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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堂

疯子廖澄湖曾经画过一张艳粉街的地图,并且标明了大部分建筑的来历,地图是用钢笔所画,一丝不苟,远看像一片蓝海。廖比我大三十岁,在艳粉街扫厕所,但是是我的好朋友,几十年前国家内乱,他是雕塑系的学生,大概是在学校不太听摆弄,给下放到了艳粉街。据别人讲,到了艳粉街他也不老实,弄了一个什么反动泥塑,结果被红卫兵逮住,剁掉两手的中指,再也捏不了泥巴,这便是疯病的由来。廖澄湖的疯病在我们友谊持续的时间里(这段友谊大概持续了一年)发作过两次,一次是冬天,一次是秋天。冬天那次他走到街对面修自行车的老董头那,一个路过的男人正从老董头的炉子里拿出一根柴火,去烤已经冻住的气门芯儿。廖澄湖双手袖在黑棉袄里,站在那看。老董头已瞄了他半天,廖澄湖对男人说,朋友,手伸出来看看。男人不知所谓,把手伸出来,廖澄湖说,哈,果然多了一根。从袖子里抽出菜刀砍去,老董头一脚把他踹倒,刀夺走。操你妈的,下次再到跟前来,鸡巴给你噶了。说完把菜刀扔进自己的工具箱里。1992年秋天,我十二岁,廖澄湖四十二岁,一起去艳粉街中心的影子湖边给他的朋友烧纸,他的疯病第二次发作,想要抓住我,结果掉进湖里淹死了。这个故事没啥意思,不讲了,这里要讲的是,他留给我一张艳粉街的地图,不但记录了艳粉地区的大部分道路,山岭,湖泊,还记录了几乎艳粉街所有的建筑。

父亲有姊妹三个,他是老二。大姐嫁到锦州,是个护士,有时通信,我识字之后,父亲就让我代他写信,他口述,落款都是我们家三人。她经常在信里邀请我们去锦州过年,可是我们从来没去过,据我自己揣测,一是大姑还不知道母亲已经离开父亲,跟同事去南方做生意,再未露面,二是因为没有合适的衣服。有时大姑寄来些钱,父亲也都原封不动退回,信里只写些琐事,大都慎重挑选。父亲失业之后酒喝得勤,信也不怎么看了,不过我已熟知他的口吻,可以像模像样地回信。父亲从来没提过老姑,但是我知道我有个老姑,大姑曾在信里提过,并且叮嘱父亲和老姑恢复联系,因为她收到消息,老姑也搬到了艳粉街。父亲似乎并未注意此事,自己家的老幺搬到了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或者再动脑筋想一下为什么老姑也会落魄如此。他先是卖掉了自己过去亲手打的炕柜,然后又把黑白电视机搬到了后街的杨三儿家,卖了三十块钱。学费在学期初已经交过,倒还能支撑几个月,但是冬天来了,父亲并没有买煤,这让我有点惶恐。这是母亲走后的第二个冬天,第一个冬天时,父亲还能勉强把煤坯打好,堆在后院的小房里,但是煤打得很差,掺进了不少黄泥,经常在灶膛里蹿出浓烟。第二个冬天已经初露端倪,路口大杨树的树叶掉光了,修车的老董又在摊子旁点起了炉子。夜晚待在家里,是极难熬的时光,窗户的缝隙里已经有了霜迹,炕是凉的,父亲穿着棉裤和棉鞋,歪在炕上喝酒,方桌上只有一只白梨,他小心地用小刀剜着,然后把刀横在嘴边,卷进梨去。

第一场雪来了,是一个傍晚时分,不是很大,但是很黏,雪片不易分辨,如同粉末。我放假了,第二天不用去上学,炕上铺的地板革像铁片一样凉,父亲的双腿伸在桌子底下,沉沉睡着,屋子都是酒味儿,装酒的塑料桶就放在他身旁。天彻底黑下来,我拧开塑料桶盖,倒进父亲的玻璃杯,喝了一小口,辛辣无比,脑仁发胀,不过好像确实暖和了一点。父亲坐了起来,说,我做梦有人偷我酒喝。我说,不好喝。他蜷起脚,给我腾了点地方,慢点喝,先用舌头压住,暖一暖,然后咽了。我又喝了一口,比第一口还要难喝,五脏六腑好像挨了一拳。父亲从兜里掏出了几颗花生米,喂进我嘴里。你知道艳粉街是个啥形状?他说。我说,圆的。他说,对,从上面看像盘蚊香,一圈一圈的。他把身上披的工作服拽了拽,盖住脖子,手指沾了点酒,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我们家在东边,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你的学校在南面,每天上学走这条路,路过公共厕所,红星台球厅,春风歌舞厅,是吧。我的厂子在北面,挨着影子湖,现在黄了,不知道成了啥样。我说,听说还在产拖拉机,杨三儿就让找了回去。他说,嗯,应该是厂长自己的了,不需要工程师。你按照上学的路线走,走过学校,走过孙育新诊所,走过影子湖,再走过煤电四营,再走过一条火车道,就到了艳粉西街。那有一个小教堂,你老姑在那,她叫张雅风。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我走过一次,大概需要一整天,这个冬天你去老姑家过吧,开春再回来。我说,我不去,我不认识老姑。他说,她认识你,你出生的时候她来看过你,你俩见过面。去的时候带着你大姑写给我的信,她一看就知道你是我儿子。我说,我不去。他说,我找了一个工作,在新民,吃住都管,带不了你。我说,爸,你又能当工程师了?他说,打更的,开春我就回来,明儿一早雪停了我们分头走,睡吧。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已经快中午,嘴里还有酒味,头有些沉。父亲不见了,我身上盖着棉被,父亲的军大衣叠在旁边,上面放着我的绒帽和手套。桌上有两个豆沙包,屉布盖着。我坐起来看看窗外,雪已经停了,白得耀眼,一串脚印向东延伸而去,从我家往东走有一个长途汽车站。路对面的老董头戴着皮顶子,正用铁锹挖着房门前的雪,他的哑巴儿子大老肥把雪往远处踢着。我把豆沙包吃了,屉布冲了冲,搭在灶台,然后翻出大姑的信和廖澄湖留给我的地图。我把地图摊在桌上,用食指循着父亲指的路线,我的学校旁边用蝇头小字标着: 艳粉小学,翻建于五十年代,艳粉屯小学堂旧址。 煤电四营旁边标着: 为何叫四营,不知,未听过一二三营。 沿着煤电四营往西,很远的地方,几乎到了地图的边缘,有一个小建筑,写着: 光明堂, 旁边标注: 主体木制,二层,建于二十年代,“文革”时我的批斗会就在这里,拜老高所赐,留下两根手指。

光明堂这个建筑说是二层,他却画得极高大,看上去有十层,且在旁边字的结尾处,画了一个小像,方脸大眼,看上去是个女孩儿,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把信和地图,还有假期要写的作业放进书包,为了防备白天走不到,我还装了一个手电筒,然后穿上军大衣戴上帽子手套,锁好门,向西走去。雪没脚踝,乌云已散,阳光大好,路两旁矮房的房顶,都是平整的雪,看着憨厚可爱。公共厕所前面排着队,有人手里拿着痰盂,有人捂着双耳,嘴里叼着烟卷。我的学校大门紧锁,看门的老人正用扫把扫雪,他扫得很慢,好像也在晒太阳。老孙站在诊所门口做操,手指衔着脚尖,从窗户能看到诊所里两张按摩椅,其中一张上躺着他的儿子孙天博,在睡觉。又走了好久,看见了影子湖,洁白无际,平整如刀,从旁边绕过,之后的路就完全是陌生的,从没来过。我第一次知道艳粉街的面积这么大,影子湖以西,是一条漫长的土路。我便沿着路走,感觉到汗从身体里渗出来,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两边时而出现旧的矿坑,时而出现小丘,完全另一派天地。太阳要落下去了,我的双脚都湿了,棉鞋好像沉了两斤。面前出现一片大杨树,树枝上都挂着雪,风一吹摇摇欲坠。从杨树林穿过,看见了火车道,火车道已经被雪覆盖,不过路基高出一块,尚可辨认。我登上路基,面前一片坦阔的空地,两个小女孩儿正在堆雪人,看上去都比我小三四岁。我问,光明堂怎么走?其中一个较高的说,什么糖?我说,光明堂。她说,再往前走,有个小铺卖酒芯糖,这么大了还吃糖。另一个矮的站起来,看着我笑。军大衣热了,我拿在手里,后背背着书包,湿了一片,帽子摘了,估计头上冒着热气,看着是有点怪。高个儿蹲在地上,开始给雪人的脸找眼睛,矮个儿的还是看着我,我有点不耐烦说,你笑什么?这有个光明堂,你们都不知道。她说,火车就要来了。我说,你说什么?她说,火车就要来了,绿色的。我从路基上走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由北往南,一个黑点驶来,头上也如我般冒着热气。车厢大概十几节,窗户紧闭,将阳光折进我的眼睛。那是我头一次见到火车,硕大无朋,隆隆巨响,如同天外来客,杨树林有几坨雪掉在地上。我哑了半晌,从书包里拿出地图,没错,再往前走,就应该能看见小教堂。高个儿的女孩已经给雪人安上眼睛,一个眼大一个眼小,好像斜睨着谁。矮个儿的凑过来看,我指着地图说,再向前走,拐个弯就应该是,两层,木头的。矮个儿的说,你说的是工人之家。高个儿的兀自端详着她的雪人,没有回头,说,向前走,右拐,胡同口把头的就是。我把地图收好,说,你们认识张雅风吗?矮个儿的说,你去工人之家找吧,她现在应该在。找她干吗?我说,没事儿,给她捎个信。

其实刚才说到酒芯糖,我便感觉到饥肠辘辘,重新披上军大衣,继续往前走。果然,路的右手边,被两棵枯树遮着,一个二层的小楼戳在那里。挂个牌子,自上而下,写着“工人之家”。我推开木门,一条窄走廊,黑洞洞,侧面是楼梯,收发室里烟雾缭绕,几人在打扑克,一人拉开窗户说,干什么的?我说,我找张雅风。他说,二楼。我沿着楼梯走上去,缓步台的墙上挂着一幅画,一个高挑的金发男人穿着长袍,怀里抱着一只羊羔。又上了半截楼梯,看见一个活动室,有十几排木头长椅,都空着,尽前面的舞台上,两男两女在跳舞,第一排的长椅上坐一个女人手扶着收音机,看着。老高,你那腰是假的?坐着的女人说。老高说,这曲子太快,我有点跟不上。女人说,把人家手摸了一上午,现在跟我说曲子快了。老高的舞伴说,这傻逼就是手攥得紧。坐着的女人说,再来一遍,再不行回家找你媳妇去,半身不遂,还天天觍着脸来。舞台上另一个人男人看见了我,说,找谁?我一边打开书包一边说,张雅风在吗?坐着的女人回头说,这儿呢。我走过去,看见她穿着裙子,腿上穿着丝袜,一只脚从鞋里拿出来,放在另一条腿上。她说,你谁啊?我说,我是张国富的儿子,我叫张默,这是大姑的信。她接过信封,说,写给我的?我说,不是,写给我爸的。她没抽出信瓤,看着我的脸说,你爸呢?我说,出去打工了,他让我来找你,就一个冬天。她说,厂子呢?我说,黄了,从厂子出来两年了。她低头整了整裙子,说,你带钱了吗?我一惊,说,没有。她的脸型和我爸一模一样,方脸,但是鼻梁要高些,眼睛细长,皮肤也白,只是眼角的皱纹多,好像久叠的衣服。她说,胆儿真肥啊,以为破信能当钞票用?书包里还有啥?我说,都是课本。她低头揉了揉脚说,你家那台电视还在吗?我说,不在了,你怎么知道我家有电视?她说,废话,那是我从美国背回来的,一台给了你爷,一台给了你爸结婚用,你大姑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他妈也不是孙悟空,能背三台电视回来。哪去了?我说,借邻居看两天。她点点头说,吃了吗?我说,昨晚吃得挺饱。她对老高说,跟厨房说,给下碗热汤面。老高说,好咧,记我账上。她从丝袜里拿出两块钱说,显你。老高已经下了楼。面来了,上面还有个鸡蛋。她把带子倒了倒,重新开始播放,台上四人又捉对跳起来。我拿起筷子,她说,等会儿,你叫我什么?我说,老姑。她说,三姑。我说,三姑。她说,吃吧。

肚子里有了东西,脚也热了,才知觉鞋子里都是雪水。我说,三姑,脚湿。三姑说,脱了暖气上烤。我把鞋和袜子搁在暖气上,盘腿坐在三姑旁边,用军大衣盖着脚。舞台上的男女“咯噔咯噔”地跳下去,老高跑了一趟腿,好像灵活了些,两对跳得蛮齐,摆头的频率稍有不一,三姑便张嘴骂之:马脑袋?不会拐弯?天色晚了,头顶的日光灯亮了起来,四人渐渐齐整得像出操的士兵,三姑点了烟,默默抽起,不说话了。屋里真热,我有些困了,脚丫子光着,蹭着军大衣的里子,很舒服。有声音搅着我,不让我睡实,不是音乐声,音乐声我已熟悉了,是一种嘈杂的声音在背后搅动我。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回头望去,不知什么时候,活动厅里走进了许多人,坐在长椅上,后面四五排已经坐满了,我身后那排大部分还空着,只坐了一个老太太,有七十岁,身上有些臭,把手里的一个薄册子贴在眼睛上读着。四人已经不跳了,坐在舞台上喝茶水。等我再回头,看见了那个矮个儿的小姑娘,一对棉手闷挂在脖子上,从长椅中间的过道走过来,看上去比刚才更小。她走到三姑身边说,妈,林牧师来了。三姑对我说,把鞋穿上。然后对舞台上的人说,先散,七点把衣服换好。她自己掐了烟,也穿上鞋,从手包里拿出小册子坐好,小姑娘跷脚坐在她身边。小姑娘突然探头对我说,你走后又来了一趟车。我说,嗯。三姑说,这是你妹,大名叫李淼,没人叫,都叫她姑鸟儿。姑鸟儿说,你吃过姑鸟儿吗?我说,吃过,一股水。她将两腿荡了荡说,你上几年级?我说,六年级。她说,学二元二次方程了吗?这时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有几人在最后站着,一个妇女拎着葱,坐在我旁边。三姑说,你哪的?她说,路过,来听听。三姑说,后面去。老高从后台出来,拿着一个麦克风咳嗽了两声,“砰”地放在舞台边上,又进去了。这时嘈杂声突然小了,身后传来清脆的皮鞋声,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黑西装走过来。他一登上舞台就转过身朝大家鞠了一躬,后面传来女人的叫好声。三姑说,喊个屁,嘴给她缝上。男子拿起麦克风说,今天我来时,外面的雪停了,我没骑自行车,用腿走了来,可是比往日骑车还要快,大家说却是为什么?有人喊到,是主让你行在雪上,用风推送你。男子说,是因为我搭了三哥的倒骑驴。众人大笑,三姑也笑。男子说,往日里我来,响晴白日,没见三哥骑倒骑驴往这里来,三哥的倒骑驴都往长途站去接小媳妇,今天却空着车向这边赶,却是为什么?众人不响。男子说,是万能的主让他送我来。众人鼓掌,三姑两手搭在腿上,静静听着。男子说,我问大家,艳粉街是个什么地方?有人说,是个烂泥塘。男子说,说得好,我们都是泥鳅。男子说,艳粉街的历史有几人知道?有人小声说,我爸搬来时,说这儿有矿。男子问,你爸多大岁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七十五,混吃等死了。男子说,不敢这么说,亚当享年七百七十七岁,和亚当比,您还是小孩子。不过时间倒对,艳粉有矿,是六十年代的事儿。说起艳粉的历史,比较复杂,满人入关前,这里曾是军营,几个部落混战,在这里杀过不少战俘。清末之后,成为居家,但是因为离主城较远,地势低洼贫瘠,一面是山,一面有多个小湖,盛产盗贼,土匪来犯,盗贼蜂聚,背水而战,击溃土匪,贼又散去。日本人来了,待了几年,不得安生,走在路上就有人砍。四十年代初,传说有宝藏,据说是清人龙脉的尾巴,国民政府找人来挖,一无所获,就把人撤了又去打仗。“文革”期间,社会大乱,不过探出了这里有煤,于是汇聚了矿工,盲流,黑户,下放的右派,残疾的工人,渐成一片棚户区,约二百户,唤作艳粉屯。改革开放之后,觉得屯不好听,改叫艳粉街,可是居民成分变化不大,要我说,今天在座的各位,保不齐有几个,曾经犯过事情,蹲过牢子,保不齐有几个,欠着外债,躲来这里,保不齐有几个,这几天都醉着,一会又要去买酒。

男子的西服旧了,裤腿和手肘都磨得颜色发浅,里面的天蓝色衬衫领子软软的,第一个扣子没系。他大约四十岁年纪,头发不长,三七分,梳得很整齐,嘴边一圈青色,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讲话时一只手捏着麦克风的底部,一只手轻轻做着手势,幅度不大,简洁明了。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眼窝深陷,闪闪发光,不过大多数时候很温和,不经意间扫到我,好像看见了我的无措,也可能什么也没看见,只是随便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我过去讲过,我也是个罪人。他解开了西服的最后一颗扣子。我曾经伤过人,断了别人一条手臂,在牢子里待了七年。可是我怎么着啊?底下有人说,你在牢子里遇见了主。男子说,是主把我送进了牢子,让我靠近他,看清他,依靠他。《圣经》我读了多少遍啊。底下人说,七遍。男子说,我一年读一遍,终于看清了自己。第三年我在牢里被人扎穿了肺,是《圣经》救了我,让我活过来,为扎我的人祈祷。临出来时,那个带我读《圣经》的老人死了,把他的《圣经》给了我。我从佳木斯监狱出来,去了哈尔滨,跪在索菲亚大教堂外面,一只鸽子落在我肩上,然后朝南飞去。那是主启示我,让我把主的意思带到南面,我落脚在这里,完全是主的意思啊。想起那只鸟,我想起了一首主的赞歌,我教过大家,请大家拉起邻人的手,跟我一起唱。说完,他缓缓唱起来。

大山可以挪开,小山可以迁移,

但神对人的大爱,永远不更易,

他使过犯离我,远似东离西,

他使慈爱临我,高如天离地,

被压伤的芦苇,他总不折断。

将残灭的灯火,他总不吹熄,

天上飞的麻雀,一个也不忘记。

……

活动室的大部分人都站了起来,而且都会唱,我身后的老人浑身摇摆起来,大声唱着,三姑和姑鸟儿也在唱,三姑拉着我俩的手,轻声唱出,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跟着三姑轻轻摇摆。唱完了歌,男子又领着众人读经,读了很久,逐字逐句讲,他手里拿着黑皮的厚本,底下的人大都拿着油印的小册子。圣经读完,他领着众人祷告,话很长,他念一句,底下人跟着念一句,三姑又牵住我的手,我低着头,没有跟着念。终于完了,他从台子的一角拿起一个纸壳箱子,在人们的面前走过,三姑往里面放了五块钱,我吓了一跳,五块钱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到了我面前,我说,我什么也没有。他说,没关系,来了就是好。他蹲下来对姑鸟儿说,今天给我放什么?姑鸟儿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石子,说,这是我今天捡的,是雪人的一只眼睛。他说,那雪人怎么办?姑鸟儿说,雪人在睡觉,不需要眼睛。到了我身后的老人,老人说,孩子,我的脚烂了,今天差点爬不起来,你让它快好吧。林牧师说,您得去看大夫。老人说,每次听你讲完,我都好一些,你让它快好吧,要不然下次我就来不了了。林牧师说,您把肉体和灵魂搞混了,去看大夫吧,希望下次还能见到您。老人说,我有个外孙,爹妈不管,跟您说过,一点不省心,请为他祈祷。林牧师点点头。老人往箱子里放了五角钱,说,让我摸摸你的书。林牧师把圣经给她摸了摸,然后向下一个人走过去。我看见那本《圣经》封面是皮的,书页的侧面都已发黑。走完了最后一排,他放下箱子,从衣架上拿下风衣礼帽围巾,众人回头看他,他不慌不忙把围巾系好,夹起箱子说,现在请大家看节目,然后把礼帽欠了欠说,张老师辛苦。三姑冲他点点头,他便走了出去。

人走了三分之一,不过留下的还是不少,那四人跳得起劲。好多人站起来用手给他们打拍子,有人吹着口哨,因为两个女伴都换上裙子,略一抖动,便露出几分大腿。老高额角亮晶晶的,手几次从女伴的腰上滑下来又抱住,三姑看着,默不作声。有两人在后面吵了起来,很快又被拍掌声盖住,一人想是醉了,被敲了一拳,捂着头歪走了。终于散了场,我已困得眼皮都睁不起,从眼缝里,看见三姑把一个啤酒罐踩瘪,放进编织袋里。

一个极长的梦,之间几次断了,又接上。父亲和廖澄湖坐在影子湖边钓鱼,四周落着小雨,我走过去,他们转过脸来,都是十几岁年纪,我说,你们小时候就认识?父亲说,什么小时候,这就是现在,我们刚认识。廖澄湖说,兄弟快来,看我钓大鱼。我坐在他们俩中间,为他们的鱼钩装蚯蚓,一条鱼跃出湖面,尾巴甩着水花。父亲说,我叫张国富,以后想当工程师,你叫什么?我没有说话,他的脸平滑稚嫩,绿军装领口敞着,黑黑的刘海向下滴着水。廖澄湖说,兄弟,我和国富说好了,我捏泥巴,他给我做底座,你干点什么?我说,你的鱼咬钩了。廖澄湖双手拽着渔竿,渔竿弯得厉害,我看他的手,完好无损,十个手指。张国富站起来帮他拽,我抱住张国富的后腰,鱼把我们拖进水里去,张国富和廖澄湖在水里脱掉衣服,游起泳来,鱼在前面弓着身子,像直向水底钻。那鱼很奇怪,肥硕无比,沾满泥巴,似乎还戴着礼帽。一顶黑色礼帽,紧紧地粘着鱼头,使它看上去有点体面。张廖紧跟着它向水底游,我却突然心生恐惧,不知去处是哪里,松开了手,脑袋浮在水面。雨滴越来越大,打在我脸上,雷声隆隆,四周一片漆黑。我张嘴想喊,想把他俩喊回来,别把我自己丢在这里,水涌进我嘴里,我漂在水面,不知道要被水流带向哪里。

睁开眼睛,睡在窗户旁边,日头直照到我脸上。从小我就知道,影子湖的鱼是不能吃的,也没人去钓,但是没人告诉我原因,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么一个梦,也许只有在梦里,才会在影子湖钓鱼。我的身子底下一张双人床,姑鸟儿坐在床沿正在梳头,我坐了一会,揉揉自己的脸巴子。从窗子望下去,是这建筑正对着的空地。雪已扫净,成了几个小丘。一人蹲在地上,面对着一块木匾,正在刻什么,旁边放着一个铁桶。姑鸟儿说,你学没学到二元二次方程?我觉得身子好像还在飘动,说,还没,开学就学。屋子的顶是斜的,有个大衣柜,还有个梳妆台,两只红色大皮箱堆在一角,上面盖着一块粉布。床的一角有一短截暖气,我的鞋搁在上面,鞋尖翘着,看上去已经烤干了。我明白这是个阁楼,原来这建筑还有个假三层。姑鸟儿说,我妈说你是我哥,你哪来的?我说,我爸是你妈的哥,你哪来的,我就哪来的。姑鸟儿说,你住多长时间?我说,一个冬天。我能干活,不白吃你家饭。姑鸟儿说,昨儿你就睡着了,我和我妈收拾的讲堂。我说,那是特殊情况。你上几年级?她说,三年级。我说,哪个学校?她说,艳粉小学。我说,咋没见过你?班主任姓啥?她说,姓金。我说,知道,破锣嗓子,每次领操都顺拐。她说,你班主任谁?我说,你不认识,到五年级都换。你爸呢?我打个招呼。她把辫子扔到前面,说,穿上鞋,咱俩捡煤去。我说,我还没吃呢。她说,咱家没早饭,对了,你睡觉不老实,一晚上踹我好几脚,我跟我妈说了,今晚你睡讲堂。

下到一楼,看见三姑正在擦门框,脚下有一盆热水,她把抹布在水里投了投,又擦“工人之家”的匾。姑鸟儿说,妈,我和他捡煤去。三姑指了指院里,说,那几个字儿认识不?我和姑鸟儿走过去,看见男人雕着地上的木板,旁边已有不少木屑。姑鸟儿说,光明堂。我说,“堂”字儿你都认识?她说,我妈教过我。男人把木板上吹干净,开始上红漆。三姑说,篮子带了吗?姑鸟儿跑进去,拿了一个竹篮,三姑说,十二点开饭,下午练舞。姑鸟儿说,没忘。我以为我们会向煤电四营走去,可是目的地并不是那里,姑鸟儿领着我走向右手方向的那片矮房,这是一片不小的街区,穿过几条胡同,有人坐在自己门前扒蒜,穿着皮袄,身旁趴着癞皮狗:姑鸟儿哪去?姑鸟儿答:瞎溜达。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豆腐坊,门口南流北淌,都是脏水和豆腐渣,有的已经结冰。许多人站在上面,排着队,等着新出炉的豆腐。豆腐坊的后身,雾气漳漳,有个煤堆,有些煤球已经烧黄了,有些略微带点黑。姑鸟儿说,沾点黑的都要。我伸手去捡,有的还烫,灼了一下手。一会后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戴着套袖,穿着靴子,把一大筐煤倾在煤堆里。这周太忙,礼拜没去上,女人说。姑鸟儿说,林牧师说过,人没到,心到就行。我看了她一眼,这话一定是听了很多遍,要不然怎么张嘴就来?女人说,这是谁啊?姑鸟儿说,我哥,来我家串门。女人转身进去了。我和姑鸟儿挑了满满一篮子,有的我挑得不好,看着黑,一碰碎了,已经烧透,姑鸟儿就给捡出去。一会女人又出来,拿了一袋碎豆腐和一袋碎煤,煤虽然碎,但是全是黑的。姑鸟儿谢了,接过,我俩便往回走。篮子极沉,可是为了逞能,我一手挎着,另一只手拎着碎煤,只让姑鸟儿拎豆腐。姑鸟儿一步三蹦,有时还转个圈,我说,你别把豆腐甩出去。她说,我爸是舞蹈家。我说,我爸是工程师。姑鸟儿说,我爸和我妈去过美国演出,那时我还没出生。我没吱声,她又转了一个圈说,我妈回来了,我爸没回来,玩去了。

走回来时,牌匾已经挂好,一面是“工人之家”,白底黑字,一面是“光明堂”,白底红字。今天下午讲堂没人,把煤和豆腐送到一楼的厨房,吃过了饭,姑鸟儿便跟着三姑去讲堂练舞。我看了一会,才知道为啥大家叫她姑鸟儿,真跟鸟儿一样。三姑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打开”,姑鸟儿把举在头上的脚向一边伸出,稍一踉跄,三姑一棍敲在脚踝上,“打开”。姑鸟儿又重来。我拿出作业在腿上写。过了一会三姑叫我,张默,你有劲儿吗?姑鸟儿说,他一手提着篮子回来的。三姑说,耽误你写作业不?我说,写好了。她说,来,把姑鸟儿举举。我走上讲台,三姑说,掐着她腰,举过头顶。我把她举起来,飘轻,比煤沉不了多少。三姑说,你坚持一会。她用棍子把姑鸟儿的脚挑起来。一下午过去,也出了一身汗,姑鸟儿挨了不少揍,我也挨了两棍子,不过揍姑鸟儿狠,揍我只是意思意思。晚上我和姑鸟儿端着盆回阁楼吃饭,讲堂来了一帮妇女,三姑教她们小合唱。晚上我抱着铺盖睡在讲台上,那小床确实睡不下三人,三姑给了我一个热水袋,讲堂虽硬,不过宽敞,可以乱滚,睡得也挺踏实。第二天上午去卖了啤酒罐和废纸屑,前晚我研究了廖澄湖的地图,发现光明堂略往北,有一棵大榕树,廖澄湖的地图标记的大部分都是建筑,只有这么一棵植物,旁边写着: 榕树,南方植物,不知为何在这里活着一棵。高约二十五米,三人不可环抱,夏日树荫径六七米,可躺卧。人事代谢,你尤立于此。 姑鸟儿不记得有这么一棵树,跟我打赌一定没有,我便拿着地图带姑鸟儿去找,结果发现树已经没了,不知被伐倒了多少年,只剩下粗大的树桩,覆着残雪,如同大地上的图章。姑鸟儿虽然赢了,却有点失望,说我的地图过时了。往回走时,有人给了点猪肉和酸菜,一并带了回来。下午练舞,我把姑鸟儿摔了一下,三姑把姑鸟儿打了两下,说她重心没对,我有点内疚,第二天给她买了点酒芯糖。我其实有五块钱,不过谁也不知道。

到了周六,晚上我自己睡在讲台上,想起我爸,不知他的新工作怎么样,当时应该要个地址,给他写封信,告诉他我挺好,三姑也挺好。三姑不像我妈,我妈不打我,但是心里想啥我不知道。三姑嘴和手都厉害,但是想什么我知道,比如她偶尔提起林牧师,就变得很严肃,明天林牧师要来布道,她今天就很兴奋,下午夸了姑鸟儿几句。有人传过不知林牧师住哪,好像每天住的地方都不同,也有人传,林牧师得了神启,可能很快要走,再往南去。三姑嘀咕,怕啥,真信的话哪不能跟着去?我从铺盖上坐起来,想着下午的动作,我只有“举”这么一个动作,我想让三姑再教我俩,我的腿也挺软,能凑合给姑鸟儿搭了伴儿。我从黑暗里站起,踢了踢腿,姑鸟儿把腿一拿就到了耳朵,应该是因为她个子矮。三姑每天起得很早,把小册子读一遍,读的时候不许我和姑鸟儿在场,然后就去扫院子,教人跳舞教人唱歌。有时示范唱两句,唱得很好,可是舞没见她正经跳过,都是讲。她走路很快,吃得不多,大姑的信她还没还我,不知她看没看。信里说,小富,我们家就这么一个老幺,也到了艳粉街,去看看。她不听我们的,闹得不欢而散,都是过去的事情,我们不能决定她的命运,也不能决定她孩子的命运。孩子是她的,她要生下来,她不愿意指认大刘,说他是特务,自己丢了单位,这些都是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事。我们记她的好,从小到大,她凡事都要做到最好,她也有这本事,她对人毫无保留,她吃亏她也甘愿,你还没习惯?我们就是跟着大溜儿,她活的是个自个儿,一直这样,各有各的命,难说哪个更好,你说是不是?那封信父亲让我看了,没让我回,所以我记得很牢。我在讲台上走了两圈,明天林牧师又要开讲,我学着他打着手势,众人的眼光都在我身上,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说,打开,对,肩膀放松,脚呢,你的脚呢。这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我赶紧钻进铺盖,眼睛盯着门口。没人进来。楼上似乎有动静,过了一会又有脚步声。是姑鸟儿,她穿着线衣线裤,抱着铺盖走了进来,放在讲台另一侧,离我足有五六米远,然后钻了进去。我走过去,看她闭着眼,头冲里。我把自己的热水袋递给她,说,三姑打你了?她没言语。我说,哭了?她说,没,快睡觉。我说,这讲台说好了给我睡,你说睡就睡,好像不行。她说,讲台成你们家的了?明天让我妈把你轰走,我自己睡这儿。这时楼上又有动静,有人压着嗓子说话。我说,你不说清楚,甭想睡,我精神了,一会准备翻俩跟头。她说,吹吧,腿跟棒子一样,劈叉都不会。我说,快说说,保不齐哪天手一滑,把你摔成傻子。她突然坐起来,看着我说,林牧师讲过,有个人叫约拿,在鲸鱼肚子待了三天三夜,没死,漂洋过海了,你说我能吗?我说,咋不能?鲸鱼肚子里很宽,比大船还舒服。她说,老高来了。我说,啥?她说,老高来了,他一星期总得来两回,这工人之家他说了算。我说,他家的?她说,不知道,反正他说了算,有人让他管。我说,前两天不也挂了牌子,叫光明堂。她说,那得他让挂。林牧师才来三个月,我们来这儿半年,老高在这儿四十年了。我妈说,他也崇拜林牧师,但是他那人脸变得快,跟他好怎么着都行,跟他不好他就整你,秋天的时候我们被他撵出去一次,后来又找回来了。我妈从来不把他当回事儿,每次来阁楼最后都是轰走,她说了,什么苦都吃过,不怕,不行就睡桥洞里。我说,问你个事儿,三姑就一直带着你单过?她说,废话,我们家就我们两个人。我说,她怎么从来不跳?有时我看她弄个身段,漂亮极了。她说,她发过誓,除了我爸,跟谁都不跳,睡吧。我不想睡,说,我想练个托举。姑鸟儿说,有病,大半夜练托举。我说,你那个大跳,我也会,比你跳得还远。我把被褥挪开,跳了两下,姑鸟儿乐了,说,鸭子啥样你啥样。我跳到讲台边,发现讲台边角的一块木板发霉了,用脚一碰,断了小半截。我说,嘿,这里头好像有东西。姑鸟儿爬过来看,我说,你胳膊细,够够,好像有个瓶子,纸包着。姑鸟儿脸巴子抵在讲台上,伸手去够。真有。牛皮纸包着。牛皮纸打开,里面包着几张白纸,白纸打开,是一个泥人像。一个女孩儿,没穿衣服,单腿站着,另一条腿向后伸。姑鸟儿,啥玩意?泥捏的?我说,好像是。姑鸟儿说,咋啥也没穿?我说,可能是没来得及,没来得及捏衣服。姑鸟儿说,嗯,确实捏得着急,你看这俩耳朵,都不一边大。我仔细看,还真是,一个耳朵很正常,耳廓,耳朵眼儿都有,另一个小了一圈,耳廓缩着,挡住耳朵眼,像是一块没发好的面团。我拿在手里看了一会,有点分量,泥人似笑非笑,好像有什么仅属于自己的心事。姑鸟儿伸手夺过来,把纸包回去,然后放在自己被窝里,说,睡觉。我说,啥意思?我先看着的。她说,别废话,我够出来的。我说,我要是没看着,你够个什么?她说,这光明堂是我们家住的,东西当然是我的,你没看见那个泥人是个跳舞的意思?更是我的了。我突然想起来廖澄湖的地图,在光明堂旁边画了个人像,我说,别急,容我想想,这里面肯定有典故。她说,别说话了,再说话我妈下来了。说完钻进被窝里,用被子把脑袋蒙住。我推了她几次,没有反应,我说,别一会放屁熏着自己。她也不出来。我只好也钻进被里睡了。

第二天傍晚,突然下起大雪,雪势之大,好像要把一冬的雪一次下完。林牧师的布道又很精彩,而且虽然下了大雪,这次比上次人还多,过道都站着人,我们的身边也挤了几个男女,身上还有雪花,无法轰走。三姑把姑鸟儿抱在腿上听着。她今天系了条旧丝巾,还略微画了点妆,可是变化不大,也可以说,效果不是很好,没有遮住黑眼圈。我在身后寻找上次那个老人,没有找到。今天林牧师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该隐杀兄的故事,一个是亚伯拉罕献子的故事。“一天,该隐拿了些田里的出产,做祭品供奉耶和华。亚伯也从羊群里挑了投胎生的羔子,捡最肥的献上。耶和华惠顾了亚伯和他的羊羔,却不接纳该隐和他的土产。该隐大怒,一脸阴沉。耶和华问该隐:你为什么沉下脸生气?你要是做对了,我自然会接纳。做得不对,罪就蜷伏在你的门口,垂涎窥伺。就看你能不能将它制服……该隐对弟弟亚伯说:咱们去田里走走!来到田间,该隐突然扑向弟弟,将他杀了……耶和华说,你干了什么啊……”姑鸟儿可能是因为昨儿晚折腾,发烧了,中午没吃多少饭,此时烧还没退,在三姑怀里昏昏欲睡。该隐,该隐,这个名字真好听。讲完了该隐,林牧师又讲亚伯拉罕,底下突然有人问,林牧师,你有孩子吗?林牧师没有回答,继续讲亚伯拉罕在祭坛上铺好木柴,把儿子捆了,然后举尖刀在手,对准儿子。底下又有人喊:林牧师,如果你有孩子,你会把他送到山上,让他做燔祭的羔羊吗?林牧师看着问他的人,说,我不知道,上帝没有熄灭我所有困惑,但是上帝指引我前行。《希伯来书》里有段话,送给这位朋友:是的,人都怕落入永生上帝的手里,但是其实那是得福,到头来要享永恒之福,每当上帝给我们训示,就聆听;当他将圣言置于我们面前,就诵读;当他伸手召唤,就回答:我在这儿。

祷告完了,林牧师拿着箱子走过来,我注意到三姑有些微微发抖,我放了五角钱,三姑说,张默,你带着姑鸟儿上楼,我和牧师说两句话。林牧师说,不用,这儿说吧,来的都是一家人。三姑抱着姑鸟儿说,听你讲了这么久,我想问你,如果我虔诚地侍奉上帝,上帝能听见我的愿望吗?林牧师说,能听见,但是不一定会实现,上帝有更广大的愿望,包含了你的。你的愿望就像一滴水,上帝的愿望就像大海。三姑说,一生中,如果上帝不停地试炼我,但是我看不到希望,我要如何信仰上帝,上帝在哪?林牧师说,你有所依赖吗?三姑想了想说,有。林牧师说,我们所依赖的,我们称之为上帝。你有良心吗?三姑说,有。林牧师说,良心是上帝的声音。他摸了摸姑鸟儿的头,说,姑鸟儿发烧了。三姑说,好像是昨晚冻着了。林牧师从兜里掏出几片扑热息痛说,这药我老随身带着,给姑鸟儿半片儿半片儿吃。三姑接过,说,刚才说到愿望,牧师知道我的愿望吗?林牧师顿了一下说,无法全知,知道一点。三姑说,牧师知道我的依赖吗?林牧师说,知道一点。三姑说,刚才你的布道,有句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林牧师说,什么话?三姑说,当你伸手召唤,就回答:我在这儿。南方远也不远,我没有家,我有这双腿,可以一直往南走。林牧师抱着箱子看着三姑,有那么几秒钟,我感觉他的眼睛变成了金色。最后他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向下个人走去。

散场之后,我和三姑打扫讲堂,姑鸟儿吃过了药,在阁楼上睡了。三姑哼着歌,把讲堂扫了两遍,然后又接了热水,开始擦窗户。我想帮忙,她说,你歇着,看你姑怎么干活。我就坐在长椅上,看她爬上梯子,去擦墙上的高窗,我从来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她说,你大姑的信我看了,她老了,算是半个明白人。当年你爸抽了我一嘴巴,说是因为我,他的档案里有了黑历史。我没还手,再也没回家,长这么大没人打过我。你大姑和你爸小时候都是闷葫芦,就我爱说。你爸还不如你大姑,有次让人打了,跟人家说,你等着,我找我妹去。你瞧他那点出息,你可别随他。我说,不能。她说,68年,大串连,家里就我去了,到哪吃饭都不给钱,认识不认识在火车上就一起唱歌。毛主席没看见,鞋挤没了,看见地下有别人的鞋,就穿着回来了。你大姑和你爸开始不让我去,等我回来,又缠着我问是不是看见了毛主席,我说看见了,满面红光,得有两米高,他们还真信了,后悔自己没去。我说,三姑,你还去过哪?她说,你爷你奶死,我都没在身边,现在想想,应该在,听他们给我留点话,你奶煮的大米粥,不放糖,但是是甜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咋做。

有段时间她不说话了,专心擦着窗户,讲堂里安静无比,只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我看着她的头发快要接触到房顶,她的身体在梯子上展开,像极了我举起的姑鸟儿。她在跳舞吧,不知和谁。这时楼下有自行车声,“哗”,停住了。三姑从梯子上下来,抹布扔在水里,一手拽着裙子边,一手放在胸口,看着门。不是林牧师。是老高。他的额头又是亮晶晶的,站在门口没走进来,头上身上都是雪,他说,雅风,出来一下。她回头去拿抹布说,忙呢。老高说,出来一下,有事儿和你说。三姑不动,在水里把抹布揉来揉去。老高说,林牧师让人捅了。三姑站起来转过身,老高说,在胡同口,离这儿二百米。三姑把抹布拧干,手擦了擦说,死了吗?老高说,死了。三姑看也没看我,跟着他往外走,我跟到门口,想起来姑鸟儿还在楼上睡着,就上楼把姑鸟儿抱起,用军大衣裹着,背上自己的书包,跑下楼。胡同口已围了不少人,林牧师脸冲下倒着,双腿笔直,礼帽在不远处的地上,一大片血,路灯在路的另一边亮着,似乎是肠子流了出来,沾着土,我看见他的脖子后面有个文身,是一对翅膀。大雪飞舞,朝林牧师身上扑着。三姑和老高站在近前,有人说,已经去派出所找人了。三姑盲目地摆了摆手,说,看见人了吗?没有人回答。她蹲下,翻了翻林牧师风衣的衣兜。左兜里是那本《圣经》,干净的,右兜里翻出一条粉色的丝巾,春天戴的,新的,带着标签,但是沾了点血。三姑把《圣经》夹在胳膊底下,丝巾展开了看,然后她把林牧师翻过来,我看见他的前胸和肚子有两大片血迹,嘴巴微张,下巴松弛,眼睛闭着,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三姑把他的风衣脱下来,盖在他身上。这时有人喊,阁楼塌了。我回头看,大雪把光明堂压低了半截,阁楼的木头垮下来,搭在房檐上。老高说,操他妈的,哪有这么大的雪?撒腿向光明堂跑,跑到几步折了回来,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三姑披上。然后又向光明堂跑过去,好多人跟着跑,有人冲进家门,拎了一把铁锹。

三姑站了一会,有几次她蹲了下来,重又站起。中途她走到路灯底下,把《圣经》翻了翻,来回踱步,一手打着手势,在这儿呢,亚伯拉罕回答,我听见她小声说。然后又放进老高的外兜里。终于她好像发现了我,在老高的里怀和外兜摸,摸出二十块钱,说,带着姑鸟儿回家,兴许你爸已经回来了。我说,不能。她说,那你就带着姑鸟儿在你家等他,跟姑鸟儿说,我有点事情要办,回头去找你们。我说,你别走,我腿硬,当不了姑鸟儿的伴儿。她说,我永远是你三姑,肯定去找你们,跟你爸说,姑鸟儿吃的喝的,都记在账上,我不欠他,回头我跟你要人。我说,你到哪去?她拍了拍衣袋,什么也没说,然后把丝巾的标签撕下,系在脖子上,向着南面走去。南面堆着一片被伐倒的圆木,再往南我不知道是哪里,是不是那辆绿皮火车奔赴的土地。她没回头看林牧师,也没回头看我,风吹着丝巾,扬起带血的斑点,路灯照着她的影子,一会就不见了。

我从书包里掏出地图,背着姑鸟儿朝家的方向走。走过煤电四营的东门,有点迷路,这片土地夜晚的模样极其陌生,我在地图上寻找,下决心朝着一个方向走。姑鸟儿的头枕在我脖子上,发烫,我抓了把雪给她抹了抹,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不知多少时候,又看见煤电四营的西门,知道是在兜圈子,于是换了一个方向,重新走去。走了一会,突然看见黑暗里有人看我,我吓得身上软了,但是没跑,那人一动不动,外貌敦实。我说,我不认识你,我要回家。那人并不回答。我走过去,发现是那个雪人,少一只眼睛,漠然看我。这时我发现姑鸟儿醒了,她看着我的地图说,哥,你这地图上有美国吗?我说,有,不远遐儿。她闭上眼睛继续睡了。我提着一口气,在黑暗里用力走着,并在心里暗暗祈祷,父亲已经回来了。

所有的屋檐上都有雪,蓬松洁白,可是路中间的雪已经黑了,雪已经不是雪,给踩成了冰和泥。北风呼啸,路上柳丁帮姥姥抱着茶蛋箱,热乎乎的,倒是不冷,但是真沉,上面有根麻绳,不知道姥姥每天怎么背来的。柳丁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有其他的意义,甲乙丙丁,后面还有几个,他知道,但是就常用的范畴来看,丁是最末的一个,这让他时常感到不太得劲儿。他问姥姥,为什么给他起这么一个名字?这条街前后有不少年龄相仿的孩子,虽然各有各的绰号的,但是大名叫出来都很体面,杨旭,孙天博,连大老肥的真名都叫董佳远,虽然他是个哑巴,自己叫不出,但是会写。姥姥说,耽误吗?他说,倒是不耽误什么事儿,就是觉得有点,老师说,你这名字倒是好叫,就是有点不像大名,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姥姥回头看了一眼艳粉初中的方向,说,有这精神头,把书好好念念,等你姥要死了,给你姥一口好吃的。柳丁说,包袱里没有个纸条,我妈写的我的名字?姥姥说,没有,纸条倒有,你妈就说她去北京,孩子我先帮着管,很快就回来接你。良心让狗吃了。柳丁说,纸条呢?姥姥说,扔了。柳丁说,姓柳是随你,但是为什么会想到丁字儿呢?快到家时,柳姥姥伸手一指,你妈把你扔在门口这个路口。柳丁说,你跟我说过。姥姥说,这不是一个丁字路吗?柳丁说,哦,丁字路。于是在1993年的冬天,柳丁十三岁的时候,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名字的来历,但是他想了想,不准备跟老师说。这天是周六,他刚被留了一级,原先的老师已经不是他的老师了。

此时柳丁已经长到一米七零左右,一百二十来斤。前一天在学校打了一架,把两个初三的孩子打坏了,一个骨折,一个脑震荡,本来要把他送到工读学校,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时候因为一点小事情他就动手,打到后来,因为什么动手都已经忘了。姥姥到学校去闹,先提出请人家吃茶蛋,未果,然后便当着对方孩子的家长,在校长室的水泥地上打滚,说自己是五保户,把他弄走就等于要她的命,如果是这样,给条绳子,在这儿吊死省事儿。对方的家长看了看,姥姥不到一米六,穿着一条脏棉裤,上面都是油点,脚上一双黑棉鞋,脚后的鞋帮都踩没了,露着黢黑的脚后跟,都是冻疮。于是不再追究,给柳丁留了一级,同学们都读了初二,换教室,上二楼,他却得下一层楼,明天开始就跟初一的孩子一起上课。校长把事情处理完,家长们按了手印,校长问姥姥,你平常都给柳丁吃什么?姥姥说,没啥正经的,有时候一天就一顿饭。校长说,那他怎么长这么高?姥姥说,也许是随他爸,也许他爸高。

柳丁的姥姥一辈子受过两次严重的刺激,一次是柳丁的姥爷在矿上死了,一起死的还有二十几人,当时因为悲伤的人挺多,所以也就没那么特别难受,你家死了男人,我家也死了,但是等事情过去,越想越受不了。第二次就是柳丁的妈妈把孩子扔在路口,从此杳无音信。相较之下,姥姥认为他的姥爷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艳粉街劳动,倒不算啥大事情,至少人还在。所以她的精神似乎有点毛病,也不是毛病,大概是容易波动,街坊都这么说,但是街坊也不认为她是疯子,只是说她受过刺激。柳姥姥识字,能背千字文,也能写毛笔字,祖上行医,原先是个大户,搬到艳粉街之前,她不工作,姥爷在大学里当干部,姥爷死了之后,也没搬出去,右派平反之后给了点政策,柳姥姥要了一点钱,要了一间平房,在这儿住惯了,姥爷的坟就在旧矿址的后面,她也不走了。那天从学校回来,柳丁一直不说话,姥姥问他,怎么着,你还有功了?柳丁过去见过姥姥犯病,但是没这么严重,这次动静有点大,过去犯病通常是下午,姥姥午睡,突然惊醒,慌忙做了一锅饭,盛一碗,扣在饭盒里,撒腿往外跑。柳丁知道,姥姥是要给姥爷送去,可是矿已经没了,姥爷也死了二十几年了,一会她自己就能回来。柳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姥,都说你受过刺激,这下坐实了。姥姥看了他一眼,从他的手里拿过茶蛋箱,放在炕上,说,还都不是为了你?你姥是装的。柳丁心里想,一个人装疯,是不是也有点不对,或者说,装疯的人是不是也已经疯了?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只是有点难过,因为他们俩的生活来源主要是靠姥姥在他们学校门口卖茶鸡蛋,大清早起来煮好,中午装在一个木箱子里,上面盖上小褥子,抱到学校门口去卖。这天的事儿,肯定会很快传出来,本来她在门口卖茶蛋,就让柳丁有点不自在,如果再传他的姥姥是个疯老婆子,柳丁书也不想念了,想到这里,他真想回去打上一架,就是那几个证人,都把他们打傻,谁也别说出去。但是那帮人已经散了,现在回去也打不全了。

柳丁在打架这件事情上有些天赋,不单是个子高,力气大,而且能够抓住重点,反应极快。遇见个子小的,他便抓住对方的头发往下按,抬起膝盖猛撞对方的面门,遇见个子高的,他一般都先发制人,照对方裆部一脚,然后冲着变低的下巴就是一拳。有时缠斗起来,他也很有韧性,即使被压在身下,也绝不求饶,伺机反击,一旦被他翻过身来,往往下手极重,不把脸打花绝不停手。但是从另一方面,在打架这件事情上,柳丁有些个性,他一般独来独往。艳粉初中有一些团伙,经常出去抢劫艳粉小学的学生,他们的书包装着纯钢的锯条,用布条缠出一个把儿,然后躲在树林里或者不起眼的拐角,有时抢几个钱,有时抢些游戏币子,有时抢一根香肠。柳丁不做这种事情,虽然这些人他大多认识,他们也认识他,但是彼此没什么往来,柳丁有时饿了,也会管同学要点吃的,方式比较温和,哎,给我吃口,一般情况下他认为这是一种商量,而且很少有人拒绝他。去抢劫陌生的孩子,这件事情他想过,但是总是提不起劲,他知道他不用带家伙,站在那里,就比小学生高两头,一扒拉对方就是一个跟头,但是这种方式他觉得有点不对头。在他上小学的时候,一个夏天,也被人抢过,那时他还没长起来,虽然奋起反击,还是被几个大孩子按住,不单抢走了他的盒饭,还扒掉了他的裤子,这让他感觉极为屈辱,他蹲在地上收拾书包,鼻子里的血不住地往外冒,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索性自己又给了鼻子两拳。盒饭是西红柿炒鸡蛋,大米饭,姥姥早起给他做的。每当想起这件事,他就想起了那种屈辱,光着屁股在地上捡东西,他甚至想起了自己没有父母,想起姥姥撇着小脚抱着木箱顶着太阳在校门口吆喝。第二天他弄了个麻袋,灌上沙子,挂在家门口的树杈上,每天对着它打一个小时。有时下了雨,沙子跟铁一样硬,他也打,手都肿起来,可是后来他再也没遇到抢劫他的人,就好像他们参透了他的内心,目睹了他把沙子装进麻袋的过程,然后机敏地避开了。

所以这天下午,柳丁跟着姥姥走回家的这段路程里,他又一次感到了屈辱和愤怒,不单是因为姥姥过火的表现,更是因为姥姥和他受到了一样的屈辱,而且似乎这种感觉在姥姥身上并没有多做停留,姥姥应该有些经验,估计姥爷死后,如此这般去矿上闹过,于是到了他这里便变成了双倍,变成了记忆的累加。那些真正实施过抢劫的大孩子,倒是从来不会被送到工读学校或者被留级,他们似乎从来不会被逮住,因为面对的永远是无法反抗的弱者,而柳丁打伤的高年级学生,其中一个好像是教务主任的亲戚,这才是重点,才是姥姥变疯的缘由。

柳丁打开箱子吃了两个茶鸡蛋,挺咸。刚入三九,玻璃上都是窗花。沙袋悬在树杈上,一动不动,如同已经结冰的水滴。所有的课程都没有意义了,因为从下周开始要重新开始,柳丁的成绩不差,尤其语文和历史学得不赖,他有一个好记性,不过因为数学物理的成绩不好,所以整体的成绩大概排在中游。又因为他经常挑事,所以给人一种成绩极差的错觉。概括来讲,老师喜欢单纯的学生,或者好,或者差,或者愿意读书,或者愿意打架,这样比较方便装进思维的抽屉里,柳丁的情况卡在当间,于是大部分老师便把他强行装进一个抽屉便于去管理。差生的抽屉。只有那个看门人,老赵,只有老赵似乎喜欢他,把他放进另一个抽屉。

老赵有点驼背,但不是驼子,只是腰弓得厉害,但是想挺直也能挺直,大部分时候他看上去一米六左右,有时候一米七。说是看门人,其实只是他的一部分职能,学生们管他叫赵老师,因为他也是德育老师,所谓德育老师,就是不在编制,但是可以动手整治学生。艳粉中学的校风一直不好,这个不怨艳粉中学,因为艳粉小学也这样,初中毕业能考上正经高中的孩子大概占百分之十,剩下的大部分离开艳粉街进入技校和职业高中,有的索性什么也不念,就在艳粉街上游荡。在春风歌舞厅和红星台球社,经常能看到艳粉初中的毕业生,男生女生,一直待到二十岁,似乎还没待够,每天无所事事,细长的脖子,叼着烟卷,也没饿死。基于这种情况,学校的德育老师就显得比较重要,在老赵之前,是老高,老高是个地头蛇,跟谁都笑眯眯的,从不动手,但是经常背后捅刀子,在他在的三年,好几个学生被他弄去了工读学校。后来他走了,据说是去艳粉街的北头,去管一个“工人之家”,那是成年人聚集的场所,所以大概是升迁。老赵来了。老赵第一天来的时候,穿着一件老头衫,和一条蓝色的帆布裤子,裤腿挽起,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手巾,哈着腰,像一个老工人。午休的时候,一个初三的学生在门口抽烟,一个女孩儿没穿校服,站在他旁边,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嗑瓜子。老赵走过去说,烟掐了。男孩儿看了他一眼,说,你谁啊?他说,烟掐了。男孩儿说,行了,烧你的锅炉去吧。老赵抬脚将他扫倒,从后腰掏出手铐,把他锁在学校外墙的铁栏杆上。女孩儿抱着瓜子跑了,瓜子撒了一地。男孩儿说,大爷我错了,下午还有课呢。老赵说,叫我老赵就行,我新来看门的,以后互相给些面子。男孩儿说,真知道错了,谁承想您还有手铐啊。老赵说,手铐是个形式,主要是看你火气挺大,让你冷静冷静。男孩儿说,我冷静了。老赵说,再冷静一会。

老赵平时待在门房里,门房没有暖气,学校给配了个小炉子,烟囱顺着窗户支出来,老赵就在炉子上烧水热饭。自那次之后,学生们都知道他,听说了吗,来了个看门的,有铐子,手黑。柳丁也听说了,觉得挺有意思,这对他不像是某种震慑,倒像是一种奇闻。过去的老高自己有家,这个老赵似乎没有,就住在门房里。早上上学,冬天的时候,大老远就能看见门房的烟囱冒出了烟,老赵蹲在校门口刷牙,他只穿了件单衣,还穿着塑料拖鞋,大脚趾翻着,水吐在地上,一会就冻成了冰。柳丁观察过他刷牙,他从来没看过刷牙这么使劲儿的人,把牙刷捅在嘴里,好像在掏什么,横竖飞快地运动,牙刷把儿都被他的大拇指压弯了。柳丁在心里下了一个结论,这人当过兵。但是他的腰又很弯,这个是矛盾,不过他还是确定他当过兵,这让他又多了点亲近感。因为柳丁也想当兵,初中毕业之后,他想去出去闯荡,想去北京,这是一个选择,因为姥姥跟他说过,他妈离开家的时候,说是要去北京工作,之前在春风歌舞厅当收银,有时候也下场跳。这是他后来打听出来的,他妈也下场跳舞,陪人跳三支曲子,五块钱。家里没有他妈照片,姥姥拒绝跟他讨论关于他妈的更多事情,有时他刚起头,姥姥就说,问你妈去。他在春风歌舞厅蹲守过,问过一些人,他们说他妈大概一米六五左右,长头发,方脸,有点兜齿,走路有点内八字,细腰,抽红梅,跳慢三跳得最好,关键是耳朵,他们说,他妈有一只耳朵有点萎缩,比另一只小一圈,平时看不出来了,用头发挡着。他觉得兴许能在北京的舞厅找见他妈,但是其实他最想干的,是当兵,他觉得一旦他当了兵,肯定能混出点名堂,他适合当兵,他有力气,不怕吃苦,老兵他也不怕,大不了挨几顿揍,也能熬出头。

有一次班里的储物柜打不开了,里面放着搓子和条扫,上面有个锁头,好像进了水,锈死了,钥匙怎么捅也捅不开。老师说,柳丁,你弄弄。柳丁试了试,钥匙“嘎嘣”一声折在了锁眼里,他伸手拽那个锁,没用,锁鼻儿很结实,柜子都让他从墙角拖了出来,还是打不开。老师说,行了,再弄柜子都让你弄回家了,去把老赵找来。柳丁敲了敲门房的门,说,赵老师。老赵说,门没锁,柳丁推门进去,看见老赵正坐在床上,在用块布擦一支口琴,他还会吹口琴,怎么没见他吹过?柳丁说,赵老师,咱班的柜子打不来了,老师让我叫您过去瞅瞅。老赵把口琴放在枕头上,说,叫我老赵就行。他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响,也许是钥匙链,也许是手铐。到了柜子前面,老赵看了看说,硬给弄开,怕是柜子要坏。老师说,弄吧,要不这玩意也多余,就是点扫除的东西,墙角一放就行。老赵一手把着柜子沿儿,伸手一拽,连门带锁拽了下来。放学之后,柳丁又来到门房,敲了敲门,老赵说,门没锁。柳丁走进去说,赵老师,我叫柳丁,住在艳粉街西头。老赵说,你们班那柜子又锁上了?柳丁说,没有,我想跟你掰掰腕子。那是秋天的傍晚,天色微暗,门房里还没开灯,碎煤散发出干燥的香味,暖烘烘的,有点让人气闷。一壶水开了,老赵把水壶提下来,给炉子盖上炉圈。柳丁说,我叫柳丁,我想跟你掰掰腕子。老赵说,你多大?柳丁说,我十三。老赵说,我得去扫地,满操场都是叶子。柳丁说,扫完呢?老赵说,扫完我得把叶子烧了,然后巡楼。柳丁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掰不过你?老赵说,不是,是我从来不掰腕子。说完老赵从墙角拿起一把大笤帚,走出门去,柳丁跟在后面。操场上没有人,叶子满地,操场四周有一圈杨树,大杨树,叶子快掉光了,有的树皮开裂,露出黄色的内胆。老赵慢慢地把树叶扫成一堆一堆,一个老师推着自行车,从楼后走出来,赵老师忙呢?啊。叶子真多啊,明儿又是一堆。是啊,掉光了就好了。老师骑上车走了。老赵扫了大概一个小时,掏出火柴,把叶堆燃起,火苗不大,就是尖顶那么一小撮,但是烟不小,风一吹,好像烽火台一样,要向远方传出讯息。柳丁说,赵老师,你当过兵吗?老赵拄着扫把看着火堆,说,没有。柳丁说,你别骗我,我也想当兵。老赵说,我没当过兵,我是老百姓。柳丁说,你从哪来?老赵说,你为什么想当兵?你爹妈舍得?柳丁说,我没爹没妈,跟姥姥过,我最适合当兵了,你觉得我适合当兵吗?老赵说,我不知道,但是我估计你姥姥得想你。柳丁说,我能带我姥姥一起去吗,她能做饭,能让她在队伍里做饭吗?老赵说,我没当过,但是好像不能。叶子又掉了,你帮我扫一堆。柳丁接过扫帚,老赵说,你爹妈呢?柳丁说,没见过。老赵点点头说,今天太晚了,明天是周几啊?柳丁想了想说,明天是礼拜天。老赵说,礼拜天,我明天早上六点去影子湖钓鱼。柳丁说,你新来的不知道,影子湖鱼不少,但是有毒,没人钓。老赵说,是吗?我钓过好几次了。柳丁说,吃了?老赵说,吃了,两扎长的小鲤子,还有小净鱼,都挺肥。柳丁说,没事儿?老赵说,挺好吃,没有土腥味。为什么有毒?水挺清。柳丁抬眼看,枯叶燃起的烟越来越浓,飘荡在操场上,他从小就知道影子湖不能游泳,鱼也有毒,但是为啥,没人跟他讲过。他又把老赵看了看,老赵是个长脸儿,嘴边有一圈青胡子楂,胳膊上的血管很清晰,好像叶子上的暗纹。他说,明早几点?老赵说,六点。他说,你能教我吹口琴吗?老赵说,那还不把鱼都吓跑了?他说,你能带着吗,万一钓完了鱼想吹呢?老赵说,行,你带口饭,钓鱼没时候儿。柳丁走开,有一棵树下的落叶极多,不知道是不是芯空了,他走过去把叶子扫到了一块。

当天晚上睡觉之前,姥姥正给他冬天的棉裤重新续棉花,原来的棉花都扁了,抻出来跟烤鱼片差不多。他琢磨着怎么跟姥姥说,大清早出去,还得带盒饭。姥姥说,明儿早起我去趟西边。柳丁说,干吗去?姥姥说,前趟房儿老种太太跟我说,北边的工人之家改成了个堂口,叫什么光明堂,有个人在里面讲道。柳丁说,讲道?姥姥说,据说是讲什么上帝,她去年中风,脸歪了,听了之后,现在正道不少。柳丁说,你又没病,听那玩意干啥?姥姥看了他一眼说,我是没病,但是我老了,听听防一防。我给你留点饭,晚上回来。柳丁想问问影子湖的事儿,姥姥后半辈子都住这儿,肯定知道,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这人最不能撒谎,只要一张嘴就得漏,柳丁从炕柜里拿出被,爬到炕里头睡了。

柳丁从厨房出来,看见姥姥在盘头。刚才在校长室闹完,头发随手梳了梳,不太整齐,她把头发撒开,其实没有多少,稀楞楞的,不是雪白,是灰白,在脑后盘了一个圈,用网兜罩上。从柜子里掏出一双新布鞋,穿上。柳丁说,又去听讲?姥姥从炕席底下抽出一个小册子,说,不是听讲,是做礼拜。柳丁说,你还真信了?听一次多少钱?姥姥说,不要钱,看着给。柳丁说,那不还是要钱?姥姥说,小孩崽子,懂什么?其实柳丁心里挺愿意姥姥去,一是家里没人,自在,二是自从姥姥去听讲,好像再没犯过毛病,好像已经确认姥爷死了,彻底死了,再没端着个碗往外跑。第一次听完,回来姥姥哭了,说了很多姥爷的事儿,柳丁听得挺厌烦,姥姥过去不哭,一哭起来没完没了,老泪纵横,眼泪顺着皱纹流到脖子后面去了。姥姥说姥爷在矿上是班长,塌方的时候,他开始跑出来了,后来又进去救人,结果二次坍塌把他砸在了里面,据说死的时候身体没伤,是土掩进了口鼻,憋死的,1972年的事儿。姥姥说,那时候比现在强,毛主席活着的时候是爱折腾,但是那时大家都一样,都穷,都难过,比较平衡。姥爷活着的时候跟姥姥说,如果残了,她得照顾他,不能把他扔下,如果死了,她就带着姑娘改嫁,他在那头也算是心安。就因为这一句话,姥姥一直没改嫁,一个人把柳丁的妈妈拉扯大了。柳丁说,那年我妈多大。姥姥说,十三。柳丁说,跟我现在差不多,讲讲我妈。姥姥说,不讲,没爸的孩子养不熟。你姥爷就是脑袋死,以为凡事向前冲能给他平反。柳丁一听,这话有点指桑骂槐,问也白问,姥姥这人倔得很,就算是听了上帝,在他妈这块,还是不松口。他知道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让他去找。姥姥把布鞋套在脚上,手里拿上小册子,那本小册子她极宝贵,没事儿就翻着看,看完就放在炕席底下,出门买菜都带着,柳丁从来没看过,他觉得这玩意不像是一本书了,有点像姥姥的护身符。姥姥说,今天犯了罪。柳丁说,啥时候?姥姥说,在你们校长室,一点体面也没有了,生气,撒谎,都是大罪。柳丁说,我要是被送到工读学校,罪不是更大?姥姥说,也许那是主的意思呢?柳丁心想,主要把他送到工读学校,是个什么意思?如果主是这个意思,那跟他真不是一路人。姥姥自从去听了讲,好处是有,也有坏处,就是老是内疚,老在揣测主的意思,好像是佃农,老在揣测东家的意思,但是东家看得见,摸得着,有事儿可以当面商量,这位主,看不见,摸不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说不清楚,还得靠那个牧师传话。姥姥说那个牧师姓林,主的意思都知道,问不倒他,柳丁不知道牧师是干什么的,听着有点像班干部,把老师的想法传达一下,有时候还打点小报告。过去每次打架,回来姥姥一般用条扫嘎达再抡他几下,也不疼,就是让她撒撒气,最近姥姥不打他了,老是为他求情,跟主说他这孩子没人管,她一个老太婆也管不好,不是他的错,请主担待一下。有时还跟林牧师说,据说林牧师知道他这个人,为他祈祷过。这更让柳丁对主和林牧师有点看法,本来一个人管他,现在又多出俩,还都比姥姥官儿大,打一顿没啥,老是叨叨咕咕,一起研究他,这让他有点受不了。姥姥现在总说,只要她活着,柳丁不能离开她半步,有一天她死了,让主多照顾他,希望他能立事,自己混口饭吃。柳丁心想,无论是当兵还是去北京,都是自个儿的事儿,可别落到什么主的手里。所以姥姥让他一起去听讲,他从来不去,不是说要写作业,就是脚疼屁股疼。姥姥让他一起祈祷,他也坚决抵制,有时没有办法,做做样子,姥姥闭着眼,他也闭着眼,姥姥不说话,在心里默念,他也不说话,在心里说,主,如果您真是个正经人,就告诉我我妈在哪,给个提示。

提示从来没出现过,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早上起来姥姥已经出发了,桌子有一盘馒头和一盘拌的撇了丝儿,辣椒油是姥姥自己榨的,塔尖一样盘踞在盘子中央。柳丁找了一个最大的饭盒,塞了两个馒头进去,撇了丝儿装了二分之一。走到影子湖得一个小时,柳丁先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大缸子水。影子湖在艳粉街的中部,如果从天空中俯瞰,有点像暴风的眼,平静的中央。柳丁小时候去过一次,跟着大老肥他们,回来挨了一顿好打,没再去了。他只记得那是一片大水,望不到边,水很清,一面是高峭的石崖。那年大老肥十二岁,脱光了自己站在崖上,跳入水中,其他孩子都羡慕大老肥胆儿大,水性也好。回来没几天,大老肥发了一场高烧,好了之后就成了哑巴。他记得他一进家门,姥姥的巴掌就到了脸上,姥姥审问他,下没下水?他说,没有。姥姥又扇了他一个嘴巴,问,下没下水?他说,真没有,都没到近前,就看大老肥跳水了。姥姥从小房儿里拖出一个大木盆,给他洗澡,都是肥皂沫子,倒了再洗,洗了三四遍。柳丁走到影子湖时,看见老赵已经坐在那了,屁股底下有个小马扎,身边放着罐头瓶子,里面有蠕动的蚯蚓。秋日的清晨,太阳还没完全出来,挺冷,风掠过湖边的枯草,直往柳丁的衣襟里钻。湖面还是那么大,石崖隐在微暝里若隐若现,湖面起了点细纹,但是总体还是安静的,跟他记忆里一模一样。他确定自己来过,小时候的记忆不是梦。老赵捏着渔竿,弓着腰,另一只手夹着一支卷烟,卷烟浓重的烟草味儿是他唯一能感觉到的现实气息。老赵仰起脸说,来了?柳丁说,来了。老赵说,兜子里还有个马扎。柳丁打开马扎坐在老赵身边,跟着他一起望着湖面,望了好一会。老赵说,带吃的了吗?柳丁打开饭盒,馒头膨胀了,把撇了丝儿挤到了边上。老赵的保温瓶里有茶水,茶叶搁得很多,几乎是半瓶子茶叶半瓶子水。柳丁说,有鱼吗?老赵说,有,还没上钩。等了一会,柳丁说,你从哪来?老赵说,北面。柳丁说,真没当过兵?老赵说,没有。为什么觉得我当过兵?柳丁说,一种感觉,有次看你刷牙,有了这种感觉。老赵说,我刷牙快,但是没当过兵,我蹲过九年监狱。渔竿动了一下,老赵往怀里拉,又松了,老赵说,饵吃了,但是跑了。他拿出一只蚯蚓,用小刀斩成两段,一段放在鱼钩上,一段放回罐头瓶子。柳丁说,你为什么进监狱?老赵说,为朋友,捅了人一刀。柳丁说,为朋友。老赵说,那人命大,没死,捅在了心窝子。那人真够硬气,一躲没躲,以为我不敢扎他,朋友也真是好朋友,替我赔了钱,要不我也死了。老赵说,“武斗”的时候,我们就一起捅过人,用扎枪,现在他做生意了,在北京,让我过去,我想攒点本钱,合伙,不想打工。柳丁说,在北京?老赵说,在北京,在里头的时候,他给我写过信。柳丁说,你去过北京吗?他说,很久之前去过。柳丁说,你见过一个女人吗?一米六五左右,方脸,一个耳朵有点毛病,有点抽。老赵看了看他说,没有,当时坐火车去看毛主席,没看着。柳丁说,监狱里什么样?你还有副手铐。老赵说,出来之后第一件事,我就买了一副手铐,在里面老被人铐着,现在我自己也有了一个,踏实。本来我不驼背,在里面,有时候和老警不对付,他们就把我搁笼子里,站站不起,坐坐不下,后来腰就坏了。柳丁说,你屈服了吗?老赵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老赵笑,虽然他用力刷牙,可是牙齿很黄,还有几颗不在上面,老赵说,问在了点子上,我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屈服,你叫什么丁来着?柳丁说,我叫柳丁。老赵说,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几十年前,我们国家谁也不怕,老美来了,打跑,老黑吃不上饭,我们自己饿着,给他们粮食。那时我们是个男人,现在我们是个娘们了,但是你自己,要做个男人。柳丁说,你那烟给我抽一口。老赵递给他,他掐住吸了一口,没敢往下咽,从鼻孔喷出去了。老赵接过烟说,我在里面九年,出来一看啥都变了,没意思了,就你还有点意思。记住,打架打比自己高的,别打比自己矮的。老赵把烟头翻转,燃着的一头放进嘴里,几秒钟之后拿出来,吐出一打烟圈。柳丁说,怎么弄的?老赵说,回头教你,咬钩了。一条大肥鲤子,青色的,离开水面时奋力甩着尾巴,老赵顺着它的力量使劲,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鱼摔在湖岸上,老赵拿起来往石头上一磕,然后扔进准备好的篮子里。那天两人待到很晚,鱼钓上来不少,有大有小,晚上凉了,老赵把自己的夹克脱下来给柳丁披上,两人说了不少话,柳丁讲了些自己的事情,也努力讲了点母亲的事情,虽然很少,有的是他编的,但是老赵似乎非常相信。他说他的母亲是个特别漂亮的女人,在艳粉街很有名,而且很善良,兜里老揣着糖,遇见小孩儿就给,后来被坏人拐走了,坏人盯了她很久,看她生下孩子,马上把她绑起来带走了。老赵说,是这么回事儿,女人都不容易。老赵教柳丁吹口琴,柳丁怎么吹也吹不出声音,老赵说改天再教他,然后自己吹了一首曲子,柳丁听着听着,有点想哭,使劲儿忍着,到底没让眼泪流出来。老赵说这曲子叫《友谊地久天长》,是一个电影里头的,电影里也有个漂亮女人,后来因为羞愧,跳进水里死了,那是他在监狱里看的,那女人美极了,说话时扬着脸,电影放完,有人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还跟狱警打了一架,后来再也不给他们放这种电影了。柳丁说,你去北京,能带着我吗?老赵说,我的钱还没攒够。柳丁说,我说攒够了的。老赵说,那你姥呢?我带不了俩。柳丁说,我先去,然后再来接她。老赵点点头,说,我看出来了,艳粉街容不下你,只要我走,就带你走。但是话说在前头,吃饭的钱得自己挣,找你妈是另一码事儿。柳丁说,说话算话,我给你打工,咱们定个约吧。老赵伸出手,柳丁也伸出手去,老赵的手又硬又冰凉,像把钳子。

下雪了,应该说是雪接着下了起来,中间停了那么一会,他和姥姥从学校走了回来。姥姥上路了,雪又下了起来。粉末一样的雪,密密麻麻,柳丁给炉子续了点碎煤,心里头有点悲凉。书,念下去没什么意思了,炕上烤着他的鞋垫,鞋垫回来的时候都湿透了,被踩得变形,现在死鱼一样躺在那。上次钓过的鱼,老赵吃了,他喝了点汤,很鲜,乳白色,可以说好喝极了,但是鱼肉他没敢吃,也不是害怕,就是有点怎么说呢,有点顾虑。老赵连鱼刺都嚼了,这可能是他在里头养成的习惯。后来老赵又带他钓过两次鱼,准确地说,不是钓而是网。老赵在冰面上凿个窟窿,下个网子,一会就是一堆,老赵还陪他去西边的火车道看过火车,他说他想看火车,老赵说那就去。一列绿皮火车隆隆而过,窗户都挂着肉色的窗帘,远处有两个女孩儿和一个男孩儿,也驻足在看,旁边还有一个雪人儿。老赵说,现在的火车真快。柳丁说,是啊,一下就过去了。老赵说,过去我扒过火车,现在不行了,太快了。柳丁说,你说车上的人知道他们刚才经过了艳粉街吗?老赵说,说不准,也许不知道,连个牌子都没有。柳丁说,如果我在车上,我就能知道,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老赵说,那是现在,再过十年,你也看不出来。柳丁没有回答,但是他觉得他能,就算再过二十年,只要是他从窗户往外看一眼,就能知道路过的是不是艳粉街。回去的路上,老赵哼起了歌,他不是哼给他听的,他就是下意识地唱了起来。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爬上飞快的火车,

像骑上奔驰的骏马。

车站和铁道线上,

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

我们爬飞车那个搞机枪,

闯火车那个炸桥梁,

就像把钢刀插入敌胸膛,

打得鬼子魂飞胆丧。

……

柳丁时不时抬头望一望他,老赵这时有点不像老赵,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打着拍子,脚步也比来的时候快了一些,踩得雪地吱吱直响,歌词他记得是那么清楚,唱完了一遍再从头开始唱,一直唱回了学校。

柳丁把鞋垫放在炉膛边上烤了一会,塞进棉鞋里。他在炕柜里翻了翻,没找着自己的帽子,发现了一个皮顶,应该是姥爷的,他掏出来戴上,有点逛荡,但是能戴,只是毛都瘪了,有一股樟脑球味儿。他翻开炕席,在炕尾的砖缝里,找到几张过期的粮票,放回原处,又找到两块钱,带在身上。书包里有草纸,他拿出一张,写了几行字:姥,书念不念没啥意思了,我还是得去找我妈,到了北京我就给你写信,如果想起了关于我妈的什么事儿,就在回信里告诉我。住的地方都找好了,不要钱,回头我就来接你。柳丁。写好之后他仔细看了看,又加了一行字在底下:请让你的主保佑一下我。正是傍晚,天却黑了下来,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好像天上的兜漏了,雪花如同翻卷的睫毛,漫天飞舞,柳丁把书包倒空,塞了几件衣服背在身上,把门锁好,皮顶的耳朵放下来,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走到学校时,柳丁的眉毛已经结冰,双脚像石头一样凉。推开门房的门,灯没开,只看见小屋中央的炉子微弱的火光,他跺了跺脚,掀起皮顶的耳子,掸雪,这时看见老赵歪在里头的单人床上,身上掩着被,鞋子支在外面。柳丁说,睡了?老赵动了动,柳丁说,我让学校整了,留了一级,你借我点钱,我先去北京。老赵坐了起来,后背顶着墙皮,说,帮我卷颗烟。柳丁发现老赵的脸颊绯红,眼睛里都是水,额头上起了几个水泡。烟丝和烟纸放在门旁边的高低柜上,柳丁帮他卷好递过去,老赵说,离我远点,我起了水痘。柳丁退了两步说,水痘不是小孩儿起的?老赵说,谁知道?可能过去没起过。柳丁看见炉子旁边的铝饭盒里,有条鱼尾巴,已经凝了,黑漆漆的,十分肥硕。柳丁说,跟你说了那鱼不能吃。老赵说,和鱼没关系,可能是着凉了。本来今天我也要找你,有个好消息说给你。柳丁说,啥好消息?老赵说,今天晚上我们就能去北京,可惜我走不动了。柳丁有点兴奋,不在乎什么水痘了,向前走了一步说,为什么能去了?老赵说,我应下了一个事儿。柳丁说,什么事儿?老赵说,和你没关系。我应下的。柳丁说,我们握过手,别忘了,你是不忘了?老赵抽了一口烟,从羊毛衫里头摸出两百块钱递给柳丁,说,你先去,我问了,你走到北面的长客站,先坐到山海关,到那换车进北京。到北京找个电话亭打这个电话,找江经理,就说是赵戈新的朋友,回头我去找你,跟你会合。柳丁接过钱和纸条,说,钱哪来的?老赵说,别问,现在就走。柳丁看见枕头底下有个木把子,伸手给抽了出来,是一把匕首,大概两扎长,血槽很深,已经开了刃,像是刚磨的。柳丁说,说吧,不说我不走,就在这儿盯着你,你也什么也干不了。老赵想了想,把烟蒂扔在地上,说,有人找我处理点事情。柳丁说,嗯,处理点事情。老赵说,是一个人,一共一千块,剩下的八百事情办完了给。柳丁说,一个人?老赵,一个歹人,七年前在佳木斯卸了一个人的胳膊,人当时没死,后来死了。这人据说很狠,这不是他唯一的事儿,还有别的事儿,在里头有人想弄他,都没弄死。柳丁说,真有这么坏的人?老赵说,有,很多,你太小,看不出来。老赵因为高烧,好像年轻了几岁,嘴唇像是涂了口红。柳丁说,你准备怎么干?老赵说,本来打算今天干,据说他明后天就要走,去南方,现在人在艳粉街。柳丁说,就在我们这儿?老赵说,嗯,原来姓李,现在说是姓林。这不单是钱的事儿,你懂吗?不单是钱。柳丁说,他住在哪?老赵看了他一眼说,不知道,每天都换地方,但是都在艳粉街里头,他现在是牧师,有挺多人信他,他就住在那些人家里。柳丁感觉到有点气闷,屋子太小了,炉子烧得有点旺。老赵说,他每个星期天都去工人之家开讲,上周我去听了,这人嘴厉害,很能骗人。柳丁有点恍惚,随口问,讲什么?老赵说,上帝,天堂,地狱,他不会真信,真信就不敢讲,他得问问自己去哪。柳丁说,你确定是他吗?老赵说,确定,说他脖子后面有个文身,是一对小翅膀,我看见了,他抱着箱子收钱,我走到他背后看了一眼。柳丁说,但是他明天就要走了。老赵说,今天我动不了他,但是事儿我应下了,无论他走到哪,我都得找他。柳丁说,万一找不到呢?还去北京吗?老赵说,能找到,就像你找你妈,只要想找,肯定能找到。柳丁说,多久?你准备找多久?老赵说,时间我说不准,一年半载,三年五年,这人在我心里头有了,事儿我一定得办。柳丁这时觉得自己挺孤独,从来没有这么孤独,就是小时候被人按在地上痛打时,也没这种感觉。他说,今晚他在?几点?老赵说,你别掺和。柳丁说,刀我拿了,人我也知道,你拦不住我,给个准信更保靠。老赵想下床,但是浑身发抖,一点力气都没有,匕首在柳丁手里,距离他一米远,他抢不回来。老赵说,你弄不成。柳丁说,你教我。老赵仰头闭了一会眼睛,好像话说累了,停了一会他说,人的路都是自己挑的,我是没后悔过,保不齐你会后悔。柳丁说,事情办完我就坐汽车走,你能走了,来北京和我会合。老赵把口琴递给他,说,晚上七点他开讲,口琴送你,你到北京万一老江有什么疑问,给他看一眼。老赵从腰后面拿出手铐和钥匙递给他,说,带着,尽量别用,给你压阵。最后他说,门背后的衣服挂上有一个皮夹克。柳丁把夹克摘下来,那是一个黑色的旧皮夹克,皮子已经很软了,但是挺沉。老赵说,你左手拎着脖领子,站在侧面,捅两刀。柳丁捅了两刀,老赵说,低了,再高点,兜上面。柳丁又捅了两刀。老赵说,把胳膊抡起来,尤其是第一刀能抡多高抡多高,一刀下去就得让他不会动,然后再在肚子上捅。柳丁说,知道了。老赵说,完事儿之后,你把刀扔在草丛里,走远了之后,再把手套扔了。柳丁看见了血,血在雪地上,一会又让雪盖住了,老赵说,如果后悔了,也把刀扔了,直接坐车走。如果打不过,就跑,知道吗?柳丁说,车费一共大概多少?算上倒车。老赵说,一共啊,五十几块钱吧。柳丁把刀放进书包里,从手里拿出一百块放在高低柜上,放下皮顶的耳子,推门走了出去。

雪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而是越下越大。姑鸟儿的呼吸声在我的耳边,很均匀,但是吹出的气不像刚才那么烫了,可能是扑热息痛起了效果。我用手掐了掐她的腿,说,别睡。她没有说话,我说,别睡,一会我累了,还得你背我呢。她微微抬起头说,好意思吗?我说,你睁眼看看,自从我记事儿,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此时的雪已如同铁幕一般,在身体周围降下,看不清草木,路灯有的灭了,有的亮着,有时就是极长的一段黑暗。风也一点点起来了,先是像无数指甲扫过脸颊,然后便像巨人扯着你的衣领,好像有什么要问。风来的方向,应该是北,我在心里这样想。刚才认出的景物,全都模糊不见。姑鸟儿说,林牧师死了?我妈走了?我说,你知道?她说,我迷迷糊糊的像是做了个梦,是真的?我点点头。姑鸟儿说,我妈去哪了?我说,我不知道,但是得回来。她说,你咋知道?我说,林牧师讲过,有人活着是吃饭睡觉,有人活着除了吃饭睡觉还为寻个究竟,三姑寻到了这个究竟就回来了。姑鸟儿说,究竟是啥?我说,我说不清楚,但是肯定值得找。姑鸟儿说,说实话,我觉得我妈迟早得走,不知为啥,一直有这种感觉,但是我以为她会带着我。林牧师呢?林牧师跟她一起去了吗?我是说灵魂。我想了想说,差不多吧,不是差不多,是肯定去了。三姑说了,她去的地方艰苦,不让你跟着受罪,光明堂让雪压倒了,回头在我家碰头,不会太久。

一股大风吹过来,我手一松,捏着的地图被风吹走了,回头去看,已经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我心想,完蛋了。姑鸟儿好像叫这雪弄的兴奋了一点,比刚才轻了。她说,别捡了,我们就沿着路灯走。我说,行,也只能这么办。又走了不知道多久,她说,哥。我说,啊?她说,你看,那是个人吗?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在正前方,果然有个人影,提着个什么东西,弯腰走着。我先是吓了一跳,回头又觉得挺好,这条路上竟然还有人走,也许他知道方向。我说,姑鸟儿,别害怕,我喊他一声。姑鸟儿说,不怕,你大点声。我鼓了口气喊道:前面的朋友?那人停了一下,我喊道,这条路是往哪去,西街还是东街?那人突然又动起来,而且挥起胳膊奋力一掷,把手中的东西丢了,他不是走动,简直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起来。姑鸟儿说,他扔了个什么?我说,看不清。那人跑了两步,跌了一跤,站起来又跑,头也不回。我说,我吓着他了吗?姑鸟儿说,好像是,让你大声点,你声儿也太大了。她好像精神了,脖子挺起说,看他扔了个什么。我说,雪吹得我睁不开眼,你还管这个。她说,就应该在这儿,我看他没扔远。我说,别找了,我快没劲儿了,咱们就得冻死在这儿。她说,在那,那有个把儿。我低下头,从路边的雪里把那东西抽出来,是一把匕首,我说,我书包里有手电筒,刚才没有手,你帮我照一下。姑鸟儿一照,上面是漆黑的血。姑鸟儿大叫一声,我说,别害怕。我心里怦怦直跳,错不了,不是推理,几乎是一种直觉。我说,这人捅了林牧师。姑鸟儿没搭茬。我说,嗯,是他,要不然三姑也不能去寻究竟。姑鸟儿一手紧紧搂着我的脖子,一手把匕首放在书包里,我说,你干吗?她说,我一害怕,出了一身汗,现在不冷也不热了。我说,咱们挨着路灯走,肯定能走出去,现在路灯还没断。说这话时,我其实朝着另一个方向看过去,那里漆黑一片,手电筒的光扫到一点,好像是一片柳树林,那人一头钻进里面去了。姑鸟儿说,你这里头有几节电池?我说,四节三号的,新的。姑鸟儿说,兴许能挺两个小时。我说,你怎么想的?她说,我能下地走。我说,不用,你贴着我我不冷。她说,别说了,哥,追他。

柳树林里的雪更厚,没过了半截小腿,而且脚下开始变得极不平坦。我的双手正在失去知觉,好像石膏打的。姑鸟儿一手搂着我的脖子,一手打着手电筒。光束里,只能看见四处纷飞的雪花和光秃秃直挺挺的树干,我心想,如果那人不像我们这样一根筋,只是循着一条直线走,而是在里面跑了两步就从前面绕了出去,那我们现在的行为,几乎等于自寻死路,如果那人像我们一样执着,或者说慌不择路,笔直地向前跑去,那我们跟随着他,在这样一个前从未有的雪夜,跟随着一个迷路的凶手,也几乎等于自杀。但是也许是我们有两个人,也许我们有一个手电筒,或者说,也许我们的心里有林牧师的某部分东西,他的声音傍晚的时候还曾响起:人都怕落入永生上帝的手里,但是其实那是得福,到头来要享永恒之福……当他伸手召唤,就回答:我在这儿。我不知道我们现在走在什么方向,是三姑远去的南边吗?《圣经》揣在她的左兜里,她说什么来着?我没有家,我有这双腿,南方远也不远。我的眼毛在结冰,每次眨眼都觉得有点刮碰,我的鼻涕流出来,冻在上嘴唇上,我无法抬手去擦。姑鸟儿把手电筒闭一会开一会,她知道光有一点拖尾,关上之后的十几秒钟里,我们还是走在刚才的光束里。一直向前走了不知道多久,她再一次打开手电筒时,我吓了一跳,我们已经穿出了柳树林,前面是一片辽阔的平地,因为实在太过平坦,我担心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我说,姑鸟儿,你看见了吗?姑鸟儿说,看见了,很平。在这片平地上,一时没有风,雪笔直地落下来,好像大雨在浇注这片土地,风突然来了,把雪花都摔在我们脸上。我踉跄了一下,姑鸟儿说,你看。

那人在前面。光束扫到了他的脚后跟。我咬牙跟上去,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那人走得也不快,我看见他回头朝我们看了一眼,然后奋力跑了两步,又慢了下来。姑鸟儿把手电筒掉转,四下去照,我说,干吗,跟住啊。她说,有点不对。我说,怎么不对?她说,那边有个崖,你觉得滑吗?我说,我都滑半天了,没看见?她说,哥,我觉得,我们现在在影子湖上。我停住脚步,姑鸟儿说,放我下来,咱俩摞一块,太沉。我放下姑鸟儿,两只手一时弯不回来,我慢慢把它们挪到身侧,上半身整个酸麻,一股暖流从眼眶里溢出来。姑鸟儿说,我听我妈说,这个冬天有人到湖上偷鱼。我说,不能吧,都知道这鱼不能吃。姑鸟儿说,也许是外来的,我妈说,好几个人路过这里,看见冰面上有窟窿。我想了想,大喊一声,哎,你别走了!那人虽然走得慢,可是还在走,他的背影在变小。姑鸟儿说,不敢走了?我说,我没说,我怕他掉窟窿里。她说,那不正好,省得我俩逮他。我没有接茬。她说,我走,我轻。说完拎着手电筒向前跑。我跟上说,别跑,快走,别跑。雪终于开始变小了,不是一点点地,是突然小了很多。风也渐渐息了,雪花零星地飘落,我不知道是不是雪真的停了,还是只有影子湖上的雪停了。没有雪幕的阻碍,我看见那人挺高,好像戴着一个皮顶子,两个耳子一甩一甩,他走得不太快,脚步很沉,我想是他的体力消耗得很厉害,这一夜对于他来说应该比我们漫长。姑鸟儿和我正在逼近他,姑鸟儿的脚步轻盈,好像烧完全退了,我都有点跟不上她,她不是在追赶,倒像是在冰面上跳舞。那人回头挥了挥手,他的脸上几乎罩着一层冰,嘴里喷着热气,不知他要干什么。姑鸟儿用手电筒晃他的眼睛,我离他很近了,担心他会扑过来,想先把他扑倒。姑鸟儿突然歪了,我伸手扶她,没够着,她的一只脚踩中了一个窟窿,这个窟窿也许正在冰封,但是还没封牢。她想把脚拔出来,结果脚下的冰全碎了,半截身子没入水中。我听见脚下的冰发出裂纹的响声,姑鸟儿离我两步远,一旦我走动,也许我们俩都会彻底落入湖里。这时我看见那人伸手拉住了姑鸟儿,我说,你趴下,别蹲着。那人说,你别喊。姑鸟儿说,是你杀了林叔吗?那人说,先顾你自己,我把你拉上来,你们别追了。姑鸟儿说,是你干的,是不是?我这时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正在开化,他几乎和我一般大,顶多大我一两岁,四方脸,圆眼睛,一点不像个少年犯。他说,你掉进影子湖里,回家要好好洗洗澡。说完屁股坐在冰上,想把姑鸟儿拽出来,姑鸟儿大喊一声:别拽了!他说,不想活了?姑鸟儿说,没跟你说话,底下有人拽我的脚。窟窿四沿的冰碎了,大了一圈,姑鸟儿和少年犯一起掉进水里,然后迅速地往下沉,好像是两个铁块一样,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很快消失不见。雪彻底停了,一丝风也没有,我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哈呼哈呼,有月亮,我想了想三姑,三姑是个严肃的人,她迟早会回来管我要人。我想了想我爸,没想出太多东西,只是浮现了他喝酒的样子,酒是他的亲人。我脱光了自己,把棉衣棉裤叠好,放在离冰窟窿四五步远的地方,然后走过去跳进了水里。

水下漆黑一片,冰碴很快割破了我的皮肤,我的四肢开始僵硬,眼睛被水蜇得好像要瞎了,但是我使劲把眼睛睁开,想看看姑鸟儿在哪。冰水像攥紧的拳头一样攥着我,原来我的体力早就耗尽了,不知道是什么让我走到这里,此时我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一股暖流从后脊梁涌到全身各处,我打了个寒颤,然后就感觉到困意袭来,下沉,下沉,眼睛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只能感到重力和睡意。我想起我把姑鸟儿举起,三姑说打开,打开,姑鸟儿的脚真轻,影子一样,我千万得把她托住,别让她掉在地上。有人在扶着我的脚,也许是水流,在推送着我,我说,痒痒。我甚至听见了自己说话的声音。我听见有门“吱呀”开闭的声音,好像折页锈了,声音很大,有人问我话,我听不清,我说,你大点声。那人说,你招供吗?我说,招供什么?那人说,你为什么来到这里,自己不知道?我说,我来找姑鸟儿,姑鸟儿是三姑的女儿,三姑是我爸的妹妹,我是我爸的儿子。那人说,你有点顽固。我说,我说的是实话,怎么叫顽固?那人说,你有点死硬。我说,你废话太多了,你一直在说废话。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块大玻璃后面,身边没有人,是一间极简单的屋子,有一个铁床,我躺在床上,床底下放着一个痰桶。床头的枕头上绣着两个黑字:张默。是我,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地方准备了多久?我摸了摸身上,干的,不冷,其实是有点燥热,胳膊还有点酸。影子湖底下有这么个东西?我从床上下来,发现三面是石墙,有一股巨大的尿骚味。玻璃的另一面,是一间很大的屋子,要比我的这间大十倍,房间的一角有一个衣架,上面挂着一件黑大衣和一条白围脖。另一角里,有一个绿色的保险箱。正中间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灰白的西装,鼻子上架着眼镜,头上一顶礼帽,礼帽中间有个坑。他的面前有一摞纸,一盒印泥,一枚图章,手里拿着钢笔。桌子对面,是一把空椅子。眼镜低头在纸上写了半天,又沾着唾沫翻看了一会,看上去认真极了,他时不时摇摇头,说,乱讲。他看起来并不热,要不然在室内戴顶礼帽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他把头抬起说,下一个。这时走进来一个年轻人,穿着白衬衫,冲着眼镜点了一下头,坐在了椅子上。他的鼻子破了,衬衫上有血,他的头发挺长,也挺脏,我看大概半个月没洗了,不过他还是时不时用手摆弄一下。虽然他是这么年轻,也就十八九岁,但是我对他有印象,他的脸庞,他的一举一动,跟我认识的一个人一模一样,他的眼睛盯着谁,就好像是要和谁说说心里话,他有这么一双眼睛。啊,是廖澄湖,他和廖澄湖一模一样。

眼镜:你有点顽固。

长头发:我没有,我就是个捏泥巴的。

眼镜:你有点死硬。

长头发:我已经两天没睡觉了,让我睡一会。

眼镜:你捏的什么不清楚?

长头发:泥塑。

眼镜:你捏的是毒草!主席像你捏过一个?

长头发:主席像自有人捏,轮不到我。

眼镜:你家人都跟你划清了界限,你还不悔改?把你下放到艳粉屯你还不悔改?

长头发:家里做得对,下放得对,同志,让我睡一会。

眼镜:捏的是谁?

长头发:一个女孩儿。

眼镜:问你具体的人。

长头发:不认识。

眼镜:胡说,人我们已经找到了,父亲是右派,现在在艳粉屯的矿上挖煤。你们俩想在艳粉屯建立司令部,是不是?

长头发:高看了,我是捏泥巴的,她是我的模特,没有司令部。

眼镜:你和她什么关系?

长头发:我说过,我不认识她,我只见过她一面。

眼镜:时间地点。

长头发:时间是70年夏天,地点是工人之家北面的榕树下。

眼镜:你们两个说了什么?

长头发:什么也没说,一群右派子女在那歇凉,她的头发被剃得很短,穿得很脏,在树荫底下跳舞,我去劳动,只看了她一眼,就被赶着走过去了。

眼镜:然后你就捏了个一模一样的出来?还是裸体?

长头发:您过奖,但是是这么回事儿。

眼镜:还沾沾自喜,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境地?为什么不塑造工农兵?为什么偏偏捏了个坏分子子女?

长头发:我不知道她是谁的子女,她的耳朵很有意思,一只耳朵有点怪,她看起来很单纯,不以为意,她触动我,让我陷入了幻想,觉得她将来会成为舞蹈家。她多大?十五?十六?

眼镜:不要装模作样。问你为什么不塑造工农兵?

长头发:捏不好,捏出来也是歪曲。

眼镜:好,有你这句话,你就得扫一辈子厕所。东西在哪?

长头发:扔了。

眼镜:举报的人说你藏了起来。

长头发:没地方藏,扔了。老高看错了。

眼镜:扔哪了?

长头发:影子湖里。

眼镜:胡说,你没机会扔,到底放在哪了?

长头发:扔到了影子湖里,你们可以去捞。哦,对,兴许还能捞出几具尸体,最近好几个人投了湖,尸体没人打捞,现在大概剩骨头了。

眼镜靠在椅子上看了他一会。

眼镜:你还年轻,说实话,以后还有机会,如果对抗到底,肉体会难过。有人建议我开你的批斗会,把你的手指切了,以后再捏不了泥巴,你告诉我塑像在哪,我也好有交代,你也不用受罪,没有必要。我保卫的是主席,不是针对你,你好好想想。

长头发沉默了一会。

长头发:那东西,我是捏给自己的,别人没权利看,所以我把它扔了。你保卫的是主席,我也有要保卫的人,人生很长,审判不是在此时,很久之后你回想,也许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没有必要的。鱼喝水也能长大,不用吃人。

眼镜把钢笔帽拧上,看了一会长头发。

眼镜:知道了,按个手印。

我敲玻璃大喊,我知道泥人在哪!他们两个听不见我,也看不见我。长头发站起来,蘸着印泥按了手印,手指修长。手印按完,他马上变成了一个小人儿,比那泥人还小,也就一扎长。他好像在发愣,仰头看着桌子腿,眼镜把他掐起来,连同写好的材料一起锁进保险箱。

眼镜坐回椅子,拧开钢笔的屁股,灌了点钢笔水,又唤进来一个人。

这人背弓得厉害,三十岁左右,也许四十,脸上有皱纹,看不出具体岁数。他穿着一件黄背心,手上戴着手铐。

眼镜:坐。

手铐坐下。

眼镜:姓名。

手铐:赵戈新。

眼镜:年龄。

手铐:三十五。

眼镜: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手铐:知道,扎了人。

眼镜:知道“严打”吗?顶风作案?

手铐:一时失手。

眼镜:一手扎在心口上,一时失手?

手铐:当时没聊好,冲动了。

眼镜:第几次进来?

手铐:第三次,我两天没睡觉了,让我睡一会。

眼镜:这几次都是为姓江的事儿吧?

手铐:没有,都是自己的事儿。

眼镜:胡扯,这几个人你都不认识。

手铐:都是话不投机。

眼镜:把江的事儿说清楚,马上去睡觉,你就是头脑简单。

手铐:和江没有关系,他是生意人,我是地赖,没有往来。

眼镜:当过红卫兵,和江是一个联队?

手铐: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眼镜:你也知道很久之前,现在不比当初,现在杀人要偿命。

手铐:知道,脑子像糨糊一样,让我睡一会。

眼镜:说说江怎么指使你?

手铐:没有指使,我就是下手没轻重,控制不了自己。

眼镜:你知道这么说的后果吗?

手铐:知道,但是我说的是实情。

眼镜:你知道你这么做,你的父母怎么过?

手铐:我打过我爸,过去跟他划清过界限,现在他们也跟我划清界限了。我进来两次,没人看过我。

眼镜:要为你自己负责。

手铐:能说的我都说了,让我睡一会。

眼镜靠在椅背上。

眼镜:按个手印。

他也一样,迅速变小,他在地上跑了起来,试图躲在椅子底下,眼镜抓住他的衣领拎起来,放进保险箱里。

我才发现,我的房间没有门,也许他们迟早会审问我,应该是这么回事儿,迟早得轮到我。但是他们要问我什么呢?我回想了一下,我偷过我爸的酒喝,我藏了五块钱,连姑鸟儿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呢?也许他想问我泥人在哪,但是他们是不是确实关心这个我有点说不清,不知道为什么眼镜给我的感觉好像他非常想知道,但是又不是特别关心。

我看了下大屋的墙,看看是不是有窟窿,一旦变小可以逃进去,可是墙都完好无损,像是刚刚砌好,没有缝隙。

眼镜把礼帽拿下来,挠了挠头发,他看上去是个中年人,可是头发完全白了,一根黑色的都没有,好像顶着一头面条。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重新把帽子戴上。我看见少年犯和姑鸟儿走了进来。我知道他们看不见我,我也没喊,我把脸贴在玻璃上,压扁了鼻子。

眼镜从屋角搬了一把椅子。

眼镜:坐。

两人坐下,姑鸟儿的腿悬在空中。

眼镜:什么问题,自己说一下。

两人没说话。

眼镜: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后面还有人,自己说一下。

少年犯:我不知道这儿是哪,为什么会来这儿。

眼镜冲着姑鸟儿。

眼镜:你知道吗?

姑鸟儿:我记得我掉进了冰窟窿里,他拉我,被我拽进来了。

眼镜拿起钢笔。

眼镜:时间地点。

姑鸟儿:半夜,影子湖。

眼镜:年份日期。

姑鸟儿:93年,日期我不记得,是个礼拜天。

眼镜:嗯,93年,说一下自己的问题。

少年犯:你赶紧放我们出去。我还有事。

眼镜:什么事儿?

少年犯:跟你说不着。

眼镜:找你妈?

少年犯的脸一下绷紧了。

少年犯:你认识我校长?

姑鸟儿冲着少年犯。

姑鸟儿:我妈也不见了。

眼镜:你的问题一会再说。柳丁,把你的问题说一说。

少年犯:你知道我妈在哪?

眼镜: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是你的问题我是掌握的,档案在我这里。

少年犯:什么档案?

眼镜:那个牧师,跟你有什么仇?

少年犯:我不认识什么牧师?

眼镜:我换个问题,你和赵戈新什么关系?

少年犯:你凭什么审问我?你是哪头的?

眼镜:我就是有这个权力。不用问我在哪头,你只需要知道我永远正确。

少年犯站起来,朝眼镜打去,他的拳头打中眼镜的下巴,穿过他的脸颊,腿撞在桌子上。

眼镜把桌子扶正。

眼镜:坐下吧,你和赵戈新什么关系?

少年犯:你是什么东西?影子?

眼镜:你和赵戈新什么关系?

少年犯盯着他看了一会。

少年犯:他是我们学校的德育老师。他是我的朋友。

眼镜:牧师的事情是他指使你的?

少年犯:不是,我只是和他一起钓鱼。

眼镜:你老实交代,我们的效率就高一点,这个女孩儿也能快点出去。

姑鸟儿在玩自己的发辫。

少年犯:这事儿跟她更没关系了。

眼镜:有关系,如果不是你,她也不会到这里来,她不是跟着你走到这儿来的?

姑鸟儿:是你捅了林牧师吗?

少年犯:就是这个关系?

眼镜:这就是莫大的关系,人和人还需要什么关系?跟你说清楚,你今天来了,是出不去了,你妈在哪,跟你也没有关系了,因为你不会有机会去找,但是如果你好好交代,能少受罪,这个女孩儿也可以走。

少年犯:你这个东西很有意思,我和她不认识,你拿她要挟我?

眼镜:跟你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这个女孩儿正在呛水,变冷,身上的棉服被水浸透,然后沉到湖底,还有另一个男孩儿,他也一样。

姑鸟儿:我哥也来了?

眼镜:他随后跳了下来,他以为自己是游泳冠军。

少年犯:我就看他有点傻。

姑鸟儿:我哥才不傻,是你干的吗?

少年犯:你妈去哪了?

姑鸟儿:因为林牧师死了,我妈就走了,去哪了我不知道。

少年犯:你比我强,我都没见过我妈。

姑鸟儿:你为什么要捅林牧师?

少年犯:我也不知道,我想走,想去找我妈,想老赵也走,可能是我想偏了。

姑鸟儿看着他,看了好一会。

姑鸟儿:你以后能改好吗?

少年犯:我不知道,但是我干完了就知道做错了,可能是下了大雪,在大雪里我看不清东西,如果不下雪,我可能能看清点。

眼镜:是赵戈新指使你的吗?

少年犯:我爸姓什么?

眼镜:不知道。

少年犯:我应该姓什么?

眼镜:不知道,我问你是赵戈新指使你的吗?

少年犯:我妈活着吗?她现在过得好吗?有孩子吗?我有弟弟妹妹吗?

眼镜:不知道,你要抓紧时间,这个小女孩和她的哥哥正在往下沉。

少年犯:不是他指使的,事儿是他说的,我自愿干的,他不想让我干。

眼镜:真话?

少年犯:真话。

眼镜:有个姓江的,你认识吗?

少年犯:不认识,听老赵提过,我们准备去北京和江会合。

眼镜:你们根本找不到江,老赵给你的电话和地址都是过期的。

少年犯:不可能。

眼镜:江早就抛弃了赵戈新,赵戈新不愿意相信,没有人要杀林牧师,是赵戈新听了他的布道,关于林牧师的故事都是他听布道听来的,他觉得林该死,因为林得到了宽恕。

少年犯沉默了几秒钟。

少年犯:老赵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他,我不相信你。

眼镜:可以。最后一个问题,你愿意指认他吗?

少年犯:我不可能出去了,是吗?

眼镜:是,你已经沉在湖底。

少年犯:这个女孩儿出去之后,能找到家吗?

眼镜: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少年犯:如果你知道我妈的下落就告诉我吧,算我求你。

眼镜:我知道,你愿意指认他吗?

少年犯点点头。

少年犯冲着姑鸟儿。

少年犯:小孩儿,你原谅我吗?是雪下得太大了,你知道吧。

姑鸟儿玩着发辫不说话。

少年犯:原谅我吗?

姑鸟儿抬起头。

姑鸟儿:你妈长什么样?

少年犯:我妈很漂亮,方脸,苗条,长头发,一只耳朵有点抽,但是不耽误她好看。

姑鸟儿:我好像见过,但是有点想不起来了。

眼镜:按个手印。

少年犯冲着姑鸟儿。

少年犯:如果你找到她,告诉她,我没忘了她,虽然我没见过她,但是我没忘了她,我的身上还有她的气味,我没喝过她的奶,但是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舍不得我,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让她不能陪着我长大。

少年犯蘸了点印泥,准备按手印。

姑鸟儿:别按。

眼镜:你什么意思?

姑鸟儿:这大个儿要干吗去?

眼镜:他的时间到了。

姑鸟儿:没觉得,他得跟我一起出去。

姑鸟儿转向少年犯。

姑鸟儿:你妈得你自己找,我可替不了你。

眼镜:你是聋子?没听见我的话?你的肺子已经一半都是水,离淹死还有几秒钟。

姑鸟儿: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眼镜:这里我说的算,你没看出来?

姑鸟儿:我只听我妈的,还有我哥,我哥我听一半,你是什么东西?你说你永远正确,林牧师说过,自以为没罪的人最可疑。

眼镜把面前的材料立起来,垛了垛。

眼镜:那就这样,先到这里,你们甭着急了。

少年犯:你走吧,这是我和他的事儿。这家伙是个影子,你没听见他说话没有回声?

姑鸟儿从袖子里拿出我的手电筒。

姑鸟儿:好像还有点电。

姑鸟儿冲着眼镜打开手电筒,光束罩在他身上,他哆嗦起来。

眼镜:闭了!

姑鸟儿:不介,你凭什么欺负人?

眼镜猛烈地摇晃脑袋,礼帽掉了下来,透过衣服,光里面是一片鱼鳞。

眼镜的眼镜和衣服不见了,露出巨大的尾巴,如同船锚,背后有三对黑色的鳍。胸前有两只干瘦的爪子,紧紧抓着写好的材料。它发出尖利的叫声,好像被鱼钩钩中了下巴。

少年犯抓住它的一只鱼鳍。

少年犯:我妈在哪?

水漫了进来,突如其来,一下就把姑鸟儿和少年犯顶了起来,玻璃墙没了,我被卷进了水里,铁床沉向水底,痰桶飘了起来。我奋力朝姑鸟儿的方向游,她也看见了我,朝我挥手,她好像在朝我大喊,可是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大鱼抱着材料朝保险箱游去,少年犯扯住它的鱼鳍不放手,姑鸟儿抱住它的尾巴,我将将捉住姑鸟儿的脚踝,那只经常被三姑敲打的脚踝。大鱼左右摇摆,甩不掉我们,便抻着嘴朝少年犯咬去,它的牙齿如同碎玻璃,咬住了他的左肋,我看见他一阵颤动,血从身体里飘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副手铐,一半拷在自己手腕,一半穿过鱼鳍,“咔嚓”一声锁住,鱼鳍涌出一股黑血。他摇动另一只手掌,示意我们松手,可是姑鸟儿一点松手的意思都没有,她瘪着嘴唇,小手挂在鱼尾的鱼鳞上。大鱼弓起身子推着保险箱飞速地向湖底游去,我感到水像刀片一样割着我的脸巴子,水越来越重地压着我的前胸。湖底有一个洞,水流在上面盘旋,流沙注入其中,大鱼把保险箱扔到里面,自己也想钻进洞口,可是少年犯扭过身子,把它挡住,它咬住少年犯的胸脯,往洞里猛拱,我发觉自己的脚已经触到湖底的淤泥,便死死地拖出它,不让它进去。它突然有了脖子,眼珠突出,伸嘴来咬姑鸟儿,我把姑鸟儿一拽,它咬了个空,我看见它的眼神里都是疯狂的恐慌,仿佛如果再不进地洞去就要枯死。它一口咬断了自己的尾巴,我和姑鸟儿一下子被弹了出去,我抱住姑鸟儿,看见少年犯紧紧地抱着大鱼的身子,手铐在水流中闪闪发亮,他朝我们看了一眼,点了一下头。它拖着一半的身体把他带进了洞里,残缺的尾巴露出鱼骨,好像折断的树干,很快消失不见,洞口转瞬被淤泥掩上。我的嘴里开始呛水,我抱着姑鸟儿向上浮,氧气没有了,我吐出一口水,吸进来一口水,闭上了眼睛。

一只鸟。麻雀,大概是麻雀,踩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它已经跳开了,在雪地上轻巧地走着,离我大概两步远停住。我的半条腿在水里,水没有结冻,淙淙地流着,我扭头,看见姑鸟儿躺在我身边,正在想要坐起来。透过枯草,我看见远处的影子湖,一片冰封,这里大概是不为人知的一条暗流,竟然没有上冻,水也有点温热。我想大概水和影子湖也是相通的,在艳粉街住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姑鸟儿已经坐起来,看着我说,出来了?我说,啊,好像出来了。姑鸟儿说,那个怪鱼还是跑了?我说,是,但是只剩下半条命。姑鸟儿说,那个大个儿没上来?我说,嗯。姑鸟儿说,万一他上来了呢?湖这么大。我和姑鸟儿四下找了找,麻雀飞走了,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影子湖上都是雪,平整得像镜子,一个脚印都没有。姑鸟儿说,你说那个大个儿能不能在别处上来了?我说,可能,谁知道影子湖最远能通到哪。姑鸟儿说,他流血了吗?我说,没看清,也许是游走了,也许已经把怪鱼拖了上来晾干了,那小子挺有劲儿。她说,他好像托付我点事情。我说,嗯,答应人家就别忘了。姑鸟儿说,那个泥人我放在阁楼里,我有点想起来了,那个泥人在哪?我说,在光明堂,没有带出来。她说,那个泥人挺好的,有机会应该去拿回来,还能找到吗?我说,咋不能?一定在某个地方,不会消失的。姑鸟儿哭了,我第一次见她哭,她搂着我的胳膊大声哭起来,眼泪把我的袖子弄湿了。她说,光明堂倒了,我妈其实挺迷糊,你说她能找回来吗?我说,肯定能,走出去难,回来容易。她说,大个儿他妈就没找回来,就丢了。我说,三姑不一样,三姑很机灵,心里有数着。她说,她在外面没有食堂,吃啥?我说,满世界都是馆子,比食堂好吃多了。她说,她能忘了我不?我说,哪能?她兜里揣着《圣经》,念一遍就想起你一回。姑鸟儿把眼泪擦了擦,渐渐不哭了,太阳高悬着,照着树枝上洁白的雪,那雪只和阳光和风接近,看上去十分安宁。姑鸟儿说,你听见我肚子叫了吗?我说,到家给你下碗面条。她说,你还会下面条?我说,最拿手了。

雪停了,天空晴朗,好像艳粉街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说实话,我从来没下过面条,但是我可以稍微试试,应该并不难。也许我们推门进屋,就看见父亲歪在炕上,炉火温热,他已经睡熟,那我就应该下三碗,每碗都有鸡蛋和葱花。路途笔直,我拉起姑鸟儿手,沿着湖岸,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eEuWTFIEkWbKPN2smuWfZ4jmXWRp9dawP7sBzDbbqMFm+qJULfLpzI9RSJXwh7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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