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成熟的人,不会认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关键选择,他更相信持续努力和不断调整。对于人生中的重大选择,他有勇气承担后果。
——陈赛
《格林童话》里有这么一则故事:
上帝创造世界以后,答应所有的动物都有30年的寿命可以活。驴子因为太清楚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生来就该背负重物,因此要求上帝缩短它的寿命,好让它不必做那么久的苦工,上帝于是收回驴子18年的寿命;狗因为害怕变老,要求上帝也让它少活几年,上帝也答应了;到了猴子,猴子同样害怕年老体衰被人戏弄,跟着请求上帝收回它几年的寿命,上帝就好心地让它少活10年。
最后轮到人类,男人和女人都觉得30年寿命太短,请求上帝让他们多活一阵子,上帝于是把从驴子那儿拿来的18年赐给人类。可人类还是不满足,觉得这样仍然太短,上帝就把狗不想活的那12年再赐给人类。到最后,连猴子多出来的那10年,也给了人类。
人类前30年的人生通常可以过得健康快乐,因为这30年是他们原本该有的寿命。接下来的18年,因为是从驴子那儿拿来的,所以他们就得每天做牛做马,不断遭受鞭笞,辛苦劳动。再接下来的12年,因为是狗的寿命,所以他们通常就坐在壁炉边喃喃抱怨,咆哮不止。最后轮到猴子的10年,此时人们的生命也即将结束。
中国人说,“三十而立”。按孔子的原意,“立”是一个很高的标准。“立”,所谓立身行道也,是指道德人格层面的意思。己欲立而立人,卓然自立。
当我们今天提起“三十而立”这个词的时候,我们会清楚地意识到时代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比起古人面对的那个小而稳固的世界,我们的世界更大、更快、更浮躁、更容易让人恐惧和迷失,在这样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并不容易。
这似乎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长大成人”意味着一个人过了18岁,身体发育成熟,开始恋爱、工作,会开车,能赚钱养活自己,可以自由熬夜,等等。
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成熟,是生物学为我们定义的“成年”。拥有事业、婚姻、孩子,都是社会为我们定义的“成年”,没有这些指标,社会就不承认你是成年人。
但从心理而言,事情就变得复杂得多——拥有独立的人格、独立的思想,为自己、为别人负责,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都是内在的、主观的标准,你需要自己做出判断。
在今天的社会,很多成年人活得像个小孩子,他们希望永远享受年少时的自由与随性,而避免扛起工作或人际关系中的责任。他们也许结了婚,有了稳定的事业,但这只是表象,在内心深处,他们仍然是一个孩子,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梦想,希望写出最伟大的小说,或者找到最完美的情人,但却没有真正为此付出行动,或者负起责任。
为什么会这样?
在《为什么长大》一书中,美国哲学家苏珊·奈曼(Susan Neiman)提出这样一个观点——“成长的艰难,不在互联网,不在社交媒体,甚至是当下的经济状况,当然,这些问题都让成长变得更艰难,但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的文化不再提供任何有吸引力的成年人的模型。”
小时候想象成年后的人生,似乎应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拥有世间所有可能的金钱、爱情与幸福。这种关于成年的图景与其说庸俗,不如说幼稚。
另外一种关于成年的图景恰恰相反——成年人过着一种沉默、荒凉、绝望的生活。成年意味着放弃自己的希望和梦想,接受既定现实的限制,屈从于生活,尽管它远不如起初想象的那样刺激、有价值或者有意义。
19世纪流行的成长小说,会描述一个年轻人追寻灵魂、发现自我的过程,成年意味着一个独立的自我的成长,个体在社会留下自己的印记;而到了20世纪,尤其在二战后,几乎所有的小说家,索尔·贝娄、玛丽·麦卡锡、菲利普·罗斯、约翰·厄普代克,他们笔下的成人生活,无一例外都是破碎的梦、破碎的婚姻、无法实现的野心、职场的疏离、家庭的隔阂。
为了寻找一个真正健康的成年图景,苏珊·奈曼认为我们应该回到启蒙时代,回到康德的理性。 在《何为启蒙》里,康德把“成熟”定义为——理性将自己从自我招致的不成熟状态中解放出来。 按照成长的逻辑,一个人刚出生时只是一个无助的婴儿,但随着身心的发展,我们将逐渐掌控人生以及与之相伴的世界。我们会逐渐融入世界并稳固我们在其中的位置,然后变得越来越独立,越来越有经验,直到我们可以成为自我主宰的成年人。另外,我们最坏的本能却无时无刻不在阻止破坏这个过程——处于被动状态是一件舒适的事情。我们选择了不成熟——让别人替你做出决定,远比你自己做决定要舒服得多。
康德说,“如果有一本书照顾我的理解力,一位牧师照顾我的良心,一位医生规定我的饮食,我丝毫不用自己费劲。只要我能付钱,我就不需要思考,别人自会帮我打理一切事物。”
但奈曼认为,康德更深刻的洞见在于,不长大,并不只是我们的错,而是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结构在保持我们的“孩子气”。因为我们不长大,永远保留在青少年的心智状态,符合社会的利益。“国家的控制欲与我们对舒适的渴望使社会避免了冲突,但这样的社会并非成年人的社会。”
在康德的时代,这固然意味着审查和惩罚,但消费社会发明了更好更隐秘的方法,以消费而不是生产来定义一个人——长大成人意味着有能力购买昂贵的玩具、更贵的车、更新的手机、更时髦的鞋子……
所以,我们周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信息,有一半的信息迫使我们变得务实,不再做梦,接受世界实际的样子,并把成人的世界描绘成对现状的妥协;另一半信息则是关于如何保持年轻的产品和建议。这种“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比审查更有效——“如果你阻止人们得到信息,总会有一些勇敢的人起来反抗,但如果你用大量无意义的选项淹没他们,他们只想让噪声停止。”
“正因为如此,真正的成长不是一种顺从,而是一种颠覆的理想。和所有的理想一样,它永远无法真正实现,但不代表它不能引导我们的行动。”奈曼说。
所以,在康德的成人模型里,“成长,更多的关乎勇气而非知识,世界上所有的知识都无法代替你运用判断力的勇气”。判断力至关重要,因为真正触动我们的问题不可能通过遵循某一个规则找到答案。我们需要勇气来学会相信自己的判断力,而不是依赖国家、邻居或者喜爱的电影明星的判断力。
也就是说, 独立思考,才是成人的关键 。其次, 要有勇气去接纳贯穿我们生命始终的裂缝 。理性的理想告诉我们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经验却告诉我们现实往往不是理想的样子。长大需要我们面对两者之间的鸿沟——两者都不放弃。
如果说,成人是一种社会构建,而成熟是一种心理属性,那么,什么样的心理成熟度才能匹配一个成年人真正应该承担的社会角色?一个人心理成熟的成年人应该如何面对现实世界的各种限制与挑战?如果成年是一种道德勇气,我们如何获得这种勇气?
或者,我们再倒退一步?我们真的非得做一个“成熟”的人吗?为什么?不长大可以吗?保持童心不是也很好吗?一个人身上“大人”与“孩子”的一面,有可能调和吗?如果可以,如何调和?
在阅读正式内容之前,让我们先来做一个小测试,看看自己是不是足够成熟。
由于本测试主要反映的是被试者的想法,无法测量被试在实际情境中的行为和情绪反应,测试结果仅供参考。
以下是10个描述人的想法和做法的句子,在句后的三个选项中选取最符合你的想法和做法的一个选项。
1.做了坏事却逃脱了惩罚,做了好事都得到好的回报,我希望成为这么幸运的人。
a.不同意(10分)
b.不能确定(5分)
c.同意(0分)
2.一般情况下,人和人的想法各有不同,这是正常现象。
a.不同意(0分)
b.不能确定(5分)
c.同意(10分)
3.在工作和生活的重大方面,我希望父母能为我做主。
a.不同意(10分)
b.不能确定(5分)
c.同意(0分)
4.要是一项法律不能保护人的正当权利,人应该做出努力去纠正它。
a.不同意(0分)
b.不能确定(5分)
c.同意(10分)
5.我经常被糟糕的情绪所控制,没心思做事情。
a.不同意(10分)
b.不能确定(5分)
c.同意(0分)
6.人付出努力不一定成功,但仍然应该付出努力。
a.不同意(0分)
b.不能确定(5分)
c.同意(10分)
7.人要改善自己的地位和处境,主要是能够找到强大的势力去依靠。
a.不同意(10分)
b.不能确定(5分)
c.同意(0分)
8.权威意见的正确性也是有限的,没有谁掌握了绝对的真理。
a.不同意(0分)
b.不能确定(5分)
c.同意(10分)
9.别人因为有着和我们不一样的生活经历,所以他们的好恶经常和我们不同。
a.不同意(0分)
b.不能确定(5分)
c.同意(10分)
10.像我这么全能的人,这世上真不多。
a.不同意(10分)
b.不能确定(5分)
c.同意(0分)
本测验用于30岁个体的心理成熟度的测试,当测试总分超过80分,说明被测者达到了符合30岁年龄的心理成熟状态。
首先,我们要讨论一下怎么样才算一个成熟的人。
我们谈的话题是成熟,这个话题是很多人都感兴趣的。现在这个社会很多人会比较害怕老去,然后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年轻。在这个情况下,他们对生活的希望是什么?他们对怎样的生活才满意?
这可能跟过去的人就不太一样了。像我们“70后”可能会觉得,一个人说你成熟,是对你的赞美,这是一个褒义词。但是,在现在这个时代,你跟一个“80后”或者“90后”说“你很成熟”,他可能会觉得这并不是好词汇,反而觉得你在说他已经变老了。
其实,“变老”和“变成熟”应该是不一样的意思。因为社会的发展,我们可能渐渐地改变了很多词汇的内涵。怎么算一个成熟的人?这是指人格上的成熟。人格上的成熟对人来说是不是有价值呢?
大家可能知道在1994年到2004年之间,有一部非常有名的美剧叫《老友记》。《老友记》讲的是一群年轻人的生活,刚开始,他们的年龄是25岁左右。等到这部剧结束时,他们都已经35岁了。那么这10年,这群年轻人是怎么生活的?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在25岁到35岁之间,内心里是有一些矛盾的。一方面,他们希望自己能够事业成功,能有稳定的感情;另一方面,他们可能又会觉得事业是一种压力,甚至觉得事业是让自己被困住的一件事情,感情似乎也是这样。在分分合合之中,这些人的情感慢慢地稳定下来,他们也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变得成熟起来。这样一个过程,似乎是一个人很自然的发展路径。
事实上,《老友记》讲的是后工业社会的一群人,在大学毕业之后,仍然在探索人生,仍然在寻求新生活,而不是像在传统的社会里,人一生的大概样貌可能在20岁之前就已经确定下来了。所以谈到后工业社会年轻人的成长,确实是一个很有趣而且复杂的话题。我们中国,现在也进入这样一个转型期,现在中国社会也在走向后工业社会,我们会遇到相似的问题。所以在现在这个时代,在中国,年轻人如何获得成熟?或者成熟好不好?这已经变成一个放在我们眼前需要去思考的问题了。
怎样才算一个成熟的人?精神分析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曾经说过,人从出生到死亡,要经历八个人格发展阶段,在每一个发展阶段,人都要解决那个阶段最为重要的发展问题。也就是说,人的成熟是一个终生的过程。埃里克森关于人格成熟八个阶段的理论是非常著名的。我们在后文会大致地谈一谈里面的细节。
埃里克森人生发展八大阶段
但是在心理学界,关于人的成熟这个话题,其实还有很多学者发表了不同的见解。
比如劳伦斯·科尔伯格(Lawrence Kohlberg),他认为人的发展,要经历三个水平、六个阶段。当然,科尔伯格讲的是人的道德发展,埃里克森讲的是人和别人的关系、人生的主题。但是不管是道德还是人生的主题,这些都是与人格有关的。
科尔伯格的道德发展水平理论
还有亚伯拉罕·马斯洛(Abraham Maslow),他说,人的发展是从一些基本的生物需求到自我实现,再到超越个体这种终极追求的过程。我们可以观察一个孩子,他刚出生的时候,所需要的就是吃喝,妈妈的怀抱能满足他最基本的安全感的需求。等到孩子长大之后,比如说上了学之后,他可能会想成为一个好学生,想要成绩好、被别人喜欢,这个时候,这种关系的需求就变得很重要。但是,再过一段时间,他可能到了青春期,开始叛逆了,他可能希望成为他自己了,渐渐地,人希望能够自我实现。
人到了中年以后,可能会对宗教这样的终极问题感兴趣,对于人世间的竞争、利益,可能会看得更淡一些。他会有一些更为超脱的生存态度,可能对于整个社会的和谐、对于他人的幸福,会比以前更加关心。所以马斯洛认为,人是从最基本的、像动物似的那种状态,发展到一个比较高水平的状态的。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
大家可以看到,不管是马斯洛、科尔伯格,还是埃里克森,他们都认为人是要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发展的,人的发展是一辈子的事情,并不是说你到了多少岁,或者你到了什么水平,你的发展就停止了。 人在一生里,都是在走向成熟的,所以成熟是相对的。
那么,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中,有些人可能真的会停留在某一个阶段就不往前走了。有些人甚至可能在某些情况下又退回到早期的阶段。我们在心理学上,把这个现象叫“退行”。
虽然你不是心理学家,但是其实你经常能够发现,成熟是有阶段性的。
假设你去做一个心理年龄的测试。你其实是18岁,但是测试告诉你,你的心理年龄是25岁,你就会感觉挺好的,觉得自己比同龄人成熟。但是如果这个心理年龄测试告诉你,你现在的心理年龄是80岁,你就会觉得自己不好了,自己老了。可能我们本能地会知道,一个人在20岁到30多岁的时候,经历的是心理的“上坡路”,是朝成熟方向走的态势。
有可能我们也会观察到,很多人到老年之后变得不那么成熟了。所以成熟本身,不是一个你得到了就永远拥有的东西。而且,也不是你到达哪一个点就能完成的。它有点像财富,不是一个可以确定的、固定的东西。虽然如此,但是我们依然能够知道,哪些是相对更成熟的,哪些相对属于更不成熟的。
在社会上,我们会区分未成年人和成年人。我们知道在中国一个人在18岁以后被称为“成年人”,18岁之前被称为“未成年人”。如果你在加拿大,可能在19岁之后被称为“成年人”,19岁以前被称为“未成年人”。到了成年时期,你就可以拥有一些成年人的权利。你可以去选举,可以开车,可以喝酒。这些都是按照年龄来确定一个人是否成年或未成年。这些区别是由社会建构而成的,这是一个社会层面的定义。
但是我们也知道,成年未必是成熟。一个人过了18岁,他的心理年龄可能并没有达到18岁。人的人格发展,并不能普遍地达到他的生物年龄所期望的那个状态。
另外,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人,他也许承担了一份责任,需要勉强地去履行,但在这个时候,他心理上可能没有准备好。比如一个人在25岁的时候有了孩子,他或她努力地想去扮演好父亲或者母亲的角色。但是,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和别人交往的能力、他对情感的控制能力,可能都还没有达到应有的水平。而他因为有了孩子,不得不承担这个责任。我们说这样的人,他是成人,但是不一定成熟。他到了成年的年龄,承担了成人的责任,但是并没有成熟。
所以,我们可以区分这三个概念: 成年、成人和成熟。
·“成年”是一个人的生物属性,只要人营养正常,那么到了一定的年龄,他必然会成年。
·“成人”是一个人的社会属性,如果一个人承担了社会角色和社会责任,哪怕他是被迫的,我们就可以说他是成人。
·“成熟”是一个人的心理属性,一个人成熟了,指的是他在这个年龄段能够达到相应的成熟状态。
“成年”“成人”和“成熟”三者之间是有关系的。如果人的生物年龄没有达到成年的话,那么希望他能够成熟,希望他能够成人,是不太可能的。生物因素,是人格发展的最基础的东西。成人以后,社会责任有的时候会促进我们在心理上、人格上成熟。而人格上的成熟,又会反过来帮助一个人扮演社会角色。所以它们之间有一定的互相促进的关系。
但是它们之间也有可能是互相否定的关系。比如说,当一个人所承担的社会角色是他不喜欢的,那么这个时候,他承担的这个角色就未必能够促进他在心理上更加成熟。
既然我们刚才提到不存在成熟和不成熟的截然划分,不能说一个人在某个时刻就完成了成熟这个过程,我们只能说,这个人在某个时刻相对于其他人来说更成熟一些,那么我们就需要谈一谈人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中,可能需要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解决哪些问题,才能变得更成熟。
精神分析学家会认为,人格最基本的那一部分是安全感。这个观点是埃里克森提出来的,其他精神分析流派的学者也是这么看的。人格最基本的部分是安全感,是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基本信任。如果一个人要向更成熟的人格层面去发展,那么他对于这个世界的基本信任是很重要的;如果他觉得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基本上是友好的,他人的本质是可信的,那么他就有可能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出主动性和自主性,完成从“作为他人的一部分的人”向“独立的个体”的发展。
埃里克森和很多精神分析学者认为,在3岁以前,人的自主性和独立性会发展完成。但是,这个观点其实是过于乐观了。实际上,在这个阶段,人完成的是从他母亲的身体独立出去的过程。3岁以前的孩子上街要拉着母亲的衣襟,一遇到危险就想要母亲去抱他,母亲的身体对他而言是一个安全岛。然而在心理上和精神上的独立,3岁之前并不能够完成。你可以看到一个30岁的人遇到了挫折,可能还是会找母亲说一说,找父亲说一说。这种心理上或者精神上的依靠,并不是不成熟的表现。我们遇到一些精神上或者心理上的挫折,都可能会想到母亲。
绝对的独立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每个年龄阶段相对的独立是存在的。比如说一个30岁的人工作不顺利,他打电话跟妈妈说一说,然后心里就得到安慰,那么这是一个成熟的人。但是如果他马上买了机票,回家跟妈妈待在一起不出门了,那他就仿佛回到了3岁以前。所以我们所说的独立,它是一个相对的过程。如果一个人到了50岁,那时他遇到了事业上的挫折,可能不会去跟母亲说,甚至他可能也不会跟父亲说,或者不会跟他以前的老师说。这个相对的独立过程是与他的年龄阶段有关的。
所以人精神上的独立性,是一个不断的发展过程,甚至你到了老年,可能依然会获得一种新的独立性。比如孔子说,70岁的时候“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篇》),是指他与文化、社会的规矩之间能保持一定的独立性,他能随心所欲,但是又不越出规矩。人在40岁的时候,也许达不到这种独立性,可能到60岁的时候也未必能达到,而到了70岁的时候,他达到了。所以独立性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成为独立的人,也就意味着一个人跟他人常常有着不一致的意见和生活方式,因此,他就要不断地调整他的独立性和社会性之间的冲突。一个人该如何理解“关系”,如何去调整关系呢?这是一种能力。人不但要不断发展出这种独立性,还要发展出这种理解关系的能力、体验他人感受的能力、觉察自身情感的能力、协调自己和别人情感的能力。这些是人的成熟性的另外一部分,所谓独立性和人的关系性都是在发展过程中的。但是,有的时候,你会发现,一个独立的人可能会变得很孤独、很自闭,他会觉得周围的人都不如他,那么,这种情况就不是发展得很好的独立性。
另外,关系性和独立性之间有一定的相互促进作用。如果一个人不独立,他的关系也未必能够处理得好。前面我们谈到一个30岁的人遇到了事业上的问题,他跑回家,然后跟母亲待在一起不出门了,这种情况就是他的独立性没有发展好。这个没有发展好的独立性,对他的关系的影响也是很大的。他的妈妈多半不会对他的孩子满意,对孩子的这种状况不满意。
成熟,还意味着道德感的发展。前面我们也提到,科尔伯格认为人的道德发展是有三个水平的:
第一个水平,即道德原则的基础建立在是否被惩罚、是否被奖励之上。如果一个人做的事情被奖励了,那他就认为这是符合道德的;如果他被惩罚了,则认为此事不符合道德。如果是在一个团队里面,这种人很可能因为害怕领导而做一些事,即使领导让他做的事情可能是在伦理上不合适的。
但是,随着人的发展,道德水平发展到下面一个阶段,你就认为遵纪守法非常重要,这件事情是违法的,所以不能干。
再往后,一个人衡量一件事情,不仅仅是根据这件事情是不是违法,还要根据这件事情是不是善意的。比如说,电影《我不是药神》里的男主角知道代购药品是一件违法的事情,但是他看到人命关天,如果病人没有药的话就会活不了多久,于是他依然去做这件事情。那么,这个时候他遵守的是善行的原则,而不是完全遵守社会规则。在这种权衡之下,他做了自己的决定,我们会认为他更有道德,但不一定认为他是正确或者合法的。
科尔伯格说的人的道德发展,就是以上这三个阶段。科尔伯格做过很多调查,他发现,在有些文化里,人能够更多地达到遵纪守法以及善的这个阶段,但有些文化,可能就比较强调丛林法则:害怕惩罚,追求奖赏。所以从人的道德发展上来说,这个阶段性也是比较明显的。
人的发展,在独立性、关系性、道德感这三个方面能够不断地往前走,这是人的成熟的过程。所以,概括来说, 人格的成熟是一个整合和建构的过程。一个成熟的个体,既有独立性,又能维护关系;既遵守社会规范,又能在现实的情境中以善行为最高的依据而变通。
而且,非常重要但经常被忽略的一点是,成熟的人并不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他应该有想象的空间。客体关系学派的心理学家唐纳德·W.温尼科特(Donald W.Winnicott)说,“本我”里面那些非逻辑的、冲动的、异想天开的内容是创造力的源泉。成熟的人格,需要把原初过程和以理性和现实感为特征的刺激过程结合起来。温尼科特说的原初过程,就是指人的本能的思维和冲动;刺激过程,就是指理性、现实感和逻辑这些东西。
积极心理学家马丁·塞利格曼(Martin Seligman)对人的美德、人格成熟的认识,有比较高的水平。塞利格曼认为,人类的美德不管在哪个文化里都是差不多的,每个文化认为人应该有的美德,大概都包括六个方面:
·智慧:人的知识和判断力。
·仁爱:人和其他人之间的沟通能力。
·勇气:人克服畏惧感和面对现实的能力,做出自己选择的一种内在力量。
·节制力:人的自律和自我约束的态度。
·正义感:人对于人和人之间关系的价值判断能力。
·超脱:人跳脱出自我中心的态度,以更加超脱的态度来看待人生的能力。
他认为在每一种主流文化中人的美德大概都是这样的。其实我们中国的儒家认为,培养一个人要智、仁、勇,还有仁、义、礼、智、信,这些说法,确实都差不太多。
拥有这些品质是对人格成熟的最高要求。我们前面也谈到了人的关系性、独立性、道德感,它们是不断发展的,那么这六个方面可以说是这种发展的一个很高的境界。
当然,这个境界,不是一个能够彻底完成的过程,而且也会发生变化,它的内容会变化,它的状态也会变化。我们知道一个有勇气的人,很可能在生活里慢慢地就失去勇气了;一个有节制力的人,也可能在生活中慢慢失去了节制力。所以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在让我们警惕,生活境遇的变化可能会使我们失去美德。那么,用我们的术语就可以说,生活境遇的变化,有的时候会让我们失去成熟。
我们先谈成熟的人如何应对爱情、事业和家庭。我们知道,拥有爱情、事业和家庭是人的基本的社会属性。成人,就意味着承担这份责任,扮演这些社会角色。那么,与一个只是被迫地承担社会角色的人相比,成熟的人可能会做得更为恰当。我们看到很多成年人,在文化和环境的压力下,勉强地扮演着并不擅长的社会角色。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我在咨询工作里面会碰到很多这样的例子。一些男性,并不能走出家门去面对生存的现实和复杂的关系,而是躲在家里,漫无目的地过日子,或者假想着奇迹会发生。即使在家庭内部,他们也不能承担起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不会沟通,也不愿意沟通。这样的男性,似乎在独立性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遭遇到了挫折,还不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人。我也接触过一些女性,她们甚至跟自己的孩子都很难建立情感的联结,待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面。
拥有爱情、事业和家庭是对成人这个角色的要求。对于愿意承担它们的人来说,爱情、事业和家庭是礼物,也是挑战。对于不能承担它们的人来说,它们就是生命里无法承担的重担。
所以,成熟,对于承担社会角色是非常有意义的。但是,我们也不能忘了,成熟是一个心理属性,拥有爱情、事业和家庭是社会属性,它们并不是理所当然相一致的。我们除了扮演最基本的社会角色,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角色需要扮演,有其他的责任需要担当。所以康德曾经说:
“由于一种正当的厌倦而满怀忧郁地离开纷攘的世界,乃是高贵的。”
当一个成熟的人,面对一个持续挫败他独立性发展的社会时,他一定会发出哈姆雷特式的疑问:“to be or not to be?”有的时候,远离尘嚣,独立于世,反倒是对成熟的一种恰当的守护。
所以一个人选择入世,是在顺从和因循,还是出于勇敢的行为和担当,这个差别还是很大的。后者是出于成熟,前者可能就未必了。一个人出世,是因恐惧和逃避,还是因为尊严和独守,这也是有区别的。后者是因为成熟,前者可能就不是了。如果你选择做一个出家人,那你是因为逃避生活,还是因为想要获得独立性,获得尊严,初衷不一样,那么结果也是不一样的,当然,反映出来的人格成熟程度也不一样。所以不是说出世的人就一定成熟,或者更不成熟,入世的人就一定不成熟或更成熟。这要看人的发展阶段,不管是出世还是入世,他是否能做好事情,成熟的人格肯定是更有帮助的。
那么一个成熟的人如何面对选择呢?
人格的成熟意味着承认这个世界是不完美的,是变化无常的。成熟的人会抛弃这样的信念,即人要一劳永逸地去做出选择,然后保证成功。 一个成熟的人,首先就不会认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关键的选择,一旦选择了,就能一切都有保障。他更相信持续的努力和调整。对于人生中那些比较重大的选择,他是有勇气承担后果的 。因为他并不认为人生就必须成功,必须达到顶峰,而是认为人要付出充分的努力,然后把结果交给命运。所以对于选择的后果,不论好坏,他都是承认其可能性的。所以在这种心态下,他就不容易被选择的困难所纠缠。
人在不同的发展阶段,做选择的依据是不一样的。未成年的孩子,做选择会参照大人的意见,相信权威。在他们涉世不深的时候,可以说这个方式是合理的。随着年龄增大,比如说到了青春期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变得我行我素。他们对于权威和年长者的意见,可能会心存反叛,甚至会根据这个权威者的意见反着来做出选择。这种选择的方式跟小时候那些比较顺从权威意见的方式相比,其本质上也还是受权威的影响。
其实反着做,也是可预期的,但是这种反叛,也是一种获得独立的尝试,它是发展的一个阶段。过了这个阶段之后,人会变得更加独立,也更加能跟他人沟通,这个时候,他做出来的选择是独立的选择。他不是顺从或者对抗权威的意见来做出选择,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和他的判断。但是,中间的反叛阶段是不能跨越和被抹杀掉的。所以,如果在一个文化里,只培养人的顺从,而压制一个人对权威的怀疑,不认可人的反叛,那么,很可能人到了成年,都没有经历过这个反叛的阶段,更谈不上发展出一个整合的独立的判断力和决断力了。
那么成年人如何调和自己身上“大人”和“孩子”的两面?心理学家温尼科特曾经说过,人格里孩子气的一面,或者说“本我”的一面里,蕴含着丰富的创造性。他认为成熟的人意味着有现实感,有理性,但是我们人格里孩子气的一面如果被抹杀掉了,我们就会变得无趣,缺乏创造力,而且也不会跟孩子相处了。
如果我们注意观察生活,就会赞同温尼科特的说法。你会发现那些在学术、商业或者艺术等方面有创造力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表现出孩子气的一面,甚至比同龄人的平均水平还要更不成熟一点。但是你也能发现这种更不成熟,也许只是表面的,你会观察到他们又比同龄人更有勇气、更能坚持、更有洞察力,在这些方面,他们比同龄人更成熟。所以,温尼科特认为, 成熟的人格应该是把人性中的这两方面结合起来。
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也大量观察了最具有创造性的人。他总结说,在那些心理健康的人身上,人格的对立面消失了。脱离他人还是与他人融合,自私还是无私,接受还是反抗,认真还是随便,这些好像是人格两面的对立,但在他们身上是被整合起来的。这些人是最社会化的,同时又是最个人化的;是最成熟的,同时又不失孩子的天真。所以概括地说,一个心理健康的成年人,应该是把自己身上大人的一面和孩子的一面结合起来,互相促进。
另外,温尼科特提到,一个成年人身上,如果完全抹去了孩子气,他就不知道怎么跟孩子相处,这对于他们承担父母的责任而言,又是一个阻碍。人格里孩子的一面,在一个正常发展的人那里,也会促进他的自我成熟。缺少这一面,反而有可能使人的发展停滞。人在社会上承担的是他的社会角色,而不是变成社会机器。机器是按照事先设定的程序和规则来运作的,机器也不知道什么是个体的利益、他人的利益和群体的利益。
社会是发展变化的,人在发展变化的社会里承担责任,肯定要面临很多没有先例可供参考的情境,需要摸索尝试,并且必须承担后果的不确定性。如果一个成年人缺乏想象力,不能够忍受不确定性,那么他在复杂多变的现实里,就会渐渐失去适应和创造的能力。换句话说,一个人如果只有成年人的一面,那么他就始终只能用理智、用规则来应对他的工作和生活,他恰恰不能很好地去扮演成人的角色。
如果一个人不想只是做一个社会机器而已,那么,他就需要创造性地解决问题,需要有想象力和尝试的冲动。没有想象力的生活,就是只剩下按部就班、熟视无睹,在这样的生活里面,现实也会渐渐变得陈旧,变得没有多少价值。所以,人格的成长,其实永远要有孩子气的这一面。而且只有具有孩子气的这一面,人才能更好地作为父母,引导孩子走向人格的发展和成熟。
作为咨询师,我发现在工作中经常能接触到具有强迫性人格的来访者,他们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表现得非常老成。比如说,一个大一的男生谈个女朋友就会通盘考虑,包括对方的家庭出身、相貌、身材、能力和智力、性格,以及两个人毕业后能否在一个城市工作等非常具体的条件。他恨不得编一个问卷来测量,打一个分。他在这个过程中,试图把控两个人关系的节奏,用尽各种心思。这样的学生,让人觉得,他虽然不到20岁,却像个40岁的人,没有一个青年人应该有的那么一点孩子气。
但是,同样的一个学生,到了40岁的时候,却像一个20岁的人。这个时候,他对待异性关系随便,婚姻濒临破裂,对单调重复的工作产生了很强烈的反感情绪。所以他的早熟,其实是对自身生命力的一个压制,是通过模仿他人,让自己活在一个虚假的成熟里。他的孩子气的一面,在20多岁的时候被困在角落里,人到中年的时候,却开始发酵了。
在虚假的成熟者里面,还有另一种类型,他们在某些场合会把自己装扮成比较完美、符合某种社会角色的人,在另外一种环境下,就会变得很幼稚。比如说,一个成年人可以在社会上承担一份责任,能很好地扮演社会角色,事业有成,但在家庭生活里,却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而且这种孩子气其实是很幼稚的,不是那种有创造性的个体表现、能够把现实感结合进来的孩子气,也不是想象力,而是那种不能换位思考、以自我为中心的幼儿状态。这种幼稚,会导致家庭生活里面有很多矛盾,让其他的家庭成员感觉到绝望。
在咨询中,我们也会碰到另外一些来访者,他们有学历,有不错的工作,在社会上承担一定的角色。但是这些角色,似乎并不能满足他们的雄心,他们总是想要通过短期的投机,一下子在经济上翻身,迅速获得成功。他们这么做的时候,一方面,似乎满足了一种孩子气的全能和完美自我的幻想;另外一方面,他们又回避了现实,因为在现实里,不论一个人如何努力,获得超级的成功和实现完美自我的可能性都很小。因为这是一条并不容易的路,所以他们选择遁入像肥皂泡一样的成功幻想来欺骗自己。
但是,我们又看到另外一些人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一架社会机器,除了完成工作要求之外,绝不肯在其他方面有一丝一毫的思考或者努力。他们不会反思自己所做事情的价值或者对错,只是忠于执行上面安排下来的任务。
一个成年人整合自身大人的一面和孩子的一面,让这两方面互相结合,而不是互相隔离或者互相压制,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似乎每一种文化都刻意强调人格中这两方面中的一面。比如说,在维多利亚时代,弗洛伊德就观察到,欧洲人性格里,有“超我”对“本我”的压制、成人对儿童的压制。当然,这是与当时高速发展的工业文明和保守的社会风气有关的。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类似的孩子气,也绝不是一个值得欣赏的人格,老成持重才是做人的本分。但是到了后工业时代,年轻成了财富,对年少的缅怀、对青春的眷恋成了一种主流。
但是,不论是传统社会鼓励一个人成人,还是当代社会鼓励一个人青春,成年人都是普遍不成熟的。传统社会里人的不成熟,往往表现为观点陈腐、因循守旧,是契科夫小说《套中人》里主人公别里科夫的那种不成熟。后工业社会时代里不成熟的人,往往是耽于幻想、然而在现实面前一触即溃的那种人,是像村上春树作品里的那些人物。
整合大人的一面和孩子的一面,首先要让这两部分在内心里面和解,而不是站在某一面反对另外一面。其次,就是要形成这两者的合作。为了解决现实的问题,一个人是需要想象力的,需要突破框架思考的勇气。为了实现理想,实现由他的想象力所得到的一些设想,这个人也要有勇气向现实采取必要的妥协,而且能够承受大量的挫折。所以说,没有永恒不变的现实,也没有无坚不摧的想象力,需要两者的结合。
有人会问:“我为什么必须成熟,我不成熟行不行?”
在咨询里,我经常会碰到很多不想长大的来访者。青春期的女孩不想发育,不想成为一个女人,希望永远做个少女;高中生不想继续求学,希望待在家里或者游戏厅里;大学生对知识和工作都不感兴趣,在性和网络游戏里度过4年,大学毕业的时候,突然要考研究生以便能继续留在学校里;有人30岁了仍然不想和女朋友或者男朋友确定关系,觉得生儿育女更是可怕的事情;还有人在每一份工作和每一份专业里都待不久,总觉得自己所做的不是自己想要的。这些不想长大的例子,可以说是非常多的。
我们这个时代,很多人毕生都在遭遇成人危机,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虽然孔子说的“三十而立”,按当时的语境,并不是指成家立业(因为在古代,男的16岁,女的14岁,通常就已经结婚或者已经成家立业了),而在工业社会里,“三十而立”恐怕指的就是稳定的事业和婚姻,这是长期以来的一个现象。但是,在当代后工业的信息社会里,“三十而立”也变得罕见了。大学教育的普及使很多年轻人在18岁到22岁依然生活在社会之外;当他们走出大学校门,他们对这个社会的理解才刚刚开始;到了30岁的时候,很多人还没有真正成家立业。
后工业社会有它自身的逻辑,相应的,后现代的哲学会有“人为什么必须成熟,人为什么必须成人”这样的反问。这种反问,在比较贫困的农业社会里,是站不住脚的;在比较辛苦的工业社会,也会被人嗤之以鼻。在如今这个时代,不承担社会角色,不在人格上成熟,并不一定会体验到生存的危机,物质生产的丰富和人道主义的价值观让人的生存环境变得轻松了。在传统社会和工业社会,人的成人和成熟多多少少是在环境的挑战下被动地发生的。人们为成人和成熟而自豪,把它们归结为自身的努力,却很少意识到来自环境的挑战,才是他们最大的财富。
在咨询室里,我经常听到父母们抱怨,他们的孩子没有自己小时候争气,没有自己小时候对生活的态度那么严肃。父母很少去想,正是自己小时候生活的贫困和机会的贫乏,给自己的性格成长带来了积极的影响。他们努力想让孩子避免自己小时候遇到过的艰难困苦,却又希望孩子具备自己当年的品质,这本身在逻辑上就是自相矛盾的。当然,有的家长会意识到这一点,从而努力给孩子创造一个不那么舒适的环境,结果他们发现孩子并不感谢他们的良苦用心,反而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还会说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不是这样的?
在一个富裕社会里,成人和成熟的确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历史学家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在思考历史上的一些文明之所以能发展和兴盛的时候说:
“正是挑战,带来了文明和发展的机遇。”
这是他的研究结论,这个思路用在人格的发展方面,也是比较恰当的。 人为何愿意承担社会角色和在性格上成熟,那是因为他们想要在环境的挑战中存活下来。 挑战激发了人的思考,激发了人的进取的勇气和自我约束的勇气,使人学会与别人沟通、合作,挑战甚至激发了人在遭遇不幸时的乐观主义以及对于公平正义的理解和追求。
在后工业时代的富裕社会,人的成长需要更长的时间,也需要新的动力。
也许外在的动力并不那么充足,但是,当下社会的个人,有一个比在传统社会更大的优势,那就是:因为受教育程度的增加、科学和人文的发展,人对于人格发展的生物、心理、社会因素的理解,都比以往要深刻和清晰得多。如果我们难以从环境的挑战里获得勇气的激发,我们还可以受到心理勇气的推动。 我们不再像传统社会里的人那么容易被习俗左右,被他人的情绪影响,我们想要有独立的思想和深刻的见解。 不论一个人想不想长大,这个愿望几乎没人不想实现。
另外,在后工业社会里,我们每一个人的角色,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的,经常是可变的。我们有很多的机遇,“我们是谁”这件事也变得不是那么确定了。发现“我们自己是谁”,找到自己的角色,这个过程,是一个挑战,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也可以成为发展的动力。我想,没有人不想去探索“我是谁”这个话题。所以,这些探索作为动力,依然可以激发我们的成长,可以激发我们的勇气。也许这种成长是缓慢的,但也是可靠的。
挑战心理舒适区,是我们现在经常听到的话语。
的确,有些人希望经常更新自己,所以敢于挑战自己的心理舒适区,这就是一种心理勇气。人格的成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决于能否走出心理的舒适区。在心理学的历史上,“理性情绪疗法”的创始人阿尔伯特·埃利斯(Albert Ellis) 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害羞的人,他害怕当众讲话。他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就是在一个公园里面,主动找异性去聊天。他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是主动跟一百个异性谈话。当他完成这项任务的时候,他的社交焦虑就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这个经验是他后来开创的理性情绪疗法的一个源头。在我们看来,自我疗愈最关键的成分就是:勇气。
试想,如果埃利斯没有鼓起勇气挑战自己的心理舒适区,一次又一次地走出去,那么,他的想法再好,疗愈也不可能发生。在后工业社会,一个成熟的人可选择的成人生活,比传统社会更为多样。爱情稳定、事业成功、婚姻和谐,是传统社会对成人的期待。但是,在当下的时代,社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像一台庞大的机器。一个成熟的人选择什么样的成人生活,可能并不是一个容易解决的问题。换句话说,当一个人走向成熟,他会对自己的社会角色如何进行思考和调整呢?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探索的事情。在这里我想介绍一部电影。
1995年的时候,好莱坞出了一部电影Sabrina,中文译名是《新龙凤配》。电影里面有三个主要的人物。一个是某个家族公司的大公子莱纳斯,这个人是个工作狂,为家族事业殚精竭虑,到了一把年龄,还是独身一人。他最关心的事就是使公司兴旺发达,其他的事情,在他看来都不重要。他的弟弟戴维,是一个花花公子,虽然在家族的企业里面做事情,但实际上并不是真正地尽心尽力。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结交女孩,然后把她们抛弃。
电影里面第三个人物是萨布里娜,这个女孩是富商家司机的女儿,她跟这两兄弟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她对弟弟戴维一往情深,非常喜欢。戴维长得英俊,会跳舞,在她看来就是白马王子。但萨布里娜并不能得到戴维的青睐,在戴维的眼里,萨布里娜是一个灰姑娘。所以萨布里娜出去留学两年,回来之后变成一个很有气质的白天鹅一样的女孩。此时戴维对她一见倾心,就想追她。但是戴维的哥哥在安排戴维跟另外一个家族企业的女儿相亲。如果这桩婚事能够成功的话,两家公司会有更多的合作。戴维实际上对这个相亲的女孩也有好感,她是一个儿科的医生。但戴维是一个花心的人,所以看到萨布里娜回来,他当然也心动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哥哥莱纳斯想要阻止戴维朝这个方向发展,所以他自己去和萨布里娜约会。这本来是一个手段,但是慢慢地,他爱上了萨布里娜,萨布里娜对他也有好感。电影结局是莱纳斯把公司的事务交给他的弟弟,然后他和萨布里娜在一起。而戴维摇身一变,从花花公子变成了一个对公司特别上心的有责任心的人。萨布里娜也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花花公子戴维,还是喜欢踏实的、有爱心的哥哥。
时隔20多年,这个故事丝毫不让人觉得陈旧。除了永恒的灰姑娘情结,在我看来,它讲的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哥哥、弟弟和萨布里娜,每个人都是被命运放在各自的位置上。富翁的长子奉命继承家业,次子奉命享受生活,司机的女儿是司机的女儿。但是,他们都有那种来自内部的成长的诉求,总想要突破这种命运的界限,想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是需要勇气的。你可以从这个故事里看到,这三个人其实都是有勇气的。
虽然一开始,他们似乎都是无可救药的。莱纳斯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工作狂,戴维是一个看上去无可救药的花花公子,萨布里娜是憧憬着浪漫爱情的灰姑娘。但是他们的内在的力量慢慢爆发出来,促成了他们的成长。而萨布里娜的父亲当了一辈子司机,就是因为他觉得做司机能有更多的机会去阅读,其实这也是一种勇气。
勇气,并不都是奋勇向前的状态。有的时候,一定的撤退,可能更需要勇敢。
英国的心理学家温尼科特,在他的名著《游戏与现实》(Playing and Reality)里面讲了一个案例。他的一位来访者——一位中年女性,在咨询室里讲述她的生活的时候,经常骤然滑到幻想的空间里面,然后再回到现实,丝毫没有意识到她在跟另一个人谈话。这样的一种状态,我们在精神医学里面称之为“解离”。温尼科特的来访者突然滑入幻想空间的状态,可能会让我们想到自己在地铁里面塞着耳机看电影的那种切换于生活和白日梦之间的场景。
温尼科特说,这位女性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出生以后,这个世界就把她放在了一个确定的位置上,所以她从一出生开始就不得不玩别人的游戏。她滑入白日梦里面,其实也是从别人的游戏滑入自己的游戏里。在一个家庭里,最小的孩子从出生的时候就面临着一个长幼有序秩序井然的家庭,可能真的不得不去玩别人的游戏(上文提及的《新龙凤配》里的戴维就是这样一个情况)。但是,最大的孩子又何尝不是呢?长子继承家业,这种安排,其实也是玩着别人的游戏。广而言之,出生于一个富裕平等的时代的人,可能都会体会到一出生就落入“楚门的世界”的感觉。在现在这样的时代里,从出生的时候开始,我们可能就承载着上一代人非常精确的期待。你什么时候上学,在哪里上学,将来要干什么……似乎上一辈人给孩子的期待都非常精细,干预也会比过去的父母更多。所以在这个时代,人要活出一个成熟的自己,恐怕更有难度。
我们在做心理咨询的时候,可以接触到大量的亲子关系的咨询。当我们跟父母谈的时候,他们所说的其实都可以概括成“我希望孩子能够这样”“我希望孩子能够那样”。比如说,如果孩子成绩不够优秀,那么父母希望通过心理咨询,能让孩子成绩变优秀,考上重点大学;如果孩子不够外向,不怎么爱跟其他人交往,那么父母希望通过咨询,使孩子变得活泼开朗外向,希望别人都能喜爱他;如果孩子很大的年龄了,二十七八岁还没有结婚,还没有男朋友或者女朋友,那么,他们希望通过咨询,让孩子能够走入婚姻,早点抱上孙子。
在这样一个时代,每个人从小都被过度地关注了。我还遇到过这样的例子:一个孩子在幼儿园的时候,他爸妈就已经给他买了养老保险。在现在这个社会,似乎成年人希望给孩子安排一条非常确定的路线,就像一本书已经印刷出来,它的结尾是什么样的,都已经有一个完美的安排。所以孩子会感觉到人生好像只是一条已经确定的路径,当他什么都有、什么都确定的时候,他会感觉到生活是没有意义的。
而且,成年人对于孩子因为走自己的路出现失败危险,以及各种意料不到的事情的容忍程度也比以前低了,因为在这个时代,每一个家庭的孩子都很少,这本身也是一个比较大的现实问题。要想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活出一个成熟的自己,恐怕难度更大一些。但是,正如上文所说,在这个时代,我们对于人性的理解远远超出了传统社会。
如果一个人愿意看重心理勇气的价值,愿意走出心理舒适区,他就会在人格上得到丰富和发展。 所以,这样的人也许是一个大龄单身的学者,或者是婚姻破裂、独自抚养孩子的单亲母亲,或者是放弃了自己的公司、投身公益的人士。这些不符合传统社会里角色的个人,在性格成熟和人生价值上比那种在事业和婚姻上都更符合成人角色的人毫不逊色。这并不是一个乐观的评价,而是有大量的心理学和社会学的研究作为支持的。
如何培养心理勇气呢?这里列出了由六个步骤构成的练习策略。
(1)自我提问:我希望在哪个方面有所改变?我希望自己变成什么样?
(2)自我提问:如果我现在为了这个目的而做出努力,会有什么阻碍?
(3)聚焦于其中一个阻碍,思考它为何成为阻碍。
(4)这种阻碍是源于客观的条件,还是因为改变既有的习惯带来的内心不适感?
(5)如何去解决客观的问题?当你决定走出心理舒适区对阻碍进行挑战时,你可以把大的挑战分解成小的挑战。
(6)在完成一个小的挑战之后,重复前面的过程。
例如,你是一个内向孤僻的人,想有更多、更稳定的朋友关系。你可能会发现,阻碍在于你不能主动去联系朋友,约他们见面叙谈,并且在与人交往的时候,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时常感到尴尬,也害怕因为自己做得不好而觉得丢脸。
你可以先聚焦其中一个阻碍。比如,主动联系朋友。主动联系别人为什么很难?也许你会发现,你这么做的时候会有种种担心,比如害怕打扰别人,或者说错了话。
这个时候,可以从客观上分析一下你如何会打扰别人,或者会不会真的说出很荒唐的话。你可能会发现,给老朋友发个微信问候一下,不会打扰别人,通常也不会出现什么负面的后果。
也许后面的事情,你不能确定。但是,即使冒着不确定性的风险,走出心理的舒适区,也比留在原来的舒适区对自己更好,因为你的目的是拥有更多的和更稳定的关系,那正是你希望改善的地方。
任何一种改变,都不会在最初就是让人习惯的。 这是你要反复提醒自己的地方。
1.[美]苏珊·奈曼著,刘建芳译:《为什么长大》,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2.[德]伊曼努尔·康德著,肖树乔译:《对“什么是启蒙”的回答》,中译出版社2016年版。
3.[美]爱利克·埃里克森著,高丹妮、李妮译:《童年与社会》,世界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18年版。
4.[美]L·科尔伯格著,郭本禹译:《道德发展心理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5.[美]亚伯拉罕·马斯洛著,许金声等译:《动机与人格》(第三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6.[英]唐纳德·W.温尼科特著,卢林、汤海鹏译:《游戏与现实》,北京大学医学出版社2016年版。
7.[美]阿尔伯特·埃利斯著,李巍、张丽译:《理性情绪》,机械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