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有重于泰山
有轻于鸿毛
夜深时——
月色显得朦胧,原野的风吹着,纤弱,无力,催一切都入昏睡,却又并不以宁静为满足。它隐藏于无边的黑暗里,挑动着窃窃的淫笑,使人烦腻。天那角,星在颤抖,摇摇欲坠。
时间也倦怠了,它在怀念着海的啸,森林的愤怒。
一个灵魂悄悄地出了窍。
像一片落叶,它飘着,在树梢,在草根,随着纤弱的风。
天那角,星在颤抖,摇摇欲坠。
它飘荡于无边的空虚里。
经过人海,经过地狱,也经过阿修罗道。它飘着,轻盈,无形,像一声叹息离开人口。
在死亡之国里,它碰到生命之神,矗立在无数蠢动着的灵魂中间。它想腾跃,奔离,但又抵抗不了那吸力,立刻,像荷叶上的小露珠并入大水点一样,这灵魂归了队。
“呀!你还在挣扎,你怕死,但你终于死了。”一个灵魂说。
“不!我不怕死!”新来的一个回答。
“你不乐于死?”
“不!于死,我无所知。”
“那末,你一定是留恋着生,丢不开亲昵,丢不开享受,多可耻的俗物!”
“……”
不久,灵魂的队伍里起了骚动。
这不是临阵决战,因为在这里已经泯没了敌我;这不是游行示威,因为在这里已经漫灭了贫富;这不是大出丧,因为在这里,“人们”已无法卖弄其势利。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演讲会——昭示后来,述说自己。
肩着痛苦,浴着血腥,它们一个个飘上讲坛。原野的风吹着,刚健,愤怒,使一切都起呼号。
故事壮烈地展开。浩气,很快的填满了宇宙。
夜深时——
死亡之国里重温着人世的旧梦:
在战场上,
在爱河里,
在真理的旗帜下,
在屈辱与光荣之际,
——慷慨地献出了它们的生命。
萧萧,是悲风,夜月无色。
这新来的一个呜呜地哭着。
“为什么剥夺了我的生命。”他向生命之神问。
“在没有给予你生命以前,我已经把它剥夺了。因为我决定你一定得死。”
不知道经过多少年月,不知道是久是暂,死亡之国里又来了一个新的灵魂,它想腾跃,奔离,但又抵抗不了那吸力,立刻,像荷叶上的小露珠并入大水点一样,这灵魂归了队。
“呀!你还在挣扎,你怕死,但你终于死了。”一个灵魂说。
“不!我不怕死!”新来的一个回答。
“你不乐于死?”
“不!于死,我无所知。”
“那末,你一定是留恋着生,丢不开亲昵,丢不开享受,多可耻的俗物!”
“不!我不贪图,也无所留恋。”
“那末……”
“我执着于生!”
这新来的一个跑到生命之神的面前。
“你为什么执着于生的呀?”生命之神问。
“恕我先问一句,你为什么生我的呢?”
生命之神闭上了眼睛。
“当这理由还不曾泯灭,当你还得继续给予人类以生命之前,我要执着于生。你为什么生我的呢?不回答吗?我可以这样反问:我为什么而生的?这任务存在着,我就得生下去,执着于生!”
这一回,灵魂的队伍里真的起了骚动。
一九三九年四月七日为泰山与鸿毛论争作
(选自《鸿爪集》,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