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旅行中不能对人的命运做实质性修改。
大二那年,盛夏的一天,又恰逢我的二十岁生日。身材伟岸、英俊倜傥的富家子马龙(体育系的硕士生)已经定在今晚,要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九千九百九十九支蜡烛外加九十九首中国古典情歌,在外语系女生宿舍楼下向我公开求爱,而我却独自一人攀登到物理实验楼的楼顶,打算向我心仪的男人开始正面进攻。
杨书剑,物理系硕士生。同时他还有一个身份:大马的铁哥儿们。
物理实验楼是一幢即将报废的建筑,白天人都不多,晚上更是空无一人。昏黄的走廊灯下,墙角堆放的旧设备像一群丑陋的魔鬼。我今晚是一身性感打扮,露脐的吊带小背心,紧身超短裤,漂亮的皮拖鞋。在暗影幢幢的大楼里,这可算不上是安全的穿戴。好在月亮已经升起,银辉从窗户外洒进来,伴我爬上六楼。从这儿再上楼顶就只能攀爬墙外的一段铁梯了。我从楼道窗户里探身向外看,月色下的六楼显得比白天更高,让我心中倍觉忐忑。当然这影响不了我的决心,我咬咬牙,从窗户跨出去,紧紧抓住头顶上的铁梯横档。
实验楼与我住的外语系女生宿舍呈丁字形排列,两楼怀抱处是一座音乐喷泉广场,上百个黄铜喷头汇成喷泉之林,强劲的水柱会伴着音乐欢快地跳舞。不过它只在节日开启,现在,广场上三三两两散布着乘凉的男生女生。我瞥见一辆华贵的红色跑车亮着大灯开了过来,在广场处停下。司机先下来,然后一位高个儿男人从右边潇洒地跳下来,两人一块儿开始卸货。我认出那是大马的身影,不用说,他们此刻搬卸的就是那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和九千九百九十九支蜡烛了。
虽然我根本没打算在他唱完九十九支古典情歌后露面,但实打实说来,这会儿我心中仍涌出一股异样的热流。
我爬上七楼楼顶,努力跨过女儿墙,还有意响亮地咳嗽一声。大马早就说过书剑有一个怪僻:凡是晴朗的夏夜,尤其是月圆前后,他总是独自一人到这儿的楼顶上进行月光浴。因为来这儿必须攀爬墙外铁梯的缘故,轻易不会有外人来打扰他。其实他的爱好并非是月光浴,而是“敞开怀抱,让每个毛孔与星空息息相通”,在这种状态下他的思维最敏锐、最放松。大马时常向人吹嘘说,就在他的铁哥儿们光着屁股沐浴月光时,一座理论大厦已经顺利奠基。那座大厦叫“时间量子理论”,一旦建成,能把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统一起来,到那时,杨书剑的名头儿会比爱因斯坦和波尔还要大一号。而且,最令人振奋的是,“时间量子理论”的成功还能直接带来一项神奇的发明——时间机器。
虽然大马的话一向颇有水分,但这些话大致不差。剑哥确实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当代理论物理学的希望之星,这是物理系的教授们公认的。
我今晚来这儿找剑哥是一场赌博:如果剑哥不在这儿,而是在音乐广场帮他的铁哥儿们上演那场求爱秀,我就输了。不过,以我的直觉,他——因为某种隐秘的心理——今晚是不会去那儿的,而我的直觉一般相当灵验。我果然赌赢了,楼顶中央躺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我想我的示警足以提醒他穿好衣服了,就慢慢走过去。但我想错了,等我走近时,那家伙仍从容自得地躺在地上,枕着双手,两腿交并,足尖轻轻地摇晃着。月光沐浴着他的身体,活脱儿是一个浪里白条。他的双眼在月光下灼灼闪亮,当我走近时,那双目光慢慢转到我身上,直勾勾地盯着我,一动不动。这个场面让我未免尴尬,也有点恼火。虽然今天是我擅自闯进他的私人领地,但他如此这般也算不上绅士风度吧。不过我在半秒钟内就弄明白了——这位仁兄虽然一眼不眨,实际并没有看见我,他肯定深深陷在他的思考中,还没从中跳出来呢。我又是好笑又是恼火,大喝一声:“杨书剑!”
以下的过程让我忍俊不禁。在我的断喝声中,他目光中的“一片清明”忽然被震碎,变成一片混沌,然后又逐渐澄清——他惊叫一声,像蚱蜢一样敏捷地跳起来,匆匆抓起地上的衣服,背过身去穿好。我忍住笑向旁边走了几步,给他留了一点私人空间。等我转过身来,那家伙已经穿戴整齐,虽然仍多少有些尴尬,但总的说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他笑嘻嘻地说:“是丁洁小妹啊,失礼了失礼了。我刚才只顾思考,没有看见你,真的没看见。”
我讥讽地说:“你不必解释,我绝对信。否则,我这身打扮只换来一个男人死鱼样的眼神,我的自尊心会受不了的。”
他的目光扫过我的全身,衷心地夸道:“真的,你这身打扮非常漂亮、非常性感,活脱一位月亮女神。哪个男人对此目无涟漪,一准是太监——这也是一条有力的反证,证明我刚才确实没有看见你。你……是为一会儿的露面做准备吧。大马说你已经答应了,在他唱完九十九支古典情歌后,你会像七仙女一样从空中冉冉而降。”
我干脆地说:“那是他自说自话,我只是没有明确拒绝罢了。我根本没打算在那个场合出现。”
剑哥一愣,沉默了,目光复杂地盯着我,显然把我这个表态看得很严重。过一会儿,他笑着说:“小妹,千万不能这样啊。你已经‘考验’过他两次,今晚如果再闪他,大马肯定受不住的。”他虽然面带微笑,但口气非常认真,含着明显的责备:“听!恐怕他已经开始了。”
晚风送来时断时续的歌声。仔细听,确实是大马带磁性的声音,唱的是《跑马溜溜的山上》。这位帅哥的歌喉确实不错,他曾后悔自己选错了专业,本该学声乐的。这会儿剑哥轻轻揽住我的肩膀,推着我来到女儿墙边。远处的广场上,大马的求爱秀的确已经开始了。他一边唱着歌,一边倒退着走,在地上摆放玫瑰和点着的蜡烛。烛光已经画出了小半个巨大的心形。刚才我看到的红色跑车不在现场,应该是被他打发走了。晚读的学生都被吸引过来,挤在心形烛光之外,挨肩擦背的,至少有几百人。大马唱完了那首歌,立起身来,展开双臂,对着女生宿舍放声大喊:“丁洁丁洁,我爱你!”
围观的好事者们大笑应和,汇成滔天的声浪。
大马再次弯下腰,边唱歌边摆放玫瑰和蜡烛,动作潇洒而舒展。这会儿他唱的是另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他的位置太远,这边听不太清,但歌声像从云中飘来,伴着清风明月,朗朗星空,别有一番动人的意境。剑哥立在侧边悄悄观察我的表情,小心地说:“小妹你看,大马确实是真心的。”
我讥讽地说:“是吗?你看他摆放玫瑰和蜡烛多熟练,据我所知,这样大场面的求爱秀,对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吧。反正以他的家世,不在乎多买几千支玫瑰和蜡烛。剑哥你坦白告诉我,他的动人歌喉打动过多少姑娘?我是他女友名单上的第多少位,两打之后?”
剑哥对我的话使劲摇头:“小妹,你这样说对大马是不公平的,很不公平。他过去确实比较浮荡,换过不少女友——其中也不乏是女方贪图钱财、贴身紧逼。但他自打一年前喜欢上你之后,确实动了真情。没错,他是生在豪富之家,但富有本身并不是罪过。昨天他还对我说,知道你对纨绔子弟素有成见,这次他要用‘金钱之外的东西’‘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来表达他的真爱。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他说这话的口气是非常认真的。”
我淡淡地说:“他再认真也没有用。我的心早就放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啦。”我瞟了他一眼,“可惜那人对我的秋波总是视而不见,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的坦率让他很尴尬。在这之前,类似的交锋已经有过两次,他一直装糊涂。但这次他考虑一会儿,显然决定正面回应。他笑着说:“我又不是弱智,咋能看不到你的秋波。且不说那双大眼睛勾魂摄魄,杀伤力超强,男人一不小心陷进去,就万劫不复了!但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事先要请你原谅我的坦率。”
“好,我原谅,无论什么难听话我都原谅。你尽管讲吧。”
“如果你一开始就直接向我表示好感,我会非常高兴地接受它,甚至会主动向你进攻,哪怕和我的铁哥儿们展开竞争也在所不惜。但自打我们相识以来,你一直维持着‘大马女友’的身份,至少没有公开拒绝它,你只是在这种架构下不动声色地盯着我。对你这种做法,我只能退避三舍,否则就对不起我的哥儿们。而且从内心说,对你的……玩世不恭,我也难免有戒心。”他歉然地说,“这句话恐怕过重了。务请原谅啊,今天我想把话说透。”
我觉得脸上发烧:“这种状况是某些因素凑成的,比如,与大马结识是在认识你之前。但我不辩解。我错了。请告诉我,我该怎样从头开始?”
剑哥想了想,再度揽住我的肩膀。他的搂抱很温柔,话语很温和,但我却感受到内在的凛冽寒意。“小妹,恐怕有点晚了。关键是——大马在你那双眸子里已经陷得太深啦。别看他外表刚强,内心实际很敏感,很脆弱,很重情——他的性格既有点浮荡又十分重情,这两者并不矛盾。总的说,这个富家公子本质善良,咱们可不能伤害他。”他叹息着,微责道,“小妹不是我说你,如果你决心拒绝他,就不该同意、至少是默许他这次的公开求爱。场面弄大了,弄撑了,是很难收场的。”
“剑哥你知不知道,我这次为什么没有明确拒绝?”
“不知道。”
“我是想看你的态度!想看看你到底是会帮他,还是回避。按说,依你俩的铁交情,此刻你该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边,帮他摆玫瑰啦点蜡烛啦,没准还帮他唱几首情歌哩,可是你却独自一人躲在这楼顶上。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不想听你掩饰,把你的真实想法晾出来!我敢说你是在逃避某种东西。”
在我犀利的追问下,他有点尴尬,片刻之后坦然承认:“对,我是在逃避某种感情上的纷扰。不过也可以这样理解——我是在逃避不该做的,做我应该做的。小妹,我真心希望你能珍视大马的感情,这样的真情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在语气中再次加上微责,“不管你是什么动机,反正你这次的做法不合适,可能对大马伤害很深的。小妹你记住一句老话:有些东西只有在失去后才知道珍贵。”
我闷声说:“好啦好啦,我的主意不会变,但我不让你为难。今天不说了,等我彻底了结与大马的关系后,再回头来找你。”
剑哥在月光下认真看看我,沉默着。也许他正陷于内心的斗争,但片刻后他决绝地说:“不,到那时你也别来找我。除非你是来发请柬,邀我参加你和大马的婚礼。”
我没想到自己的“正面进攻”会闹出这个结局,心中很恼火。不过剑哥没有说错,事情走到这一步只能怪我自己。他说我“玩世不恭”,这话很刺耳,但仔细想想,我也没法反驳。我俩沉默着向楼下看,几千支粗大的蜡烛已经拼出一个完整的心形,烛光映红了夜幕。蜡烛之内则是一圈玫瑰,两个套合的心形围住了整个广场。大马独自立在心形中央,围观者都被远远地隔在烛火之外。这会儿他刚唱完《达坂城的姑娘》,正直起身体对宿舍楼高呼:“丁洁,这已经是第四十首啦!等我唱完第九十九首,你就该从云中降临,扑到我的怀抱里!”
围观者仍然大笑着为他帮腔,激起又一波声浪。
剑哥看着我,分明是催促我赶紧下去。我没好气儿地说:“剑哥,你可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还有五十九首情歌呢,够他唱一个小时的。你不妨耐心一点儿——没准过一会儿我会改变主意哩。咱们先回头说说你吧——我刚才上来时你在想些什么,那会儿你够痴迷的。”
这句话显然搔到了他的痒处,月色下两只眼睛顿时亮光闪闪:“没错。刚才我正在头脑中做爱因斯坦那样的思想实验,今晚我有了最重要的顿悟。我敢说,‘时间量子理论’中最难的一步我已经走通了。”
“就是那个能让时间倒流的理论?”
“没错,就是它。”
我又刺了他一句:“那就难怪你能对一个女孩儿视而不见了。不过我要说句实话你可别嫌扫兴:我相信你的天才,但压根儿不相信有什么机器能回到过去,那完全违反直觉。你不妨趁这会儿给我讲讲,用最简洁的语言,看能不能说服我。”
“好,我用最简洁的语言讲一讲。众所周知,宏观的时间是不能倒流的,但如果把时间尽量细分,细分到1E-43秒,即所谓的普朗克时间,也就达到了量子化。在这样小的时间片段内,时序已经没有意义,物理学上的因果关系也不复存在。这其实意味着量子态时间既可正流也可倒流。然后,借助于某种科学手段,我们可以把量子态的时间倒流进行整合,让它表现为宏观态的时间回溯——当然啦,是在严格的边界条件下……”
我皱着眉头打断他:“算啦算啦,你这最简洁的语言对我也像和尚念经,不如让我来提问吧。大马说,你的‘时间量子理论’一旦取得突破,就能导致时间机器的出现,对不对?”
“没错,这一点毫无疑问。”
“人们能驾着它任意遨游过去和未来?”
“不,只能回到过去,不能到未来——除非光速被突破。但我的理论是建基于相对论的,仍然受大自然的光速自限……”
我忽然莞尔一笑,换了话题:“剑哥我给你提个要求,你一定得答应。”
他警惕地看看我:“什么要求?你说吧,只要你别……你说吧。”
“既然今晚是你取得突破的特别时刻,我希望你牢牢记住它。等你的时间机器研制成功,你,带上我,加上大马也行,一定要回到这个时刻看一看。”
剑哥有点犹豫:“初期的时间机器恐怕载不动三个人……好吧,我答应你。我一定想办法。”
“而且必须回到此刻之前,比如,回到我刚刚爬上楼顶的时候。”
剑哥对这个要求有点茫然,也有点警惕,兴许他认为我是在恶作剧,比如,让他重演刚才裸体时的尴尬。但他想了想,慨然地说:“好,我答应。”
“不会食言?”
他笑道:“我杨书剑是何许人也,怎么会食言?绝不会的。”
说到这儿我忽然来了个急转弯,非常干脆地说:“那你的时间机器肯定不会成功!如果你成功了,也没有食言,确实乘时间机器回到了此刻前的过去,那么,你我现在就会有一个看到时间旅行者的经历,对吧。但很可惜,我什么也没看到。”
剑哥对我的驳难没有太在意,笑着说:“原来你守在这儿等着我呢。你说得不错,你的驳难从本质上说就是众所周知的‘祖父佯谬’,从逻辑上我确实无法驳倒它,全世界没有一位智者哲人能驳倒它。不过你应该知道,逻辑上的悖谬并不总能阻挡物理过程的实现——兔子会超过乌龟,绝不会在乌龟之后的无限小处止步;相距数光年的孪生光子也一定保持同步相关性,不管物理学家能不能解释超距作用。科学界有一个共识:对于逻辑上暂时说不通但实际上可能做到的事情,只能采取一种办法:先尽力爬过深涧,再到逻辑的断裂处架桥。我这会儿不和你进行驳难,你等着坐上时间机器后,再亲自寻找答案吧。”
“这么自信?”
“当然。”
“那你就带上我,回到咱们认识大马之前吧。能做到吗?我想肯定能。那样,我和你就会真正从头开始,不让大马掺和进来——毋宁说,大马会非常高兴地为咱俩祝福。”
剑哥笑着,回避了这个问题。他朝楼下看看,“只顾和你神侃,说不定大马的九十九首情歌已经唱完了呢。小妹,听剑哥的话,咱们快点下去,哪怕你最终不接受大马的爱情,今天也必须给他一个台阶。说到底,这个场面是你惹起来的,至少你有百分之五十的责任吧,你有责任把它挽个结。走吧,好不好?”
“好吧。”我勉强地说,“我们下去,把围观者打发走,然后我单独和他谈话,今晚就把话说透。”
剑哥正要走,听到这句话站住了,犹豫一会儿,认真劝我:“如果你确实不……那也至少给他一星期的时间,让他在心理上有个缓冲,行不?”
“好——吧。剑哥,你对自己的哥儿们,啧,真是义薄云天哪。”我讥讽地说,实际心中已经被他感动了。
临下楼前我们又向下边看了一眼。在那个巨大的烛火和玫瑰之心中,大马独自伫立着,这会儿他没有唱歌,而是高高举着左臂,像是在庄严宣誓。但我有点奇怪,因为宣誓没有举左臂的。心形外面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人们好心地帮他呼喊:“丁洁丁洁,快下来!丁洁丁洁,快下来!”看着这个大场面,我确实有点后悔早先的轻率。剑哥轻轻推着我,笑着说:“走,下去吧,解铃还须系铃人。走吧。咦——”他忽然短促地喊一声,停住脚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形中的大马不见了。不,他还在,但不是站着,而是躺在地上了。周围的人们还在大声笑着,没有看出异常,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有剑哥,却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我俩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躺着的人影仍然没动,周围的人大概感受到异常,笑闹声忽然平息,广场上刹那间静得瘆人。终于,有一个人试探着跨过心形的边界,来到大马身边蹲下来察看。那人忽然蹦起来喊了一嗓子,人群像是被火烧的蜂群,哄地骚动起来。听见有人高喊:“割腕!快打120!快送校医院!”
我和剑哥一下子跌进冰窖中——突然联想到大马的那句话:今晚他要用金钱之外的、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来表达真爱,现在我们才领悟到话中蕴含的不祥。我俩没有耽搁,我踢飞了皮拖鞋,剑哥拉着我,两人用最快的速度爬下那段铁梯,再跑下六层楼。当我俩气喘吁吁地快速蹦跳着下楼时,剑哥刚才说过的一句话像铁锤钉钉一样,一下一下地钉着我的心房:“恐怕有点儿晚了……恐怕有点儿晚了……恐怕有点儿晚了……”
我们喊着“大马大马”,挤进那个拥挤的人群。大马不在这儿,地下只留下一摊鲜血,异常巨大的一摊,它让我俩的心一下子冷透了。人们说大马送校医院了,我们立即扭头往校医院跑。等我俩赶到校医院,大马已经被市里的急救车接走。我们飞奔到校门口截了一辆出租车,赶到急救医院。我的脚不知道什么时候割破了,在医院光滑的地面上留下一串血迹。
但我们最终只看到大马惨白的遗体。
后来,当时在场的好友小倩向我复述了她看到的场景:当大马唱了第九十九首情歌后,他的女神却千呼万唤不出来。大马没有尴尬,也没有发火,似乎对这个结局早有准备。他高声喊道:“丁洁,我知道你一向鄙弃金钱,现在,我要用我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来向你表达我的真爱!”
然后他笑着,高高举起左臂——小倩痛哭失声地说:“关键是人们都离他太远啊,没一个人看见他割了腕,没人看见鲜血正顺着他高举的左臂汹涌奔流。大家被他轻松的笑容麻痹了,想不到他会这么欢快地召唤死神。围观者仍在笑着起哄,用一波一波的声浪催促女神快下来。就在这笑声中,大马流尽了鲜血,支持不住,倒在地上。直到这时围观者才发现了异常,但已经为时太晚了。”
小倩没忍心责备我,同学们也都没责备我,因为那些天我一直哭得死去活来。葬礼上我见到了大马的父母,他们没有责骂我,但执拗地决不看我一眼,这种目光的真空更让我心如刀割。就连剑哥的目光也一直浸着森森冷意,恐怕他不光是责怪我,更深的是自责——依他看来,如果那天他不是聊得太出神,能早几分钟带我下楼,大马就不会送命了。
但说这些都晚了。在哀乐和氧气炮的轰鸣声中,大马静静地躺在水晶棺中。对于他一米九五的魁伟身体来说,这具水晶棺实在过于狭窄了。他脸颊红润,当然这只是化妆师的功劳;面色平静安详——但他在抱憾离开人世时真的平静吗?我死死盯着他,泪水如雨,洒落在水晶棺面上。
剑哥说得对,有些东西只有失去后才会觉得珍贵。现在,我愿意拿我的青春、美貌、生命,一切的一切,来换大马回到人世,弥补我的罪责。可是,我知道办不到的。命运已经关上了这扇门,不会再打开。
也许剑哥认为他能办到?他在与遗体告别时,神情肃穆,声音清晰地说:“大马你耐心等着吧,我一定去找你。”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不由得思忖,大家以为他是在与铁哥儿们定下来生之约。但我知道,他说的肯定不是那个意思。他许诺的是今生之事。
在我四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我从网上淘来的那辆珍贵的老爷车终于运到了。它是我为这次生日特意准备的——不是送给自己的礼物,而是为书剑作演示的道具。我为这辆车加燃油、加机油、充电,试驾了一次,随即给杨书剑研究所打了电话。电话是阿楚接的,她是书剑的助手兼恋人。这是一个很老套的故事:热情奔放的年轻女研究生爱上了睿智深沉的导师,苦恋多年,但至今未能收获爱情。因为那个男人心中一直装着另一个无法爱他的女人。
我。
但阿楚和我并非情敌,我对她早就把话说透了。我说,早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当一位高个儿男生在烛火玫瑰的环抱中流尽鲜血之时,我的爱情之花就完全枯死了,即使是南海观世音的杨柳玉净瓶也不能让它复生。所以,我与阿楚在某种程度上倒是亲密的同盟军——努力让书剑忘掉早已枯死的爱情,接受活着的爱情。
我们在电话上互致了问候,我说:“明天是我的生日,请转告书剑,我想邀请他,还有你,一块儿来我家玩。”
阿楚为难地说:“哎哟,不行,明晚正好是时间舱的第一次载人返回试验!丁姐你知道的,此前已进行过三次不载人试验,都很成功。但这次试验才是最重要的,杨先生要亲自驾驶。而且试验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日期没办法更改的。”她又说,“丁姐,我知道明天是你的生日,杨先生正是把试验特意定在这一天。”
这些情况我都知道,“对,我知道这次试验对书剑来说非常重要,不过,恐怕并非因为它是‘第一次载人’,而是第一次以‘人’为试验目的。说白了,他想亲自回到旧时空中把一个人救回来。我猜得对不对?”
阿楚稍稍迟疑后笑了:“其实杨先生没打算瞒你的,瞒也瞒不住你。但对外界必须严格保密,原因你知道——这在伦理上属于禁区。更准确地说,这虽然是伦理上的禁区,但禁区的栅栏此刻尚未修好。杨先生想抢在这个时间,了结他的终生夙愿。”
“我会严格保密,但我务必要在试验前见他一面。阿楚你一定想办法劝他答应。你们明天赶早坐直升机来一趟,不耽误你们晚上试验。”我坚决地说,“如果时间实在错不开,宁可推迟试验。”
阿楚是个聪明人,立即领悟了这次邀请的分量——我要做最后一次努力来阻止这次试验。在这件事上她从来不是我的同盟军,但我料到她,还有书剑,会给我这个面子的,毕竟试验推迟一天也没什么大损失。考虑片刻后,她没向导师请示就痛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架小型直升机降落到我的乡居,阿楚在驾驶位向我笑着招手,书剑先从机舱内跳出来,低着头躲避旋翼的气流。我已经有七八年没有见过他,他明显发福了,不过动作仍保持着年轻人的活泼。他穿着便装,怀中抱着一束硕大的百合,走过来,用一只胳臂同我拥抱,笑着说:“阿楚说你已经定了生日蛋糕,我就送一束花吧。”
“谢谢。”我微笑着接过花束。直升机的旋翼慢慢停下来,阿楚也下了飞机,提着裙子走过来。她今年三十六岁,虽然容貌平常,但体态婀娜,自有成熟女人的妩媚。书剑一直没有接受她的爱情,但依我看来,她看书剑的目光已经是“妻子”的眼神了。我们来到客厅。客厅中央,影像机正在连续播放激光全息影像。当下的一帧是大马与我和书剑三人的合影,大马咧着嘴,笑得十分开心,正是当年被我讥为“没心没肺”的傻笑,是大马的招牌表情。旁边的我体态娇小,穿着裙装,裸露着浑圆的肩头和胳臂,颈间挂着洁白的珍珠项链。后边是当年的杨书剑,小个子,瘦拉巴唧,穿着长裤和长袖衬衫,同样咧着嘴巴傻笑。三个人影缓缓旋转着,淡化、消失,换成了另一张照片。
旁边的高茶几上放着一尊小小的香炉,一支细香正燃着,青烟袅袅上升。这是献给大马的,今天既是我的生日,也是大马的忌日。书剑看看我,我俩的目光中有同样的落寞。悲伤和愧疚经过二十五年的磨蚀已经不那么尖锐了,但其沉重并不消减。他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燃起一支香,插在香炉中,口中喃喃地祝祷着,声音很低,但我能猜出他的话:“大马你别急。快了,我马上就要去找你了。”
阿楚也走过去,神情肃穆地为大马献了香。这时自动影像机打出另一帧全息图像,那是在学校文艺晚会上,我与大马正在对唱,两人都穿着漂亮的演出服,那次演出是我俩的初识。阿楚想冲淡屋里的伤感氛围,笑着说:“丁姐,我知道你当年是学校的校花,那时你多漂亮,多性感!但丁姐我要批评你一句,你现在的穿戴实在太保守了,对不起你的好身段。”我笑笑,没有接她的话头,顺手关了影像机,让年轻的大马和我消散在时空中。我说:“知道你们的时间宝贵,不在这儿耽误了,现在请随我到后院。”我领他们到后院,“知道我为什么执意邀请你们来吗?生日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我淘到一辆很珍贵的老爷车,想向你们显摆一下。你们看!”我指着那辆旧式的美军威利斯军用吉普。这种车在二战中非常著名,它的设计朴拙而强悍,车身线条见棱见角,简陋的方向盘上是四根原色的铁辐条。平直的风挡玻璃,七条竖直的散热器格栅。车厢是蒙布的,车身伤痕累累,军绿色的油漆大半已经脱落。它虽然破旧但气势犹存,就像一个满身伤痕、行将就木的老将军。“别看这辆老爷车其貌不扬,它曾是我军一位著名元帅的座驾。一九四九年后这位元帅身体很差,患了极顽固的失眠。在失眠最严重时,他就坐上这辆吉普,让司机开到城外,找最差的路面,可劲儿颠上几个小时,然后停下车,歪在车厢里小睡。奇怪的是,只有这时他才能安然入睡。”
书剑叹息道:“我也知道这个故事,每次想到这个故事,心中就酸酸的不好受。因为这位功勋彪炳的元帅的后事很是令人扼腕。当然这也怪他自己,如果他……不说这些了,还是来讲这辆车吧。我大致推算一下,它至少一百二十岁了,没想到它竟然健在!小妹你淘到它,花了多少银子?”
我没直接回答:“反正够可观的,物以稀为贵嘛。”
“从没听说你有这个癖好啊。”
“算是我的新爱好吧。”
“怎么样,这辆车还能开动吗?”
“当然!动力还很强劲呢。请二位上车吧,我让你们也体验一下剧烈颠簸后酣然入睡的滋味。”
阿楚悄悄看我一眼,跟着书剑上了车。她肯定在怀疑,我的这次邀请既然有重大原因,为什么这会儿却净干这些不着边的事儿。我不和她解释,开车带他们来到附近的山区,又特意找了一段最崎岖的山路,这会儿路上没有行人车辆。我停下车,说:“等我挂上全轮驱动,我要全速冲过这段山路。”
“慢着慢着!”右座的书剑连忙制止,侧过脸怀疑地看看我,“你……不至于这样外行吧。这种越野车,全轮驱动只能在泥泞路面上使用。如果在硬路面上使用,会把车桥齿轮憋坏的。”
我回以平静的微笑:“真的吗?那我倒要试一试。”
我挂上全轮驱动,猛踩油门冲了出去。实际上我知道书剑说得对,这种越野车上配置的分动箱是早期型号的,前后桥驱动之间是刚性连接,如果在硬路面上使用全轮驱动,由于前后桥之间必然有路程差,这个差值又不能通过泥泞路面得以消化,结果就造成前后桥之间的功率循环产生附加扭矩,最终造成车桥损坏。这是一种自激反应。它与时间旅行虽然风马牛不相及,但就自激反应这一点,两者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时间旅行者如果硬要撬动已经“刚性化”的旧时空,同样会引发自激反应。
这正是我今天想让书剑亲历的场面。我花了这么多银子,就是想让他有个强烈的直观印象。
书剑大概已经悟到我的用意,不再劝说,任凭我把吉普开得如一匹疯马,他在右座上仍然一声不吭。后座的阿楚也同样保持沉默。吉普在山路上激烈颠簸着高速行驶,功率循环果然出现了,车身开始出现不正常的震动,一蹿一蹿的,发动机艰难地吼叫着。我不管它,仍然猛踩油门。最后,随着咔嚓嚓地一阵脆响,这辆宝贵的老爷车彻底趴窝了。我气喘吁吁地趴在方向盘上,扭头看看他俩,神经质地笑着:“书剑说得对,真出事了。可惜了的,这辆有历史意义的老爷车。”
书剑和阿楚互相看看,都没有埋怨我。书剑掏出手机联系了修车公司,那边问了方位,说拖车大概一个小时后能赶来。然后我们三人下了车,爬上一道石坎,坐下,漫视着山坡上零碎的野花,闲听着沟中潺潺的水声。我没有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
“杨书剑先生,请你认真听我下面这番话,尽管我是科技外行,但正如一句老话所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知道,你的时间机器已经成功进行了三次不载人试验,分别回到五十万、一百万和二千万年前,取回了当时的岩石和大气标本。岩石的化石磁性及大气成分都确认了时间旅行的成功,并得到科学界的公认。我也相信,既然不载人时间旅行能够成功,载人旅行同样会成功的。”
书剑看看他的女助手,心平气和地说:“你说得不错。”
“你今晚就要亲自驾驶时间舱进行返回试验。你打算回到二十五年前,大马死亡的那个夜晚。你想修改历史,把他从历史中救出来,以弥补你终生的负罪感。你为这一天已经盼了二十五年,努力了二十五年,今晚是一偿夙愿的时候。我说得对不对?”
书剑这次没有回答,扭头看看我。我们都从对方眸子中看到了如烟往事,看到了深埋心中的酸苦,两人的悲伤之钟发出悠长的共鸣。但我抛开感伤,尖刻地说:“其实就是没有大马,你同样会找一件类似的事去干的。因为你已经有了能返回过去的时间机器,当然忍不住去破解‘祖父佯谬’。这个诱惑对你而言是致命的,你绝不会在此停步不前。”
对我这番尖刻的话,书剑只是微微一笑:“没错。小妹,不管你是不是外行,反正你对我知之甚深。”
“剑哥,你想把大马从历史中救回来,我何尝不想?那同样是我终生的企盼!而且自打有了时间机器,救回他应该很容易啊,你只用回到二十五年前那个夜晚,提前警告我一声就行啦。”我苦笑着摇头,“但我仍然坚决地、顽固地认为你的打算不会成功。不不,你先不要反驳,不要从技术层面上解释。我的这个判断不是基于技术层面,而是哲理层面。我认为,那样的事——把一个死者从历史中拉回来——是畸形的、别扭的、反直觉的、反自然的,无论如何,我不相信它会实现!即使你的时间机器已经成功,我也不相信它能实现!我坚信宇宙深处有某条自限法则,有某个不露形迹的管理者,会有效地阻止它。”
他温和地说:“小妹,你的怀疑很有力量,科学界,包括我,也都有同样的怀疑。这正是我急盼验证的啊。时间机器已经成功,已经返回过去取回了无生命体。从本质上说这也是对‘过去’的修改。现在我急于验证它能否做出另一种修改,即涉及人的命运的修改。”
“但你想没想过验证伴随的危险?也许大自然的自限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我指指石坎下那辆坏了的吉普,“你会引发一次自激反应,最终导致局部时空的坍塌,甚至引发更大的灾难。”
我最后一句话是暗指一位科学家的观点,他说时间旅行引发的自激反应可能引发时空坍塌,而针尖大的时空坍塌就有可能扫平整个太阳系,乃至全宇宙。不过大多数科学家把此斥为疯话。这会儿听了我的警告,书剑和阿楚互相看看,微笑着没有反驳,但他们分明在轻轻摇头。我知道,这两位勇敢的科学家根本不信服我的警告。依他们看来,在三次不载人返回试验全都成功的今天,再无端怀疑这一次试验会引发灾难,只是科盲的古怪想法,是市井老妇可笑的迷信。不过这两位都很宽厚,没有直接驳斥我。很长时间,我们三个人都不说话,盯着那辆趴窝的吉普。最后书剑笑着说:“小妹,非常感激你的提醒,我会加倍注意……”
“但你的决心不可更改?”我苦笑着说,“既然如此,那我提出一个要求:让我来干‘第一次’,行吗?即使是赎罪,也首先该我去做啊。”
阿楚开了口:“丁姐,非常感激你对杨先生的关心。但你去显然不合适,你没有足够的训练和知识。”她转过头说,“杨先生,我再次请求,让我去吧。我自信有能力完成这次试验。”
书剑笑着,绕过了我俩的要求:“谢谢你们二位,真心地感谢。我一定会加倍小心的。要不这样吧,小妹你也去试验基地,亲眼观看这次试验,这样你会放心一些。”
眼看我精心准备的最后努力没起任何作用,我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我对这次“反自然”的试验一直有阴郁的预感。我当然渴盼能救回大马,但我的直觉顽固地耳语着:“不要干,不能干,会出事的。”现在,既然试验无法阻止,我不想让自己的阴暗情绪影响他们,便努力平静自己。
“好吧。我去。”我说道。
试验的指挥大厅在沙漠的边缘,而真正的试验基地远在五百公里外的沙漠腹心。这当然是为了安全,这说明,书剑对“时空坍塌”的危险并非毫无警惕。不过,如果真的激发时空坍塌,五百公里的安全距离可是太微不足道了。
书剑已经乘直升机赶往沙漠腹地,阿楚陪我来到指挥大厅。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在指挥试验前的准备工作。大厅正中是一个超大屏幕,显示着五百公里外的试验场的情景。那儿是一望无际的高大沙丘,其中有一块区域被人为推平,面积有几十个足球场大。这片平坦场地被巨大的半球形天棚遮盖着,在满月的银辉下,天棚闪烁着光彩。但镜头深入天棚内部时,全透明的天棚则几不可见。
天棚中央的一个基座上,安静地卧着那座时间舱。与巨大的场地和天棚相比,它就像一枚小小的鸟蛋。镜头推近,它确实呈完美的蛋形,全透明的外壳,前部是驾驶舱,周围有简洁的手柄和按钮;后部是乘员舱,是两个人的座位(我忽然想起当年剑哥的一句话:“初期的时间机器恐怕载不动三个人……好吧,我答应你,我一定想办法。”)。蛋形舱的下边是巨大的黑色基座,体积有蛋形舱的十倍大,从视觉上就能感到它的坚硬和沉重。阿楚说它由最好的铁磁体组成,通电后能产生一百万高斯的极强大磁场。这个强磁场将撕裂时空,造成它的量子化;或者说,挖通一条联结过去和现在的时空通道。
镜头中未显现的另一个重要设备是巨大的超导环,它就埋在时间舱基座的下面。超导环里已经储存了巨量的电能,一旦合上开关,其瞬时功率将达到全世界正常用电的总功率。
书剑可能是从地下通道进入天棚的,此刻他与一个助手出现在时间舱附近。助手打开舱盖,扶他进去,小心地关好舱盖。后舱的两个座位空着,阿楚说,为了安全起见,杨先生早就决定这次试验只去他一个人。现在助手退出天棚了,书剑微笑着朝镜头摆手。
大厅里回响着总指挥浑厚的男中音:“现在进行点火前最后一次检查。时间坐标复核。”
“复核完毕。”屏幕上打出一个熟悉的时间,那正是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晚上九点整。那是我爬上物理实验楼楼顶,大马开始唱第一支情歌的时刻。
“空间坐标复核。”
“复核完毕。”屏幕上打出了精确的经纬度和标高。我知道那肯定是母校的音乐广场,大马摆放蜡烛和玫瑰的地方。
“动力单元检查。”
“检查完毕。”
……
“时间舱检查。”
几百公里外传来书剑平静的声音:“自检完毕。”
“现在开始点火前十秒钟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点火!”
我和阿楚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驾驶位上的书剑。他的表情非常平静,唇边含着微微笑意,但我相信此刻他的内心也是波涛汹涌。他马上就要返回到二十五年前了,然后会突然出现在大马面前。他确实能改变历史吗?在基座下,电力洪流正汹涌流入铁磁体,然后转化为超强的磁场。忽然,基座周围开始弥散蓝色的柔光,那个蛋形时间舱,连同舱内的书剑,都变模糊了,变虚浮了,变得半透明了,并有微微的抖动。这个过程可能只有不到十秒钟,但在我的印象中它就像持续了几个小时。阿楚感受到我的紧张,小声解释道:“丁姐,你不要紧张,这种虚散状态表明时空正在量子化,是本时空转向目标时空的过渡态……”
她的话还没说完,时间舱忽然彻底消失,蓝光也渐渐变得稀薄,直到完全消失。屏幕中只剩下一个孤单黑色基座,还有天棚外的清冷圆月。
指挥大厅里的气氛有了明显的变化,紧绷的弓弦一下子放松了。总指挥侧过身,同周围的人轻松地交谈着。阿楚侧身看看我,笑着拍拍我的右手,示意我松开。刚才在极度紧张中,我下意识地抓住阿楚的左腕,那儿被攥出明显的红印。阿楚说:“最关键的一步通过了。你尽管放心,一切正常。咱们静等时间舱返回吧。”
她向我解释,时间舱在返回过去后,按说能在任意时刻返回现在,比如,在消失的瞬间就返回。但那样会增加对时空不必要的干扰,所以除非十分必要,他们都采用“正常时序”模式,也就是说,你在过去的时空里停留多长时间,那么时间舱就在多长时间后返回。
时间舱进入目标时空后无法与本时空保持联系,这类似于太空舱返回大气层时的“黑障”。所以,指挥大厅里的人们此刻无事可做,只能静静地等待。不过有了前三次的成功,人们对它的第四次返回毫不怀疑,大厅内充盈着发自内心的轻松,就连阿楚也是如此:轻松,兴奋,目光明亮,充满殷切的期待——杨先生究竟会去怎样修补历史?他能否带着一个年轻的、幸福得发晕的大马回到今天?那个大马会不会与年长了二十五岁的丁姐延续当年的爱情?这个事件无疑是“违反逻辑”的、“反自然”的,是出现在平凡时空上的畸变和裂缝,冥冥中的上帝又如何让它复原和弥合呢?
我看着阿楚跃动的目光,暗暗摇头。尽管我与阿楚关系甚洽,但我知道我俩其实不属同一个“种族”——她和书剑属于“科技种族”,而我属于“科技外种族”。他们绝对相信科技的力量,即使技术会导致明显的反自然的后果,他们也坚信科技之车会轻易越过断裂,永远向前。
我羡慕他们的乐观精神,可惜我做不到。我无法抹掉内心深处的担心。我看着墙上的大时钟,在心里紧张地模拟着书剑的行踪:现在,他已经到了母校的音乐广场——不,他一定是先到物理实验楼的楼顶,喊上丁洁(二十岁的丁洁)一块儿下去,否则大马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现在,在物理实验楼楼顶,年轻的杨书剑和丁洁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时间旅行者。不过他俩可能并不惊奇,两人对时间旅行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和心理准备。让他们震惊的是时间旅行者带来的“大马要自杀”的噩耗,于是两人跳了起来,匆匆跟着时间旅行者下楼……时间还很充足,算来大马刚唱完第四十首情歌《在那遥远的地方》,他的心形烛光也尚未摆好……大马呼唤的女神忽然提前出现了,围观者顿时欢呼起来,但也有人看出异常,因为那位女神鬓发散乱,赤着脚,气喘吁吁。她向大马扑过去,不是拥抱,而是强行搜身。她果然搜出了一片吉列刀片,刀片的包装已经除去。她瞪着刀片的寒锋,面色惨白,忽然抱着大马放声大哭。大马先是被幸福弄晕,又被她的大哭弄得手足无措,围观者也被弄糊涂了。后边有两个男人过来,把悲伤欲绝的丁洁拉过来,轻轻揽入怀中劝慰。围观者认得其中一位是物理系的才子杨书剑、大马的铁哥儿们。另一位是谁呢?面貌与杨书剑很相似,年龄有四十七八岁,体态较胖,难道他是杨的父亲?
我的想象到这儿卡住了。我不知道按试验的预定计划往下该如何做。也许最稳妥的办法是撇下已经获救的大马,撇下大哭不止的丁洁,撇下那个既高兴又稍稍有点吃醋的年轻杨书剑,赶紧一走了之,回到本时空。但即使如此还是不行,因为时间干涉的痕迹已经留下来了,留在“这个”世界——既然如此,在这二十五年中,被救活的大马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的记忆中为什么没有相关的经历?说到底,这个佯谬仍然无法填平,我相信它根本无法填平……
我摇摇头,不再白费脑汁,只是被动地等下去。我相信不会等太久的,书剑在完成他的夙愿后一定会尽快回来,因为他知道,这儿还有一个女人正焦灼地等待着大马的消息,也在焦灼地祈盼旅行者的平安……预报铃声响起,大厅里的人立即回到工作岗位。大屏幕上,那个黑色的基座上忽然出现了一团稀薄的蓝色光影。光影慢慢变稠,变得清晰和稳定。我下意识地再次攥紧阿楚的胳臂——我已经辨认出驾驶舱中的书剑,一瞥之下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因为他的表情似乎极为焦虑!但我没时间细看,我的视线立即被后边的几个人影吸走了。首先看到的是个子高大的大马,他弯腰窝在狭窄的乘员舱内,咧嘴笑着,笑得“没心没肺”;然后是我,年轻的我,娇小的身体被大马的左臂紧紧搂着,脸上仍未脱去悲伤;最后一个是……书剑!年轻的杨书剑,他的姿态和表情比较奇怪,身体被大马的右臂紧紧箍着,奋力昂着头,张着嘴,似乎在喊什么。三个人挤在两个座位上,把本来就不宽绰的乘员舱挤得满满当当。
旁边的阿楚震惊地“咦”了一声,显然这个结果并不符合原定的试验计划。那一刻我更是目瞪口呆,如果说书剑把“获救的大马”带回现在还勉强可以理解,他绝对不该把年轻的丁洁,甚至还有他年轻的自身都塞到时间舱里,一股脑儿带回来。这是对时空的超强干涉,是非常极端的“反自然”的行为。不说别的,只说今后这五个人(大马,两个丁洁,两个杨书剑)该如何相处?那简直就像是一个乱伦家庭。
刹那间我对杨书剑燃起熊熊怒火。他已经接近知天命之年,又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按说不该这样轻率的!我愤怒地瞪着他,在那一刻我忽然读懂了他的表情:焦灼、悲凉、无奈,他定定地看着我们,似乎在祈求我们的原谅……然后这一切都在几秒钟内抹平了。这几秒钟的情景一直在我脑海里慢速播放:时间舱,连同里边的四个人,忽然开始膨胀,非常平稳而迅速的膨胀,天棚内充盈着蓝色的强光。舱内的四个人也在膨胀,变成高与天齐的金刚,从云端俯视着我们。然后天棚被轰然撑破,亮晶晶的碎片四散飞迸。我悲凉地注视着,知道这次时空爆炸将很快越过五百公里的沙漠,吞噬指挥大厅,还可能继续吞噬地球,吞噬太阳系,吞噬宇宙……但我想错了。那片蓝色区域已经开始缩小,非常平稳而迅速地缩小,转眼之间缩为一个蓝色光点。四个巨大的金刚同样疾速缩小,流星一般坠落到那个光点内。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这个光点慢慢地熄灭了。
天棚内恢复了原来的宁静,孤零零的黑色基座静卧着,平坦的沙面上铺满了亮晶晶的碎片。天上的圆月冷静地俯视着,无悲无喜,一如它几十亿年来的样子。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无可挽回。勇敢而睿智的杨书剑失败了,败得很惨,败得莫名其妙,赔上了一条宝贵的生命。只是,这次时空坍塌没有扩延成更大的灾难,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
阿楚确实是个好女人,心地善良,心思周密。尽管她本人也陷在巨大的悲痛中(失去了导师、恋人和偶像),仍然经常抽时间来看我,安慰我。后来她被任命为该项目的总负责人,实在没时间来看我了,就改为打电话。我已经习惯了每周同她聊一次,我想,这样的交谈对她同样是一种安慰、一种感情上的宣泄吧。不过,我在电话中从不过问她的工作。我对时间机器这种“与上帝拧着干”的邪恶发明,已经滋生出生理上的厌恶。她体会到我的心情,在谈话中一直避开相关话题。
在那次时空坍塌中,书剑永远消失了,连同刚刚获救的大马(他可以说是第二次死亡),连同年轻的丁洁和年轻的书剑。我不愿再想与时间旅行有关的任何事情,但有一节硬刺一直在我心里悄悄搅动着:
——既然在这次灾难中,丁洁的生命线已经自二十岁生日那天被掐断,我为什么还活着?我是从哪儿延续而来?
我不愿多想它,又忍不住老去想它。我似乎觉得,这点无法解释的佯谬中埋着一枚小小的希望之种子——但它究竟是什么,我又不知道。
三年之后,在我四十八岁生日那天,阿楚突然造访我的乡居,仍是乘那架直升机来,带着一个精致的生日蛋糕。她今年三十九岁,仍然未婚。三年前那次灾难,还有她的新职务,让她迅速成熟了,变得冷静练达,沉稳有度。她同我拥抱,寒暄,为大马和书剑的全息遗像献香默哀(他俩全都死在我的生日啊,我简直是一个不祥的女巫)。默哀的时候,悲痛在她的眉间跳动。三年的时光并未冲淡她对导师兼恋人的思念,但今天的阿楚已经学会把悲哀埋在心里。
我猜测阿楚这次拜访恐怕不光是礼节性的,肯定有重要的事情。果然,象征性地吃了一块儿生日蛋糕后,她拉着我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认真地说:“丁姐,我来找你有重要事情。这三年来,我总算把一件事搞清楚了,但另一件事始终没搞清。”
尽管我不愿再听到有关时间机器的事情,但我无法拒绝她这样的客人,“请讲吧。”
“好的,我说给丁姐听。三年来,研究小组终于弄明白了一点:就像‘光速自限’一样,大自然对‘跨时空干涉’同样立有自限,即只允许弱干涉,不允许过度干涉。很多用时间机器看似轻易能做到的事,实际是做不到的,冥冥中有一只无形之手在阻止它。这个自限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运行得非常有效且不露形迹。至于它是如何‘技术性地运行’,科学界尚无一点头绪;但它确实存在,这一点已经没人怀疑。所以,我非常佩服丁姐你超人的直觉。你是最早指出这一点的。可惜,杨先生和我当时没有听信你的话。”
我摇摇头:“我只是凭直觉,但直觉这玩意儿,有时和神灵附体差不多。”
阿楚笑着:“哪里的话,哪里的话,丁姐你不是在骂我吧。今天的我确实已经认识到直觉的宝贵,我这次来,就是想求助于你的直觉。”
“不,我是说真的。我自己也不完全相信那玩意儿。”
“咱们往下说吧。杨先生遇难后,我们用二号时间舱又进行过十次试验,我亲自参加了五次。我们取回了数千万年前的岩石标本,甚至古生物活体,都没出什么问题。那么,什么才是超过大自然自限的过度干涉?有些科学家比照量子力学中的一条规则——有意识地观察将导致量子态的塌缩——而提出,时空旅行不能对‘有意识的生物’,即人,做出任何修改。但这个观点似乎并不正确。因为,在这十次试验中,我曾在人身上进行过尝试——”
“你尝试过修改人的命运?在那次时空坍塌之后?阿楚,你真是悍不畏死啊,赶上你的导师了。”我尖刻地说。
阿楚有点难为情,连忙解释:“当然是非常弱的干涉,比如,一位老人心肌梗死,抢救迟了一点,死了。我们返回到他发病前的时刻,警告了他的家属。这位老人预先得到治疗,被救过来,又活了五年。这次‘跨时空干涉’很顺利,没有引起什么意外。”
“噢,是这样。你只是让一位‘可能死也可能不死’的老人多活了几年,这事听上去不算别扭。”
“丁姐你真厉害,一下就说到点子上了——这正是我们用以判别过度干涉的方法!即完全依靠人的直觉,只要从直觉上觉得这件事别扭,不自然,那就不能干。像杨先生那次,把三个二十五年前的人,甚至包括他年轻的自身,都一股脑儿带回现在,就明显是别扭的,不自然的,结果导致时空的坍塌。”她笑着说,“我们实际上是剽窃了丁姐的办法,应该付专利费的。”
我付之一笑,“那倒不必。反正我也没报专利。”
阿楚的表情转为严肃,“我下面一句话可不是开玩笑: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上述有关时间旅行的认识,很有可能上升为一个重要定理。如果真是那样,我将建议用你的名字来命名。”
我笑着说:“你不妨继续开玩笑。即使有了什么定理也不要冠我的名,我对此毫无兴趣。”
她没在这件事上多谈,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说:“不过,仅仅依靠直觉来判定——这肯定算不上严格的标准。”
“当然很不严格,所幸很实用,实施起来简单而有效。这三年来,我们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从没出过差错。”
我沉默一会儿,问:“阿楚,你说还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搞清?”
“对。”
“是不是这件事——书剑在那次时间旅行中,为什么会临时改变原计划,带三个二十五年前的人回到现在?他并不是轻率莽撞的人。”
“你说得对。其实在那之前,对于过度干涉旧时空的危险,杨先生并非一点儿没意识到。不错,他坚持要抢在‘伦理栅栏’修好之前从历史中救回大马,但他明知是有风险的,是为了弥补良心上的负罪感,同时想做吃螃蟹的第一人。这从心理脉络上说得通。可是,他从旧时空中带回另外两个人,尤其是带回他年轻的自身,就说不通了。这既不符合试验预案,也不符合他的智慧。”
“嗯,确实说不通。”
“所以,我……”她看着我,缓缓地说,“打算亲眼去看一看,要把这个疑问撇清。”
我皱起眉头:“再回到那个时刻?再对时空来一次过度干涉?”
“不,这次我只去看,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那么,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书剑,还有大马,‘再次’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我们对视、苦笑,感受着深沉的宿命的悲凉。阿楚的回答很平静,但平静中多少有些无奈:“即使我采取行动也是徒劳啊,那肯定又是一次过度干涉,只会导致又一次时空坍塌,救不出杨先生的,只会把我再赔进去。所以,我只能狠下心,做一个旁观者。”她坚决地说,“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去看一看,看一看我才心安。”
我到这时猜到了她的来意:“你……想要我和你一块儿去?”
阿楚恳切地说:“这正是我的盼望啊。我非常相信丁姐超人的直觉,你跟着去,我会觉得心理上有强大依靠,关键时刻我可以指望你的睿智。当然,我知道这对你又是一次折磨,我们得把已经沉淀的悲伤再搅起来,重新品尝一番——而且事先知道结局无法改变。”
我不愿去,我不想与这种“邪恶发明”有任何牵扯,更不想把已经沉淀的悲伤再搅起来品尝。但阿楚真诚的目光让我无法拒绝——其实我无法拒绝的真正原因是:有两个与我心心相印的男人被禁锢在时空监狱中,我纵然不能救他们,也想去探视一次。也许对阿楚来说,这也是她的真实目的?我长叹一声:“好的,我去。两人去品尝痛苦,至少每人可以少分担一些。”
“那好,现在就跟我起飞吧,试验就定在今晚。还有——衷心地谢谢丁姐。”
时间坐标:一号时间舱抵达之前半个小时。
空间坐标:我的母校,音乐广场附近的一个树丛后。
我们乘坐的二号时间舱悄悄现身,我和阿楚没有出舱,这一次旅行根本没安排出舱。我们通过望远镜和高精度拾音器,悄悄观察着那边的动静。
大马已经在那儿了,烛光之心刚开始摆放,他正在唱《跑马溜溜的山上》,这是第一首情歌,时间还早着呢。再看物理实验楼,隐约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楼道内窜动,很快,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六楼窗口探出身,抓住墙外的铁梯向上攀登。这是二十八年前的我,她青春跃动的身影让年近半百的我暗暗心痛。那个少不更事的丁洁正在拉开悲剧的大幕,而她却浑然不知,反倒满怀着对爱情的幸福憧憬。
时间舱里的我和阿楚苦涩地看着她,苦涩地交换目光。当然,按照事前的约定,我们不会去阻拦她。
她攀上了七楼的楼顶,身影消失在女儿墙之后。由于这道墙的阻挡,我们无法再看到和听到她,以下的情景只能由想象来填补了——不,不是想象,而是真切的回忆,那些场景在我记忆里如此清晰:楼顶中央平躺着的浪里白条;他被撞见裸体时的尴尬;他狠下心拒绝“丁洁小妹”的求爱;他对小妹坦率的责备;他对时间机器的自信和憧憬……旁边的阿楚悄悄拉拉我,是书剑乘坐的一号时间舱现身了,它停在离我们不远的另一个树丛里。书剑跳出时间舱,没有去音乐广场,而是立即赶往物理实验楼(这正符合我此前的猜想)。他上了六楼,通过那道铁梯翻到七楼楼顶。在那儿,他肯定向两位年轻人讲述了即将发生的悲剧。片刻之后,三个人匆匆翻过铁梯,急速下楼。望远镜中,年轻的丁洁焦灼如狂,赤着脚在前边飞奔。音乐广场这边,大马刚刚唱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这是第二十首情歌,时间还早着呢。当女神提前降临时,大马,还有上千名围观者都愣怔片刻,然后是一片欢呼。但丁洁的神情表现却与周围非常不协调,她推开大马的拥抱,对他强行搜身,搜出一个刀片。她举着刀片怒视大马,忽然抱住他放声大哭!大马被弄得神魂颠倒,既惊喜,也尴尬,但更多的是幸福。那两位杨书剑也都赶到了,年轻的那位走上前去,把号啕大哭的丁洁从大马怀中拉出来,搂到怀里轻声劝慰着。
这些场面,上一次试验中只是我的想象,这次我亲眼证实了。我和阿楚把望远镜从三个年轻人身上移开,对准那位时间旅行者。这次时间返回的失败,起因是他临时改变试验预案,把在场的三个人都拉回到“现在”,结果导致时空的坍塌。但他怎么可能做出这样愚蠢鲁莽的决定?我俩今天要找出原因。现在,时间旅行者救下了大马,当那三位朋友在幸福和痛哭时,他悄悄向人群外后退,回到他的时间舱里。他准备离开这里了——这正是试验预案中的原定安排。正在这时,广场周围忽然有了变化,整个空间,包括近千名围观者,都被柔和的蓝光笼罩,景物和众人变得虚浮,变得半透明,并且微微抖动着。这个异变是原试验预案中没有估计到的,但作为几次试验的目击者,我们对这个景象已经非常熟悉了,这表明该区域的时空开始量子化,向另一个时空过渡——不,不是正常的过渡!蓝光慢慢增强,抖动也在加剧,空间中的一切开始缓慢地膨胀。它是要发生坍塌!一定是这次过度干涉引起的!而在场的人,包括几位主角,也包括近千名围观者,都将在这片蓝光的膨胀与收缩中被抹去。
杨书剑正要关闭一号时间舱的外盖,忽然停住了。显然他也察觉到危险,或者说,领悟到单单他的离去并不能消除这种危险。在那片摇曳的时空泡里,年轻的杨书剑也敏锐地发现了危险,他环视周围,大声喊了两句,似乎是“时空坍塌!快撤出!”二十岁的丁洁同样反应敏捷,她肯定凭直觉悟到,“重新复活”的大马才是时空异变之源,便拉住大马冲出人群,一直冲到一号时间舱旁边。时间舱的上盖尚未关闭,她用力把大马推入时间舱,悲凉地喊:“你们快离开!”
以下的进程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跌入时间舱的大马意识到丁洁将与他永别,便以运动员的敏捷,把娇小的丁洁一把捞到舱内,紧紧搂在怀里。年轻的杨书剑随后也赶到了,用力往外拉丁洁,想阻拦大马的莽撞。但大马正好不想放弃这位铁哥儿们,便陡然用右臂发力,把他也拉到舱内。听见大马快乐地喊了一嗓子:“快点火,哥儿仨一块儿到未来!”
忙乱中大马是把人数算错了——驾驶位上还有另一位杨书剑呢,书剑此刻的表情正是我在指挥大厅屏幕上看到的:焦灼、悲凉、无奈,他定定地看着我们,似乎在祈求原谅。显然,他知道过载的时间舱不可能平安返回,但如果能带他们离开,也许能挽救在场的近千名围观者。那边的异变区域逐渐向外延展,时间不允许他再做周密思考,他咬咬牙,果断地关了舱盖,按下起动钮。一号时间舱周围开始量子化,而且,他的行动好像同时关闭了另一个开关,广场周围的异变开始减弱。
我和阿楚面色苍白,心痛如绞。我俩明知道一号时间舱无法正常返回,舱内四人即将在时空坍塌中被抹去。但——正如我们事先的约定,我们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不能再来一次过度干涉。但在那个电光石火的瞬间,我突然做出一个新的决定。我声音嘶哑地命令阿楚:“快,返回到三十分钟前!”
阿楚马上猜到我要干什么,急切地说:“不能!那同样是过度干涉!”
我厉声说:“听我的!快!”
阿楚咬咬牙,决定把命运托付给我的直觉。她迅速调整好时间坐标,按下起动键。时空摇曳,我们的二号时间舱返回到三十分钟前。我打开舱盖,跳出去,做好准备。广场里人声嘈杂,烛光闪动,大马带磁性的声音正在唱着这句“跑马溜溜的山上”,唱得荡气回肠。随后这个痴情男儿还会割开脉管,以此来证明他对我的爱。但我忍着泪水,硬起心肠,不去想那边的事。那段经历已经发生,不可能再改变了,对任何人来说,命运都只会开一次门,不会开第二次的。我现在能做的,是尽力消弭它的次生灾难。
阿楚悲凉地看着我,恐怕已经做好了陪我赴死的准备。她觉得我们要干的事同样是对时空的过度干涉,同样会引发不可控的灾难,但我的观点比她跨前了一步。我在刚才的瞬间突然悟到,我将要做的与书剑做的有本质的不同,他是在改变“已经存在的历史”,而我是在部分恢复“改变前的历史”,我的做法肯定比较合乎“管理者”的本意。那位冥冥中的管理者是仁慈的、谨慎的,它倾向于让时空在遭遇震荡后尽量回落到“改变最小”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书剑的第一次过度干涉为什么并未引发大尺度时空坍塌;还有,丁洁的生命线既然已经在二十岁中断了,为什么我仍安然活着?显然是那位管理者干的,它悄悄抹去了这一段中断。
所以,现在我要做的,并不是继书剑之后试图第三次撬开命运之门,而是在书剑鲁莽地撬门时,在半开状态就抢先把它关闭。
在附近的树丛中,书剑的一号时间舱悄然出现,他打开舱盖,匆匆跳出来,准备奔向物理实验楼。我立即冲出树丛,抱住他,把他硬拉到我们的时间舱,用最简洁的语言向他讲述了一切。此时的书剑并不知道我和阿楚会乘二号时间舱出现在这儿,也不了解他将引发的时空坍塌。但他毕竟智力过人,在最短时间里从理智上认可了我的话。
于是我们待在二号时间舱里,无奈地观察那个历史事件的重演,这已经是第三次重演了,准确说是两次半吧(有些细节不同)。大马唱完了九十九首情歌,他呼唤的女神却始终不见现身。大马——在望远镜的镜筒里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不为人觉察地取出暗藏的刀片,在左脉门上轻松地划了一刀,然后高高举起左臂,笑着喊道:“丁洁,我知道你一向鄙弃金钱,现在,我要用我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来向你表达我的真爱!”
鲜血悄悄沿着他的左臂奔流。懵然的围观者一波一波地为他助威。远处,物理实验楼的楼顶上,丁洁还在从容不迫地同杨书剑进行哲理辩论。然后大马颓然倒下,一片惊呼声后,人们抬着大马去校医室。丁洁疯狂地跑过来,赤脚上血迹斑斑……再次目睹这一切,我觉得自己就像高加索山顶上的普罗米修斯,尖锐的鹰喙啄食着我的内脏,一次复一次。
但我们无法可想,只能当旁观者。泪水在我们仨的脸上漫流。广场中的人群慢慢散去,这段历史落幕了。阿楚抹去泪水,启动了时间舱。
在旁观这幕悲剧第两次半重演时,我一直紧紧拉着书剑的手臂,驾驶舱的阿楚也时时扭头盯着他,我们生怕他再度从这个时空消失。大马的悲剧无法挽回了,因为那是时空没有受到干涉之前的“原生经历”,对它的改变肯定是过度干涉,不会成功的,只会引发时空坍塌。但书剑的死亡是可以避免的,它只是那次过度干涉引发的次生灾难,我们可以在命运之门半开之时抢先去把它关闭。还好,我的猜想是正确的。二号时间舱启动,顺利返回基地,时空在摇荡了片刻后正常地实体化,我们仨走出时间舱。
直到脚下有踩着沙子的质感,我才相信自己这次赌赢了。我们三个抱成一团,喜极而泣。尤其是阿楚,她完全抛掉了此前的冷静沉稳,紧紧抱着死而复生的导师兼恋人,和着泪水狂吻,一点儿不在意旁边的“第三者”。书剑被她的狂轰滥炸弄得皱眉蹙额,满脸尴尬(要知道这一切画面都在直播当中),又不忍心把她推开。旁观的我简直忍俊不禁。
我们从地下通道走出天棚,乘直升机返回指挥大厅。总指挥和全体人员热烈地迎接我们,候在现场的各大媒体记者簇拥着我们。他们祝贺“第一次载人时间旅行”圆满成功,追问我们在“祖父佯谬”上是否建成了理性之桥。我们三位倒被弄糊涂了——我们的时间舱里凭空多出一个“死而复生”的杨书剑,竟然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当然我们很快悟到了原因,书剑悄声对我俩说:“什么都不要问。小妹,你说对了,时空在遭遇震荡后,确实会自动回落到改变最少的位置。”
所以,多余的经历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抹去,两个时空尽可能圆滑地接合了。在世人的记忆(经历)里,这是杨先生的第一次载人试验,目的是观察二十八年前的一次校园殉情事件。同行者是助手阿楚,和一位圈外人丁洁(她与殉情事件有特殊关系),但他们遵从“不对时空过度干涉”的准则,狠着心肠没有进行干预,如此等等。更奇怪的是,我们乘坐的二号时间舱在返回本时空后,舱外的编号竟然自动变为“一号”!稍后我们调来了试验档案,包括试验前的培训档案,上面白纸黑字,确实记录着“正确”的历史,训练记录中甚至有三名培训人员的逐日签字,包括我自己的!看着这些不知怎么就出现了的亲笔签字,我颇有点哭笑不得,同时内心深处滋生出深深的敬畏——对那只看不见的手,对那位冥冥中不露形迹的管理者。
现在,唯有我们三位亲历者保留着与世人不同的记忆,这算是两个时空圆滑接合后唯一可见的“接缝”吧。说不准,连这个接缝也会在某一天消失,那时我们仨的记忆会彻底被周围同化。
我在四十八岁的年纪一不小心成了英雄(在书剑和阿楚心目中)——想想吧,一位科技圈外的小女人,仅仅依靠直觉,在生死一瞬间果断地采取了正确行动,救出了“理当”死去的时间机器发明者!书剑对我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而阿楚看我的目光简直带有仰视了。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以自己的不世功绩反而证明了,我一向怀疑着的书剑的“过于强烈的革命乐观主义”竟然是天然正确的。书剑笑言:“小妹,我的直觉也不是一无可取啊。我从来不相信那个唬人的理论,宇宙又不是肥皂泡,它既然已经存在一百五十亿年,足以自证它的强悍生命力,哪儿会因为一个‘针尖大的时空坍塌’就全盘完蛋呢。其实,当时我救下大马后迅速撤走就没事了,时空在震荡后会自动回落到安全位置,虽然‘大马被救’这个修改肯定会被抹去,但那一千名围观者绝不会出事的。可惜我当时慌了,反而采取了更加过度的干涉。小妹我不如你,你临大事有静气,处事果断。下次试验一定让你当头儿,我甘愿为你拎包、当助手。”
我哼了一声:“别跟我油嘴滑舌!你这次从鬼门关逃回来,已经是万幸了。我不愿再见到你的廉价乐观。”
“我要永远乐观但不要廉价。现在我要做的,是把你加上我再加上阿楚,然后除以三。”
他说的是三人世界观的融合:乐观主义与敬畏自然;坚硬的理性与神秘主义;坚实的技术与玄妙的直觉;等等。对他的说法,阿楚先是笑着点头,但随之眼神中飘过一丝黯然。我敏锐地猜到她的隐秘心理——书剑这句话不免让人联想到一首著名的古代情诗:把你我打碎了,加水重和过。再塑一个你,再塑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但在那首诗的世界中是只有两个角色的,没有第三个。现在,经历了这次生死之变,大马的复生希望已经彻底破灭之后,丁姐“已经枯死的爱情之花”会不会重新复活?这三个人的关系该如何妥善处理呢?阿楚既珍惜自己的爱情,也同样珍重丁姐的幸福。
我对她的彷徨心理淡然一笑。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在失去书剑的那三年里,阿楚身上曾经迅速地多了坚硬、冷静甚至霸气,就像隆头鱼,在鱼群中失去雄性头鱼时,有一只雌鱼会自动转化成雄性,接过首领的角色。但现在那条雄性头鱼又回来了,于是阿楚又自动回归到原来的从属地位。这个联想有些不伦不类,但确实是我的真实感觉。
书剑的境界毕竟比我和阿楚高。当我俩还陶醉在喜悦之中,或忙碌于试验后的善后工作时,他已经不声不响地往前走了。两天后,书剑把我俩叫到跟前,拿出两张纸,分别给我和阿楚。他平静地笑着,笑容中略带疲惫,“我可能把那座桥建好了,你们看看它是否仍有裂缝。”
我迅速浏览一遍,原来,他已经把我们此前的一些模糊认识或直觉,升华成表述严密的定理,并且——竟然冠以我的名字!
时空回溯三定律(丁洁定律)
1.大自然允许对旧时空进行干涉,但存在强度自限。凡超过自限的过度干涉,其修改痕迹将被自动抹去,转化为局部时空的坍塌。
2.时空在局部坍塌后将自动回落到“改变最少”的低能态位,但可能残留畸变,畸变大小与过度干涉的幅值成正比。
3.对过度干涉的判定:在时空回溯中,凡对“有意识客体”的历史轨迹做出实质性修改的,即为过度干涉。
我问:“你说的‘有意识客体’……”
“说白了就是人。所以这一条的意思是,时空旅行中不能对人的命运作实质性修改。不过为了表述严密,我只能用这么拗口的词——还要预先留下一些位置呢,比如留给一百年后有自主意识的电脑智能。怎么样,你俩同意这三定律吗?”
我俩都点头。我说:“但你别把我扯进来,我根本不是搞理论的料,我连读通这个劳什子定律都吃力呢。非要用我的名字为它命名,就像在凤凰头顶插一根野鸭毛。”
书剑笑了:“不要过谦。谦虚过度是虚伪。这三条定律确实是对你的直觉的总结。我的贡献,仅仅是把本来很直白的东西说得艰涩一点,把它弄得像是理论物理界的行话。阿楚,你说呢?”
阿楚笑着点头:“没错,这三个概念都是丁姐最先提出的。我历来佩服丁姐的直觉,可以说五体投地。”
看着她的表情,我忽然想起又一个被抹去的事件:在失去书剑的那段时间里,阿楚差不多已经攀上了发现时空三定律的高度。巧合的是,她当时也曾建议以我的名字命名。现在,历史被不露形迹地改变了,失去的雄性头鱼回来了,于是阿楚错过了首先发现时间三定律的机会。这对她来说是不是很不公平?我想了想,“谢谢书剑,但我真的不感兴趣。如果真要冠以哪个人的名字,就把它给大马吧。”阿楚迅速看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知道她不大赞成,便解释道:“当然,大马没有为这个定律贡献任何劳动和思想,但可以这样理解:我们对时间旅行三定律的认识,客观上是大马用生命换来的。”
书剑与阿楚交换了目光后,爽快地说:“可以啊,我们听你的。既然大马不能复活,就让他活在这个定律中吧。”
“谢谢,我替那个世界的大马谢谢你们。”我忽然有点失态,眼圈红了。
我的情绪在他们心中同样激起了涟漪,书剑长叹一声:“哪儿呀,其实我该替大马谢你才对。不说他了,回到咱们的理论上吧。到此为止,‘祖父佯谬’可以说已经破解,大自然一个封固严密的黑箱被揭开了——但里面还有新的黑箱!比如说:为什么那个客观上帝如此喜欢跟人过不去,绝不允许改变任何人的既有命运?他老人家又是如何具体实现那个自限和回落?对于这些,我们还是一无所知。”
阿楚温和地说:“书剑,你先别急着往前赶了,总得休整几天吧。你说过的,科学永远无法穷尽自然界的黑箱。即使像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这样成熟的理论,至今也留有黑箱啊,比如,为什么宇宙中速度有自限?为什么必须是‘有意识的观察者’才能导致量子态的塌缩?同样没人解释得通。”
我说:“哈,我发现了一点:阿楚这是你第一次称呼‘书剑’,而不是称呼杨先生。”
阿楚有点脸红,但那是幸福的晕红。对我的调侃,书剑微笑着没有回应。
一星期后,我们三人去沙漠腹地的试验场,这是我临行前的告别。站在巨大的天棚里(当然它从来没有在时空坍塌中崩碎),立在黑色的基座和透明的时间舱之前,我对两人说:“再见——说不定是永别了。我客串了一次表演,这个经历对我已经够了,从此再不会与时间机器有任何牵扯,我今天就走,回到乡居,带着对大马的回忆度过余生。”
书剑对我的决定很难过,摇着头责备道:“小妹,这番话太暮气了,你还没到五十岁呢,不能活在自我囚禁中。”
他说话的神态让我心中一酸——忽然想到二十八年前他对我的责备。如果当时我就……我摇摇头说:“这不是自我囚禁,而是一种新的、心境怡然的生活,你们别为我担心。书剑,阿楚是个好女人,好好待她。早点结婚,你也不年轻了。”
书剑看看我,又看看阿楚,很爽快地答应了。阿楚对这个结果当然很喜悦,但也同样不舍。她红着眼圈同我拥抱,央求我多来看她和书剑,看他们即将建立的家庭。我不忍让她伤心,含糊答应了。
然后我同书剑拥别。我想最后一次告诫他:慎用这项技术。但想了想,没有多嘴。书剑已经有了足够的经历,不会再贸然行事了。何况我们已经确信:冥冥中有一位管理者在掌控着大局,让每一次时空震荡都回落到“改变最小”的安全位置,不会造成大的灾难——但如果是太过鲁莽的干涉呢?如果连“回落”之后残留的“最小畸变”也足以抹平地球呢?
眼下书剑正在兴头儿上,我不想多说。我想,以后我会把这点担心慢慢渗透给他,渗透给阿楚。
我在直升机上与两人再次挥别,飞离了这片沙漠。驾驶员礼貌地同我寒暄着,但我一直在向后注视,直到那座光彩闪烁的天棚渐渐隐到地平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