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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过鬼门关
——改正之后(之五)

萧乾

我小时,我们住的北京东北角那一带,房子大都年久失修。一下雨就到处倒塌,每回总得砸死几口子。知道房漏了,可又修不起,就在屋瓦漏处搭上块破席头,上面压几块砖。

大概是上私塾的时候,我在路上有过一次险遇。我喜欢擦墙根儿走路。那一天,一块压席头的砖不知怎地哧溜下来了。是个夏天,我裸着上身。那块砖是紧擦着我的身子坠地的,把我的脑门和胸脯都擦破了皮。现在回想起来,只差上几分,我就可能呜呼哀哉了。

哎呀,我那苦命的寡妇妈可后怕死了。她噙着泪水搂着我,孩子长孩子短地不知叫了多少声,初一十五还去土地庙烧香叩头。街坊大爷们摸着我后脑勺,用祝贺的口吻说:“这孩子命硬。”

这句话在我一生起过难以言说的镇定作用。一九四〇年经历希特勒大轰炸时,一九四四年坐在满载黄色炸药箱的卡车上向莱茵河挺进时,甚至每次上飞机时,我都对自己说:“不怕,你命硬。”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我就是默念着这句符咒被推进手术室的。从那以后,直到一九八三年,我动过两次大手术,三次小手术。五次进出手术室,我的心都是宁静的。

先说说我为什么要动手术。

我对医学一窍不通,缺乏起码的常识。然而我对肾结石却有了点认识。肾,就是下水道的入口。淤塞了,它就会长结石。因此,为了防止长结石,第一条就得每天把水喝足。

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一年在柏各庄农场时,我同十几个人合睡一条大炕。我起过一两次夜,每次都得惊动睡在两旁的人,感到十分不方便。谁不是白天累得要命,天一亮又得爬起来干活!而且由于没有电筒,有一回起夜回来时,摸错了地方,挨了好一通臭骂。于是,我想了个绝招:过午滴水不进。果然很灵。从那以后再也不必起夜了。

当然,喝什么水也有关系。在湖北咸宁,我们是把向阳湖的湖水用柴油泵打上来喝。湖里不但经常有几十口子在洗澡,还泡着更多的水牛,并且随意方便着。杯子里发现一块半块牛粪,一点也不新鲜。

我的结石大约就是这么形成的。

但是中医总说我肾亏。还是一次作腹部拍照时,偶然发现了它的影子。已经快有栗子那么大了。

这是在一九七八年年底。转年,政治上我就得到了“改正”。于是,思想上就从“此生休矣”转变为仍要在事业上有点作为。

出访美国之前,我就站在十字路口上了。几位大夫都劝我不要动手术,说倘若结石只有米粒那么小,倒真可怕;因为一旦掉进尿管,能把人疼晕过去。我那块最大的结石,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它位于肾盂口上,刚好挡住了其他小块结石,所以绝不会发生结石掉进尿管的问题。而我又已交七十岁,大可带着它去火化场了。现在回想,他们说的很有道理。

在美国逗留的四个月中间,我一直在考虑这么个问题:现在好不容易才又能写作了,可是蹲在北京怎么写?写些什么?题材、素材,全在基层。一九五六年还不是由于下去几趟,才写出点东西么!然而带着这颗定时炸弹去矿山或农村总不是办法,还不如干脆把这个隐患除掉再下去的好。

动手术就是这么决定下来的。

手术前,洁若告诉我说,医院要她在一张开列着我可能遇到的五种死亡的单子上签字。她一再劝我多考虑一下。我说,你签吧,我命硬。

结石取出后,尿道不通,只好带一根肾管。那八个月可受了大罪。一九八一年八月,决定干脆把左肾切掉。切除后,由于带过肾管,缝的线不为肌肉所容,伤口总也不能愈合。于是先后又开了三次小刀,在不打麻醉药的情况下,硬把线头一根根地勾了出来。

带肾管的那八个月,在日夜随时告急中,我译完了《培尔·金特》,并开始编那四卷《选集》。

除了初中时得过一次伤寒,我一生几乎没住过医院。七十岁上住起院来,不免会想到死亡问题。

对于死亡,以前倒是有过恐惧。我早年见过不少死人。我妈妈是我搂着咽的气。最后钉棺材盖时,还有人扶着我站在一只高凳上向她说了一句永别的话。到了墓地,也是由我这个孝子先抓一把土,攘进穴口。我尝尽了死别的痛苦。

那时,许多习俗都把死亡神秘化、恐怖化了。上学的路上,每天必走过棺材店和寿衣铺。一到阴历七月十五,就办起盂兰盆会,说是鬼节。纸糊的船上站了各种等待超度的冤鬼,有缢死的无常,有呲牙咧嘴的夜叉,好不怕人。

每次去东岳庙,我总对那个瞪着眼睛翻看生死簿的判官不服气。凭什么由他来决定人的寿数!当我译《培尔·金特》时,就把剧中那个铸钮扣的人同我早年所不服气的判官联系起来了。然而铸钮扣的并没武断地决定培尔的命运。他还容许培尔做出自己的努力。

如果有人问我的人生哲学,我想用四个字来概括:事在人为。我从不相信先天注定的寿数。小时我就想,寿数再高,要是把身子横卧在火车铁轨上,也照样轧成两段。我一面准备死亡随时光临,一面自己加强锻炼;有病及早治,尽量推迟它的到来。

说来也怪,八十年代我面对死亡的勇气,恰好来自一九六六年的红八月里我服的那瓶安眠药。倘若隆福医院按照当时通常的做法不收我这个“阶级敌人”,或者收而敷敷衍衍,不给好好洗一下肠子,我也早就化为灰烬了。

那其间,在交代“黑思想”时,我说过这么一条:一个知识分子在新中国得个善终可真不易!那是因为我听到看到那么多科学家、教育家和作家,有跳楼摔死的,也有活活被打死的。那阵子我成天都在琢磨着自己怎么死法。

直到那帮人彻底倒了台,我对自己的死才有了自信:我会善终的。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动手术的前一晚,当医生来验明次晨开刀的部位,护士为我剃毛时,我猛然感到自己离死亡近了一步。可那晚我睡得很平稳,很熟。当洁若带点愁苦告诉我那五种死亡的可能性时,我还她一句:一九六六年那次要死不也就死了吗!如今,看到了歹徒的灭亡,又领到了“改正证书”,还不该知足!

由于开导她,我倒开导了自己。

多少人——多少比我聪明,能干,比我好的人,都没能看到那帮人的灭亡,而我看到了,这是多么侥幸啊!现在,我觉得每活一天,就是白赚一天,白饶上的一天。得好好利用它。

住院后期,我坚持每晨散步一个小时。我总是从病房出发,一直走到太平间,然后再折回。一趟趟地总那么走。太平间——鬼门关,对我不再可怕了。那是迟早必然的归宿。重要的,应该为之动脑筋的,还是怎样利用被抬进去之前这段日子。

我希望我千万别脑软化,别成为植物人。最希望的是一旦不能料理自己的生活时,就突然死去——更好的是悠然而死,比如在睡眠中,或伏案工作时。

我掌握不了自己如何死法,但我能掌握自己如何活法。

我自知当不了闯将,我从来就不是。我也不特别勤奋。但无论教书、当记者或编刊物,还是从事写作,我都还能力所能及地踏踏实实做点事。我就将这么做下去,做到非停下来不可的一天。

“未知生,焉知死。”孔子真是位讲实际的人。生——这是每个人都拥有的、内容各自不同的一本书。这里有成功也有失败,有欢乐也有悲哀,有值得自豪的,也有足以悔恨的。我希望有一天我能鼓起勇气,把自己这本整个地翻一翻。现在还不去翻它,因为还在写着它。可又怕停笔时来不及翻它了。

因此,我在找个诀窍:一边写着它,一边翻它。

一九八五年四月五日于北京远望楼
(选自《负笈剑桥》,三联书店1987年版) gufV5K3Tzga8Jpmw9/U9OIoCTlpGD+XdOFabZT0ecBNOxpTckxrgfUkyOtXtiiS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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