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战时的书
——瓮牖剩墨之四

王力

如果说梅和鹤是隐士的妻和子,那么,书该是文人的亲挚的女友抗战以前,靠粉笔吃饭的人虽然清苦,也颇能量入为出,不至于负债;如果负债的话,债主就是旧书铺的老板。这种情形,颇像为了一个女朋友而用了许多大可不必用的钱。另有些人把每月收入的大半用于买书太太在家里领着三五个小孩过着极艰难的日子,啃窝窝头,穿补钉衣服这种情形,更像有了外遇,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

依照文人的酸话,有书胜于有钱,所以藏书多者称为“坐拥百城”读书很多者为“学富五车”。有些真正有钱的人虽然胸无点墨,也想附庸风雅,大洋楼里面也有书房,书房里至少有一部四部丛刊或万有文库可见一般人对于书总还认为一种点缀品。当年我们在清华园的时候,有朋友来参观,我们且不领他们去欣赏那地板光可鉴人,容得下千人跳舞的健身房,却先领他们去瞻仰那价值十万美金的书库。“满目琳琅”四个字决不是过度形容语。那时节,我们无论是学生,是教员,大家都觉得学校的“百城”就是我们的“百城”,有了这么一个图书馆,我们的五车之富是唾手可致了。

到如今,我们是出了象牙之塔!每月的薪水买不到两石米固然令我们叹气,但是失了我们的“百城”更令我们伤心。非但学校的书搬出来的甚少,连私人的书也没法子带出来。如果女友的譬喻还算确切的话,现在不知有多少人在害着相思病!“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回首前尘,实在是不胜今昔之感。

固然书籍的缺乏也有好处,我们可以从此专治一经,没有博而寡要的毛病了。但是,大学生正在求博贵于求精的时代,我们怎好叫他们也专治一经?照例,在每一门功课的开始,应该开列给学生们一个参考书目;但是,现在如果照当年那样地开列一个参考书目,就只算是向他们夸示你曾经读过这些书,实际上并没有丝毫的益处。倒不如索性凭着你肚子里能记得多少,就传给他们多少。他们对你这个“书厨”自然未必信任,因为一个人无论怎样博闻强记,对于他所读过的书也不免“时得一二遗八九”;然而欢迎这种办法者不乏其人,因为考试的范围不会再超出那寥寥几十页的笔记了。专制时代有“朕即天下”的说法,现在靠粉笔吃饭的人可以说“朕即学问”。我们应该因此自负呢,还是清夜扪心,不免汗流浃背呢?

现在后方的书籍实在少得可惊。西书固然买不着,中文书籍可读的也缺乏得很。新书固然不多,木版的线装书却更难找。譬如要买一部《十三经注疏》,就要看你的命运!近来更有令人伤心的现象,连好些的中英文字典都缺货了。书店里陈列着的都是一些《大纲》,《一月通》,《大学试题》和许多《八股》。从前贫士们买不起书籍,还可以在书摊上“揩油”一目十行,也就踌躇满志。现在呢?书摊上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揩油的价值,然而贫士们积习难除,每逢经过书店的时候,也还是忍不住走进去翻翻,这正是所谓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罢了。

书摊上摆的都是小册子,一方面适合读者的购买力,一方面又是配合战时一般人的功利思想。大家觉得,在这抗战时期,咱们所读的书必须与抗战有关;和抗战没有直接关系的书自然应该束诸高阁。大家又觉得抗战时期读书要讲效率,要在短期内,上之做到安邦定国的地步,下之亦能为社会服务,间接有功于国家。古人把书籍称为“书田”“经畬”之类是拿耕种来比读书,必须“三时不害” ,然后可望五谷丰登。现代的人把书籍称为“精神食粮”,是不肯耐烦耕种,只希望书籍能像面包一般地吃下去即刻可以充饥。今天念了一本《经济学讲话》,明天就成为一个经济学家;今天念了一本《怎样研究文学》,明天就成为一个文学家;今天念了一本《新诗作法》,明天就成为一个诗人。平时如此,战时尤其如此“食粮”!“食粮”!世上多少自欺欺人的事假借你的名义而行;现在大家嚷着精神食粮缺乏,自然是事实,然而像现在这种小册子再加上十倍,恐怕也是救不了真正读书人的饥渴。

同时,书籍的印刷也呈现空前的奇观。墨痕尚湿,漫漶 过于孔宙之碑 ;纸色犹新,断烂犹如汲冢之简 。这还可说是为暂时物力所限,无可奈何;然而人力似乎也和物力相配而行。出版家好像是说:恶劣的纸墨如果配上优秀的手民 和校对员,好像骏马驮粪,委屈了良材,又像梅兰芳穿上了天桥旧戏衣,唱破了嗓子也是白费力气!倒不如索性马虎到底,反正有“国难”二字可以借口的。这一来,作者和读者们可就苦了。在作者方面,虽则推敲曾费九思 ;在手民方面,却是虚虎不烦三写 !至于英文的排印,就更令人啼笑皆非。非但字典里没有这个词,而且根本没有这种拼法!呕尽了心血写成了一篇文章或一部书,在这年头儿能够发表或出版,总算万幸,所以看见了自己的文章印出来没有不快活的。但是,看见了排错一个字,就比被人克扣了一半的稿费还更伤心;若看见排错了十个字,甚至于后悔不该发表或出版。要求更正吗?非但自己不胜其烦,而且编者也未必同情于你这种敝帚自珍的心理。说到读者方面,感想又不相同。偶然有人趁此机会攻击作者,硬说手民之误是作者自己的错误,不通;然而就一般情形而论,都没有这种落井下石的心理,不过大家感觉得不痛快,因为须得像猜诗谜一般地,费尽心思去揣测原稿写的是什么字。总之,喜欢完善自是人情之常;非但作者和读者们,连编者也何尝愿意看见自己所编的刊物满纸都是误排的字呢?在以前,被人看重的刊物往往经过三次的校对;现在戎马倥偬之际,找得着一个印刷所肯承印已经是不容易了,谁敢再提出校对三次的要求?这样说来,校对的不周到仍旧是受了战事的影响。

这个时代是文人最痛苦的时代。别人只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文人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大的悲哀,就是求知欲不得满足。伴着求知欲的还有对于书籍的一种美感,例如古色斑斓的宋版书和装潢瑰丽的善本书等,都像古代器皿一般地值得把玩,名人字画一般地值得欣赏。所以藏书是种需要,同时也是一种娱乐。现在因为书籍缺乏,我们的需要不能满足;印刷恶劣,我们的娱乐更无从获得。我们在物质的享受上虽是“竹篱茅舍自甘心” ,然而在精神的安慰上却不免常做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 的美梦。我们深信这美梦终有成为事实的一日,不过现在我们只好暂时忍耐罢了。

一九四二年《中央周刊
(选自《龙虫并雕斋琐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KuytBUwKcll3KO0b2BrLOpwKyOO0rKtDpCEZxEJx3d8mCaMOsFKt6qRCvt0YETtD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