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读研究生时攻唐宋文学,并选孟郊诗作毕业论文,写成《孟诗论稿》一册。我读了很感兴趣,觉得既全面又细密,有助于了解和欣赏东野其人其诗。
孟郊(东野)的诗,今存四百四十多首。他和贾岛齐名并称,影响中国后世诗歌,同是既深且远。历代诗歌流派的大浪洪峰,淘去了许多名诗人、大诗家的面影,但孟郊的声音和风貌是淘不掉的。他的诗格不必靠名句、巧对知识,他的气味、骨相是靠那瘦硬和沉潜的精魂使人一接近就知道的。诗家称“郊岛”,实际上,郊可摄岛。《长江集》有《投孟郊》一首,比郊为如来佛,直指心传,不从文字入(自“我知雪山子,谒彼偈句空”以下,“叙诘谁君师,讵言无吾宗。余求履其迹,君曰可但攻。啜波肠易饱,揖险神难从”,不啻说,郊向自己传授心法)。据此可知孟郊是中唐诗坛一大派的领袖。韩愈名位高,文学成就方面较多,所以论中唐诗者推韩孟,以韩为首,而孟郊实开风气之先。
再从唐代诗风流变看,唐诗大致重粉泽,应试及交际是它的根源。李、杜虽不由科举出身,亦难逃风气。经天宝之乱,元结感激,《箧中集》不录近体。孟郊承之,力背时流,唐诗始脱于试帖习气。韩愈响应,加以怪变(“险语破鬼胆”“百怪入我肠”),一时才士应和,卢仝、张籍、李贺、刘叉,加以郊、岛,蔚为大国。然郊、岛特立,奄有诸君。比而论之,退之尚有应酬语,如《长安交游者一首赠孟郊》,蒋抱玄评曰“意调大率浅露,殆信口为之耳”,是其一例。《送俱文珍》亦多见诋諆。此种正坐应酬,本不必以诗论。至于孟东野诗,论奇则“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借车》),胜玉川子长篇;论巧喻,则“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晓鹤》,字从东坡,题从集,东坡作《闻角》),殆过长吉。综观全集,摆落涂饰,直披心相,殆所谓“大巧若拙,大辩若讷”。下字避熟俗如蛇蝎,近启浪仙,远裔山谷。若疑其不能作直寻胜语,观与退之《莎栅联句》:
冰溪时咽绝,风枥方轩举(韩愈)。
此处不断肠,定知无断处(孟郊)。
如赤手缚龙蛇,岂“苦吟”所能尽!
到宋朝,苏子瞻崇敬退之,憎恶东野,断言“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读孟郊二首》之一)。又《祭柳子玉文》云:“元轻白俗,郊寒岛瘦。”元白且置。说“郊寒”,意思恐怕是指孟郊诗骨多肉少。这好像论书法,东坡喜肥,反对少陵的“书贵瘦硬”论。亦如看花,何必海棠,“寒梅”亦是至上标格。——我们不必为东野担心,东坡自己在第二首中把话又说回来了:“尚爱铜斗歌,鄙俚颇近古。”好了,我们且引铜斗歌来念一番,借此替东野恢复身价也好。这是《孟东野诗集》中的《送淡公十二首》的第三首,现依东坡诗意录五首如下:
铜斗饮江酒,手拍铜斗歌。侬是拍浪儿,饮则拜浪婆。脚踏小舡头,独速无短莎(亦作“舞短莎”)。笑伊渔阳操,空恃文章多。闲倚青竹竿,白日奈我何。
——《送淡公十二首》其三
短蓑不怕雨,白鹭相争飞。短楫画菰蒲,斗作豪横归。笑伊水健儿,浪战求光辉。不如竹枝弓,射鸭无是非。
——其四
射鸭复射鸭,鸭惊菰蒲头。鸳鸯亦零落,彩色难相求。侬是清浪儿,每踏清浪游。笑伊乡贡郎,踏土称风流。如何丱角翁,至死不裹头。
——其五
师得天文章,所以相知怀。数年伊雒同,一旦江湖乖。江湖有故庄,小女啼喈喈。我忧未相识,乳养难和谐。幸以片佛衣,诱之令看斋。斋中百福言,催促西归来。
——其六
诗人苦为诗,不如脱空飞。一生空鷕气,非谏复非讥。脱枯挂寒枝,弃如一唾微。一步一步乞,半片半片衣。倚诗为活计,从古多无肥。诗饥老不怨,劳师泪霏霏。
——十二
这种诗,既放又拙,却无所谓“寒”。其他如此风采的不少,如《看花五首》,现录第二首:
芍药谁为壻?人人不敢来。唯应诗待老,日日殷勤开。玉立无气力,春凝且徘徊。将何谢青春,痛饮一百杯。 (第三句“诗待老”,明弘治刻本作“待诗老”。)
读这种诗,便知东坡的“郊寒”之说太粗疏太随意。又如山水诗,显见是步趋谢客的,却仍是东野声口,也非“寒”。
一千多年过去了,知东野的仍莫如退之,全面论孟诗及其人,无过《荐士》,诗长不抄,录《答孟郊》:
规模背时利,文字觑天巧。人皆余酒肉,子独不得饱。才春思已乱,始秋悲又搅。朝餐动及午,夜讽恒至卯。名声暂膻腥,肠肚镇煎煼。古心虽自鞭,世路终难拗。弱拒喜张臂,猛拿闲缩爪。见倒谁肯扶?从嗔我须咬。
检退之于东野,多称字而不名,唯有两首诗称名——《长安交游者一首赠孟郊》及《答孟郊》,注家疑诗无答意。我以为此是深知东野之人与诗后作。殆如誓言,故如此郑重。
后四句,注多未尽诗意。如赵翼曰:“四语竟写挥拳相打矣,未免太俗。”(《瓯北诗话》卷三)瓯北不解韩诗,亦不知韩孟交谊之深厚,无足怪。按诗意,“弱拒”二句是说,世人喜软熟,故张臂迎之。“猛拿”是说性倔强者,则闲且袖手,不一援助。“见倒”二句,韩公自许。人欺东野纯正善良,必挤排去之,退之自言必扶持东野,众人嗔恨,我臂力尽,用口咬亦得。此如后世郑燮自刻一印曰:“徐青藤门下走狗”,又如英国赫胥黎自称“达尔文咬犬”之类。唐代社会及文学家似乎和明清文人很不同。
建业的书第一章讲东野的精神世界,很得要领,其余各章,精彩的意见不时涌现,是东野千载下的知己。此聊为读后感耳,“序”云乎哉!
曹慕樊
一九九二年岁杪
中唐诗坛上影响最大的诗派是韩孟诗派和元白诗派。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卷四中说:“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
作为韩孟诗派奠基人的孟郊,在中唐诗坛上无疑占有不容忽视的地位。遗憾的是,解放以来,这位不容忽视的诗人恰恰在某种程度上被人们无视了:虽然这几十年较权威的文学史都慷慨地给孟郊留有专节,既承认他是中唐一位“优秀的诗人”
,也肯定“孟郊诗在文学史上影响是不小的”
,但关于孟郊的研究论文竟然寥寥无几。这种局面的形成主要是由于孟郊的诗论及其创作不像白居易那样极端地强调诗歌的功利目的,因而在以前片面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年代就难以为人们所注重。研究者对元白诗派尤其是白居易的过分热情,造成了对孟郊也包括韩孟诗派的相对冷淡。这种现象与近现代的孟诗研究正好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比:1949年以前不少学者纷纷为孟诗作注,对孟诗的艺术价值进行认真的发掘和总结,接二连三地出版了陈延杰的《孟郊诗注》、夏敬观的《说孟》和《孟郊诗选》。闻一多先生更毫不掩饰地“扬孟抑白”,他一方面指出孟郊和白居易是各自诗派的主将:“这边老年的孟郊,正哼着他那沙涩而带芒刺感的五古,恶毒地咒骂世道人心。夹在咒骂声中的,是卢仝刘叉的‘插科打诨’和韩愈的宏亮嗓音,向佛老挑衅。那边元稹、张籍、王建等,在白居易的改良社会的大纛下,用律动的乐府调子,对社会泣诉着他们那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
;一方面又尖锐地指出:“作‘新乐府’的白居易,虽嚷嚷得很响,但究竟还是那位香山居士的闲情逸致的冗力的一种舒泄,所以他的嚷嚷实际上只等于猫儿哭耗子。孟郊并没有作过成套的‘新乐府’,他如果哭,还是为他自身的穷愁而哭的次数多,然而他的态度,沉着而有锋棱,却最合于一个伟大的理想的条件”,因为孟郊的诗充盈着一种被“生活磨出来的力”
。如果我追寻一下更远的历史还会发现,孟郊以及韩孟关系一直是中唐以后人们十分热衷的话题,孟郊的诗名也像他生前的为人一样,博得了很多人由衷的赞叹,也受够了不少人的白眼。对于孟诗的毁与誉、褒与贬简直像针尖对麦芒,褒之者说:“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纡余,奋猛卷海潦。荣华肖天秀,捷疾逾响报”
,“孟之诗,五言高处,在古无上;其有平处,下顾二谢”
。贬之者说:“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使人不欢”
,“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
。如果说历史上对孟诗得失的激烈争论激发了我学习孟诗的兴趣,那么,解放后对孟诗研究的相对冷落却成了我写这篇文章的反面诱因。
本文试图在比较广阔的文化背景上阐明孟郊对中唐诗坛的贡献,重新评价他诗歌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平议历史上关于孟诗有代表性的褒、贬意见,以求给予他与其诗歌成就相称的文学地位。本文的论旨是:孟郊不仅以他的诗歌理论,而且以他成功的诗歌创作为韩孟诗派的形成奠基了基础;由于他一生那倒霉的坎坷经历,使他对人生的体验达到了中唐其他诗人难以比并的深度;他抒发深挚的感情、诅咒炎凉的世态和指斥权贵的奸诈的诗歌,在内容上与元白新乐府、讽喻诗相互补充,使中唐诗歌更加全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他奇崛、冷峻、苦涩的诗歌风格和瘦硬而又丰腴、朴拙而又工巧的诗歌语言,与元白平易流走的诗风相互辉映,使百花竞放的中唐诗坛更加绚丽多姿;从他老年诗歌创作的杰出成就来讲,他是中唐一位十分重要的诗人,而他又比元和时代的其他重要诗人如元稹、白居易、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约长一二十岁,从他步入诗坛的时间讲,他又如韩愈所指出的那样,是李白、杜甫、元结到元和之间的一座桥梁
。以上诸因素的总和历史地确定了孟郊在中唐诗坛上特殊的重要地位。
围绕这一论旨本文的构思大致是这样:全文共分九章,第一章论述孟郊的精神生活,鉴于他的大部分诗歌内容为哀生之嗟,本章着重分析他由嗟生到愤世的心灵历程,揭示他何以由人生痛苦的存在走进生命存在的深度;第二章是从文艺理论的角度提出问题的,论述他对诗之真的认识,包括他关于诗之“真”内涵、从艺术上达到真的途径、他的诗论的渊源以及对韩孟诗派形成的重大意义;第三章是从创作主体的角度,论述孟郊的艺术个性,同时对前人关于他艺术个性的评论提出个人不成熟的意见;第四章是从风格学的角度,论述他诗歌风格的特质与成因,辩驳前人对他诗风一些不实的指责;第五章阐述他诗歌语言的艺术特色,辨析前人对他诗歌语言的正反意见;第六章比较韩愈和孟郊诗风上的同异,兼论他们二人在诗歌创作上的相互影响与相互激励对形成韩孟诗派的决定作用;第七章从社会学的角度考察他的言贫诗对中唐社会反映的历史广度和深度;第八章论述他的山水诗,并借此探讨中唐庶族地主阶级士人体验自然的一种新的情感态度;第九章是从文学史的角度提出问题的,从纵横两个方面论述孟郊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本文是否完成了上面所提出的任务呢?笔者没有做出任何肯定回答的自信,这是因为:(一)勃兰兑斯曾经说过:“如果从历史的观点看,尽管一本书是一件完美、完整的艺术品,它却只是从无边际的一张网上剪下来的一小块。”
孟郊诗歌不是与时代隔绝的孤立的艺术品,它与中唐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人们的心理和审美情趣都有着盘根错节的联系,要准确地评价孟诗的思想情感和艺术价值,就得熟悉中唐社会那张“无边无际”的网,而我的历史、民俗、文学史知识则过分空疏;(二)孟郊一生的经历坎坷而又丰富,他的诗歌在艺术形式上又结体古奥,连封建时代的文人也认为孟郊诗歌“精深高妙,诚未易窥”
,以我这样一个阅历简单、感情粗浮、文学功底浅薄的青年,很难深刻地领会孟郊那种深沉真挚而又峭激苦涩的诗情,也难于把握他那种别具一格的奇崛诗风;(三)为了给自己的浅薄无能找一点借口,时间的有限和资料的缺乏也是一个原因。因此,假如说本文定然免不了隔靴搔痒的肤廓之谈和郢书燕说的笑话,那绝不是我个人在这里故作谦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