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的夫人去世了,是生肺病死的。得到消息,赶去吊唁,却已在前一天草草殡殓。房间里和平恬静,一如往昔。两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正在自在地嬉戏。
朋友平静地叙述他夫人临终的情景:黄昏时还笑谈自如,夜半咳醒,几口鲜血,就此奄奄地长眠了。“她一放手也就算了”,他说,“可是把责任都交给了我,你看,这两个孩子。我得兼做母亲的事了。”
他没有流泪,眼角却已经分明泫然。朋友是坚强的,我知道他的悲戚埋在心底。“死者长已矣,生者长恻恻”,这朋友将负着他夫人留下的悲苦的担子,独自向人生迈步。
我想起鲁迅先生逝世那一天的情景来。
是早上听见的噩耗,下午跟朋友跑了去。鲁迅先生安详如生地仰卧在床上,一生战斗,如今算是息了肩。景宋先生忙忙碌碌,照料一切,虽然眼皮红肿,紧张的神情似乎比悲戚还多。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大约因为家里骤然的热闹,高兴得楼上楼下地乱跑,桌上桌下地爬跳,那是海婴。
这印象使我感动,至今不易忘却。现在又添上了朋友的家里的一幕。
默默地工作,默默地战斗,默默地尽着自己的好人的责任,拳头一捏,眼睛一闭,“一放手也就算了”,把悲哀和责任同时遗留给后死者。这悲哀是沉重的,它可以把弱者压倒;然而坚强的人却把眼泪咽向肚里,慢慢地消受,他们先接受了死者留下的责任。
人世哀乐,琐琐凡情,往往使我感动至于下泪。因为这样的人物,总是比什么人都多情,也比什么人都健实,假如他们在战场上,也许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却是前仆后继默然用命的斗士。
一九三九年十月
(选自《遥夜集》,作家出版社1956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