然这类“神仙眷侣”可遇而不可求。此外，或者一见钟情，或者经人介绍，或者通过网恋，只要彼此关爱、扶持、体贴，我认为都算是理想的爱情和婚姻。

至于有些夫妻曾经海誓山盟，后来却半路分手，只要牵手是出于真爱，最后分手又事出有因，而且没有给双方和后代造成多大的伤害，这只能说是留下遗憾，绝不能说是婚姻悲剧。春天里那些鲜艳的花朵，并不是朵朵都能结出硕果，但它们装扮了盎然春色，谁还会说“纷纷开且落”的百花可悲呢？

当代还有不少爱情并不指向婚姻，男女只想两情相悦的厮守。我和太太领结婚证时要交十元“工本费”，听说现在领结婚证是全免费。要是领结婚证的人像过去一样多，能给发证的人带来财源滚滚，他们会舍得放弃这个发财良机吗？只因领结婚证的人越来越少，靠收结婚证“工本费”已经赚钱不多或无钱可赚，当局才会免费来送顺水人情，可见只同居不结婚的爱情越来越时髦，越来越被人接受甚至欢迎。同居者包括不少都市中的热恋青年，也包括许多黄昏恋中的老人。我一好友在上海工作的女儿，与男友已经爱情长跑多年，他们在上海还买了房子，可他们的千金现在仍没有要结婚的意思，将来好像也没有要结婚的打算，这可急坏了好友的夫人，但乐坏了他们的女儿和女儿的男友。我想，只要他们能饱尝爱情的甜蜜，他们的父母虽然免不了催促、埋怨，我这个叔叔倒是愿意送上祝福。一边是麻木或冷漠的夫妻，一边是长期同居、热恋的情侣，你愿意选择哪一种生活？

生命不过就是一个过程，幸福不过就是一种自我体验，而爱情便是人生的高峰体验。两性灵与肉的结合，给双方带来片刻的销魂，爱情使尘世的男女瞬间进入了天堂。英国哲学家罗素说：“我追寻爱情，因为爱情给我带来销魂，这种激情是如此强烈，使我经常宁愿牺牲生命中的一切，换取这几小时的销魂。……因为在爱情的结合中，我看到了天堂神秘的缩影。”离婚可能是某一次爱情的终点，可能是另一次爱情的开端，但它绝不是爱情的终结。一生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又从来没有被别人爱过，那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没有爱情的人生就像一口废井，生命之源完全枯竭，那里没有涟漪，没有冲动，没有激情……

我一向鼓励自己的研究生要谈恋爱，青年时期不来一场昏天黑地的爱情，此生多少就有点缺憾。许多“人生导师”常告诫年轻人说，等自己成熟一点后再谈恋爱，人生会少走许多弯路。我认为这些说法纯属胡说八道。自己怎样才算“成熟”？又如何才能“成熟”？正因为他们不成熟才要尽早恋爱，恋爱是专治不成熟的灵丹，热恋中的恋人自然而然就学会了宽容、忍让、理解和奉献。“专家”所说的“成熟”就是“老练世故”，就是工于盘算、计较。老练的确不会走弯路，盘算的确不会让自己吃亏，但一旦有了老练和盘算，爱情立马就跑得无踪无影，老练世故是爱情天然的敌人。爱情的准确定义应当是：相互的牵肠挂肚，彼此的无私奉献，双方的魂不守舍，此时此刻，“弯路”恰是正道，失去便是获取。只有那些血气方刚的纯真青年，才会不顾一切爱得惊天动地：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思帝乡·春日游》

一个老练的人哪能像这样豁出命来？一个世故的人哪能如此决绝？一个计较的人怎会以身相殉？“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哪像是男女花前月下的恋爱？分明是勇士决战之前的破釜沉舟，是完成人生重大使命的义无反顾！在那些爱情专家眼中，这无疑是不计后果的轻率，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的鲁莽，是年轻人一时幼稚的盲目冲动。爱情专家们对老练世故无一不精，唯独不懂什么是爱情，他们倒是没有盲目鲁莽，同时他们也没有一往情深。

爱情包含灵魂之爱与肉体之爱，灵肉浑然一体才能叫作爱情。有情而无性是神，有性而无情是兽，灵肉相融才是人。可是，名人和专家总喜欢贬斥性而高扬情，柏拉图就鼓吹精神恋爱，前苏联心理学家也鼓吹无性欲爱情，这统统是病态或变态的爱情观。我们来听听德国大哲学家黑格尔的爱情高论：“爱情要达到完美境界，就必须联系到全部意识，联系到全部见解和旨趣的高贵性。”他的爱情不仅要“联系到全部意识”，还要“联系到全部见解和旨趣的高贵性”，我的天，爱情要真的弄得这么深奥复杂，我宁可去读艰深晦涩的黑格尔著作，也绝不愿意去马路上谈情说爱。

性欲是爱情的必要条件，没有性欲就没有爱情，灵魂之爱使性爱得以升华，但剥离了性爱就不能叫作爱情，无性爱情就像无性婚姻一样属于病态。古今一直在将性污名化、丑恶化，今天的性道德甚至比古代还要虚伪。古代士人公开谈论性，公开书写性，如秦观的“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黄景仁的“玉钩初放钗初堕，第一销魂是此声”，都是向世人公开自己的一夜情，并把一夜情写得如此优雅美丽。唐代著名诗人元稹在《会真诗》中更大胆地描写自己与崔莺莺的性爱过程：“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阅读这一类性爱诗歌，你对英国作家劳伦斯对性的论述会有更深的认同：“其实，性和美是一回事，就像火焰和火是一回事一样。如果你憎恨性，你就是憎恨美。”

哪怕没有心灵的契合，仅仅是性爱也不肮脏，只要不违背社会的人伦道德，只要属于成年男女的你情我愿。你看元稹在性爱中全身心地投入，“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双方一时的忘情、颤抖、呻吟，驱走了孤独，涤尽了烦恼，释放了压力……别把自己装得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享受男欢女爱是对人性的尊重。

当然，这里我绝不鼓励一夜情，相反，我特别看重爱人之间的奉献和责任，女性在性爱中要学会自我保护，男性更要学会呵护女性，我只是反对男女恋爱中的禁欲主义。“杨家有女初长成”的父母，性爱成了家中第一大禁忌。著名演员濮存昕曾对友人说，他正在美国读书的女儿年满二十五岁，女儿离家时他特地在她行李箱中放了一盒安全套。濮存昕是一位有责任心的慈父，是我们这个现代社会的文明人！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还要求自己早已成人的女儿守身如玉，这会使女儿在恋爱中退缩胆怯，还会使女儿成为待字闺中的剩女。这里想郑重劝告家有千金的父母，你家的宝贝有权享受性爱的快乐！今天的男孩如果还要求女孩是处女，那他就不配享有现代的爱情，他应跑到非洲的原始部落中去恋爱！我一直讨厌古代的“贞节”观，因为它充满了对女性的歧视和偏见。儒家的“贞节”观片面要求女性贞节，贞节却从来都不是针对男人。男人可以在外面吃喝嫖赌，却强行要求妻子对他守节，天下竟然有这种荒唐的贞节观！古代竟然还有那么多贞节牌坊！

更让人难以容忍的是，八十多岁的名人可以再婚，二十七八的小伙却不能做爱。由于独特的户籍制度，许多青年农民工形同“鳏夫”，只身在几千里的外乡打工，而妻子留守家中又酷似“寡妇”。年轻男女无法满足基本的生理需求，对那些在工地上以命换钱的农民工来说，享受性爱是一种奢侈，“品味生活”更是一种讽刺。当然，许许多多的中老年的性生活更为可悲，越是健康便越有创造的活力，越有创造的活力也就越有性的渴求。可这些中老年人的儿女，对自己父母的性生活完全无知，甚至这些中老年本人，对自己的性需求也“欲说还休”，由于传统文化的束缚，有些人还“一说便羞”，于是，大多数人的性需求都只好压抑，真是有泪只得往肚里流。

另外，今天大都市里有很多剩男剩女，我自己的少数优秀硕士生、博士生也至今仍然独身。有些不负责任的写手瞎编一些烂文，胡说那些单身女孩如何自由如何独立。就我所熟悉的单身知识女性而言，单身并非她们主动选择的结果，而是她们不得不接受的无奈——有的是择偶标准略有偏差，有的是婚恋观有待校正，有的是个人事业心太强，有的是单位里男性太少，有的是早年所遇非人。她们都是早年东挑西选，没想到最后把自己给“剩”了下来。我觉得她们应该随时调整自己的择偶标准，“宁缺毋滥”是极端荒谬的婚恋观。陕北有一首民歌唱道：“好皇帝，坏皇帝，总得有个皇帝；好婆娘，坏婆娘，总得有个婆娘，没有婆娘的日子栖栖惶惶。”歌词用来针对女孩也同样贴切。我们投胎落地原本就是单身，上帝既然在尘世造就了男人女人，干吗不遵从上帝的旨意结为夫妇？干吗不去品味多彩多姿的人生？还没有结婚怎么断定必然会“滥”？再说婚姻万一真的很“滥”，自己大不了又从头再来，有了头婚难道还怕二婚？说到这里，我想给单身大龄女性献上一首“拟民歌”：“好男人，坏男人，不过是‘量’的区别；有男人，没男人，那才是‘质’的不同。”正处在花枝招展的年华，却过起了枯寂的尼姑生涯，何苦呢？

今天国人只是在乎别人是否羡慕自己的生活，却不在乎如何去品味自己的生活，他们的一切努力只是要“做给别人看”，而他们争来的一切与他们自己毫不相干。男人成为大官或大款，女人嫁给大官或大款，那才是人们眼中的人生赢家。女孩想嫁给大官或大款，甚至愿意嫁给比古董更加年老，也比古董更加值钱的富翁，认为人生可以少奋斗几十年。她们觉得自己这是赚了，在我看来她们却是赔了，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了金钱，嫁给七老八十的富翁，她们不是少奋斗了几十年，而是少活了几十年——一嫁给富老头，就成了人家的奶奶，不仅没有享到男欢女爱的幸福，而且也没有“生儿育女”的欢乐。她们的“幸福”就是有人供养，她们的乐趣就是在人前招摇。真正的爱情超越年龄，热恋的男女没有老少之分，但为了钱而嫁给老翁不算爱情，它本质上就是一次色相交易，她们和妓女的唯一区别只在于：妓女是把自己卖给许多男人，她们则是把自己卖给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个老男人。

擅长写格言的法国著名作家拉罗什富科说：“真正的爱情世上只有一种，而模仿出来的爱情却有千种万种。”名人大多数不是真疯就是假疯，所以名人老是喜欢说一些疯话，山寨的爱情固然有千种万种，“真正的爱情”也绝非一种。朋友们，只要是真心相爱，你们想怎么爱就怎么爱，只有爱得死去活来，人生才得大自在。

2018年9月26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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