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洛阳城只存在于她的梦境中。如果她醒来,这个梦境就会坍塌。
我第一眼见到洛阳的时候,它浑身散发着一种灼热的焦味。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嘎吱作响的洛阳城中投下一道道黑魆魆的影子。后来,洛阳燃了起来。四处亮起的灯火把它照得如在白昼中,人们在灯海中涌上街道。夜幕下的洛阳就像一枚纸糊的灯笼,它为自己的火焰所灼烧,一寸寸地亮起来,又一寸寸地黑下去。最后,这个灯笼燃得只剩下了一堆灰烬。
我的记忆中再也没有这么璀璨的元宵了。
西门御道里以西是长秋寺。
这儿的僧人们早课都唱的是《韦陀赞》,晚课则唱《伽蓝赞》。什么时候唱,全凭打云板的和尚什么时候打。寺里有个五味园,种着桂树、朱槿、香茅、优昙花和暴马丁香。因此长秋寺的桂花糕和花蜜饯很有名。寺里还另辟了地种上地瓜、芝麻、莲藕和石香菜。每每僧人们晚课的时候,我便顺着他们在泥地里踩出的一条小路,绕过莲池,去寺角摘些石香菜。
这天我刚蹲下来伸出手,就听见身后响起一声暴喝:“禅师!”
我回头,昏暗的天光下,一个项上绕了一圈佛珠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瞪着我。他的面孔白而薄,似乎要透出香气来;而那些佛珠,则各个光滑透亮得像鸡子。
“我,我只是看看石香菜长新芽了没有。”我赶紧缩回手,蹲在地上看他。
“跟我来。”他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悻悻地站起来,仍旧采了一把石香菜,胡乱地塞进怀里,抬脚跟了上去。那人沿着我来的路走,每一步都踩在我之前踩出的脚印上,不留自己的半点痕迹,所以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贴着地面在飞。
经过那驮着释迦牟尼佛的六牙白象,他走到了大殿侧门的一个禅房里。我跟了进去,他已经在佛龛前坐好了。
青灯照着桌上的一把竹尺,那尺面儿竟有些光亮得泛油。
他既不说话,也不看我。
我伸出左手来,眯缝着眼睛。
眼前有个黑影晃动了一下,接着手上传来三声:啪啪啪。
他拿尺子打完我的手,仍旧是不说话。
我只得又换上右手去给他打了三下。
“回去吧。”他说。
我站着,他坐着,我睁眼的时候只看见一个锃亮的脑袋。
我朝着这颗脑袋躬了个身儿,扭头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几颗疏星投下的微光照着静谧的长秋寺。络绎不绝的香客和晚课的僧人们似乎都在这个平凡的春夜里消失不见了。
沿着黑霭霭的僧房一路快走,穿过两道偏廊,我猛吸着气,低头只顾着赶路,冷不丁瞥见暴马丁香树下坐着的一家子。
这家都穿着极好看的衣裳,父母正在丁香树下招着手,让孩子过去一同吃点心。那家的孩子同我一般,也是十岁的样子,却并不像我头上挽着丸子一样的两个小髻,而是将头发高高地束起。
在漆黑一团的树荫里,有荧光在这三人的皮肤和衣裳上流转。乍一看,他们就像是绣在墨色屏风上针脚绵密的一块留白。
他们似乎很开心,一直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听那对父母唤自己的孩子叫“离阿奴”,他们一同吃了点心,母亲又陪儿子下了几回棋。
那棋盘和棋子上也有莹白的光在动。
我呆看了他们半晌,突然想起波波匿还在家里等着我,只得拔脚又开始跑了起来。
出了长秋寺,月色更加清朗了。
回家的路一目了然。
跨进院子的时候我闻到一阵炒鸡蛋的香味。
波波匿一边往灶膛里加柴,一边头也不回地问我道:“东西呢?”
我赶紧从怀里掏出石香菜,递到她跟前。
她一把抓过去,攥在手里,放在鼻子尖儿下使劲地闻了又闻,那模样就好像她又亲手抓到了一只鬼一样。
波波匿是个“抓鬼婆婆”。
我和波波匿住的地方,在西阳门旁的延年里。这里没有人怀疑我不是她的孙女。我从记事起便叫她婆婆,但在我的记忆中,她并不是我的亲婆婆;至于我的小名“禅师”,波波匿也说绝非是她取的。漆黑一片的洛阳城里有多少人像我们一样,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却有着旁人无从知道,甚至自己都无从知道的关系——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我对波波匿来说,除了可以去长秋寺里帮她偷石香菜,似乎再无用处。波波匿抓鬼并不收钱,因为没有人出银子请她去抓鬼。她是自愿的。就好比僧人讨求布施,我们之所以没有饿死在洛阳城,是因为她常去向僧人讨求小米、地瓜和蜜饯。而长秋寺那位年纪不大的云休方丈也总是放任我去偷石香菜,只是每次总要在左右手心各打三下。
在夜幕笼罩下的洛阳城里有许多鬼魂。波波匿身上总是带着一串用竹篾编成的小笼子,她从野地、宫闱、伽蓝或是民居中抓到鬼之后,就将它们放入这些笼子里。如果一次抓得太多,她就随手扯下一根狗尾巴草,将脆韧的茎压在舌头下一捋,然后像穿蚱蜢一样,穿过那些鬼魂的脊背。那些鬼魂一个个只得老蝉大小,黑头黑脸,身子却有些发灰。它们被穿在狗尾巴草上,发出细细的嗡声,再也无法动弹了。
然而关于我未曾见过的一切,却总是比现实中的波波匿更加令人神往。我常想,她必定从顽童时代就是能见到鬼的。当她像我一样梳着两个丸子似的小髻时,就开始在洛阳城的街肆中收集那些鬼魂了。洛阳城从来都是这样为夜幕所笼罩。有一副巨人的骨架拖动整座城市迁徙,阳光永远无法照到洛阳,这座“夜城”也就充满了鬼魂。它们如此之多,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唯一的解释就是鬼魂也能繁衍鬼魂。于是波波匿一直没办法捉完洛阳城所有的鬼魂,她这一生只重复做着同一件事,阳光从未爬上她的额头,她却已经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了。
波波匿抓了这么多鬼,但始终没有抓到她要找的那只。
她在找一只叫“朱枝”的鬼。
“抓到朱枝会怎么样呢?”我曾问她。
“迦毕试才会死心。”
“迦毕试死心了会怎么样呢?”我又问。
“那些该死的白骨才会停止、不动。”
“白骨停止不动了会怎么样呢?”
“洛阳城就会停下来。”
“洛阳城停下来了会怎么样呢?”
“阳光会照到这里。”
“阳光照到这里了会怎么样呢?”
“我才能见到想见的那个人。”
我所知道的关于洛阳的一切都是波波匿告诉我的。
城里有三个她从来不碰的鬼魂。她们是三位光着头、穿青袍的女子,总是喜欢蛰伏在永宁寺被烧毁的浮图上。波波匿说她们是前朝的三位比丘尼,葬身在永熙三年二月的一场大火里。她们的头发、眼睛、牙齿、乳房和四肢都熔成了黑色的灰烬,嵌进了烧毁的浮图中。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波波匿总是抓一些又小又没意思的鬼魂,却不管这三个动静很大的鬼魂。她们热衷于不歇地歌唱。三位比丘尼的歌声,从北魏一直吟唱至今,萦绕在洛阳黑夜中的街道。
而我们在朗月的夜里能够清楚听到的那种嘎吱作响的声音,则来自波波匿所憎恶的那副巨人的骨架。这具白骨力大无穷,它一下子就能将洛阳城连根拔起,然后给洛阳套上鞍子、肚带、缰绳和笼头,牵着这座城一路向西。从我记事起,就非常热衷于跑到离延年里不远的西阳门去看白骨是如何拉动洛阳城的。它的每一块骨头都是独立的,这些骨头每一根都足有一株老槐那么粗,它们悬浮在空中,骨头和骨头之间仿佛被看不见的血肉所牵引。二百零六块白骨在星光的照耀下若隐若现,直入云端。它们的律动如此一致,脊柱就好像一条长线,而那个孤零零的头颅则像飘向月亮的风筝一样。
白骨永不松懈地拖着洛阳城沉入黑夜。长久的迁徙带给这座城市一种灼热的焦味。洛阳城就像大地肉躯上一个锋利的犁,将土地耕开。地下的血脉翻涌而出,蜿蜒成一条无法愈合的疤痕。
洛阳每时每刻都在崩塌和瓦解。城里的每一口井都枯竭了。它们成了洛阳断掉的牙根,深深地插在这座带着腥味、无比巨大的口腔中,在日益萎缩的牙龈下发出碎裂的声响,逐渐变成了粉末。终于有一天,洛阳城里再也找不出一口井来。
波波匿说,洛阳离陷落的日子不远了。
如果是那样,她就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她想见的人。
白骨的主人防风氏活着的时候差不多是一条龙。他死在会稽山。有人去过那里,施了法术,唤醒了这堆白骨,驱赶它着了魔似的拖走洛阳城。
这个人就是迦毕试。
我一直以为迦毕试一定不是普通人,他与长秋寺的云休方丈不同,他与宫城里的皇帝杨广不同,他甚至与那些鬼魂也应当是大不相同的。
可是有一次,当我跟着波波匿去贫陋的东市酒肆抓鬼时,她突然指着一堆穿着破衫喝酒的人说:“瞧,迦毕试坐在那儿呢!”
于是我看见了迦毕试。他坐在人群中,敞着怀,喝着酒,除了生得金发碧眼,其他都实在太普通不过。
后来我每次跟着波波匿去东市酒肆总会看见他。他的位置从来没有变过,似乎他一直都是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的。波波匿说这个胡商有两颗心,其中一颗长在左臂里。他在臂上文了不空成就佛和他的坐骑迦楼罗。因此在东市的酒肆里,你总能在一个男人赤裸的胳膊上看到一只张牙舞爪的鸟儿,它的心贴在他臂里的心上,一齐跳动着。
有一次,当我盯着他胳膊上起伏的朱红色鸟儿看时禁不住想:他并不属于洛阳城,现在,洛阳城倒似乎是属于他的了。
从他敞开的衣襟里可以看到一条像蜈蚣一样的黑色疤痕。波波匿说迦毕试就是从那儿掏出了自己的心。他的心现在悬在九十丈高的空中——差不多同永宁寺未被烧毁的浮图一样高,那也是三个比丘尼的鬼魂能够飘到的最高的地方。在一些平淡无奇的夜晚,她们会细声吟唱出迦毕试那颗心是如何搏动着,以神秘的法术驱动防风氏的白骨的各种细节。这些细节是如此骇人听闻,以至于洛阳城的百姓在这些夜晚中通宵点着烛火,他们一整夜不做任何事,只是大睁着眼睛不敢睡觉。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迦毕试那颗血淋淋的心脏,因为洛阳总是沉溺在黑暗之中。白骨借着月色泛出银器一样的光芒,而那颗心脏却总是比黑夜还要黑。我看不到它,波波匿说它就跳跃在防风氏的胸腔里。我很快就相信了她的话,因为我总是能够听到静夜里那颗心脏收缩又鼓胀的声音。
波波匿还说,以前没有人敢用这样的法术,是因为一个人只有一颗心。一旦把心挖出来给了防风氏的骨头,自己也就死了。而迦毕试是有两颗心的,现在,他靠左臂里的那颗心活着。可是那颗心很小,只有一截拇指大,于是迦毕试只能终日坐着。
和迦毕试的一动不动相比,他的沉默更是如同磐石一样坚固。因此我只能猜测他那个疯狂举动的初衷,为的是挟持洛阳城到他远在西域的家乡去——然后在一片黄沙之中,在洛阳城陷落之前,他必定会开口说出某句重要的话。
波波匿讲了一个完全大相径庭的版本。她说这个男人之所以如此疯狂,是因为他深爱着一个叫朱枝的女人,那个女人死在了洛阳城里。迦毕试要想再见到朱枝,就要防止已经成为女鬼的朱枝一不小心在阳光下化为一阵水汽。他驱动防风氏的骨骼,置洛阳于永无尽头的黑暗,就是为了某天能在黑魆魆的影子中遇到昔日的爱人。
这个解释除了把胡商想象得太过像一个怜香惜玉又饱读诗书、异想天开的汉人之外,倒还算合情合理。
而一旦承认了这一点,波波匿耗尽一生心血去做“抓鬼”这件事就陡然增添了许多分量。
只有抓到了朱枝,迦毕试的心才会回到他的胸腔里,这时防风氏也才会放下洛阳城回到会稽山他那湖泊一样的坟墓中去。而只有洛阳城不再往西走,太阳才会追赶上我们,波波匿才可以见到她想见的人。
这是波波匿赶在洛阳陷落之前一定要做的事。
我们端着碗蹲在院子里吃了这顿晚饭。石香菜的味道在凉夜里伴着水汽弥散开。
头顶是流泻的星光。
周围走着几只鸡,它们用最快的速度啄去掉落在地上莹白如珍珠的饭粒。
今天是寒食,城里家家户户都在过节。过节意味着接连三天都不烧火做饭,以及要去东阳门替亲人烧纸钱。波波匿却仍要我去长秋寺偷了云休方丈的石香菜,烧了火、热了灶,炒了鸡蛋。
她没有谁要烧纸钱。我也不记得我有谁要烧纸钱。
我总觉得她和我是那么的不同,而这相同的一点,竟成了我们之间最无可辩驳的“血缘”。
“我能自己抓个鬼吗?”我问。
波波匿站起身,把碗里的剩饭倒在地上,几只鸡一哄而上。
“你抓鬼做什么?”
“那只鬼发育得很好,跟我一般高。之前咱们抓的那些又瘦又小的,全归你。”
波波匿奇怪地笑了一声,回答道:“莫不是你碰到了一家三口,一窝鬼?”
“你怎么知道?”
“他们还没死透,不算鬼,还不能抓。再等等吧。”
“那得什么时候呀?”
“一个月后。”
佛诞从四月初一就开始了,一直要到四月十四才完。
其实佛是在四月初八这天诞生的,后人因错过了看佛怎么从母亲右肋下钻出来,于是立了佛降生像。在佛诞的日子里僧侣们要抬着金佛巡游洛阳,从一个寺庙转到另一个寺庙。往常,洛阳的皇帝老儿和百姓都一起到宣阳门点着火把,迎接灿烂的佛像。以花铺成的道路使得洛阳城缓缓地沉入一种舒适而腐烂的气味里。
今年的佛诞有些不同以往。因为皇帝老儿去江都了。他走的时候骑着一匹漆黑的马,带了一些同样骑黑马的卫士。他们从东阳门跃下的时候就仿佛是从洛阳这匹大马身上滚落的几粒马虱子。
波波匿决定在四月初七这天抓住朱枝。
这天终于到了。佛降生像从城南的景明寺里被抬了出来,一路经过护军府、司徒府、太尉府和左右尉府,最后到了宫门——虽然宫里已经没有了皇帝。在快到司徒府时,永宁寺的三个比丘尼突然歌声大作,夜空中掉下无数白色的绢花来。有不少人都说佛像那微闭的眼睛似乎张开了。
宫门外,迎接佛像的队伍嗡嗡地唱起了经。我在他们之中看到长秋寺的云休方丈也在。和尚们自己带着木鱼、堂鼓、坠胡和小钹,鼓乐声使得洛阳的黑夜仿佛一块纱似的要掉到我们头上来。突然,远远的一条街上亮起了无数灯火。
百戏要开始了!
我挤进人群里,看那热闹的游行队伍。里头有麒麟、凤凰、仙人、长虬、白象、白虎、辟邪、鹿马。他们走到哪里,人群就拥到哪里。突然,人群又统统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那里的高台被火把点亮,来自西域的艺人开始耍起了吞刀、吐火、走索。屋檐下的灯笼都亮了起来。卖货郎沿街摆开了货摊。
这是洛阳才有的灯火夜市。
这是洛阳才有的繁华盛景。
洛阳是如此奇异的化身——它是一匹湮没在夜色里的马,一个割开土地血肉的犁,一张散发着焦味的嘴,一座即将陷落的城,一只看不到回响的瞳,一阵嘎吱作响的风,一场疯狂至极的爱,一粒闪烁着萤火的虫。
在没有止境的暗夜里,它耗尽全力发出最后一点微光。我突然明白了洛阳城的鬼魂为什么永远抓不完,是那微弱的萤火让腐朽的感情都绚烂得化作了飞舞的魂魄。
然而大业十四年四月初七这天的我并没有想到那么多。我被一个卖面具的货摊所吸引,站在跟前久久不愿离去。货摊上挂在高处的面具我根本够不着,而单是摆在最低处的这些就已经十分漂亮了!其中一张面具是一只两角的辟邪,流光溢彩,惟妙惟肖。我伸出手来,可手指刚碰到面具,它就掉了下来。
面具背后露出一张好看的脸。
我清楚地记得这张脸。就在一个月前,长秋寺颇有些凉意的春夜里,我曾盯着这张脸看了很久。
离阿奴,我记得他的母亲是这么唤他的。
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上次见他时的那种流转的白光。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鬼。
离阿奴伸出手在我眼前比画了一下,笑了:“你能看见我?”
“嗯,”我说,“你现在是鬼了。”
可我并不确切地知道把一个和我一般高矮的鬼放进竹编的笼子的方法。
“你愿意跟着我走吗?”我只好问他。
他点点头。
庄桃树从墙上跃下来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只苍黄的纸鸢。
离阿奴说,当时他的母亲并不知道,他的祖父已经死在了遥远的南方。
离阿奴、他的母亲南阳公主、父亲宇文士及三人,被宇文士及起兵叛乱的哥哥宇文化及派来的家丁庄桃树活捉在自家的院子里。
被带走的那一刻,离阿奴甚至有一丝兴奋。
然而不久,当他们作为俘虏被带到山东聊城,一个名叫窦建德的人对他们说,自己必须杀光所有姓“宇文”的人。因为姓“宇文”的人杀了皇帝老儿杨广。
离阿奴被杀了。他的母亲南阳公主只流了一滴眼泪。
然而对我而言,洛阳的宫城里住没住皇帝,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于和尚、商人、百姓、官员和卫士们而言,似乎也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真正要紧的是亘古不变的历法和节日,迁徙不止的白骨和都城。
我摸到口袋里还有几文钱,于是带着离阿奴去吃烧饼和糖人。
我们又听了念梵唱经,看了吞刀吐火,离阿奴很高兴。
“对你没有好处的事,你做吗?”我问他。
他嘴里嚼着油桃,摇摇头。
“我求你做呢?”我又问。
他想了一下,点点头。
“帮我抓个女鬼吧。”我说。
如果真的抓到了朱枝,迦毕试就会死心,洛阳就会见光,所有的鬼魂都会消失不见。那个时候,离阿奴也会消失不见。所以让离阿奴帮我抓朱枝,我心里很愧疚。这就是我那么大方地请他吃东西的原因。
而离阿奴只是看着我,毫不犹豫地猛点着他那漂亮的脑袋。
百戏的演出让洛阳的中心更明亮,而四周却也更黑。
波波匿一路追着朱枝的气味到了长秋寺。
我和离阿奴蹲在她设的陷阱旁,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二更天的时候,青石板的巷道渐渐变成了红色。
因为走来了一个穿红衣的女人。
“那就是朱枝。”我对离阿奴说。
我们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头发散得到处都是。
只要她走过了第三棵柏树,我和离阿奴同时使劲拉起手里的线头,朱枝就会被关进波波匿事先设下的竹篾笼子里。
一步,两步,三步……
扯线。
朱枝发出尖厉的叫声。她像一颗珠子那样弹了起来,高高地飞过我们头顶,落在了长秋寺的院墙上。
她不停地叫着,叫声凄厉刺耳,我赶紧伸出两手来捂住耳朵。
离阿奴已经追了上去。
等我反应过来,气喘吁吁地跟上去时,朱枝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们靠着院墙停了下来。
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脑海里是朱枝飞起来的样子。风吹着她深红的裙角,它们在夜幕中鼓起和飘动的姿态是那么炫目,就好像她只是一缕花蕊,而层层的花瓣正从她身上苏醒。
过了一会儿,地上映出了一个狭长的影子。
我抬头,看见波波匿。
“抓着她了吗?”我问。
她没有应声,递过来一屉竹篾笼子。我举起来,借着灯笼的微光仔细端详:里面空空如也,只沾了些夜露。
“又跑了?”
波波匿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突然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我赶紧解开一直焐在怀里的蒸糕,递到她跟前。她闻到里面石香菜的气味,总算有了好脸色。
波波匿咬了几口蒸糕,同我一道往延年里的家走。
每次抓不到朱枝,波波匿就会一连暴躁好些天,我却隐隐有点快乐。或者其实我并不是真心实意要抓住朱枝的。不然为什么我们抓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抓到过她呢?
走到一半时她停了下来,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说:“出来吧,别躲了。”
离阿奴从黑影里现出身形来。
就这样,我和离阿奴一左一右地跟着波波匿,像祖孙三人那样,走回了延年里。
武德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我站在长秋寺的莲池旁,手捧在脸前哈气。不远处有个跟我差不多年纪,面目模糊的小沙弥一边趴在岸上敲着池面的薄冰,一边嘴里嘟哝着:“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新皇帝选了长安做都城。那是一座在若干年前我们曾路过的城市。洛阳从长安的身上碾过,向着日落的方向奔去。东都变成了西都,西都变成了东都。而在我们身后,名叫李渊的新皇帝端坐在崭新的龙榻上,他的子民在倾倒的残垣间修筑起一座全新的帝都,长安就如同当年的洛阳一样,接受着世界的朝拜。
洛阳并没有陷落,人们却已渐渐将它忘记了。
我的五官和四肢日益敏锐起来。我能在黑暗中穿针引线,在青兽一样的屋脊之间跳跃,在比丘尼的歌声中听见洛阳城里最私密的呢喃。直到有一天,在习以为常的迦毕试的心跳之外,我突然听到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心跳。这种陌生的心跳就像猫走过屋檐或是雨滴落庭院。最后我终于搞清楚,那是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也终于明白原来命运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条河。它会推着你走向某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在一个晦暗的黎明,波波匿突然厌倦了她这辈子唯一着迷的事情。“禅师,”她用一种不紧不慢的口气对我说,“你去抓朱枝吧。抓住她之后,就去找迦毕试。”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就好像突然被人看穿了一样。我已经可以抓住朱枝,但每次都故意放走她。我甚至不再关心洛阳什么时候陷落,因为我害怕阳光照到洛阳城里时,离阿奴就永远消失了。
然而波波匿的话对我来说是无法抗拒的。孤独像脐带一样连着我们,我已经把波波匿当成了世上唯一的亲人。
冬至这天,朱枝把自己关在永康里的一间客房。
她从里面把房门闩上,独自在房里诵起了《大悲咒》和《小十咒》。
我正在门外发愣,楼梯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刚藏好,就听到来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接着响了三下叩门声。
门内诵经的声音停了一下,马上又唱了起来。
来的人声音急切地说,自己是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为什么会来找朱枝?我百思不得其解。
而那房门一直没有开。
他站在门口兀自说了许多话。他的愧疚,他的无奈,他的思念,他的不知情,他的身不由己。最后,他问她:我们还能做夫妻吗?
她回答:我与你仇深似海,这辈子恐怕没这个缘分了。
宇文士及又说了很久。朱枝仍旧不开门。
宇文士及说的那些话,就是石头听了也会开出一朵花儿来,门里的人却说:非要见上最后一面,我只能打开门一剑杀死你。
最后,宇文士及鼓起了他这辈子全部的勇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
他的脚步声是那么的孤独,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过道……
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门里的那个女人不是朱枝。
朱枝一定是从房门进去,又从窗户溜走了。她能在月光里像珠子那样弹得很高,像鸟儿那样展开裙袂,华美地飞翔。
原本在房里的人,应该是南阳公主。
朱枝为什么会设下这个圈套,引我去抓南阳公主?
我跃上屋顶,那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了。
澄黄的月亮下,洛阳城那连绵的重檐、藻井、卷棚、庑殿都在微微颤动。连成一片的屋顶随着西阳门外那副白骨的呼吸而轻微地起伏着,如同洛阳是一个挤满了兽的畜栏。朱枝经过的地方会留下红色的印记,现在,这抹红色正淡淡地延伸向西门御道。
我说过我会在洛阳城青兽一样的屋脊之间跳跃。现在,我就正在鱼鳞一样滑腻的瓦片上跑着。每一次落脚,都能感到脚下的青兽在拱起脊背来接住我,于是我能弹得很高,落到更远的地方去。跑得快时,青兽都变成了巨大的鲤鱼。它们从洛阳城焦灼的土地中跃出,朝着长秋寺的方向游去。
在替波波匿抓鬼的月夜里,离阿奴教会了我在屋顶奔跑。
一开始,他须得牵牢我,不然我就会从屋顶上掉下去。后来,当我自己已经可以从东阳门的宜寿里一路跑到宣阳门的衣冠里,再按照佛诞日游行的路线,经过永宁寺,独自跃上宫城里那些华丽的庑殿时,就换成我牵着他了。
波波匿并没有向我提起过把离阿奴装进竹篾笼子的方法。他大部分时候并不像一只鬼,只是有一次,我用食指戳他的眼睛,才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眼球和眼白,而是一汪墨汁。
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一定要抓住朱枝呢?为什么一定要让洛阳城停下来?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太阳照到洛阳城呢?这都是波波匿盼望的。但是离阿奴一定不愿意在陷落于日光的洛阳城里变成水汽。而其他人呢?洛阳城其他的人和鬼魂呢?他们会想要抓住朱枝吗?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抓住过朱枝?他们不知道朱枝与洛阳城之间那种隐秘的关联吗?而从不开口的迦毕试,他最大的秘密或许正是他的沉默吧。波波匿故意编了一个漫长的谎言,里面只有一个永远抓不到的女鬼和一个永远不开口的哑巴,这样,就没有人揭穿她了。
只有想到这里,翻涌的好奇心才会让我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朱枝。而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比离阿奴的一举一动更吸引我注意的事了。
我跑了不多一会儿就追上了朱枝。长秋寺的院墙,树木和驮着释迦牟尼佛的六牙白象,都已经变得赤红。
而这条血舌一样的路的尽头,是云休方丈的禅房。
我进到禅房里的时候,朱枝正在梳头。
她的头发就像一泓墨色的泉水,流泻在房间的四处。
云休方丈锃亮的脑袋浮在这汪泉水之中,若隐若现。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朱枝就在我的面前。波波匿和我各自追寻的谜底,就活生生地在禅房里站着,等待揭开。
禅房里有一种熟悉的味道随着朱枝的头发弥散。我突然发现,云休方丈用来放竹尺的案上,放着一钵新摘的石香菜。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把这气味搅得有些奇怪。在这熟悉又奇怪的气味里,我伸出手来,触摸到了从未想到过的那个结局:
朱枝的头发一寸一寸地断裂了。它们在静夜里发出蚕啃噬桑叶的沙沙声,纷纷扬扬地落到了地上。最后,朱枝的头上只剩下了一簇乱蓬蓬的白发。而云休方丈刚才被她的黑发遮住的身体这才露了出来。他正盘着腿坐着,紧闭着双眼。
我正想叫醒他,这时,朱枝的衣服也一寸一寸地掉落了。那层层叠叠的深红色裙袂像被无形的刀所剪裁,从她身上絮絮地剥离。最后,朱枝的身上只剩下了一套脏兮兮的灰衣。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就像三年前我第一次看着她珠子那样弹落到长秋寺的院墙上一样。
而紧接着,朱枝的脸竟然也开始脱落了。我还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她的脸皮就变得干燥而翻卷,一阵风吹来,就像拂尘扫过佛案,那层贴在脸上的皮肤就消失不见了。最后,朱枝的面上只剩下了一张皱巴巴的老脸。
波波匿的脸。
洛阳城仍在一刻不停地陷落。
防风氏的白骨永不松懈地牵着它往西走去,而洛阳已经不再是一匹湮没在夜色里的马了。在跋涉过不可计数的山峦与江河之后,洛阳成了一张千疮百孔的渔网。时间在这张网里无可阻止地流失,而关于洛阳城的种种传说和回忆也像光阴之河中的漏网之鱼一样,从洛阳松动的房梁上、倾倒的城墙边游走了。
若干年前那场浪漫而璀璨的迁徙,遗落为今日黑暗中的背叛与逃亡。
洛阳城里再也找不出一个可以说故事的人。洛阳即将陷落,而它早已被自己的城民遗忘了。
因为迦毕试还是没能在黑魆魆的影子中遇到他昔日的爱人。
我没有把朱枝交给他。
正月初十下了一场雪。
到十五的时候,雪还没有化。
我和离阿奴在院子里扎兔子灯。白纸糊的兔子灯往雪地里一放,几乎寻不着了。离阿奴就剪了几片红色的油纸,给它们做了眼睛。
我们做了一个特别大的兔子,这是兔婆。另有一些小的,是兔崽。做骨架的竹篾不够了,就拆掉波波匿用来抓鬼的笼子,再一弯一折,拿纸糊了,又多出几只兔崽。那几只被突然释放出来的鬼魂,带着有些意外的神情,嗡嗡地说了好一阵,赖在原地不走。过了一会儿,他们像狗一样扬着鼻子在空气里嗅着,最后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了兔子灯里,爬到装着茶油泡过的白米的小盏子上,把身体浸在米粒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是一些无家可归的鬼。没有了装他们的竹篾笼子,他们就自己钻到了竹篾做的兔子里。
我和离阿奴一边扎着灯,一边等“过灯”的队伍。他们会从东边的建春门出发,一路都会有人加入进去,队伍走到我们延年里的时候,就能是几百号人了。
我拿手拧着兔婆的耳朵,扯来扯去。等了半天,“过灯”的队伍还没到。
后来我竟等得在雪地里睡着了。
我在睡梦里听到离阿奴说“来了来了”,然后看到两盏扇面灯打头,一条长长的灯龙进了延年里。沿路不断有人擎着荷花灯、芙蓉灯、狗灯、猫灯加入进去。等队伍出了延年里经过长秋寺时,和尚们也点着灯加入进来。最后,有上千人都参加了“过灯”。人们似乎习惯于明亮的灯火,而不是长久的黑暗。人们也似乎忘记了洛阳正在陷落这回事,纵情享乐着。经过永宁寺的时候,三个比丘尼的歌声变成了一阵大风,把“过灯”的队伍吹散了。我手里的兔子灯晃了几晃,装着米和灯心草的盏子倒了,噗啦一下,米都撒到了我身上。火苗像温暖的豆子,在我的头上、脖子里、手背上、裤腿上滚落。我变成了一根燃烧的灯心草,灼热难耐的滋味从头到脚蔓延开……
我突然惊醒了。
院子里静静的,一片白皑皑的雪上,端坐着一圈红睛的白兔。
白兔的肚里点着灯,先前还在睡觉的那几只鬼被灯芯草烧到,噼噼啪啪地跟着燃了起来。他们只惨叫了不多一会儿,就都烧成了一缕青色的烟。
我突然觉得难受,坐在雪地里哭了起来,呕出许多东西。
离阿奴从院子外面跑回来,他对我说:今天城里漆黑一片,没有人扎灯。
“谁让你点这些灯了?”我气鼓鼓地说。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都熄了!”我爬起来,拿脚去踹那些灯。
离阿奴默默地跟着拿脚去踹灯。
等所有的兔子灯都暗下去,变成跟雪地一样的颜色,我开始把它们一个个都翻过来,朝里面喊:“波波匿!波波匿!”
离阿奴没有再帮我。
他站在雪地里,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在发现朱枝和波波匿就是同一个人的那天夜晚,我把波波匿装进了她亲手做的一只竹篾笼子里。
原来“抓鬼婆婆”就是鬼;而她穷尽一生要抓的鬼,就是她自己。
波波匿和迦毕试究竟有怎样的恩怨,我想这个故事一定与波波匿口中那个朱枝与迦毕试的故事大不相同。
可是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我都不能把朱枝交给迦毕试。
波波匿和离阿奴是这昏暗无光的洛阳城里我宝贵的亲人。如果把朱枝交给迦毕试,我就要失去波波匿;而当阳光照进洛阳,我也将失去离阿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朱枝囚禁起来,永远不让迦毕试找到她。
离阿奴不知道,朱枝就关在一只兔子灯里。
米是鬼魂的禁符,她只能伏在那盏浸了茶油的米上。那些灯心草,不能点。
等我在一只兔子灯里找到波波匿时,她已经被熏成了黑乎乎的一团。我提起灯,走到院中的水缸边,把灯整个儿按进去。再拎上来时,波波匿已经被洗涤过,变成了朱枝的样子。身上的黑灰掉干净之后,露出她深红色的裙子,像一尾被捞起来的金鱼。
“波波匿!”我叫她。
她睁开眼睛,诡秘地微笑了一下。
“禅师,你为什么不肯放了我呢?”
“因为我不能把朱枝交给迦毕试!”
“洛阳的秘密,并不是我和迦毕试之间的秘密,”她缓缓地说,“洛阳早就已经停止迁徙了。”
“不可能,”我说,“我听得到迦毕试的心在防风氏的胸腔里跳着;我的眼睛里总是无尽的黑暗。如果洛阳早就已经不动了,太阳会照进这里的。”
“你听到迦毕试的心在防风氏的胸腔里跳着,那没错。只是你听到的另一个心跳声……并不是你自己的。”
“那是谁的?”
“是别人的。禅师,你在大业四年的时候就死了。”
“不可能!你撒谎!”
“禅师,洛阳城只是你的一场梦。只是你有的梦长,有的梦短。短的,像元宵的梦,十四年前的洛阳燃了起来,或是今年‘过灯’节上灯笼燃了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长的,像迦毕试的梦,一直要在黑魆魆的影子里遇到另一个人,却总是遇不到。”
“洛阳的迁徙也是梦吗?”
“是的。这是你最长的一场梦。”
“你又在编故事了。我是鬼,你们是什么?”
“你梦里的洛阳城就是一个鬼城。禅师,你想想,为什么会这样?洛阳为什么总是黑夜,洛阳的鬼魂为什么总也抓不完?因为你在这里遇到的所有‘人’,都是鬼。所有你以为是鬼魂的,其实都是人。南阳公主和宇文士及都还活着,他们并没有变成鬼。而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迦毕试左臂上的那只朱红色的鸟儿。”
“你编出这样的话,为的就是让我放了你。骗不了我!”
“禅师,有一个人不在你的梦里。他可以证明我的话。”
“谁?”
“云休方丈。”
云休方丈有一张白净年轻的脸,一双素净柔弱的手。单看这些,是断不会料到他和我有多么复杂的因缘的。
然而我对波波匿的话将信将疑,终于还是带着那盏兔子灯去了长秋寺。
僧人们正在佛堂里唱着《伽蓝赞》。我走过种着桂树、朱槿、香茅、优昙花和暴马丁香的五味园,再又去园子里一一察看了地瓜、芝麻、莲藕和石香菜。我还使劲掐了一把石香菜的茎,里面立刻流出明绿色的汁液来。这怎么可能是梦呢?有这样细致入微、活灵活现的梦吗?
甚至经过那六牙白象的时候,我都特别仔细地抚摸了它。它冰凉、坚硬,不像是可以梦出来的。
进了云休方丈的禅房,他像所有比他年纪大出许多的得道高僧一样,早就知道了我的到来。
他平生第一次用和蔼的眼光端详着我,然后半是自言自语地开口道:
“禅师,这是你的执念,还是我的呢?”
然后,从云休方丈的口中,我了解到了一段波澜不惊的传奇——听起来如同发生在陌生人身上,却又的的确确与我有关。
隋朝的长公主南阳与西域来的胡商迦毕试相爱了。大业四年,长公主下嫁宇文士及,同年生下一名女婴。女婴出生的时候,脖子上缠着脐带,连哭都没有哭一声就离世了。宇文士及怕公主伤心,也怕得罪了皇帝,连夜从民间抱来一名男婴。当夜负责接生的产婆和宫女后来在一场宫廷瘟疫中全部死去。
那个女婴,其实就是公主和迦毕试的孩子。她并不是难产死的,而是被人下了咒术。下咒术的,正是迦毕试左臂上文的那只鸟儿。原来那只鸟儿可以化作人形,是一个黑发白肤的女子,自唤朱枝。朱枝也爱上了迦毕试。可是她那颗鸟儿的心脏是如此之小,而嫉妒又是如此之大。朱枝咒死女婴之后,陷入了死婴的梦里。在梦里,洛阳变成一座黑暗的城市,总是无法被阳光照射。而朱枝也成了一个白发黑肤的老妇,叫作波波匿。在这个婴孩的梦里,所有的因果报应竟然得到了精确的安排。波波匿背负着一个生生世世的难题,那就是她必须抓到朱枝。
我大气也不敢出地听完了云休方丈的话。
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手里的兔子灯揉成了一团纸。我低头看着这团雪白的纸,想起兔子灯都是中间有一个大的兔婆,两边各有一只小兔崽的。云休方丈说的都是真的吗?为什么听起来那么离奇?原来我不愿放手的亲人,并非亲人;而我一直视而不见的人,却又是生我的人。
这都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那我十四年来的生活,波波匿教给我的一切,都是谎言了?
我举起食指,鼓足勇气戳进自己的眼睛。
再拿出来看时,食指上果然沾着墨汁。
我真的,只是一个死去了十四年的鬼吗?
白骨拉动的洛阳城,真的只是一个离奇而冰凉的梦吗?
赶在陷落之前,南阳公主遇见了宇文士及,朱枝变成的波波匿遇见了迦毕试,离阿奴遇见了我。而我已经死了……
每个人,都找到属于自己的真相了吗?
夜凉如水。石香菜的味道又幽幽地散开来,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朱枝从揉成一团的兔子灯里飞了起来,好似一颗赤红的弹珠。她在空中长出了翅膀和鸢尾,在禅房中盘旋了数圈之后,飞入云休方丈的左臂。我吃惊地发现他的左臂上竟然文着不空成就佛和他的坐骑迦楼罗,跟迦毕试左臂上的一模一样。
而云休方丈敞开的僧袍里,露出一条蜈蚣一样的黑色疤痕。
在这个非凡的夜晚,世界碎裂成了千万块呈现于我面前。夜色中迁徙不止的洛阳城,到底是因为朱枝太爱迦毕试,还是迦毕试太爱南阳公主?是他们刻骨的爱驱动了防风氏的白骨,抑或一切真的只是我的一场长梦?还是如同朱枝到了我梦里就变成了波波匿,云休方丈到了我梦里就变成了迦毕试。而到底是谁挖出了自己心脏去驱动防风氏的白骨,云休方丈还是迦毕试?
如果是迦毕试,那就如同波波匿和云休方丈告诉我的,这一切只是我的一个梦。
而如果是云休方丈,那么迦毕试就完全是一个幻影。那云休方丈在遁入佛门之前,需要多么刻骨的爱,才会掏出自己血淋淋的心脏?又该有多大的执念,才会去驱动白骨拉走洛阳城呢?如果洛阳城是真的在迁徙中住进了我们这许多鬼魂,那么当云休方丈放下他的执念的时候,阳光就会照进这里,那时对于鬼魂们来说,才是洛阳真正的陷落。
这个世界的真相如此之多,谁又真的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