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考试制度是一切制度里最好的,它能把人支使得不像人了,而把脑子严格的分成若干小块块。一块装历史,一块装化学,一块……
比如早半天考代数,下午考历史,在午饭的前后你得把脑子放在两个抽屉里,中间连一点缝子也没有才行。设若你把X+Y和一八二八弄到一处,或者找唐朝的指数,你的分数恐怕是要在二十上下。你要晓得,状元得来个一百分呀。得这么着:上午,你的一切得是代数,仿佛连你是黄帝的子孙,和姓字名谁,全根本不晓得。你就像刚由方程式里钻出来,全身的血脉都是X和Y.赶到刚一交卷,你立刻成了历史,向来没听说过代数是什么。亚力山大,秦始皇等就是你的爱人,连他们的生日是某年某月某时都知道。代数与历史千万别联宗,也别默想二者的有无关系,你是赴考呀,赴考的期间你别自居为人,你是个会吐代数,吐历史的机器这样考下去,你把各样功课都吐个不大离,好了,你可以现原形了;睡上一天一夜,醒来一切茫然,代数历史化学诸般武艺通通忘掉,你这才想起“妹妹我爱你”。这是种蛇脱皮的工作,旧皮脱尽才能自由;不然你这条蛇不曾得到文凭,就是你爱妹妹,妹妹也不爱你,准的。
最难的是考作文。在化学与物理中间,忽然叫你“人生于世”。你的脑子本来已分成若干小块,分得四四方方,清清楚楚,忽然来了个没有准地方的东西,东扑扑个空,西扑扑个空,除了出汗没有合适的办法。你的心已冷两三天,忽然叫你拿出情绪作用,要痛快淋漓,慷慨激昂,假如题目是“爱国论”,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的心要是不跳吧,笔下便无血无泪;跳吧,下午还考物理呢。把定律们都跳出去,或是跳个乱七八糟,爱国是爱了,而定律一乱则没有人替你整理,怎办?幸而不是爱国论,是山中消夏记,心无须跳了。可是,得有诗意呀。仿佛考完代数你更文雅了似的!假如你能逃出这一关去,你便大有希望了,够分不够的,反正你死不了了。被“人生于世”憋死,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说回来,考试制度还是最好的制度。被考死的自然无须用提。假若考而不死,你放胆活下去吧,这已明明告诉你,你是十世童男转身。
(选自《老舍幽默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老舍
若是学者才准念书,我就什么也不要说了。大概书不是专为学者预备的;那么,我可要多嘴了。
从我一生下来直到如今,没人盼望我成个学者;我永远喜欢服从多数人的意见。可是我爱念书。
书的种类很多,能和我有交情的可很少。我有决定念什么的全权;自幼儿我就会逃学,愣挨板子也不肯说我爱《三字经》和《百家姓》。对,《三字经》便可以代表一类——这类书,据我看,顶好在判了无期徒刑以后去念,反正活着也没多大味儿。这类书可真不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犯无期徒刑罪的太多;要不然便是太少——我自己就常想杀些写这类书的人。我可是还没杀过一个,一来是因为——我才明白过来——写这样书的人敢情有好些已经死了,比如写《尚书》的那位李二哥。二来是因为现在还有些人专爱念这类书,我不便得罪人太多了。顶好,我看是不管别人;我不爱念的就不动好了。好在,我爸爸没希望我成个学者。
第二类书也与咱无缘:书上满是公式,没有一个“然而”和“所以”据说,这类书里藏着打开宇宙秘密的小金钥匙。我倒久想明白点真理如地是圆的之类;可是这种书别扭,它老瞪着我。书不老老实实的当本书瞪人干吗呀?我不能受这个气!有一回,一位朋友给我一本《相对论原理》,他说:明白这个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下了决心去念这本宝贝书。读了两个“配纸”,我遇上了一个公式。我跟它“相对”了两点多钟!往后边一看,公式还多了去啦!我知道和它们“相对”下去,它们也许不在乎我还活着不呢?
可是我对这类书,老有点敬意。这类书和第一类有些不同,我看得出第一类书不是没法懂,而是懂了以后使我更糊涂。以我现在的理解力——比上我七岁的时候,我现在满可以作圣人了——我能明白“人之初,性本善”。明白完了,紧跟着就糊涂了;昨儿个晚上,我还挨了小女儿——玫瑰唇的小天使!——一个嘴巴。我知道这个小天使的性不本善,她才两岁。第二类书根本就看不懂,可是人家的纸上没印着一句废话;懂不懂的人家不闹玄虚。它瞪我,或者我是该瞪。我的心这么一软,便把它好好派在书架上;好打好散,别太伤了和气。
这要说到第三类书了。其实这不该算一类;就这么算吧,顺嘴。这类书是这样的:名气挺大,念过的人总不肯说它坏,没念过的人老怪害羞的说将要念。譬如说“元曲”,太炎“先生”的文章,罗马的悲剧,辛克莱的小说,《大公报》——不知是哪儿出版的一本书——都算在这类里,这些书我也都拿起来过,随手便又放下了。这里还就属那本《大公报》有点劲。我不害羞,永远不说将要念。好些书的广告与威风是很大的,我只能承认那些广告作得不错,谁管它威风不威风呢。
“类”还多着呢,不便再说;有上面的三项也就足以证明我怎样的不高明了。该说读的方法。
怎样读书,在这里,是个自决的问题;我说我的,没勉强谁跟我学。第一,我读书没系统。借着什么,买着什么,遇着什么,就读什么。不懂的放下,使我糊涂的放下,没趣味的放下,不客气。我不能叫书管着我。
第二,读得很快,而不记住。书要都叫我记住,还要书干吗?书应该记住自己。对我,最讨厌的发问是:“那个典故是哪儿的呢?”“那句话是怎么来着?”我永不回答这样的考问,即使我记得。我又不是印刷机器养的,管你这一套!
读得快,因为我有时候跳过几页去。不合我的意,我就练习跳远。书要是不服气的话,来跳我呀!看侦探小说的时候,我先看最后的几页,省事。
第三,读完一本书,没有批评,谁也不告诉。一告诉就糟:“嘿,你读《啼笑姻缘》?”要大家都不读《啼笑姻缘》,人家写它干吗呢?一批评就糟:“尊家这点意见?”我不惹气。读完一本书再打通儿架,不上算。我有我的爱与不爱,存在我自己心里。我爱念什么就念,有什么心得我自己知道,这是种享受,虽然显着自私一点。
再说呢,我读书似乎只要求一点灵感。“印象甚佳”便是好书,我没工夫去细细分析它,所以根本便不能批评。“印象甚佳”有时候并不是全书的,而是书中的一段最入我的味;因为这一段使我对这全书有了好感;其实这一段的美或者正足以破坏了全体的美,但是我不去管;有一段叫我喜欢两天的,我就感谢不尽。因此,设若我真去批评,大概是高明不了。
第四,我不读自己的书,不愿谈论自己的书。“儿子是自己的好”我还不晓得,因为自己还没有过儿子。有个小女儿,女儿能不能代表儿子,就不得而知。“老婆是别人的好”,我也不敢加以拥护,特别是在家里但是我准知道,书是别人的好。别人的书自然未必都好,可是至少给我一点我不知道的东西。自己的,一提都头疼!自己的书,和自己的运气好像永远是一对儿累赘。
第五,哼,算了吧。
(选自《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叶圣陶
听说读书,就引起反感。何以致此,却也有故。文人学士之流,心营他务,日不暇给,偏要搭起架子,感喟地说:“忙乱到这个地步,连读书的功夫都没有了。”或者表示得恬退些,只说最低限度的愿望:“别的都不想,只巴望能安安逸逸读点儿书。”这显见得他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做点儿其实不相干的事就似乎冤了他,若说利用厚生的笨重工作,那是在娘胎里就没有梦见过,这般荒唐的骄傲意态,只有回答他一个不理睬了事。衣锦的人必须昼行,为的是有人艳羡,有人称赞,衬托出他衣锦的了不起。现在回答他一个不理睬,无非让他衣锦夜行的意思。有朝一日,他真个有了读书的功夫了,能安安逸逸读点儿书了,或者像陶渊明那样“不求甚解”,或者把一句古书疏解了三四万言,那也只是他个人的事,与别人毫不相干。
还有政客、学者、教育家等人的“读书救国”之说。有的说得很巧妙用“不忘”“即是”等字眼的绳子,把“读书”和“救国”穿起来,使它颠来倒去都成一句话。若问读什么书,他们却从来不曾开过书目。因此人家也无从知道究竟是半部《论语》,还是一卷《太公兵法》,还是最新的航空术。虽然这么说,他们欲开而未开的书目也容易猜。他们要的是干练的帮手,自然会开足以养成这等帮手的书;他们要的是驯良的顺民自然会开足以训练这等顺民的书。至于救国,他们虽然毫不愧怍地说“已有整个计划”,“不乏具体方案”,实际却最是荒疏。救国这一目标也许真能从读书的道路达到,世间也许真有足以救国的书,然而他们未必能能也未必肯举出那些书名来。于是,不预备做帮手和顺民的人听了照例的“读书救国”之说,安得不“只当秋风过耳边”?
还有小孩进学校,普通都称为读书。父母说:“你今年六岁了,送你到学校里去读书吧。”教师说:“你们到学校里来,要好好儿读书。”嘴里说着读书,实际做的也只是读书。国语科本来还有训练思想和语言的目标但究竟是工具科目,现在光是捧着一本书来读,姑且不说它。而自然科社会科的功课也只是捧着一本书来读,这算什么呢?一只猫,一个苍蝇一处古迹,一所公安局,都是实际的东西,可以直接接触的。为什么不让小孩直接接触,却把这些东西写在书上,使他们只接触一些文字呢?这样地利用文字,文字就成为闭塞智慧的阻障。然而颇有一些教师在那里说:“如果不用书,这些科目怎么能教呢?”而切望子女的父母也说:“进学校就为读这几本书!”他们完全忘了文字只是一种工具,竟承认读书是最后的目的了。真要大声呼喊“教救孩子”!
读书当然是甚胜的事,但是必须把上面说起的那几种读书除外。
(选自《叶圣陶散文甲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