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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精美别致的讣告

秦牧

我的抽屉里保存着一份精美别致的讣告,始终舍不碍毁掉它。这是赵丹同志的讣告,由文化部和全国文联联合发出。它以碧绿色的一幅国画作底,那是赵丹画的《出水芙蓉》图,描绘的是荷叶、含苞待放和开得灿烂的荷花。图画上面印的是楷体文字:“一九八〇年十月十日凌晨,人民艺术家赵丹同志离开了我们,享年六十五岁……”最后写的是举行悼念大会的时间和地点。

年龄大了,每年总要收到几张关于逝世同志、戚友们的讣告。一般的讣告,总是大黑边围框,显出一种悲惨肃穆的气氛。大抵举行追悼会之后,我就把那些讣告销毁了。这种以国画垫底的精美别致的讣告,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的。它自然也是庄重的,但又给人以一种艺术美感。我一直保存着它,并不是因为我和赵丹同志有什么深厚关系,对于这位卓越的表演艺术家,我只是一般的认识,见面时就闲聊一下,从没通过信。四次文代会的时候,有一次同席吃饭,赵丹知道我是广东人,就模仿着讲广东的各种方言给我听,哈哈大笑。他对学习方言的确很有才能,虽然不能说已臻于维妙维肖的境界,但却也“八九不离十”,相当到家了。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一般认识”而已。我保存那张讣告,是出于另一个原因。那就是:由于赵丹临终时表现了异常旷达的精神,听说他的病室经常奏着旋律优美的音乐,他总是含笑接待各方来探病的人,表示不愿看到任何人哭泣,并立下遗嘱,死后不要开追悼会。正是由于赵丹生前有这样的表示,这才促成了那张精美雅致,别开生面的讣告的诞生。

这张讣告不仅形式上是新颖的,它所体现的逝者对待生死的观念也是十分超常拔俗,不同凡响的。那应该说是一种哲人的态度。

活着的时候,努力学习,尽量工作,在面对自然规律,面对自己的衰老和死亡的时候,豁达安详,泰然自若,这是真正具有科学的人生观,革命的人生观的人才能够采取的卓越态度。

现在,立下遗嘱,死后不要开追悼会的人好像渐渐多起来了。三十年代,在上海当过社联主席,解放后当过山西副省长,人大常委会委员的邓初民同志,临终的时候,也立下遗嘱,不要开追悼会。不久以前,曾经长期从事文化工作的民革副主席陈此生同志逝世了,他预立的遗嘱也使人耳目一新。遗嘱说:“我死后,一烧了事,切勿举行告别、追悼以及任何纪念仪式。”又说:“不要把面貌涂脂抹粉,也不要衣冠打扮,只要一张旧床布,把尸体从头到脚包裹,运去烧掉。”“骨灰扔在江里,作为鱼的饲料,也不必登报。”老实说,看到这些资料的时候,我是肃然起敬的。

只有本着理性、科学、革命的眼光来看待生死的人,在正常的死亡的“大限”之前才能够不采取那种一味悲悲切切的态度,并以一种唯物主义者的态度来对待死亡和殡葬方式一类的事情。恩格斯遗嘱把骨灰撒到大海中去,周恩来同志遗嘱把骨灰撒在祖国的江河大地上,印度的甘地遗嘱把骨灰撒进恒河,英国的萧伯纳遗嘱把骨灰撒到自己园子里的玫瑰花丛中……这些人物在好些方面是有所不同的,但是在对待自己来日遗下的骨灰,生前就明确表示不需保存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我以为这都是哲人的风度。

不少革命者、科学家在对待死亡,对待自己遗体的态度上,超越常人水平的事例,我们可以举出不少。好些革命者,甚至在临刑前夕,还泰然自若地读书,冷静缜密地写着遗书和诗篇。在历史上,好些科学家,因宣传真理而被囚禁的时候,也常常在牺牲之前,仍然从事着科学研究,还有一些科学家、学者,往往立下遗嘱,把自己的遗体捐给学术研究机构解剖,有些还捐献眼球,以便医生取出角膜造福盲人。西欧有些高等学府至今保留着前代科学家、学者的头盖骨的小片,用以纪念在医学科学上的这些具有崇高风格的先驱者。这些人物,政治立场上不一定相同,学识造诣也各有差异,然而在这一点上,他们却具有类似的超凡风格。

人类中总有一些出类拔萃的人物的,处于各个领域,他们都有各自的表现。在对待死亡和丧葬的问题上,也自有这样的人物。在最重丧葬的汉代,因为一桩丧事,常常可以搞到一户人家倾家荡产,吊丧者的吃喝,和尚道士“超度亡魂”的活动,无数的繁文缛节,棺木、墓地的购买,祭祠的建立,……都必须支付庞大得惊人的费用。当年浩繁的支出,固然使我们今天得以看到汉代若干著名祀祠的石刻和发掘出若干具“尸蜡”(例如长沙马王堆女尸之类),但在当时,这样的风气,可不知害苦了多少“蚁民”了。就在这种风气像毒雾似地笼罩在人们头上的时候,却也有人挺身而出,提倡裸葬,主张用布囊盛尸,放入墓穴后脱去布囊,赤条条入土。以免“靡财殚币,腐之地下”。提出这样主张的学人叫做杨黄,他自己立下的遗嘱,就是要儿子们把他的遗体作这样处理的,后来也真的这样做了。

我听一位浙江朋友说,浙江有的地方,把高龄的人的死亡称做“喜丧”,向例不挂白布,而是悬了红布。认为这样的死亡是解脱疾病的痛苦,克享天年的事情,因此并没有把丧礼搞得悲悲惨惨,凄凄切切。这事情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我以为那个区域的人们,见识着实高出一般人之上。为什么一个高龄而饱受各种疾病折磨的人,或者瘫卧在床上拉屎拉尿,痛苦不堪,连话也不会说的人,他的死亡不应该被视为解脱呢?现在有些人提出,身受不治之症折磨,呻吟病榻,非常痛苦的病人,有权要求医生给他打一针顺当一点结束生命。这是很有道理的。有人认为这样做不人道,有人认为这恰好才是真正的人道。我拥护的是后一观点。人们有不少传统观念是在西方资产阶级影响下形成的。本着辩证唯物主义者的态度,对它们重新检查一下,估计一下,我想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因为对待死亡、丧葬这些事情,涉及到一个人人生观的根本之处,涉及到怎样对待自己,对待旁人,对待人民辛勤创造出来的物质财富,是彻底唯物主义者,还是半桶水唯物主义者以至于唯心主义者等等问题,因此,在这样的事情上,以哲人的态度,理性地、科学地加以对待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中国现在的大、中城市里都已推行了火葬(农村和小城镇,土葬还是占着支配地位),火葬现在已经日益流行了。然而在五十年代之初,刚刚提倡火葬的时候,碰到的阻力却非常之大。那时,中央领导同志召集各省省委书记,谈到这个倡议,要大家签字表明态度,如果自己死亡了,一定要火葬。照理说,省委书记都已经是老共产党员,理所当然应该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该没有人反对吧!但是事实并不尽然,有一个省委书记无论如何也不肯签字。这件事情,是陶铸同志生前以慨叹的语气亲自告诉过我们的。

试想,作为老共产党员的省委书记,尚且有人对殡葬方式的一点改革,存在这么大的抵触情绪,一般的人,受因袭观念重担的支配程度,就更不待说了。

这种观念,就是认为:好死不如歹活,无论如何缠绵病榻宛如一具活尸,都要比死亡好;而死了的时候,一定要吹吹打打,热闹一番,最好各方亲友,都荟萃一堂来哭泣一场;而遗骸遗灰呢,最好能够保持得好好的,永远让子孙和他人留作纪念。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从前,有些人,一到三十岁就开始买“生基”,以便日后经营“郁郁佳城”(“佳城”云云,就是坟墓),而有钱有权有势的人物呢,一定要像构筑城堡一样来建造自己的坟茔。中国的古代皇帝,常常年纪轻轻的,就开始构筑自己的“地下宫殿”了,还要用碧玉来做枕头,在口里含着珍珠,要点长明灯,要在墙壁上刻佛经以祈求“冥福”,甚至还要活人陪葬,要设“疑冢”。而在外国呢,像古埃及法老那样,坟墓要建成金字塔,死尸要配以香料制成木乃伊,入殓的时候,不但要有棺,而且要有椁,椁还不只一个,要有许多个:木的、铁的、银的、石头的,等等。真是“可谓豪矣”。

现代人自然没有古代的中国皇帝和埃及法老的那个排场了(不是出于“遗嘱”,而是由于业绩,人们主动为之经营的不在此列)。但生前就希望身后仍然热闹一番的大有人在。中国仍然有人希望死后做一番水陆道场,西方有人热中于在自己坟墓上立一个垂下双翼哭泣的天使,显得全世界都在为他的死亡悲伤,连天使也为之堕泪。听说在西方,现在还有人要求把遗体放进冰库保存着,以便有朝一日,“魂兮归来”的时候,有个“身体”可以依附……

类似这些花样,是可以举出许多的。

时移势易,当前的人们,是极少人能够像古代帝王那样举行阔绰的葬仪了,但就不少普通人的心理状态而言,恐怕对那还是相当羡慕的吧!

中国当前的葬仪已经改革了不少,但是认真思索一下,恐怕仍有不少地方需要再改革改革。

正因为这样,我对于那些遗嘱把骨灰撒到大海、土地、河流、花丛中去的人们,对于那些遗嘱不开追悼会的人们,包括赵丹在内,都感到尊敬。单是从这么一件事情上,他们就表现了哲人的风度。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我的抽屉里,总是保留着那张精美别致的讣告的缘故。

一九八一年九月·广州
(选自《秦牧自选集》,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 8is96HkdAwu/cRacI5s8Hg2GseJag3un5hlZ8CDJtysR28RnXzG/z9RW0TimvM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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