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看坟人,和坟头上鹅黄的小花一样,一点不费力气,溶在我的生命,而且好似异香奇葩,吸住我城市人的心灵。在这晴光明媚的春日,便是这人一样的村俗的老头子,也像解了冻的山涧,轻而且快,同时还有些浑浊,流过我的忧郁,我和他蓦地相逢,素昧平生,却像若干年前在一起共事,有过一个相同的节奏。
我并不因为他走近了,特别看他一眼。仿佛望着一棵柏树,我望着这坟墓的伴侣,而且和一颗柏树一样,他摇着他挺直的躯干,好像不在用眼看,却在用心听,听我这犹如晨雀的徘徊者,留散在松柏林里无声的歌颂。犹如接受晨雀每日的光临,他这苍老的柏树,毫无所动于衷,淡淡地,然而亲密地,仿佛见了自己常见的村庄的掮客,柔声道:
“早晨好!”
这仿佛他生命里长句的逗点,轻轻滑过我们的唇舌。他不需要我答应,我也没有答应,仅只点点头,离开他,拢向一座土依然透黄的小冢。我俯下身审量前面短短的碑铭。看坟人向我呢喃道:
“去年才埋的,可长满了草哪!”
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碑上仅仅写着他的姓名。他夭折了,还没有尝试,开始要尝试人生的五味,就匆匆告辞,留下这几行字——蕴有人类不少的热情,父母的哀恸,兄姊的涕泣——做我们猜测的标志。还有比石碑更不坚固,比文字更不永久,比痴心更觉无情的纪念?“长满了草”,这透露人生的唯一的消息!过不了好些年,石碑残毁,文字消蚀,痴心散失,只有春草烧不尽,一年高似一年,一直长上石碑的裂罅,顶替了人力的一切!
这砍掉我们虚荣的红缨帽,裸露出人生的秃顶。在世上扰攘了一生,也许白活了若干年,人到垂死的时候,怨天尤命,说他一无所成,倒含一腔酸泪。咽了气——于是埋到地里面,这次真正孤零了,然而不到一年,坟上铺遍了茵草,替他告诉我们,他现在反而有了意义。自然无所不入,便是丑恶也化于它的爱抚,形成高度的庄严。在一种说不出的幽静之中,我领会着自然的谐和,好像刚刚步出肃穆的音乐会,我的精神缓和下来。
然而还有比这更谐和的,是那若有若无的看坟老人?守着别人的坟,眼看着自己就要成一个土堆。和生一样,他会安然死去。他也许没有一点用,仿佛柏树,墓碑,青草,日光,点缀着阴沉的茔地。和田陇上的耕牛一样,他也许操劳一生,等到老了,没有人记起他,犹如我们忘掉一个去世多年的老友,把他贬在死者群里。他接受了他的不幸,而且安于他的运命,因为他自来和一个动物——不,一株植物一样,偶然活了,偶然死去。还有比他更近于自然的,他自己就是自然?
他用不着智慧,以及智慧的副产物——虚荣。和万物一样,他有力量培养自己,终于力量和年月同时消散,和万物一样,或者和波浪一样,不知不觉,溶于自然之流——平静而伟大的自然之流!他不存在,自然是他的存在。活着,他象征自然的奇迹;死了,他完成自然的美丽。他交代他的任务。犹如日月星循行各自的天轨,犹如白天和黑夜的此来彼往,不在人间留下一丝痕迹。
于是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的祭台上,好像观察一个希奇的生物,开始注意他黝黑的面孔。平淡无奇,和所有穷苦的乡下老人一样,是深浅相间的皱纹,视若无睹的黯灰的目光,衬着一张唯皮与骨的坎坷的脸庞。从这张窳陋的脸,我可以看见些什么呢?和我这城市人一样,那下面也藏着一个孤独者的悲哀?他的行动提醒我,他不止于形成自然,依旧有一个内心的经验,在苦乐的领受上,和我该有同样的分量,我禁不住问道:
“你在什么地方住?”
顺着他的手,我望见西边,离茔地一亩的光景,一所有些四方的小草房,四周扩出一圈高粱和玉蜀黍的杆子的短墙。
“你一个人?”
他迟疑了一下,搔搔头,然后指着那面一幅耕牛图,向我唧哝道:“我和他们一起住。”
一条并不肥硕的黄牛,拖着宽耙,翻起经冬的冻土。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跟随着。
“那不是你的孩子?”
“我没有孩子。”
从他答话的粗率,我明白自己多此一问,有伤他的讳莫如深的情感。于是我们沉默了,仿佛怀着敌意,窥伺着一己取胜的机缘。渐渐我心里充满了同情,却不愿意流露于外,只得转过身,望着对面随时可以毁灭的茅舍。这怎样地谐和,一切具有何等如画的境界!然而人的悲哀,不唯致苦自身,还加在自然上面,整个形成一片无色的忧郁。我不敢再问他了,反正我知道灵魂永久漂泊,而灵魂的躯壳永久美丽,犹如自然永久谐和。而所谓人者,在人海孤独于宇宙的进行却是一致。我离开这老态龙钟的看坟人,觉得我像侵犯了他一次,我这属于另一世界的陌生人。
(选自《李健吾散文集》,宁夏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