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间,铮子内姑母病殁。当热作昏沉的时候,对她的侄女口述四语道:“凄风苦雨,是我归程。蓬莱不远,到处飞行。”
科学观点说起来,所谓精神是有机体发展到了一定阶段产生出来的,它是某些有机体特有的生理上的属性或机能;换言之,它是有机体的神经系统发生的一种作用;有机体破坏,精神作用也就跟着消灭。但是,就一般人情说,死如果等于“从此消灭”,把以前曾经存在的账一笔划断,那是非常寂寞的事。受不住这寂寞,就来了死后依然存在的想头。依然存在,自当有所处的境界和相与的伴侣。这各依自己的信仰和想象来决定;在已经走近了生死界线的当儿,往往会造成一些“奇迹”,供后死者传说不休。如信鬼者临死,会有祖先或亡故的亲属到来,导往冥土;基督徒就遇见生着鸟翅膀的天使,迎归天国;佛门弟子则由佛来接迎,往生净土,试翻《净土圣贤录》,这类故事不可胜数。基督徒何以不会遇见祖先或亡故的亲属呢?蒙佛接引的又何以只限于信佛的人?这其间的缘故,原是一想就可以明白的。
最受不住这种寂寞的应该是修持净土的人了。他们把死看做住生净土与堕入地狱的歧路口。其设想净土与地狱,都源于死后依然存在这一念;而净土悦乐,地狱痛苦,所以临到歧路口必须趋此舍彼。于是一心念佛,平生用尽功夫;指望临命终时,此心不乱,仍能念诵佛号,蒙佛引归净土。还恐怕自力不够,就预先告诫亲属后辈,当己临终,慎勿啼哭,啼哭则此心散乱,就将堕入地狱苦趣;惟有助念佛号,最是功德无量。曾读当代某大师的文抄,厚厚的四本,差不多全讲这些:教人对于死这一件大事怎样去做预备功夫。他们的不甘寂寞也就可想而知了。
“蓬莱不远”的蓬莱正无异于基督徒的天堂和佛门弟子的净土。
再从送死者这方面说,断了气的一个人如果就此灵爽无存,斩绝了曾与世间发生过的一切关系,那也是非常寂寞的事。承认他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吧;惟有这样才好比宝物虽不在手头,而存放在外库里,并非就此失掉,就也足以自慰。从这一念,于是来了种种送死的花样。
这回因铮子内姑母的丧事,把久已忘怀了的故乡种种送死的花样温理了一遍。逢七,或请和尚唪经,或延道士礼忏。让死者受佛门的戒,由和尚给与法名;另一方面,道士“给篆”的法场,派定死者在瑶池会上当一份小差使,也给与道号。佛教徒呢?道教徒呢?只好说“兼收并蓄”。逢七前一天,到各个城隍庙去烧“七香”。城隍是冥土的地方官,到他们那里去烧香,无非希望他们对于新隶治下的鬼魂高抬贵手,不要十分为难;老实说,就是去行贿赂。既已是佛门的戒徒,瑶池会上的“职仙”,何以又成为城隍治下的鬼魂呢?这其间的矛盾谁也不去想,总之,多方打点,只求对死者“死后的生活”有利。
纸制的服用器物,凡想得到的都特制起来焚化。细针凿花的是纱衣,纸背粘一点儿薄棉的是法兰绒,摺成凹凸纹的是绒绳衫,灰纸剪细贴在衣服里面的是“小毛”,黄纸剪细贴在衣服里面的是“大毛”。桌椅箱笼,镜奁盘盒,乃至自鸣钟,热水瓶,色色俱备,而且都是摩登的款式。因为死者生时爱打“麻将”,就给准备一副麻将牌,加上三道“花”,还有“财神”和“元宝”。死者使用这些器物,“死后的生活”大概很“舒齐”的了,只是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租赁人家的房子终非久计。据说在最近的将来就有一所纸房子为她建筑起来了。
死者每天进食三次,中午用饭,早晚用点。食毕就焚化纸锭。逢食拿钱,这是阳世生活所没有的。唪经礼忏的日子则焚化得特别多。统计七七中所焚化的纸锭,至少可以堆满半间屋子。普通纸锭是用一张锡箔摺成的:还有用几张锡箔凑合摺成的中空的正方体,名之曰“库”,中间容纳一只菱形的小锭。这东西非常贵重,据说只须有极少的几个,就可以在冥土开一爿“典当”。这回焚化这样的“库”也不少。在冥土,新开的“典当”像上海四马路的书局一样一家一家接连起来了吧。让死者去剥削穷鬼实非佳事,这一层当然不去想它了;想到的只是从此死者将成为冥土的大财主。
灵座旁安置一件铜器,名之曰“磬”,却是碗形圆底的东西。每天须敲这东西四十九下;恐怕少敲或多敲,就用四十九个铜钱来记数。据说死者一直在那里趱行冥土的路程,而冥土是黑暗的,须待磐声一响,才有一段光明照见前路。如果少敲了,光明不继,那就有迷路的危险;多敲了呢,光明太强,耀得趱行者眼花,也许会累她跌交。照这样说,死者并不住佛土,也不在瑶池,也不作城隍治下的鬼魂,也不安居冥土的寓所,享受丰美的起居饮食,也不当许多片“典当”的大老板,吮吸穷鬼们的鬼脂鬼膏,却在那里作踽踽独行的“旅鬼”。
承认死者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可是终于不能确定死者的境况,因为这种种矛盾荒唐的花样原来是由送死者想象出来的。送死者忙着这种种的花样,仿佛得到了抚慰,强烈的悲感就渐渐地轻淡了。
(选自《叶圣陶散文甲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