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止酒篇

宋云彬

如所周知(我开头就用这样时髦的文句,其目的在使这篇成为“人民的杂文”即“通俗的杂文”,但受封建文艺之毒已深,写来无非是“迂回曲折隐晦调子”,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且不去管他,写下去再说),陶渊明先生是喜欢喝酒的。他写诗常常用“酒”字做题目,像《饮酒》《述酒》《止酒》。就题目而论,“饮酒”平淡无奇,“述酒”隐晦而且费解,只有“止酒”最富有诗意,而且非常“通俗”——止者停止也,这意思到今天大家还一目了然,不至于看不懂。他不说“戒酒”而说“止酒”,是大有深意存焉的。一个人如果喝酒喝到非“戒”不可的程度,那他早已违反了喝酒的本意,酒对于他变成戕贼身体的毒药了。渊明先生喝的是糯米酒,甜咪咪的,所含酒精成分不多,不会慢性中毒,原不需要“戒”。大概他觉得一天到晚醉醺醺,没有多大意思;而且“家贫,不能常得(酒)”,虽然“亲友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但不见得天天有人请客;加以一到热天,他的脚气病就发作,溃烂到不能走路,要门生抬来抬去,非常不方便,这样,他就不得不“止酒”了。渊明先生的作风是坦白,真率和自然,他不会有什么做作的。

我也是喜欢喝酒的——且慢,这句话说来颇为肉麻,多像我在自比陶渊明,说不定会引起读者反感,先得声明几句才好。

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爱喝酒。据说在十岁那一年,吃年夜饭,我背着母亲偷喝了几杯酒,喝得酩酊大醉。那时候我还没有知道陶渊明,连陶渊明三个字也许还没有完全认识,因为在《百家姓》里可以认识“陶”字,在“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里可以认识“明”字,而“渊”字就不见得一定认识了。所以我的会喝酒,爱喝酒,也许是出于天性或遗传(我的父母都是爱喝酒的),决非为了表示风雅,或高攀古人。

我的喝酒,也决不是什么借酒浇愁。我也经过所谓青年烦闷时代,但没有企图用酒来解决烦闷。我也不曾有过厌世或悲观等等,而企图借喝酒来作慢性自杀——本来单靠喝酒作慢性自杀是不大有效的,所以信陵君要自杀,必须在“醇酒”之外再加上“妇人”。总之,我的喝酒,完全是一种爱好,并无其他目的。

我发见了酒的好处。我觉得人的真性情最不易流露,人与人之间总免不了有一套虚伪(这当然跟社会制度有关,这里且不详述)。但只要三杯酒落肚——文言之,则曰“酒酣以往”,就什么话都会说出来,什么事都会做出来,无有恐怖,无所顾忌,人的真性情,只有在这样的境界中会流露。鲁迅说:“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然而像这样的人,恐怕只有喝酒的朋友中间最容易找到。陶渊明一生亮节慷慨,率性而行,我想大部分是得力于喝酒的。

但我也发见了酒的坏处。“国医”曰:酒能活血。“西医”反对“国医”的说法,则曰:酒能伤肺。“国医”的话固然模糊影响,“西医”的话也没有说中酒的真正坏处。佛徒把饮酒列为五戒之一,以其能乱性也。这种禁欲主义我根本不赞成,而且把乱性归罪于酒,也不大公平。但是,酒的坏处是有的,并且很多,首先我觉得靠酒来谈交道,笼络朋友,不仅靠不住,而且流弊很大。在这个斗争十分尖锐的社会里,敌友之分,是应该搞清楚的。如果仗三杯老酒的刺激,忽然引敌人为知己,披肝沥胆,无话不谈,那其结果将是不堪设想的。尤其是搞政治的朋友,有保留多少秘密的必要,在特务多如臭虫的今天,如果酒酣以往,大笑大哭大骂之后,拉了一个特务来倾吐一番真情,那还了得!——一喝酒成千古恨,他自己“再回头已百年身”还是小事,革命大业也许会因此而受到阻碍。在陶渊明时代,还可以说“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现在的敌人,会因为你是喝醉了酒而宽恕你吗?我的朋友宣中华,在二十年前,正当浙江“清党”的前夜,他是省政府的重要负责人,有一天晚上风声很紧,他出席一个紧急会议,可是他已经喝多了酒,不能作缜密的思考,大概这个会也就开得不很圆满,过了十多年(那时候中华早已成仁,墓有宿草了),褚慧僧(辅成)先生同我谈起,还是慨叹地说:“那晚中华为什么竟喝多了酒呢!”即此一例,可见喝酒是容易误大事的。而况仗酒力来壮胆气,也不过是一时的,酒性发作时,固然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等到酒性一过,便垂头丧气,要说“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了。正像《聊斋志异》里的马先生吃“丈夫再造丸”一样,药性一过,手脚都软了。

我喝酒喝了几十年,虽然没有误过大事(事实上“天”没有“降大任”于我,我也不曾担当过什么大事),小事确是常常误的。我的反对派(反对我喝酒)S君,说我一喝酒,说话渐多,伦次渐少,这当然也是事实。夫说话多而伦次少,虽多,亦奚以为?抑又甚焉者,平时讨厌我多说话(这说话包括写文章在内)的朋友们,有时要批评或反驳我,而找不到理由或无所借口,便说:“酒糊涂,由他去吧。”或者说:“君当恕醉人,何必和他龂龂争辩呢!”这在他们,是一种新的精神胜利法,而对我却是一种轻蔑,一种侮辱。这种轻蔑与侮辱,促起了我的反省。古语有之:“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这话说的对。人必自己先喝酒,然后人家以“酒糊涂”的雅号送上来也。

由此观之,酒是可喝而不可喝的。即就时代而论,现在也不是喝酒的时代。中国士大夫以饮酒著名的,首推晋朝的“竹林七贤”。竹林七贤的代表是阮籍。鲁迅说,阮籍的饮酒,“不独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环境。其时司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名声很大,所以他讲话就极难,只好多饮酒,少讲话,而且即使讲话讲错了,也可以借醉得到别人的原谅。只要看有一次司马昭求和阮籍结亲,而阮籍一醉就是两个月,没有提出的机会,就可以知道了。”现在和阮籍时代是不同了。现在的知识分子,正应该多讲话。如果沉湎于酒,借饮酒来逃避现实,纵非反动,也不免于落伍。就我个人而论,虽不敢妄自夸大,以为应该多讲话,少喝酒,但也未敢自暴自弃,甘心做一个“酒糊涂”。而况我没有觉得“去日苦多”,而非“对酒当歌”不可;也没有悲观消极到想自杀,而有叫人荷着锄头跟在后面,以便“死便埋我”的必要;更没有显贵要来和我结亲,而非一醉两月不可。我虽喝了多年的酒,生理上并未因慢性中毒而起什么变化,停止饮酒,也不至于像渊明先生那样的“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那么,我为什么不趁这时候实行止酒,给那些背后叫我“酒糊涂”的朋友们一个大大的“没趣”呢?

因此,我实行止酒了。不过,我还要声明:止酒与戒酒有别,戒必戒绝,止则停止每天的例酒而已。如果偶然逢到可以喝几杯的场合,我还是要喝几杯的。

一九四八年五月九日,日有食之,既,于香港。
(选自《宋云彬杂文集》,三联书店1985年版) nk6YE+FkgHKP+SsV3dqczM0vpIRHANuJQnHERJjx4xdggblmKLq6qU3e0iUQMsRN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