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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死
——抄抄摘摘之一

宋云彬

弘一法师于本年(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圆寂于福建泉州。临命终前书“悲欣交集”四字,并遗夏丏尊先生一书,其文曰:

丏尊居士文席:朽人已于九月初四月迁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在一般的人看来,“死”至少是可以厌恶的,弘一法师却把它看得这样自然而美丽。佛家承认一个人于今生之后,还有来生,但以生死轮回为苦,故教人修行以出离生死。弘一法师是一位高僧,他在精神上已经到达了超生死的境界,对于“死”,自然无所用其畏惧或厌恶。

最近又看到冯友兰先生的《论生死》一文,他认为有一种“在天地境界及道德境界中的人”,是不受死的威胁的。他旁征博引地说了许多话,最后的结论是:

所以在天地境界中的人,无所谓怕死不怕死,有意于不怕死者,乃是对于死尚有芥蒂。伊川云:“邵尧夫临终时,只是谐谑,须臾而去,以圣人观之,则犹未是,盖犹有意也,比之常人,甚悬绝矣。”他疾革,颐往视之,因警之曰:“尧夫平日所学,今日无事否?”他气微不能答。次日见之,却有声如丝来,答曰:“你道生姜树上生,我亦只得依你说。”伊川疾革,门人进曰:“先生平日所学,正今日要用。”伊川曰:“道着用便不是。”“道着用”亦是有意。所谓有意,亦谓对于死尚有芥蒂。在天地境界中的人,不有意地不怕死,亦不有意地玩视生。道家中有些人对于人生中的事,多所玩视,如所谓“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疽溃痈”者,是只了解死为顺化,而未了解生亦为顺化。了解生亦为顺化,则于人生中所应作的事,亦为顺化。所以在天地境界中的人所作的事,亦正是在道德境界中的人所作的事。对于作这些事,他亦是“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冯先生这个结论,在他的哲学理论上,可以说是一贯的,而且是很圆满的。就这个结论来说,不但邵尧夫辈对于“死”犹有芥蒂,弘一法师的临命终前的“悲欣交集”,亦未免犹有芥蒂了。其实欲求如冯先生所说的“在天地境界及道德境界中的人”,是不可多得的。圣人如孔子,他感觉到快要死了的时候,慨叹地说,“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则是对于“死”未免“盖犹有意也”。所以我友Y君,欢喜赞叹于弘一法师的临命终前的“悲欣交集”,以为“悲见有情,欣证禅悦”云。

古语有云:“死生亦大矣。”往古来今,多少圣智贤哲,努力求这个大问题的解决,但很少圆满的理论或办法。据我们想,这恐怕要跟社会制度一起来解決的吧。假定在一个合理的社会里,集体意识代替了个人主义,科学知识代替了玄学幻想,那么,个人生存着的时候,只是大众中的一个人,个人所作的事,也就是大众的事,作事是为了大众,不仅仅是“顺化”。社会合理,则横死或枉死的机会很少了,到了相当年龄,不能不死的时候,真所谓“没吾宁也”,也就无所谓威胁或恐惧了。不过这种说法太理想,而在冯先生看来,未免堕入功利境界了。

这里我附带抄一节冯先生的文章,而提出我的异议。冯先生说:

《礼记·檀弓》记子张将死之言,说:君子死是终。在道德境界中的人,是此所谓君子。死对于他是尽伦尽职的结束。所以死对于他亦是终。终即是结束之义。

按《礼记·檀弓》记子张将死之言,说:“君子曰终,小人曰死。”底下还有一句:“吾今日其庶几乎。”如果用现代语翻出来,便是:“君子的死叫做终,小人的死叫做死,我现在大概要死了。”本未含有什么“哲理”在里面。封建社会严等差、别上下,所以对于一个人的死,也因其身分之不同,而有特定的名称。例如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庶人曰死(均见《礼记·曲礼》)。终即卒也。君子者,大夫士也。小人者,庶人也。宋儒以义理解经,往往穿凿附会;冯先生多读古书,又很理解古书,乃亦从而附会之,甚矣古书之难读也!

一九四三年
(选自《宋云彬杂文集》,三联书店1985年版) tADLN1SGIbZ9p82p2tUFIuefVUx+XO4BB4XdEveihNdfJoo5rksyksrruIC+DM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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