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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宿在半村半郭的人家。这两天一到夜晚,他们大家都去做年糕。方方的一个天井,四周走廊上有两三处点着灯烛,分别地磨米粉,舂年糕。另有一张长板桌,围上许多人,这一头站着一个长工,两手搏弄着一个西瓜大的炽热的大白球,因为怕烫,他哈着腰,把它滚来滚去滚得极快,脸上现出奇异的微笑,使人觉得他做的是一种艰苦卓绝的石工──女娲炼石,或是原始民族的雕刻。他用心盘弄着那烧热的大石头,时而掰下一小块来,掷与下首的女孩,女孩便把那些小块一一搓出长条,然后由主妇把它们纳入木制的模型,慢吞吞地放进去,小心地捺两捺,再把边上抹平了,还要向它端相一会,方才翻过来,在桌面上一拍,把它倒出来。她不慌不忙的,与其说她在那里做着工作,毋宁说她是做着榜样给大家看。她本人就是一个敝旧的灰色的木制模子,印有梅花兰花的图案。她头发已经花白了,人也发胖了,身材臃肿,可是眉目还很娟秀,脸色红红的。她旁边站着的是她的弟媳妇,生得有一点寡妇相,刮骨脸,头发前面有些秃上来了。她笑吟吟地,动作非常俐落,用五根鹅毛扎成的小刷子蘸了胭脂水,每一块年糕上点三点,成为三朵红梅,模糊地叠印在原有的凸凹花纹上。忽然之间,长桌四周闹烘烘地围着的这些人全都不见了,正中的红蜡烛冷冷清清点剩半截,桌上就剩下一只洋铁罐,里面用水浸着一块棉花胭脂。主妇抱着胳膊远远地看着佣仆们把成堆的年糕条搬到院落那边的堂屋里去,她和主人计算着几十斤米一共做了几百条。

有一次她和我攀谈,我问起她一共有几个儿女,除了我看见的三男二女之外她还有过一个大女儿,在城里读书读到高中一了,十七岁的时候生肺病死了。她抹着眼泪给我看一张美丽的小照片,垂着两条辫子的,丰满的微笑着的面影。谈到后来,她打听我的来历。依照闵先生所编的故事,我是一个小公务员的女人,上×城去探亲去的。闵先生说,年纪说得大些好,就说三十岁。大概是我的虚荣心作祟,我认为这是很不必要的谎话。当这位太太问起我的年龄的时候,这虚荣心又使我顿了一顿,笑着回答说“二十九岁。”她仿佛不能相信似地说:“已经二十九岁了?……哦?……”这使我感到非常满足。

所有的女眷都睡在楼上,但是,已经上了床的太太还是可以用她的娇细尖锐的嗓子和楼下对谈,她要确实知道什么门可记得关好,什么东西可收起来了。那楼板透风,震震作响,整个的房子像一个大帐篷。女佣搭着铺板睡在楼梯口,床铺附近堆着一大筐一大筐的谷,还有一个尿桶,就是普通的水桶,没有盖的,上面连着固定的粗木柄,恰巧压在人的背脊上,人坐在上面是坐不直的。也不知为什么,在那里面撒尿有那样清亮的响得吓人的回声。

楼上只有一间大房,用许多床帐的向背来隔做几间,主妇非常惋惜地说从前都是大凉床,被日本人毁了,现在是他们说笑话地自谦为“轿床”的,像抬轿似的用两根竹竿架起一顶帐子就成了。

老太太带着脚炉和孙女睡一床。为小女孩子脱衣服的时候,不住口地喃喃呐呐责备着她,脱一层骂一层,倒像是给衣裳鞋袜都念上些辟邪的经咒。

我把帐子放下了。隔着那发灰的白夏布帐子,看见对床的老太太还没吹熄的一盏油灯的晕光,白阴阴的一团火,光芒四射,像童话里的大星。

我半夜里冻醒过一次,把丝棉袍子和绒线短袜全都穿上了再睡。早晨醒来,楼上黑洞洞的一个人也没有。屋顶非常高,芦席搭出来的,在微光中,一片片芦席像美国香烟广告里巨大的金黄色烟叶。已经倒又磨起米粉来了,“咕呀,咕呀,”缓慢重拙的,地球的轴心转动的声音……岁月的推移…… 991EW5qB3r+bP2K3h6kWVNqwdoGdOvsmLHcOOYORjvXKwEpM33k4Yg9+xArnnKXL



闵先生替我雇好了轿子,叫我先到他家里去等他,他自己在县城里还有两天耽搁。轿子在丛山里要走一天。中午经过一家较大的村庄,停下来吃饭。一排有两三家饭店,轿夫拣门面最轩昂的一家停下了。那家人家楼梯很奇怪,用荷叶边式的白粉矮墙作为扶手,砌出极大的不规则的波浪形,非常像舞台上图案化的布景。楼下就是一大间,黑魆魆,闹烘烘的,也正像话剧开演前的舞台。房顶上到处有各种食料累累地挂下来,一棵棵白菜,长条的鲜肉,最多的是豆付皮,与一种起泡的淡黄半透明的,一大张一大张的──不知是什么。看上去都非常好吃。跑堂的同时也上灶,在大门口沙沙沙炒菜,用夸张的大动作抓把盐,洒点葱花,然后从另外一只锅里,水淋淋地捞出一团汤面,“刺啦”一声投到油锅里,越发有飞沙走石之势。门外有一个小姑娘蹲在街沿上,穿着邮差绿的袴子,向白泥灶肚里添柴。饭店里流丽的热闹满到街上去了。

这一带差不多每一个店里都有一个强盗婆似的老板娘坐镇着,齐眉戴一顶粉紫绒线帽,左耳边更缀着一只孔雀蓝的大绒球──也不知什么时候兴出来的这样的打扮,活像个武生的戏装。帽子底下长发直披下来,面色焦黄,杀气腾腾。这饭店也有一个老板娘,坐在角落里一张小青竹椅上数钱。我在靠近后门的一张桌子上坐下了。坐了一会,那老板娘慢慢地踅过来问:“客人吃什么东西?”我叫了一碗面,因为怕他们敲外乡人竹杠,我问明白了鸡蛋是卅元一只,才要了两只煎鸡蛋。

隔壁桌子上坐着三个小商人,面前只有一大盘子豆付皮炒青菜,他们一人吃了几碗饭,也不知怎么的竟能够吃出酒酣耳热的神气。内中有一个人,生着高高的鹰钩鼻子,厚沉沉的眼睑,深深的眼睛,很像“历史宫闱巨片”里的大坏人。他极紧张地在那里讲生意经,手握着筷子,将筷子伸过去揿住对方的碗,要他特别注意这一点,说:“……一千六买进,卖出去一千八……”颈项向前努着,微微皱着眉,脸上有一种异常险恶的表情,很可能是一个红衣大主教在那里布置他的阴谋。为很少的一点钱,令人看了觉得惨然。

后门开出去,没有两步路便是下泻的山坡,通着田畈。门首有个羊圈,一只羊突然把它的很大的头伸进来,叫了一声“咩~~~!”昂着头,穿着褴褛的皮衣,懒洋洋地十分落寞,像白俄妇女在中国小菜场上买菜,虽然搭不出什么架子来,但依旧保持着一种异类的尊严。这头羊和一屋子的吃客对看了一下,彼此好像都没有得到什么印象。它又掉过头去向外面淡绿的田畴“咩~~~!”叫了一声。那一声叫出去,仿佛便结的人出了恭,痛苦而又松快。它身上有虱子,它的卷毛脏得有些湿漉漉的。但是外面风和日丽,它很喜欢它的声音远远传开去,成为远景的一部分,因又叫道:“咩~~~!”

不知谁把一篮子菜放在后门口,一只红眼圈的小羊便来吃菜。它全然不晓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吃两口,又发一回楞,嘴角须须啰啰拖下两根细叶子。断断续续却也吃了半晌。我恨不得告诉饭店里的伙计:“一篮子菜都要给那个羊吃光了!”同时又恨不得催那羊快点吃,等会有人来了。

老板娘端了一碗面来,另外有个青花碟子装,里面油汪汪的,盛着两只煎鸡蛋,却是像蛋饺似的里面塞着碎肉,上面洒着些酱油与葱花。我想道:“原来乡下的荷包蛋是这样的,荷包里不让它空着。”付账的时候,老板娘说:“那鸡蛋是给你特别加工的,”合到二百元一只。同桌坐的一个陌生人吃的一碗炒饭,也糊里糊涂的算在我账上。后来还是那客人看不过去,说话了,老板娘道:“我当你们是一起的呀!”结果还了我一百块钱。

我走出门来寻找轿夫,他们在隔壁一个小饭店里围着方桌坐在长板凳上,泡了一壶茶,大家把外面衣服都脱了,只剩下一件黑而破的汗衫背心。我说:“好走了吧?”他们说:“吃了饭就走。已经买了米,在那里烧着了。”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我又不愿意回到刚才那饭馆子里去,和那老板娘相处。宁可在街上徜徉着。轿子停在石子路边,颗颗小圆石头嵌在黑泥里。轿子上垫着我的一条玫瑰红面子棉被,被角上拖在泥里,糊了些泥浆。我看了很心痛──以后还得每天盖在身上,蒙在头上的,又没法子洗它。我只得守在旁边,不让街上来往的母鸡拉屎在上面。

这里正对着一爿店,里面卖的是麻饼和黑芝麻棒糖。除这两样之外,柜台上还堆着两小叠白纸小包,有人来买了一包,当场拆开来吃,里面是五只麻饼。柜台上另外一叠想必是包好的黑芝麻棒糖了。不过也许仍旧是麻饼。──这样的店还开它做什么呢?我看了半晌,慢慢的走过去看隔壁的一个裁缝铺子。空空的,有一个裁缝很黯淡地在那里做着军装。再过去一家店,更看不出来是卖什么的,有个小女孩用机器卷制“土香烟。”那机器是薄薄的小小的一个洋铁匣子放在八仙桌上,简直像洋火盒子似的,仿佛可以呱哜一声把它踏个粉碎……这小地方,它给人一种奇异的影响,使一个人觉得自己充满了破坏的力量,变得就像乡村里驻扎的兵,百无聊赖,晃着膀子踱来踱去,只想闯点祸……

太阳晒过来,仿佛是熟门熟路来惯了的。太阳像一条黄狗拦街躺着。太阳在这里老了。

轿夫一顿饭吃了两三个钟头。再上路的时候,我听见一个轿夫告诉另外一个──大概他去打听过了我吃了些什么──“肉丝汤面,一百八。”不知为什么,出之于非常满意的口吻。

再走二十里路,到了周村。周村的茅厕特别多而且触目。一到这地方,先是接连一排十几个小茅棚,都是迎面一个木板照壁架在大石头上,遮住里面背对背的两个坑位。轿子一路抬过去,还是茅厕,还是茅厕。并没有人在那里登坑,一个也没有。下午的阳光晒在屋顶上铺的白苍苍的茅草上。

茅厕完了,是一排店铺。窄窄的一条石子路,对街拦着一道碎石矮墙,墙外什么也没有,想必就是陡地削落下去的危坡。这边的一个肉店里出来一个妇人,捧着个大红洋磁面盆,一盆脏水,她走过去往墙外一泼。看了吓人一跳──那外面虚无飘渺的,她好像把一盆污水倒到碧云天外去了。

轿夫放下轿子歇脚,我又站在个小店门口,只见里面一刀刀的草纸堆得很多。靠门却有个玻璃橱,里面陈列着装饰性的牙膏牙粉,发夹的纸板,上面都印着明星照片。在这地方看见周曼华李丽华的倩笑,分外觉得荒凉。

街上一个汉子挑着担子,卖的又是黑芝麻棒糖。有个老婆婆,也不知是他亲眷还是个老主顾,站住了絮絮叨叨问他打听价钱。他仿佛不好意思起来,一定要送给她两根黑芝麻棒糖,她却虎起了脸,执意不收。推来让去好一会,那小贩嘻嘻的虽然笑着,脸上渐渐泛出红色,有点不耐烦的样子。那老婆子终于勉强接受了,手捏着两根黏黏的黑芝麻棒糖,蹒跚地走开去。一转背,小贩脸上的笑容顿时换了地盘,移植到老婆子的衰颓下陷的脸上去。她半羞半喜地一步步走不见了。那么硬的糖,她是决吃不动的。不知带回去给什么人吃。

在这条街上的一列白色小店与茅厕之上,现出一抹远山,两三个淡青的峰头。山背后的晴朗的天是耀眼的银色。

有一个香烛店里高悬着一簇簇小红蜡烛,像长形的红果子,累累地挂下来。又有许多灯笼,每一个上面都是一个“周”字。如果灯笼上的字是以资鉴别的,这不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么?轿夫去买了一盏描花小灯笼,挂在轿杠后面。我见了不由得着急起来,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到闵家庄呢?晚上还要赶路?”轿夫笑道:“不是的,我买了带回家去的。过了年,正月里,给小孩子玩的。”一路上这红红绿绿的小灯笼摇摇摆摆跟在我们后面,倒有一种温暖的家庭的感觉。太阳一落,骤然冷起来了。深山里的绿竹林子唏溜唏溜发出寒冷的声音。路上遇见的人渐渐有这两个轿夫的熟人了,渐渐有和他们称兄道弟的他们自己族里的人了。就快到闵家庄了。 991EW5qB3r+bP2K3h6kWVNqwdoGdOvsmLHcOOYORjvXKwEpM33k4Yg9+xArnnK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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