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晏、欧同时而能使词别开生面的是范仲淹和张先。范仲淹于词境上突破“花间”,张先于词调上突破小令,他们上继五代而下开苏、柳,在词的发展史上具有桥梁的作用。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为北宋一代名臣,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自励,并不想以翰墨为勋绩,更不想以词曲名后世,但他仅存的几首小词自成一格,在后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从“花间”到晏、欧,词几乎离不开风月闺情,调子大多柔婉甜腻,到范仲淹才唱出声震穷塞的《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景物为“千嶂孤城”“长烟落日”,人情则“白发将军”“勒功燕然”,秋塞的辽阔苍茫之景与将军慷慨悲壮的报国之情和谐统一,使全词“苍凉悲壮,慷慨生哀”(彭孙遹《金粟词话》),实为苏东坡“大江东去”的先声。他善于抒壮志也工于写柔情,如: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苏幕遮》
这首词不像《渔家傲》那样昂首高歌,它的主题不外是去国怀乡,上片多为秾丽之语,下片纯写悱恻之情,风味仍与南唐、晏欧相近,但情虽缠绵,景却辽阔。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市)人,四十一岁举进士及第,晏殊知永兴军时辟他为通判,七十二岁时为都官郎中,晚年优游乡里,往来于杭州与湖州之间。他为人“善戏谑,有风味”(苏轼《东坡题跋》),享高寿而又极风流,八十五岁还纳一小妾,苏轼曾以“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相谑。他至老还如此沉溺声伎,填词又哪离得了风月艳情?不是描摹女郎的衣着,便是赞赏佳人的容貌,自然更少不了儿女闲愁,不过,他的过人之处是对景物的感受细腻入微,并能用同样精妙入微的语言传达出这种感受,如他特别善于表现不易表现的“影”,并被人称为“张三影”,现在看看他的代表作: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天仙子》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青门引》
“暖”而说“乍”,“冷”而言“轻”;风吹影动以“弄”字来刻画,风吹角响以“醒”字来形容,体物既微妙,下字更精细,抒情也含蓄有味。不过,它们虽然“味极隽永”,但写法上已初露“清出处,生脆处”(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随着时序变迁和景物转换,层层叙写自己的情感体验,大不同于温、韦、晏、欧的浑融蕴藉,而且一洗晚唐五代“花间”的铅华,刘熙载称“张子野始创瘦硬之体”(《艺概·词曲概》)。
张先与晏、欧同时而略早,得以在小令上与他们一争短长,又由于他独享八十九岁的高寿,而且至老视听还很精敏,这使他又有机会在慢词上成为柳永的先导。北宋的都市商业日趋繁荣,市民的文化生活日益丰富,自五代以来为文人雅士“聊佐清欢”的词逐渐又回到市井平民中,成为他们所喜爱的文学样式。张先迷恋于市井的风月生涯,自然熟悉市井传唱的流行乐调,他自己也娴于声律,晚年创作了近二十首慢词,如《宴春台慢》《山亭宴慢》《卜算子慢》《满江红》等。《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一词是当时盛传的名作: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上片写户外融融意春和自己偊偊寻春,下片写遇艳后两心相许的激动及不能接近的怅惘。虽为慢词但用小令笔法,有所铺叙而又不失其含蓄,明显带有由小令向慢词过渡的痕迹,夏敬观认为他的“长调中纯用小令作法,别具一种风味”(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
张先是晏、欧与柳、苏之间的一位过渡性词人,在词的发展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指出:“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所谓“规模虽隘”,是指张词没有后来秦、柳、苏、辛那种铺张扬厉、淋漓尽致的格局;所谓“气格却近古”,是指他采用慢词形式又保留了小令含蓄隽永的遗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