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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界的风尚

冯至

所谓一般社会的风尚,若仔细分析,自然可以分析出许多因素,但其中总不免含有几分不负责任的游戏性。就以女子的服装而论,在古代多半模仿“内家宫样”,在现代则又受电影的影响和巴黎或纽约的服装杂志的支配;“内家宫样”也好,电影与服装杂志也好,其起源每每由于少数人、甚至是三两个人的好奇立异。这种好奇立异常常出于不自觉,或出于游戏,但一成为风尚,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普遍全世,这时再回想那少数的创始人,想把人打扮成什么样子,便打扮成什么样子,真近乎和人类开玩笑,他们的权威好像还甚于那些睥睨一世的英雄。现代文艺读书界里一本书的忽然流行与忽然过去,也有些和服装的风尚相类似这现象在西方最为明显。在欧美几个重要的国家,几乎每年都会产生一部在一年内销路超过十几版或几十版的小说,两三部在每个大城市一连上演一个月以上而每场都满座的剧本。这小说、这剧本,它们的内容与技巧,比起其他同时代的作品,往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优越,它们为什么这样流行,在一些有文学修养的人们的眼里看来,几乎是不可解的事。更奇怪的是这些盛极一时的小说与剧本过两三年后便会冷落得无人过问,渐渐通过旧书摊子而走入无何有之乡。一般读书的群众是这样喜新厌旧,使人想到《天方夜谭》里的那个暴君,他每晚需要一个女子侍奉,第二天黎明便把这个女子杀掉。

但是他们和那暴君并不完全相同:暴君是主动的,他们则完全是被动的。他们被操纵在现代的报纸的手里。在这里请让我谈一段西方文坛的掌故。我们还记得大约在一九二九年,德国有一部风靡全世的非战小说,雷马克的《西线平静无事》,这部书在描写战争的小说里并不能算是第一流,但它这样流行,被译成几十个国家的文字,在中国至少也有两种译本。等到一九三〇年的冬天,我到德国时,这部书已经不大有人过问了。同时这作家的第二部小说《前线归来》已出版,只仰仗前一部行将消逝的光荣在读书界里冷冷清清地销行着 。第二年夏我在柏林遇见了一位名叫麦耶尔的报纸专栏作家,和他偶然谈起《西线平静无事》。他说雷马克

是他的朋友,当雷马克写这部小说时,不过是随便写写,并没有多大愿望写完了把稿子交给他看,他看完后很受感动,便把这部小说介绍给一家出版公司出版。这公司在当时出版界中有很大的通俗势力,每天在柏林发行的报纸就有七八种之多。那时欧洲的人民经过大战,虽已十年,但痛定思痛,厌战的情绪还很浓,各国都在为和平努力,这本书恰巧在这时出版,又加以这出版公司最善于宣传,于是它便盛极一时,弥漫全世就是在没有欧洲战争前线经验的中国人也隔靴搔痒地读着。这偶然的幸运绝不是雷马克当初所料到的。如这书由另一个出版社出版,它也许会因为书中的非战思想投合时宜,但缺乏了那么多的报纸为它宣传,想来总不会那样风行吧。

所谓一般的读书界多半是盲目的,他们不大能够区分真假,他们需要旁人的指点;他们买一本书,看一次电影或一出戏,跟吃一顿馆子没有多大分别,若是自命有经验的人能给他们一些指点,他们就觉得可靠了在现代担负这个指点任务的多半是报纸和杂志。只可惜这些报纸杂志不一定都是能担负起这任务的。在西方固然有些有传统、有权威、有水平的文艺刊物,但究竟是少数,大多数还失不掉江湖气。有些自命不凡的评论家,尽量要从无数的作品中发现天才,觉得若能从中发现出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济慈,那岂不是文学史上的美谈!只可惜他们的眼光有限,所看到的不一定是天才,万一有什么有希望的作家,他们也未必见得到。等而下之的,就迎合一般人喜新厌旧的心理,只想在社会上添些热闹,什么每月最好的书啊,一部一部地介绍给读者,于是书店、作品、刊物互相为用,把一般的读者当作无知的小孩来看待,而这些读者也以小孩子自居。这无异于巴黎纽约替大服装店编的服装杂志,在一九四三年就订出一九四四年的样式,而这样式也就居然在社会上发生作用。

那些服装杂志很能了解社会的需要,在经济困难时期,它们所描画的式样,尽量在节省材料上着想,在比较富裕的年月,就不惜浪费材料。所以有些报纸和杂志也善于感受时风的转移,它们在一个法西斯统治的国家总不会推荐一部颂扬和平的小说,同样在一个唯利是图的社会也不会推荐一部哲理深刻的戏剧。它们很少在作品的本身上着想。一部作品,纵使是很好的,若不合时宜,它们就不肯推荐,它们知道,纵使推荐也不会被接受。

以上所说的是西方的情形。在中国报纸杂志还没有那么大的势力,出版界和读书界则随时都在受着外国风尚的支配,创作方面也无形中受着这些风尚的影响。

中国的翻译界是不应该这样只跟着西方流行的风尚跑的,至少在这些流行的以外,还得多介绍一些不合乎所谓“风尚”而更有意义的作品。我们的眼光不要被“时代”这个神秘的字给弄得模糊,我们常常听见“不合时宜”、“违背时代精神”这类笼统的话,其实这类的话是空洞没有内容的。直到现在为止,(将来我们不知道,)我们从未见过一部真实的伟大的作品是“完全过去了”。有时候老子的一句话,莎士比亚或歌德的几行诗,向我们比任何一个同时代的著作说得更多。一时畅销的书和真实的文艺作品可以说是两回事,正如流行的服装与美并不甚相干一般。有些女人很知道,一件超乎时尚而合乎美感的衣裳比一件只局限于时尚的衣裳可穿的时间要长久得多。读书的人对于书籍也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
(选自《冯至选集》第二卷,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UL4+jQ3Raq+LulrPo8cvdnx1G7mYMqIzwmvsnRMFBR9cIR35yqFoqtzILw+W+fJ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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