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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往事

/// 宝 树

她不能告诉我未来,我也不能告诉她过去。我们在此时此刻相逢,却终将擦肩而过,一个返回过去,一个奔向未来……

我站在高峻的祭天台上,眼前横亘着一条丝带般闪亮的清江,蜿蜒着通向天边的连绵雪山。我面戴冰冷的青铜面具,手持裹金箔的鱼鸟权杖,迎着东升的朝阳,将蚕丛王传下的古老祭文喃喃念诵。珍贵的金器、铜器、玉器和象牙一批批倒入我脚下的祭祀坑里,碰撞、倾覆、破碎,就像我的蜀国一样。

滔滔洪水毁灭了东方的故都,我敬爱的父王死于大水中。我在王宫废墟上接过权杖,带领剩下的族人迁徙到西边的平原,在千里旷野上建起一座新城,名为广都。但洪水仍不时降临,新建的城池也濒临毁灭。

上百个人牲被驱赶到坑边,有男有女,还有不少稚嫩的孩童。武士们推搡着,将他们一个个赶进土坑中,他们试图爬上来,但却一次次被周围的武士用戈矛赶回坑底,发出绝望的哭喊,恳求众神的怜悯,当然也是恳求他们的王。我别过眼睛,尽量不看他们。我不忍活埋自己的子民,但这是必须进行的祭祀,唯有人祭能平息神祇的愤怒,王也无能为力。

耀眼的白光出现在江边,灼目的光华盖过太阳。念诵戛然而止,我呆呆地盯着那里。光芒慢慢褪去,显出一个纤细的身影。那是个修长而瘦削的女郎,梳着圆形的发髻,穿着我从未见过的衣装,深红的波纹在黑色的长衣上流动。

神女降临。我和臣民们都跪倒在地,匍匐叩首。她沿着阶梯走上祭祀台,走向我,指着我的脸,说了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又做了几个手势。我紧张地想了好一会儿,才猜到她的意思,于是摘下凸眼的面具,清晨的江风吹在我脸上。神女看着我,她的容颜年轻又苍老,目光如星闪亮又如潭深邃,令我心跳,令我战栗。

那些待死的人牲发出歇斯底里的哭求,吸引了神女的注意,她指着他们,坚决地摇头。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一阵轻松,下令释放所有的人。这是神的命令,巫师们当然不敢违逆。神女粲然一笑,牙齿洁白如氓山上的雪。

神女自称“朱利”,或者听起来像是“朱利”,因为她并不讲蜀人的语言。她住进我的王宫,换上我们的衣裳,和我们吃一样的稻米和鱼虾,也学习我们的话。双方能够沟通后,我代表蜀国乞求她帮助我们的国度解除水患。她打开一个神奇的背包,放出会变形的青鸟,飞到天上又飞回来,在王宫的帷幕上投射出大地山河的缩影。朱利指点着图画,让我们凿开玉山,打通氓沱二江,分流泄洪。这是一项浩大无比的工程,我们指望她能用神力移开大山,划出河道,让蜀人永不受洪水之苦,但她说人间之事只能人自己去完成,纵然要花几十年的时间。我与朱利日夕长谈,终于下定决心,调动各部落人手凿山。最初,在神女的鼓励下,人人干劲十足,但工程旷日持久,看不到眼前的成效,怀疑在人心中滋生。渐渐流言四起,说朱利是河中女妖,迷惑了杜宇王,要破坏大好山河,灭亡蜀国。暴乱开始零星发生,我派精锐武士严加弹压,又依照朱利的建议,改革各部落领地,任命流官,分而治之。在朱利的力劝下,我也减少祭祀并废除了人牲,巫祝们都说我改变先王成法,必有灾殃,但我置之不理。

可私下里我也不无疑虑。从蚕丛、鱼凫直到今天,古老的蜀邦屹立于世,千年旧法,一朝更易,是祸是福?

我把内心担忧告诉朱利,她指着氓山下的滔滔江水,“杜宇,没有什么能永远不变。时光永不停息,历史滚滚向前,正如这东流之水,日夜奔腾。我们曾以为牢不可摧的一切,在无限时光中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泡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似懂非懂,咀嚼着她的话语,坚定了革新的决心,在我的坚持下,新政逐见成效,反对的声浪渐渐平息。

三年后的春天,在缆丝结束的庆典上,蚕娘们载歌载舞,为我和朱利献上新丝织成的华服。我们换上缀着玉石片的丝衣,相视而笑。那一刻,我仿佛突然发现朱利的明艳动人。若她不是神女,我忽然想,即使发动战争,倾覆国家,身败名裂,也要得到她的垂青。

庖厨献上鲜美的鱼汤,我一饮而尽,片刻后忽然腹痛如绞,滚倒在地,忍不住大声呼痛。朱利奔过来,将我的上身抱在怀中。我以前从不敢触碰她的身体,现在却发觉竟是那么温暖而柔软,剧痛都不由得减轻了几分。

周围的巫祝们围了上来,沉默着,目光闪烁而狡诈,我顿悟原来是他们下毒,但已为时太晚。

“妖女毒害大王,杀掉她!”不知谁第一个喝道。他们撕下伪装,围住我们。我手下几名忠勇的武士竭力抵抗着他们的围攻,却一个又一个相继倒下。

在围攻的间隙中,朱利将一枚古怪的半透明药丸塞进我嘴里,让我吞服下去。

“杜宇,你不会死的,”她眼中泪光闪现,“但往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珍重。”

我想说话,但已说不出口。她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转动手腕上的一个复杂精巧的银色圆环,那东西我从来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但她立即被一团光裹住,闪烁着,消失在空气中。就如她出现时那样迅速。

巫祝们受到惊吓,一时纷纷向四周躲开,但见那光消失后并无异样,想了想又围上来,将垂死的我围在其中。他们低下头,阴冷怨毒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仿佛是一群等着猎物死去的秃鹫。朱利的药丸似乎毫无用处,我抽搐着,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意识逐渐模糊下去,魂魄沉入死渊。

我在三天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华贵的船棺里,头脑从未如此清醒,身体也活力充沛。我推开盖上了一半的棺盖,猛然起身,吓跑了正念诵往生咒文的巫祝。几个亲信将领欣喜地围住我,欢呼大王的起死回生。我在军队簇拥下回到王宫,把刚坐上王位的叔叔赶下台,抓获了所有参与阴谋的巫师,毫不留情地送他们去河底服侍水神。

局势平定后,我派很多人到蜀中各地去寻找朱利,但一无所获。她离去后,我才发现自己对她的情感早已逾越了神人之分,但已经太迟了。又过了三年,我不得不放弃。我想,也许她已经回归天界,只有死后才能见到她。

后来我常常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江边,期待她某天会再出现,但那里只有悲风呜咽、江水浩荡。我命诗人为她写下动听的歌谣,让她的芳名万古传颂。此后我心无旁骛,一心扑在治水上。二十年后,工程初见成效,广都暂免水患,国势开始蒸蒸日上,而我也发现了朱利留给我的一样神奇礼物。

拜那枚仙丹所赐,我再也不会变老了。我的脸上不会长出皱纹,头上没有一丝白发,永远不会生病,就连最可怕的瘟疫也无法让我倒下。

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过去了,时间如滔滔洪水,卷走了我周围所有的人。亲人和臣僚们一个个躺在船棺中沉入大地,但我仍端坐在太阳神鸟环绕的王座上,容颜不改,只是一直没有子嗣。新的臣民私下议论纷纷,说我是杜鹃鸟所化的妖魅,所以永不衰老,也不能和人类结合。

我日益厌倦了这样无味的统治。当年,朱利曾经提及,群山并非世界的尽头,在那后面还有广阔天地,但我毫无兴趣。蜀人世世代代居住在这群山环绕的天赐沃土上,外面的野蛮人与我们何干?但许多年后,跋山涉水的商人们越来越多,也带来山外的消息,他们告诉我,山外有许多文明开化的国度,有比氓江更宽广的江河,也有比广都更宏伟的都城。我终于决心自己出去看一看,或许能在外面的世界里找到朱利的踪迹。

我把王位让给了丞相鳖灵,让他继续治水的工程,离开广都,沿着南方的江水东下。朱利说过,奔流的大江会汇入一片叫作“海”的无垠之水。我想去看一看海的样子。

山的外面,果然是一个更纷繁灿烂的世界。

数不清的年月流逝,我以不同的名字在各国游历,从云雾缭绕的云梦泽到更烟波浩渺的东海,从热闹繁华的大梁到古朴凝重的蓟京,过几十年就换一个身份。我学会了华夏族的语言和文化,忘却了自己曾是蜀王,而几乎成了中原人。

许多年中,我加入过齐桓公的联军,追随过流亡的晋文公,也曾是孔夫子的三千弟子之一。我吟唱《诗》《书》的篇章,钻研《周易》的奥秘,游走于诸子百家中,汲取各种知识,想找出发生在我身上事情的奥秘。不过,却仍然毫无头绪。

我在齐国稷下学宫里待了好些年,后来又去了楚国,听说那里有一个叫庄周的智者,我想会一会他。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庄周,以稷下学者的身份和他辩论,问他活了八百年的彭祖和常人有什么不一样。

他笑了笑说:“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怎会没什么不一样?”我觉得他未免太无知,“一个能活八百岁,一个只能活八十岁啊!”

他指着遥远的南方说:“你可知道,楚的南面几千里有一种冥灵树,以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这不算什么,上古还有一种叫大椿的树,以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这些造物又能活多少年月?若比起它们来,彭祖和一个夭折的婴儿也没什么区别。”

“即便如此,”我不服气地说,“比起一般人来,彭祖也多活了几百岁,多了很多见识。他也许还去过很多遥远的地方,比如百越、代北、蜀国……常人一辈子都去不了。”

“这倒是不错,”庄周悠然道,“彭祖无疑是多见识了很多东西,但是他会更有智慧吗?他的智慧比起老子或者孔子来又如何?”

我一时语塞,我曾见过这两位哲人,他们的睿智我自知望尘莫及。其实,就算孙子的兵法和商鞅的治国术等知识,我也只是一知半解。如此说来,多活了许多岁月也不过是徒增年龄,对于智慧而言毫无益处。

“再说,”庄周又给了我沉重的一击,“纵然长生不死,他的人生又能比常人快乐多少?”我浑身一震,我比常人快乐吗?恐怕只有更加悲苦。我挚爱的人已经永远消失了,而我像丧家狗一样东躲西藏。就算有过短暂的快活安稳,但一代代的朋友和同伴都次第离开了我,只有我不知为何,还在这无常的人世东飘西荡。这样的人生能有多少意义?

我的自信彻底崩溃,拜倒在庄周面前,请求他教我人生之道。后来我结庐而居,在他身边待了几年,可惜他的智慧我只能学到一点点皮毛。有一天,我将自己的秘密与苦恼向大师和盘托出,他听了之后,长久沉默不语,然后说:“她不是神人。”

“什么?”

“神人不会为人间的别离而哭泣,你所恋慕的女子不过是一个凡人,或者说,是一个掌握了神秘力量的凡人。”

“但她何以会忽然出现,又为什么忽然消失?”

“这我不知道,天地之间有太多不可解的奥秘,”庄周叹道,“但我感觉,这件事与你所来自的地方有关,可能答案就在那里。天地虽大,但你也许是舍近求远了。”

我若有所悟,不久后便别过庄周,踏上了重返故土的漫漫长路。

我以中原游士的身份,跟随一群巴国商人,沿着群山中的秘道回到了蜀国。五百年前的杜宇王朝已成为模糊怪诞的传说,此时的王是鳖灵的第十二代子孙,号开明。他接见了我,为了解中原各国的内情,对我很是笼络,三天两头召我去宫中议事。我想或许借助于他的力量才能找到朱利的线索,所以也十分配合,琢磨着怎么能请他帮忙。

结果完全不用那么费事。一日宴席上,开明王让一位新夫人出来为宾客们斟酒。我一抬头,便见到了一张魂牵梦萦了数百年的面容。

我惊呆了,一颗心仿佛被火箭射中,浑身的血液腾地燃烧起来。朱利看起来依然那么美丽,只是消瘦了几分。她对我警示地微微摇头,目光如深潭般忧伤。

开明王见我呆若木鸡,以为是被夫人的美貌所倾倒,大笑起来。他说这位夫人是前年在北方的武都山上找到的。开明王在狩猎时,一个女郎忽然出现在山林间,被卫士当作奸细拿下。结果没查出什么,开明王却迷上了她,把她纳入后宫,戏称为“山精夫人”。

我咬着牙,恨不能一拳把他脑袋打扁,但我什么也做不了。虽然我有不老之身,可如果被砍掉头颅,大概也长不出第二个。我只有强笑着,贺喜大王得到了美丽的山中精灵。

半月后,我总算找到机会溜进王宫,和朱利相见。我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说,自己刚刚来到这里,就被人七手八脚捉住,带到了宫廷中,不得不屈从于开明王。我问她这些年在哪里,她摇摇头,“哪儿也不在,当我转动手环,就可以在瞬间跨越数百年。”

我似懂非懂:难道朱利是从五百年前的那次宴席上直接来到这里的?我问她为什么不用那神奇的手环逃走。她说,当时她一出现,就被一头鹿撞倒,然后被卫士死死抓住,那东西也被开明王收走了。

我还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她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又怎么会有那么神奇的手环和灵药?但开明王忽然驾到,我逃走不及,朱利让我躲起来。我藏到帷幕后面,但开明王看到了我的衣角,一身肥肉愤怒地颤动起来,大吼着让卫士进来抓我。

我情急之下,反扑过去,抓住他,在卫士的包围下,挟持开明王出了王宫,伺机跳进一条内河,从水道逃生。几天后,我打听到消息,山精夫人被蜀王囚禁起来,据说还遭到了残酷的鞭打,性命危在旦夕。

我知道要救朱利,只有一个办法。我再次越过北方险峻的群山,来到秦都咸阳,以齐人张若之名面见秦王,告诉他,我可以帮他完成朝思暮想的伐蜀大业。

三年后,我和司马错率领十万秦军从一条密道翻越犬牙交错的蜀山,攻破葭萌关,一路攻到广都。武器落后又缺乏训练的蜀国武士根本不是秦国虎狼之师的对手,五百年前我亲手建立的城池,被我自己攻破。

我率军冲进王宫,抓住了开明王,问他朱利在哪里。他面目猝狞,发出疯狂的笑声,“你打败了我又如何?你永远也得不到她。”

“放聪明点,告诉我她在哪里,”我高声说,“我可以请求秦王赦免你和你的家族。”

“是吗?那可太好了,”他讥诮地说,“你朝思暮想的山精夫人就在那里。”他指向西北方向的一座小山,那座山我上一次离开的时候还不存在。

我感觉不对劲,找到几个宫廷侍从,他们战战兢兢地告诉我,三年前我逃走后不久,山精夫人死于开明王的酷刑折磨。开明王后来又感到后悔,为她从武都山上挑来大担泥土,建造了高大的坟茔。

我等了五百年才等到的人,竟这样死去了。

狂怒冲上我的头顶,我狠狠揍了开明王一顿,然后让手下士兵把他身上一块块的肥肉都割下来,让他受尽折磨才死去。我还处死了他的整个王族以及宫中几百名侍从和宫女,在我眼中,他们都是害死朱利的帮凶。

我来到朱利的陵墓前,遣开身边所有人,独自放声大哭,诉说我对她五百年的思念。

忽然间,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耐烦地回头,整个世界忽然消失了,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女郎站在我面前。

我不敢相信,伸出手去摸她,生怕那只是一个幻影。但我摸到了她的脸颊,上面还带着泪珠,真实不虚。我明白过来,自己真是一个傻瓜,我都能活到现在,朱利怎么会死呢?

朱利说,她是靠着类似我当年的假死状态逃过了一劫,从坟堆中爬了出来,后来便一直躲在山野之中,直到知道我和秦军到来的消息。在我的照料下,朱利很快恢复了昔日的容颜,但她还是对自己的来历守口如瓶,不论我怎么问也不说,还反过来问我,她的东西有没有找到。士兵们早已送来了在王宫中搜到的朱利的手环和包裹,开明王一直收藏着它们。我本想还给朱利,但那些古怪的东西以及朱利的态度让我感到害怕,我怕她这次再跑到几百年后,叫我如何去寻觅?我想了想,把那些物件埋在宅子附近的五块大石(那是我当年造城时立的石碑,但今天已经没人知道来历了)之畔。本来做得十分机密,不应该有人知道,但几天后,当我去见朱利,打算告诉她什么也没找到的时候,竟看到银色的手环在她的手腕上闪闪发光。

“你为什么要藏起它?”她对我说。

“我是不想你离开我。”我讪讪地说,“可是你是怎么知道它在哪里的?”

“有人告诉我的。”

我大怒道:“谁?我是一个人偷偷埋的,怎么会有人看到?”

“你又想杀人吗?”她轻轻摇头,“恐怕这个人你杀不了。杜宇,我必须走了。”

“我们刚刚重逢,你为什么要走?”我被恐惧所笼罩。

“为了完成因果之环。”

“什么?”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她叹息着,换了一个说辞,“但我并不是你的财产。为了我,你杀戮了很多无辜的人,也牵连了更多的人,我……不能待在你身边。”

我无言以对。的确,我引狼入室,这些天秦军在广都烧杀抢掠,凌虐蜀民,我早已后悔,但为时已晚。

“不过你还有时间去补救,”朱利望着窗外说,“很多很多的时间。我们会再见面的。”她转动手环,消失在炫目的光芒中。

我忽然间觉得有什么东西似曾相识,似乎很久以前见过这一幕。但是在哪里见过呢?太多太多的岁月过去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朱利离去后,我被秦王任命为蜀郡太守,花了三年重修残破的城池。城池修好后,秦王十分满意,以“三年成都”之意,改名为成都。在这座新的城市里,秦人和蜀人在我的治理下渐渐融为一体。几十年后,我推荐了一个叫李冰的属官接任蜀守。他是远比我了不起的治水天才,修建了宏大的堰塘,分水到田地中,彻底解决了水患,还灌溉农田,让土地肥沃起来。

卸任后,我再次改名换姓,远游八方。这次我走得更远,从辽东到义渠,从黔中到闽越。我看到了大秦的一统天下,也见到了它的覆灭。我见证了刘邦建立新朝,也活到了董卓焚毁洛阳城,天子被挟持到长安的时代。朱利是对的,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永恒不变。

数百年中,我也以好些个名字多次回到蜀中。这个时代,人们对神明世界有着更狂热的想象和追求。我的不死之身被一些乡民发现,我干脆告诉他们,我掌握了长生不老的道术,将老子和庄周的教诲改头换面地讲一点给他们,很快,许多人开始追随我,尊我为师。

朱利再一次出现时已经是五百年后。那时我不在成都,而在绵竹的山中传道。不过没有关系,我有许多忠心的追随者,他们按照我的嘱咐,守候在成都的各个角落,她一旦出现,就把她平安地护送到我身边。

“师君,”他们冲进帐幕,激动地向我报告,“神女真的在成都从天而降,我们把她请来了。”我霍然起身,望向朱利。五百年过去了,她却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年轻美丽,头簪芙蓉,身穿齐胸的高腰石榴裙,上身披着浅绿色的纱罗,这绝不是人间的装扮,而宛如天上的仙子。当然了,她本来就是仙子。

“杜宇,”她对我轻轻点头,“果然又见到你了。现在你叫什么?”

我拉着她的手,告诉她我的名号。此时的我已经大不一样。我以神道设教,设立二十四治,用五斗米赈济灾民,如今一呼百应,拥有数十万忠心耿耿的教民,横行巴蜀北部,益州牧刘璋对我也十分忌惮。我带朱利去巡查我的营寨,让她看我手下头裹白巾的兵士,他们在操练军武,队伍雄壮齐整,洪亮的呐喊声在群山中回荡。

“我已经想明白了,”我骄傲地拍着胸脯,“当年我本来就是蜀王,既然秦王与汉王能夺得天下,我为什么不能?我蛰伏了这么多年,如今大汉名存实亡,我夺取天下的时机到了!有了天下,我就能造福百姓,为万民谋福祉。朱利,你在此时再度降临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你就是道书中说的天降玄女,对不对?你的神威一定能激励将士们奋勇向前。”

“但你不会夺得天下,”她幽幽地道,“这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但我根本不记得你现在的名字。”

“记得?你怎么能记得?难道你能预知未来?”

她叹了口气,“我来自未来。”

我一惊,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想不清楚。未来还没有出现,人怎么能从那里“来”呢?“如果你来自未来,”我问,“那么你知道谁会夺取天下吗?”

“我不能说,我不能改变历史,否则我们都会不复存在。”

这态度反而让我相信她的确是来自未来的人,我心中一动:“快说啊!告诉我未来的天下大势,这很重要!”

朱利连连摇头,“不要逼我,真的不行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于反对我的命令,我在恼怒之下,抓住了她的肩头,“听着,我军和张鲁马上就有一场大战,干掉他就能夺得汉中。要是被他干掉,我辛辛苦苦得到的一切就都成了泡影。你手上有制胜的秘诀,快告诉我怎么消灭他!说啊!”

朱利用力推开我,幽幽叹息,“你不懂,现在的你还什么都不懂,你还需要时间。”她的手伸向手环。

“不要!”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惊恐地叫道,“不要走!我不逼你了还不行吗?”

但已经太迟了,她转动手环,再次消失在我的面前。

朱利又一次说中了。两个月后,我输掉了和张鲁的决战,他兼并了我的教众,我仓皇逃走,隐姓埋名。从此以后,我的曾用名“张修”,便只是史书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许多年后,甚至有人说,那只是张鲁那家伙的别名呢。

魏晋六朝纷乱血腥,我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但唐朝是一个惬意的时代,那几百年中我很少出川,长居成都,和李白对饮,和杜甫唱和,也曾拜访过薛涛的香闺。我一直思念着朱利,但一百年又一百年过去,她没有再出现过,直到强盛无比的大唐也在内忧外患中山河破碎,化为尘土。

唐朝灭亡后,蜀中的太平岁月还持续了很多年。那一天,花月楼的老鸨谢大娘忽然跑来我的医馆,告诉我刚才外面出现了奇怪的光亮,一个中箭的女子躺在楼下,昏迷不醒。她还以为是花月楼的姑娘被人害了,但仔细一看,却并不是。

我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两个龟奴把那女子抬了过来,她衣装怪异,披头散发,脸上都是尘土血污,面目看不清楚。但从佩戴的手环上,我肯定地知道,这就是我等了七百多年的人。我等了几百年的重逢,却万万没想到是如此情形,好在现在我是医生,懂得诊治。她背上的箭深入肺腑,却还在呼吸。我为她取出箭头,上了药并包扎伤口,但心中惴惴:我行医也有上百年了,从未见过伤得如此重的人还能活下来。

然而朱利活了下来,三天后,她睁开了眼睛。

“朱利?”我问她。

她惊奇地盯着我,微微启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口音很是奇怪。我心中“咯噔”一下,一个怪异至极的设想被证实了,“你说,你是第一次见到我?”

“我……不可能……见过你……”

“未必不可能,”我说,“只是还没发生在你身上。”

她有点糊涂,摇了摇头,问了另一个问题,“那……现在是……是……”

“现在是什么时代?大唐一亡,又是一个乱世,中原已换了不知多少个朝廷,前年赵匡胤黄袍加身,建立了一个大宋……不过我们这儿,孟氏割据蜀中,不奉宋朝的正朔,年号是广政二十五年。”

“那是五代末年……”她眼中的惊讶更甚,“可你怎么……怎么知道……”一口气没喘上来,又咳嗽起来。

“等你好点再说吧。”我说,“已经等了那么多年,如今我们有的是时间。”

“对了,”我临出门的时候又回头,深深望着不明所以的她,“你是对的,天下对我毫无意义,能再见到你,那就好了。”

朱利痊愈得很快,身上没留任何伤口。这不奇怪,当年她甚至曾从开明王的坟茔死而复生。一个多月后,朱利已经吵着要我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带她去成都的城墙下漫步,城头上,前几年蜀皇孟昶为花蕊夫人种下的芙蓉花开得宛若云霞。我所记得的一千多年来,这是这座城市最美的时代。

“你的手环能跨越漫长的时光,”我开口说出思考了千百年的秘密,“但却不是像一般人一样从过去到将来,而是从未来回到过去,不断地逆流而上。”

“你怎么知道的?”她惊问。

“我是你将会在过去认识的人,”我说,“在过去,我们曾相遇过三次,每次你的装扮都是下一个时代的,而每次我遇到的都是前一次的你,你出现的地点也是下一次我们相遇时你消失的地方……这些事太匪夷所思,一开始我怎么想也想不透,但是一千八百年的岁月,足够让我想明白了。”

“一千八百年……”她惊异地看着我,忽然明白过来,“难道你服用了永生胶囊?是我给你的?”

“是,”我说,“在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

“不能说!”她断然阻止我,“你猜得不错。在未来,人类掌握了比神还要惊人的力量,可以回到过去。我本来是进行首次时间旅行实验,去过去看一眼就回去,但是我调错了时间,到了错误的时代。我的手环其实叫手表式溯时机,不知怎么也坏掉了,无法调转前进的方向。我只能前往更久远的过去。”

“可你是怎么出错的?”

“在一六四……”她说了几个字,倏然住口,“别问了,我不能向过去的人吐露未来。如果你知道了未来,就会改写历史。那样我不光是无法回去,还会消失掉,甚至连你也是。”

“我也是?”

“你的人生已经被我改写,没有我,也就没有今天的你。你大概已经死了一千八百年。同样,你也不能告诉我过去发生的事。如果过去发生了变化,你就不会得到永生胶囊。而如果没有你救我,我也许也会死在这里。”

我没太听懂这些晦涩的话语,但我明白了一点:两个本来相隔几千年的人的命运,已经被不可思议地紧绑在了一起。

但她不能告诉我未来,我也不能告诉她过去。我们在此时此刻相逢,却终将擦肩而过,一个返回过去,一个奔向未来。人生不相见,千秋复万年。

过了不知多久,朱利轻声说:“这种感觉太奇怪了。”我们久久对视,宛如悠远过去和无尽未来的相遇。她的眼神温柔而迷茫,芙蓉花瓣在春风中飘飞,落在她的发鬓和肩头。

“但是,现在的你很美。”我说,低头吻她。我们紧紧相拥,在花海深处,在时间深处。

我们在五代末相守了三年,泛舟摩诃池,漫步浣花溪。我希望在这个时代能多待几年,但三年后,宋军大举攻蜀,乱局又起,乱世中我们难以自保。我硬下心肠,催促朱利启动溯时机,前往更久远的过去,去完成因果的回环。

“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临别时我告诉她,“你的溯时手环被埋在五块石中第四块的东面下方三尺。”

朱利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环,“你在说什么?”

“你会懂的,”我柔声说,“像你曾经或将要说的,这是因果之环的一部分。你记住就好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我知道她会再次和我相见,但这一次相见时她并不认识我,那么未来的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六百八十一年后,清顺治三年冬,我回到了成都。

千百年间,我一直好奇朱利是从多少年后的未来回来的。朝代兴亡,江山易主,一个个朝廷走马灯一样更换,人口如潮汐般时涨时落。但人们过的日子也差不了太多。时而有些新发明,大部分却也不成气候,消散在漫长的时光中。我怀疑,未来的人真有可能掌握穿梭于时空的力量吗?那要在多少万年之后呢?

大明天启年间,我在徐光启的府上当幕宾,认识了几个西洋传教士,对他们产生了深深的好奇。我感觉这些人和以前的夷狄之辈完全不同,而似乎和朱利有某种联系,虽然朱利并非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这些人也绝无驾驭时间的能力。后来徐先生被魏忠贤排挤,告老还乡,我便和那些传教士一起乘船去了泰西、佛郎机等国,才发现此时海外的许多地方都成了西洋人的殖民地。无边大洋上,扬着三重风帆的西洋商船和战舰往来不息。时光永不停息,历史滚滚向前,曾几何时,八方来朝的巍巍中华,也变成了古蜀一般的封闭国度,沉溺在自以为古老而完美的文明中,而对更灿烂辉煌的外部世界一无所知。

我在巴黎和罗马等地住了二十年,见识了光怪陆离又蓬勃奋发的西洋各国,认真学习了他们的知识和文化,耳目一新。然后带着回大明传播新知、改革国家的心愿,绕过半个地球又返回京师,却发现已经是天下大乱:天子在煤山自缢,八旗兵占据了都城,大明变成了大清,又一次王朝更替。

“在一六四……”我忽然明白了当年朱利的几个字的意思。她说的一定是西洋通行的格里高利历!我也是到了欧洲以后才搞明白这种历法。

朱利——更早的、未曾遇见过我的朱利——曾经出现在这个时代。很可能就是今年,此时,肃亲王豪格和大西军张献忠的军队正在蜀中激战。

我知道我不能改变历史,但仍然牵挂着朱利,犹豫了许久后,还是决意赶往成都。又逢乱世,明军残部、农民军、地方武装和清军都在烧杀抢掠,我好几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到了成都。

此时张献忠刚刚弃城而逃,临走时杀戮了一遍,入城的清兵又来劫掠,街头到处都是无人收拾的尸体和血迹,数百年繁华的成都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人命还不如蝼蚁。两千年间,我经历过许多次乱世,但这次是最血腥的。

我循着记忆找到当年的花月楼所在,它在一条曾经繁华但如今已满是血污和尸首的大街上。我在附近守了几天,设法躲过杀戮和劫掠的士兵,但不知何时能等到朱利。我想我多半错过了她,毕竟上一次相见时,她说之前从未见过我,我又怎么可能再与她相见呢?

我实在忍受不了这座由尸体堆成的城市,决定在第二天离开。但那天夜里,我正蒙眬睡去,忽然间一团奇异的光华让我睁开眼睛。我看到年轻的朱利茫然地站在街头,穿着奇怪的银色紧身衣,背着一个小包,西洋人一般舒展的长发在风中飘飞。

我在狂喜中战栗不已,贪婪地看着数百年未见的恋人。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抬起手腕,看着手环,手环上的荧光照亮了她惊讶茫然的面庞。我明白了,她一定是在看着时间显示,惊讶于自己会掉到这个时代。此刻,我忘记了一切不能干预历史的教诲,只想去和她相见,保护不知所措的她。

“朱利!”我喊出了声,她惊讶地望向我,我们仅仅相隔数丈,几乎目光交碰。不过在深夜中只有微弱的月光,她看不清我的样子,反而惊吓地向后退了几步。

我正要上前说话,忽然间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朱利趔趄了一下,向前扑倒,背上依稀有一根羽箭。身后百步外,几个辫子兵乘马呼啸而来。

我忙扑到朱利身边,她已经昏迷了过去。辫子兵呵斥着,越驰越近,好几支箭呼啸着从我们身边飞过。情急之下,我按记忆中她的动作,帮她转动了那个手环,但也许是用力过猛,手环发出奇怪的“嘎吱”声,上面的图案闪烁不定,但它总算生效了。在八旗兵赶到前,她化为了一团光,消失在我面前。

我随即转身奔逃,那几个骑兵又冲向我,几支箭从我身边飞过,好在深夜看不清楚,没射中我。我在弯来绕去的小巷中逃了一段,眼看就要被追上时,掏出从西洋带回来的燧发火枪,回身开了一枪,枪声震耳欲聋,一个家伙中枪倒地,另几个人吓得回马就跑。

周围再次陷入了寂静。寒冷和黑暗中,那团唯一温暖的光已经消逝,直到六百多年之后——不,之前,才会再次亮起。

我不敢在原地久留,躲进一间废弃的宅子中。在那里,我看到一个女人吊死在屋梁上,脚下是一个婴儿的尸体,都已经死了很多天。我哭了起来。不光为又一次错过了朱利,也是为了这个时代无边的苦难,为了走过三千年风雨的古蜀,仍然免不了一次又一次历史循环的浩劫。我哭了很久,困倦交加,蒙眬中将要睡去,但就在入睡前,刚才的一个细节在心头忽然闪现。我明白了一件事,因果之环中最重要的环节被补上了:

我就是那个弄坏了朱利的手环——让她无法回到未来的人。

旧的时代逝去,新的时代又到来。地下的煤炭和石油中释放出惊人的力量,人类通过科技和工业,塑造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新世界。这之中并非只有鲜花和掌声,而依然充满了血腥与罪恶,甚至比以前更多,但人类第一次有了摆脱无止无休治乱循环的希望。而东方的古国在历经风雨、千疮百孔后,也重新焕发出生机。

我还活着,饱经沧桑,却仍像两千年前一样年轻,耐心地等待着这次跨越漫长历史的旅行抵达最终的时代,解开我生命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秘密。

在这科技昌明、社会管理日趋严密的新时代,一个永生的人如果要不引起注意地活下去,要么是躲进残留无几的深山老林,要么是掌握无人敢于插手调查的强大力量。我选择了后者,在19世纪下了南洋,后来又去了美国。之前朱利无意中透露出的零星未来信息——比如美国的崛起和汽车的出现——让我找准商机,在20世纪初就建立了庞大的商业帝国。我的声名不显,但好几个名头显赫的家族不过是我的代理人。

进入21世纪,我在科技研发上投入了巨额资金,主要是两个方向,一个是永生药物,一个是时间机器。到了21世纪中叶,二者都出现了重大突破,不过还在试验阶段。所谓永生药物其实是一种细微的智能纳米机器,能够修补人身上的各种损伤并激活端粒酶,让周身细胞保持不断分裂的状态,实现人的永生。实际上只有服用了永生药物,进行人体改造,才能抵御时空扭曲对身体带来的巨大冲击。但永生胶囊并非对人人都能奏效,由于人体各不相同的排异性,好几个实验者服用后再也没有醒来。更可怕的是,服用永生胶囊后,男子会失去生殖能力,这点更是令人望而却步。

因此,在时间旅行实验中,虽然有许多人报名,但经过综合考量,只有一个研习过时空理论,又经过人体改造的女研究生脱颖而出。

她叫朱莉,或者Julie,一个美籍华裔的年轻女子。

在纽约曼哈顿新世界贸易中心的办公室里,我盯着电脑上朱莉的档案。那上面只有一张小小的大头照,年轻青涩的面庞上嵌着温柔而坚定的双眸。我呆坐了很久很久,终于提起笔,签字批准。

我稍加调查,很快了解了朱莉的一切背景。我知道她家族的历史,看过她在社交媒体上的所有照片和文章,连她的室友有几个男朋友、她阿姨养了几只猫都了如指掌,但我没有去尝试找她,这不在因果之环里。

三个月后,中国成都。

在我投资兴建的“武侯院”时空实验中心,我隔着只能从一面看的单向玻璃,才再次见到那个我认识了两千八百年的女孩。此刻她青春洋溢,在一群实验人员的簇拥下进入大厅,戴上手环,背上背包,走上大厅中央一个酷似当年祭天台的圆形高台,准备开始一次她还一无所知的不归之旅。

朱莉的任务很简单:回到四十多年前的成都待几小时,见证2017年的国际科幻大会,料想即便被发现,也只会被当成会上的特效表演;再说,就算真的被发现是时间旅行者,那些科幻作家也不会太惊奇吧。

但我知道,这次旅行一定会出错。我看着朱莉有点紧张却又光彩洋溢的面庞,眼前的一切渐渐在眼眶的潮湿中变得模糊。朱莉知道此行会发生什么吗?漫长的时间苦旅中,虽说也有过幸福宁静的时光,但更多是历史的残忍和命运的捉弄,一次又一次地受伤、囚禁甚至死去。她如何能经受这些?在越来越遥远的陌生岁月里,她会不会思念自己的时代和家人?会不会懊悔自己的选择?

我拭去泪水。我知道,有因就有果,有果也有因,但真的要完成这些吗?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没错,我会烟消云散,这座研究中心说不定也会化为乌有,但我活了将近三千年还不够吗?既然这一切都是朱莉借给我的,也理所应当要还给她。到头来一切归零,朱莉会在21世纪平静地生活下去,她的漫长人生将在未来,而不是过去展开。

两千多年前,在离开楚国时,我智慧的朋友庄周曾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去找她,不一定会是好事?”

“可我必须找到她!我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赐,我感觉她和我之间有一种……有一种无法割舍的联系。”

“无法割舍吗?”他神秘地笑着,微微摇头,“你记得我曾告诉过你的那个故事吧?两条鱼,与其在干涸的水坑里相濡以沫,不如在广阔的江河湖海中相互忘却,那才是真正的自在。”庄周是对的,可是我过了两千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但只要因果之环尚未闭合就还来得及。现在,是相忘于江湖的时候了。

实验倒计时还剩十分钟时,我下了决心,将武侯院的院长找来,告诉他,“换掉那个女孩,另外找人,她不合适。”

“啊?这……准备了那么久,马上就要开始了……”

“所以才要立刻停止!”我厉声说。

院长不敢违逆我这个金主,冲到实验区,大声叫着朱莉,让她从实验台上下来。我看到朱莉争辩着,不敢相信地哭了起来,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倒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等待着自己在下一个瞬间便魂魄飞散,归于虚无。但等了很久,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倒是耳边传来了越来越大的喧哗声,院长又冲了回来。

“杜先生,出事了,朱莉……朱莉……”

“朱莉怎么了?”我霍然起身。

“这姑娘太倔了,不肯下来,说自己一定会完成任务,强行启动了溯时机,我没来得及阻止……”

我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脑子中一团混乱。

“而且,”院长苦着脸,“根据时空波动的数据,因为离开得太仓促,她的时间输入发生了错误,跨越的时间是预定的十倍,不是41.2年前,而是412年前!那是……是16……”

“1646年。”我早已知道了答案。

“对,1646年……那是什么时代来着?”

“什么时代?哈哈哈哈……”我听到有人在狂笑,过了很久才发现是我自己。这个错误原来是我酿成的!是我从一开始就让朱利出现在了错误的时代,然后无法回转地滑向了时间的深渊。1646年,962年,199年,公元前319年,公元前807年……

然后呢?

“杜宇,你不会死的,但往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珍重。”那是两千八百多年前,第一轮相见时,朱利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然,那次分别后约五百年,我又见到了朱利,但那是上一轮的她,而在两千八百年前,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朱莉转身去了更久远的时代,再没有我,也没有任何我们知道的文明。五千年前,一万年前,天知道是什么时代,天知道是多少个时代。

除非……我猛然抬头,对惴惴不安的院长说:“能知道她去了什么时代吗?”

“时空波动会留下痕迹,理论上可以找到,但是不容易。”

“你们还有备用的手环吗?”

“还有两副。”

“都给我,我去找到她,把她带回来。”我说。

这回轮到院长瞠目结舌,“这怎么行?您还没有经过人体强化改造……”

这回我真的笑了起来,“谁说我没有?”

时空波动会改变暗物质结构,像年轮一样铭刻在暗物质深处,电脑分析了成都附近的暗物质数据,发现了早于公元前807年的一千多个疑似时间波动的痕迹,朱莉可能去过,也可能没有。溯时手环可能到达那个时间点,也可能会有偏差,偏差可能是几小时,也可能是几百年。总的来说,找到朱莉的概率微乎其微。

而且,三千年的因果回环已经彻底完成和封闭,不像以前,没有什么能保证我能再见到朱莉,也没有什么能保证我能活着回来。

但我还是出发了,去了一个又一个史前的成都平原,从原始的农田到无人的旷野,从剑齿虎咆哮的雨林到猛犸象漫步的冰川……无数个、无数个被遗忘的神奇世界。

最后,不知多少日子之后,我在一片无垠的大海边停下脚步。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海,这里空气香甜得仿佛是纯氧,海水蓝得不像世间所有,天空更加纯净高远。太阳将细碎的金屑洒在海面上,一个有太阳两倍大的月亮像气球一样悬在天边。

我不敢相信,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的一切仍在面前。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侏罗纪的细沙埋过了我的脚面,泛成泡沫的海涛冲刷着远古的沙滩,盖过了我轻轻的脚步声。不远处,一个纤细的背影坐在海边岩石上,来自特提斯海的暖风吹起她飘动的长发和缀着玉石片的丝衣,那人望着在海天之际浮游的一群蛇颈龙,并未察觉我的到来。

我走到那人身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又见面了。” eKYrbQxiplJkGnf4J+xD7kO6X0FNQVL6Vo4BzrJwzEnPFncnGUWs6cc+JWEXgx6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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