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太空中俯视地球。这不是最适合观察的距离,肉眼看不清三万五千八百公里之外地球的细节,可那嵌在观察窗中央的蔚蓝星球仍旧牢牢地吸引着他们的视线。无论从怎样的角度观察,它都美得令人忘记呼吸,仿若一颗闪烁光芒的、具有魔力的蓝水晶。
他们在太空中俯视地球。这不是最适合观察的距离,肉眼看不清三万五千八百公里之外地球的细节,可那嵌在观察窗中央的蔚蓝星球仍旧牢牢地吸引着他们的视线。无论从怎样的角度观察,它都美得令人忘记呼吸,仿若一颗闪烁光芒的、具有魔力的蓝水晶。
有人打破了无线电静默:“我忽然想起一首歌。”
第二个人立刻回应:“我也是。Boom De Yada,Boom De Yada,对不对?”
“啊,这首歌在电视上播放的时候我刚满五岁,就是它让我爱上太空的。”第三个人说。
第一个人提议:“记得歌词吗?那我们从头开始。”
“附议。”
“好的。”
清清嗓子,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声开口:“It never gets old huh?”
“Nope。”另一个声音回答。
“It kinda make you wanna……break into song?”
“YEP!”
清亮的女生唱起了歌儿的旋律:
“I love the mountains,
I love the clear blue skies,
I love big bridges,
I love when great whites fly,
I love the whole world,
And all its sights and sounds.”
三个声音合唱:“Boom De Yada!Boom De Yada!
Boom De Yada!Boom De Yada!”
这段副歌重复了许多遍,直到他们笑得喘不过气来为止。
(注:歌曲 I love the word ,二○○八年Discovery频道宣传片主题歌)
距离第一次发射:两小时四十五分三十秒
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阿拉莫戈多市西南方九十六公里 沙漠
一只暗黄色的沙漠角蜥从沙土中探出头来,用布满棘刺的皮肤感知初升太阳的温度。它要尽快提升自己的体温,开始一天之中最重要的捕猎。用不了多久,阳光就会把整片沙漠烤热,在体温过热之前它必须完成狩猎,回到这棵一米多高的牧豆树树荫下,用凉爽的沙子把自己掩埋起来。
它缓缓舒展四肢,钻过一蓬茂密的丝兰,向沙丘移动。沙丘的背面生长着一片梭梭树与红柳,树丛中有一窝蚂蚁,一窝美味的墨西哥蜜蚁。沙漠角蜥花了二十分钟攀上沙丘,站在一块岩石上稍作休息,太阳已经升得相当高,沙漠开始蒸发出潮湿的热气,它的体温到达了最佳状态,随时准备进行捕猎,同时应付任何可能的危险。
角蜥张开下颌,用腮囊中的水滋润口腔,同时转动眼球观察四周。它的右侧视野中有一片银亮的色斑,在灰黄色沙漠背景中显得颇不协调,但角蜥并没有浪费时间调节晶状体焦距,静止物体对它的警戒毫无帮助。几秒钟后,它跃下石块向沙丘背面快速前进,转瞬间消失在那片红柳林中。
矗立在沙漠中的是一片低矮而庞大的建筑群,三米高的钢结构围墙覆盖着反射板,以建筑群中央的黑色基准点为圆心,十万块反射镜、光伏板、温差超导电池板组成复杂的几何形状,占地一点五公顷的设备安装在相位结构模块上,悬浮在地底的导电聚合物池中,可以通过聚合物的液化与结晶度随时调整相位角度。最初的设计图并没有可移动结构,但随着工程的推进,这个基地变得越来越精密复杂,早已经超出了建设者们最初的构想。
建筑物的大门口没有显著标识,只挂着两个钢制铭牌,上面分别刻着:
“特里尼蒂(注:TRINITY,意为‘三个,三合一’)发射场遗址。一九四五年七月十六日,世界第一颗原子弹在此爆炸,人类大规模利用原子能的时代就此开始。”
特里尼蒂α地面站,二○五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启用,人类即将迈向一个崭新的时代,试验日期:……日期后面没有刻字,而是用黑色记号笔潦草地写着:“今天”。
距离第一次发射:两小时四十二分二十五秒
俄罗斯莫斯科市郊外“星城”太空基地
夜色中飘着雪花,两辆黑色涂装的乌拉尔牌装甲运兵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夜幕中,门卫看一眼车辆的牌照,马上立正敬礼,开启俄罗斯联邦宇航局第一设计所宿舍区的大门。车子停在九号楼门口,将两栋宿舍楼之间的通道堵死,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士兵跃出车厢,军靴踩乱了雪地上的车辙。
两个在楼下闲聊的男人显然吓了一跳,他们在装甲运兵车雪亮的灯光中浑身僵直,用手遮挡眼睛,大声喊:“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
冰凉的枪管触碰喉结,男人们的怒吼被扼在喉咙里面,手持AK-109M突击步枪的士兵低声说:“闭嘴,转身跪下!”这并非命令或请求,而是一种警告,几秒钟后两个男人被推倒在路边,双手被一次性手铐锁紧,脸朝下栽进白雪覆盖的冬青丛中。
喊叫声和灯光引起住户的注意,许多人推开窗户向下瞭望,九号楼与十号楼是联邦宇航局高级科研人员的宿舍楼,科学家们对噪声十分敏感。指挥官走下运兵车,确认战术终端中的行动等级:几分钟前,这次行动的自由度刚刚提升到A级。他举起右拳,简略地打了几个手势,两名士兵转动榴弹发射器的弹药选择盘,瞄准天空,“砰……轰!轰!”两枚广域震撼弹在五十米高度处爆炸,强烈的声与光将两栋楼宇间的缝隙填满,上百扇窗的玻璃同时出现裂纹,人们在窗前痛苦地栽倒,抱着头颅,蜷缩身体。雷鸣声在整个“星城”太空基地回荡,无数鸟儿振翅飞向夜空。
没有等待技术兵上前,指挥官用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的三发点射代替钥匙,打开了宿舍楼的大门。一队士兵冲入大楼,向三层的目标包抄前进,他们身上的自适应迷彩迅速改变颜色,光学纤维管编织成的织物表面化为墙壁般的浅灰。三十秒钟后,幽灵般的士兵来到3007B房间门外,将切割爆破索贴在门框上,一串“噼啪”轻响声中屋门向外倾倒,激光指示器的红点立刻覆盖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睡眼惺忪的老妇人坐在床上,手中举着伏特加瓶子。而起居室的地板上,一名华裔老人刚刚从震撼弹的刺激中恢复,用睡衣下摆擦拭红肿的眼睛。
“你被捕了。”士兵说,然后走过去一拳将他打晕。
幽灵从楼门口鱼贯而出,迷彩服逐渐恢复为黑色,两具失去知觉的人体被丢进运兵车,车轮卷起雪花,乌拉尔装甲车倒出通道,咆哮着冲出宿舍区大门。指挥官在战术终端上提交了这次突袭的资料:两分零六秒。鉴于目标是毫无反击之力的科学家,这成果一点都不值得骄傲。
车子驶离五分钟后,一次性手铐自动解除,跪在雪里的两个男人狼狈地爬起来,其中一个人大吼:“我看见他们的徽章了,是卢比扬卡的A小组!可恶!”
另一个人喊:“被带走的是平·肖!肯定是天上的项目出问题了!”
由于震撼弹造成的暂时性耳聋,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喊些什么。
距离第一次发射:一小时三十分三十三秒
德国巴登-符腾堡州 康斯坦茨大学数学和自然科学院大讲堂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平常讲课的时候都会关掉手机,但今天他忘掉了这件事情,手机开始振动的时候,他正在黑板上写下德裔犹太精神分析学家艾瑞克·弗洛姆的名言:“因不得不超越自我之故,人类终极的选择,是创造或者毁灭,爱或者恨。”
此时已到了午饭时间,他名为“有关爱的行为动力学研究”的讲座还有五分之一的内容没来得及说,巴塞罗缪博士难免有点焦急,额头微微出汗,用躲在眼镜下的目光偷偷观察大学生们脸上的表情。手机开始振动,他手中的粉笔折断了,“见鬼!”他小声咒骂,右手伸进裤兜握住手机,摸索着挂断通话。
旁边的大学讲师看到他脸上的异样,站起来替他解围:“各位,经过学院的同意,巴塞罗缪博士的讲座将延长到下午两点,我们休息三十分钟,大家请先去用午餐,十二点三十五分讲座在此继续。”掌声响起,学生们收拾书本站了起来,布兰登·巴塞罗缪忙举手致礼,顺便把手机取出来,瞧了一眼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胡佛”。
博士戴上耳机走到教室的角落,接通了电话。骨传导耳机里响起一位女性的声音:“巴塞罗缪博士,这是保密线路,局长要跟您通话。”
“当然。我这里安全。”六十四岁的前FBI行为分析师、行为分析部首席顾问摘下眼镜,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花白胡子,把喉振动麦克风贴在颈部。
几秒钟后,联邦调查局局长的声音响起:“布兰登,有大麻烦了。”
“什么样的麻烦?”博士说。
“不,更大的麻烦。到最近的安全屋去,有人会告诉你详情。我在去白宫的路上,稍后联系。”局长停顿了一下,“你的大学……在吉斯山,最近的安全屋在斯图加特,来不及了。找间办公室,锁好门,用安全链接接入系统吧,一个外勤小组会尽快赶到你那里。靠你了,布兰登。”
“明白了。”
布兰登·巴塞罗缪花了十五分钟找到正在吃午餐的康斯坦茨大学校长,说服对方准备一间设备完善、安全性高的办公室。他一进房间,就拔掉了所有电器的插头,用随身的小玩意儿检查每一面墙壁,开启信号干扰器,将电脑和手机连接起来,展开便携天线,通过通信卫星建立了安全链路。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两名FBI的探员已经赶到,他们在房间外布下了警戒线。
博士戴上眼镜,登录了系统。NCAVC(国家暴力犯罪分析中心)主任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没有一句废话,他语速急促地说:“我会尽可能快地给你做简报,然后给你播放几段视频和直播画面,你需要根据其内容做出判断。这判断将影响白宫的决策,所以,必须百分之百准确。”
巴塞罗缪博士盯着屏幕上的脸:“我负责的BAU(行为分析部)工作职能是支援联邦和州政府进行刑事犯罪调查,我猜你要说的事情不在这个范围之内。”
“不。”对方简洁地回答,“这属于BAU第一小组业务范围的‘恐怖活动’,由我直接负责。但白宫需要你的专业知识,整个NCAVC找不出比你更可靠的人选。”
“我的意思是,别把匡提科(注:美国维吉尼亚州匡提科FBI犯罪实验室,BAU所在地)的家伙们卷进来。我会做出判断,并承担责任。”
“我知道。心理侧写不需要团队合作,白宫需要的是你三十年的心理学和行为分析学经验,巴塞罗缪博士。”
“好,开始吧。”
博士拿出笔记簿和钢笔,坐正在桌前。
距离第一次发射:二十五分
德国巴登-符腾堡州 康斯坦茨大学办公室
巴塞罗缪博士写下最后一个关键词,放下钢笔,“我不太明白。”
“没有人明白,没有人。” NCAVC主任在镜头中解开领带结,用手绢擦拭粗壮的脖颈,显得有点焦躁,“还有二十五分钟,我们要在二十五分钟之内做点什么。”
博士看着笔记簿上的几行字:
休斯顿收到来自特里尼蒂α的文字信息:“变更预定计划,十小时后进行自主试射。”
两个小时,休斯顿将信息发送给白宫,因为特里尼蒂α中断了一切通信,并切断了远程控制通信链。
六个半小时,总统召开远程会议,确认与特里尼蒂β和特里尼蒂γ失去联系。
八个半小时,特里尼蒂α开启视频通信窗口,发布了一段简短的视频。白宫与五角大楼成立应急政策小组,国土安全部将威胁预警等级提升至橙色。
九个半小时,现在。
“特里尼蒂是各国联合开发的天基太阳能发电项目,我看过新闻。”博士在纸上画了个三角形,“今天预定进行第一次对接试验,但出了点岔子,对吗?我要看那段通话视频。”
“视频很短,不过没时间让你多看几遍,博士。请仔细看。”
视频画面由三个镜头拼合而成,每个镜头的背景都是相同的:明亮的银色舱室,闪烁的仪表灯光,从镜头下方的代码能够分辨,由左至右三个画面分别来自特里尼蒂项目的α、β、γ三个站点。
博士点亮手边的平板电脑,快速翻阅FBI系统内的特里尼蒂项目相关资料。他跳过大段技术描述,找到自己关心的章节:
简述-章节:发射站的空间展开。
经过二百二十一次发射,两年又一百二十八天的时间,特里尼蒂α空间站在低轨道组装完成。经过三次变轨,休斯顿宣布α站成功进入三万五千八百公里外的地球静止轨道,照射投影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市西南九十六公里处。
展开作业花费了九十天时间,每展开一片反射镜都需要进行细微姿态调整,尽管空间站自重只有一万三千吨,但展开后面积超过一千万平方公里,超过人类历史上所有空间飞行器的投影面积总和。
完全展开后的复合抛面集中器呈鼓腹瓷花瓶的形状,集中器通过姿态调整确保进光量,将阳光聚焦于球锥型谐振腔,经太阳光泵浦固体激光器转化为激光束传向地面接收站。由于外表面采用黑色涂装,发射站从地球角度很难观测,不过在夜间复合抛面集中器达到最大偏移角度时,可以观测到“花瓶”瓶口反射的弧形光带。
特里尼蒂α空间站成功进行了低负荷启动和激光太空传输试验,俄罗斯与欧洲新能源共同体负责装配的β站、γ站在六个月后先后进入地球静止轨道。三个空间太阳能电站完全展开后,将与地面站进行激光——太阳能传输试验。
α站由NASA宇航员里克·威廉斯操作,地面站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β站乘员为法国宇航员莫甘娜·科蒂,地面站位于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提米蒙沙漠;γ站乘员为俄罗斯籍、华裔宇航员别列斯托夫·平·肖,地面站位于俄罗斯中西伯利亚高原的伊尔库茨克州。
这时视频开始播放,博士抬起头,看画面上出现三位宇航员的面孔,三个人各自简短地说了一句话。
α站的美国宇航员长着一副标准的超级英雄面孔,亚麻色鬈发下面有双迷人的蓝灰色眼睛,他首先开口,用洪亮的声音说:“我们是特里尼蒂的操作者,你好。”
β站的法国女性留着短短的金色寸头,身材瘦削,脸上有些雀斑,“我们在此宣布第一次发射将如约进行。”她的眼神并没有看镜头。
γ站的俄罗斯人端端正正坐在镜头前,即使身在太空中也保持着军人的笔挺坐姿,中国血统明显的国字脸上架着一副老式玳瑁框眼镜。博士之所以能认出这种材质,是因为他的祖父好像就有一副古老的玳瑁眼镜,那大概是老古董了。“第一次发射后二十分钟,我们会开启实时通信。那么,再见。”他说。
视频结束了,总长度四十秒钟。
“他们想干什么?我只想问这个问题。不,是总统先生迫切需要一个答案。”NCAVC主任的脸占据了电脑屏幕,“告诉我,博士,他们是恐怖分子还是别的什么人?”
博士犹豫了一下:“这不是侧写的领域,其他的心理专家可能更擅长从动作和语言中捕捉动机,找出他们隐藏的语义。而我……”
“不不不,没有什么心理专家,所有的外包项目都被保密协议排除在外。你还没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画面中的人神经质地搓着粗脖子,“什么都好,告诉我一些事情,让我去应付局长、白宫和国防部,什么都好。”
“我需要更多资料。”
“特里尼蒂宇航员培训项目使用了FBI标准心理测试题,三人的卷宗已经上传至临时数据库了,另外个人资料页也更新完毕,我们的技术员挖掘到一些简历上没写的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
“好。”
“在此之前,说点什么,快。没时间了。”
巴塞罗缪博士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文件,眼神落在三个人的头像上面。“仅凭这些信息我没法得出结论,但我能告诉你一件事情,伙计。无论这些人想干什么,他们是认真的,比自杀炸弹的预告还要认真一千倍。”
FBI官员瞪大灰蓝色眼睛,白衬衣领出现明显的汗迹。几秒钟后,他点点头,抓起电话:“这就够了。接线员,给我接白宫。”
博士抓紧时间追问:“告诉我,他们能用特里尼蒂太空站做什么?我看不太懂技术参数。”
对方用粗脖颈和肩膀夹住电话机,右手指着左手腕上的爱彼皇家橡树自动表,做了个秒针旋转的手势,随即切断了视频。巴塞罗缪博士在屏幕右下角发现一个红色的倒计时数字,那是技术员根据对方声明的“发射时间”而设定的。
时间还剩一分三十秒。
距离第一次发射:一分三十秒
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 提米蒙绿洲
这是一个尘土飞扬的沙漠小镇。一个八百年历史的地下淡水湖滋养了这撒哈拉沙漠中的绿洲,从阿尔及利亚北部山区迁徙而来的人们聚集在这里,种植椰枣树,筑起红色砂岩的城堡,至今仍有上千人居住在奥斯曼帝国时期建立的古城之中。这里曾经是那么兴旺,但随着塔曼拉塞特省优质天然气田的发现,阿德拉尔省所有绿洲城市的居民朝圣般涌向相邻省份,留下不愿迁徙的人们守着旧城和每年春季准时到来的沙尘暴。
三年前,一帮法国人出现在提米蒙绿洲,开着越野车进入沙漠,用激光指示仪圈定了一大块土地。随后,浩大的工程开始了,无数覆盖着银白色反光膜的设备装满轮船,从马赛、直布罗陀、热那亚和巴伦西亚运往阿尔及尔,又被集装箱卡车送至提米蒙。没人知道法国人在修建什么,但工作机会和崭新的欧元钞票是真实的,全镇的男人都被雇用了,尤其是文化程度较高的青年人。
“今天爸爸为什么没有按时上班?”七岁的查奥·阿克宁站在屋顶用玩具望远镜眺望远方,然后抬头问自己的母亲。
“因为今天是发射的日子。”他的母亲一边晾晒衣服,一边回答,“所有人都不能进入基地,他们去山上的观察点了。”
“可爸爸是向基地的方向走的,我看见他的摩托车向那边开。”小阿克宁说,指着风沙遮蔽的西方。
“因为他是爸爸。我们只要等他回来吃晚饭就好了。”母亲回答道,“去洗洗手,吃块哈尔瓦(阿拉伯点心),多浇些蜂蜜,记得刷牙。不过,电视只能看半小时。困了的话,就先睡一会儿。”
“我要午睡的话,你会给我唱摇篮曲吗?”
“我不会唱你说的摇篮曲,查尼(查奥的昵称)。以后别再问这个问题啦。”
“是的,妈妈。”在跑下楼梯之前,查奥四处望了一圈,他们的二层小楼位于提米蒙新城的边缘地带,从这里能清楚看到五公里外的那座赭红色砂岩的小山丘,山上搭起一片蓝色的遮阳棚,应该就是妈妈所说的观察点;而西方荒凉沙漠的深处,那条两车道水泥路的尽头,就是整个提米蒙新城居民赖以为生的基地所在。距离六十公里,看不到基地闪亮的银色围墙,可查奥知道父亲正在去往那个地方,当所有人都撤离的时候,只有他骑着摩托车绕过城市进入沙漠,父亲想要做什么?小查奥想不出答案,这事一直困扰着他,以至于在哈尔瓦点心上浇了太多的蜂蜜,吃起来甜得吓人。
距离第一次发射:二十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α太空站控制室
如果将特里尼蒂太空站视作一个巨大的花瓶,控制室就是花瓶底座侧面的一个小突起,在以上千公里为计量尺度的太空站衬托下,直径十五米的圆柱形控制室渺小得微不足道。太空站分为两个主要部分:喇叭口的复合抛面集中器依靠一万两千个姿态调整喷射口转移角度,始终对准太阳方向,而光泵浦激光器与控制室的部分则同时进行反推,保持发射器与地面站的同步。
从控制室的角度来看,地球是嵌在脚底下那块舷窗中的蓝色圆球,虽然身处太空没必要遵循地球引力方向,不过里克·威廉斯还是习惯性地将面向地球的窗户称作“下方”,抛面集中器的方向为“上方”。
“所以说,睡觉的时候得找到正确的方向才行,你们没有这样的习惯吗?比如说,头朝君士坦丁堡或者麦加的方向什么的。”他对另两位特里尼蒂宇航员说。
“没有。”戴着老式眼镜的俄罗斯人简短地回答。
莫甘娜·科蒂没有说话。她在空中盘膝打坐,轻轻触碰舱壁让自己原地旋转起来。她一直以这样的方式来消除自己的紧张感。
“哦。……还有十秒钟,坐标已经校准过了,我的摄像头开着,不过目标地点上空云层很厚,恐怕没法取得清晰的图像。”美国人用小手指勾着挂钩将自己拉到控制台前,触摸屏幕上的按钮,“集中器角度没问题,遮光板开启,介质棒状态很好,功率百分之三十五,照射时间一分钟。那么,我要按下启动键了,各位。”
“你已经迟了五秒钟了。”别列斯托夫·肖说。
里克露出灿烂微笑,对镜头竖起大拇指:“守时是重要的品德,可谁又能挡得住意外发生呢?延迟十秒钟,预备……发射。”
肖沉默着,莫甘娜停止旋转,闭上眼睛,说:“阿门。”
千万平方公里的阳光汇入直径四百米的谐振腔,在掺钕钇铝石榴石晶体棒的激励下,光子向高能级跃迁,点亮了万亿千瓦超级太阳能电站的能量之火。这并非人类历史上创造出的最强激光,但与实验室中以毫秒为单位发生的超高能激光脉冲不同,特里尼蒂创造的是地球与太空的激光通路,一条传输着庞大能量的、无比稳定的激光电缆。
——如果激光照射点是α地面站的话。
三个人通过特里尼蒂α站的摄像头注视着遥远的地球,注视着蔚蓝的海洋、宁静的大陆和舒卷的云团,注视着那一束激光照射的地方,一切似无改变,但每个人都知道,世界更新的时刻已经来临。
悄无声息,无法观测,激光在零点一二秒之后到达地球,在电离层边缘留下一圈五彩斑斓的浮光。波长为一千零五十纳米的近红外激光贯穿大气层,将空气、云层和尘埃电离,粉红色等离子光团在水蒸气形成的云柱中若隐若现,勾勒出无形巨柱的轮廓。
仿若神迹降临。
第一次发射
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阿拉莫戈多市西南方九十六公里 沙漠
日头已经升得太高,沙漠角蜥还没能吃饱。即使在红柳的遮蔽下,这片沙地也正逐渐变得滚烫,它决定放弃狩猎回到自己的栖息地,在凉爽的石缝里度过漫长而灼热的白天,等待傍晚到来。
它吞吃了几片草叶以补充水分,接着飞快地爬上山坡,这时候某种不祥的征兆出现了,它的棘刺之间有静电火花噼啪作响,空气正急速变得湿润起来。这显然是反常的,不需要多高的智力,它能用本能判断出静电与湿度之间的对应关系。
角蜥停在一块岩石上,转头观察那片银白色的建筑,那里很安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危险来自遥远的地方,它转动眼球,注视着天空,天空变得漆黑,仿佛整片沙漠的乌云正向那里聚集,太阳的光芒暗淡了,异常的光和热从彼方缓缓膨胀。
沙漠角蜥跳下岩石,用疯狂的速度向隐蔽处狂奔。
阿拉莫戈多市是一座有三万人口的小镇,以旅游观光、疗养院和导弹基地而闻名。特里尼蒂项目启动后,阿拉莫戈多作为地面站工作人员的居住地而保持着活力。试验前夕,以地面站为中心一百公里半径内的人口被逐渐疏散,阿拉莫戈多被清空了,数十台传感器安装在城市各个角落,用以记录激光输电对周边环境可能造成的不利影响。
所有的传感器在同一时间停止工作。直径一百五十米的激光光斑击中了小镇中心。仿佛一千个太阳坠落,光芒化为灼热的冲击波在整个小镇掀起火海,上千栋房屋在一瞬间同时爆燃,火龙卷缠绕着无形的激光柱盘旋而上,升入五百米的高空。照射中心的地面不断塌陷,沥青开始气化燃烧,光斑核心温度迅速提升至八百万摄氏度,激光蒸发掉了钢铁、土壤、地下水与岩石,随即将所有物质化为等离子体。燃烧的小镇开始向内坍缩,如同一颗在日晒下干瘪的葡萄。
夹杂着尘埃的热蒸气伴随火焰升高,在热圈的外围凝聚,紧接着下起一场黑色的暴雨。冒火的建筑在雨中发出呻吟,房屋、街道、汽车、树木,残存的阿拉莫戈多扭曲着向中心流动,冲击波如推土机一样制造出岩浆的波浪,由内而外扩散。
突然间,光柱消失了。火龙在呼啸,黑云在雨中缓缓升起,赤红岩浆倒灌入一百米的巨坑,原本被称作阿拉莫戈多市的地方变成一个深邃的岩浆湖。短短六十秒钟的激光照射,释放了相当于七千二百吨TNT炸药的惊人能量,如一枚精准打击的战术核武器将阿拉莫戈多从地图上彻底抹去。
蘑菇云升入千米高空,炽热的岩浆湖需要几个月时间才能彻底冷却,漫长的时间过后这里会成为一个光滑的墨绿色玄武岩深坑,在雨季中蓄起水,变成一个漂亮的新生湖泊。然而现在,这里是下着黑雨的灼热地狱。
一切只花了六十秒钟。
第一次发射
德国巴登-符腾堡州 康斯坦茨大学办公室
布兰登·巴塞罗缪感觉到某些事情正在发生。屏幕上的倒计时已经归零,保密终端没有更新信息,老人等待了十分钟,忍不住点击鼠标接通匡提科的分析师,发出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没有回应。
他抓起手机准备拨给FBI总部,这时计算机发出嘀嘀的蜂鸣声,红色的倒计时数字重置为十个小时,屏幕被锁死了,一行文字浮现:“准备接入白宫紧急会议,安全协议生效。”博士站起身来望向窗外,发现整栋楼的教师与学生正在被有序疏散,一架电子干扰无人机悄无声息地悬浮在树梢,为办公室窗户覆盖反激光窃听的不可见光屏障。手机失去信号,头顶灯光忽明忽暗,大楼某处响起低沉的柴油发电机运转声,技术人员已经切断楼体与外界的强、弱电联系,制造出信息世界中的绝对孤岛。
随着军事卫星天线架设完毕,横跨大西洋的保密线路接通了,屏幕锁定解除,一个视频窗口弹了出来,出现在镜头前的是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一位自命不凡的爱尔兰后裔。“请落座,先生们。”他说,“现在切换至会议模式,总统先生将主持这次紧急反恐会议。”
巴塞罗缪博士整理一下衣领坐在桌前。虚拟圆桌在屏幕上展开,美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们依次入座,博士看到FBI局长与NCAVC主任肩并肩坐在橡木桌前,背景看起来是白宫的战略情报室;国务卿、国防部长与国土安全部长坐在长桌的另一侧,总统背后的情报屏幕快速滚动着数据,在LED屏幕冷光的映衬下,这位四十九岁的美印混血总统显得脸色阴冷,如刚刚出土的石雕。
“十七分钟前,美国遭到了‘9 ·11'事件以来最严重的一起恐怖袭击,——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美国本土遭遇的最大规模袭击。”总统嘴边的法令纹如刀锋般深刻,“看视频。”
一个静谧的小镇出现在屏幕上,几秒钟后,它如乐高玩具般崩坏了,火焰升起,大地沸腾,架在山上的望远镜头在热风中剧烈地震荡起来。冲击波吹起飞石,镜头倒下了,最后一个画面是指向天空的黑红色云柱,爆炸云逐渐舒卷,如一个漆黑的微笑。
“攻击来自特里尼蒂α空间站。没错,那个万亿美元的新能源项目,我们头顶上的太阳能发电站。”总统说,“没有人员伤亡,他们攻击的是被疏散的市镇,这是一次该死的示威,先生们。”
“……以及女士。”国防部副部长补充道。她在会议系统中发布了一则简报,“激光照射持续了一分钟,按照初步估算,其威力与五千吨级增程战术核炮弹相仿。一枚核弹毁灭了城市,就像曾经的广岛,不同的是,这次我们是被轰炸的一方。”
安全事务助理点亮话筒:“总统先生,特里尼蒂公司高层依然无法取得联络,他们的技术部门声称三个特里尼蒂空间站单方面切断的通信与远程控制功能是无法恢复的,只能等待对方主动联络。另外这次发射……并非全功率运行。”
总统揉着眉心:“给我数据。”
“数据还未上传。他们似乎有所隐瞒。”
“做些什么。”
“是的,总统先生,我们的行动组已经进驻特里尼蒂公司的波士顿总部……”
“闭嘴!联络时间到了。”总统低喝道,“FBI的心理专家在场吗?”
巴塞罗缪博士按下话筒回复:“我是BAU的行为分析学顾问,先生。”
“很好,我跟他们对话,你告诉我这些兔崽子究竟想要什么,必要的时候,我会拉你加入对谈。”
视频窗口展开,一片漆黑。沉默在蔓延,喘息声清晰可闻,博士能嗅到空气中迷惑、不安、愤怒和恐惧的味道,大人物们如同刚刚被郊狼袭击的羊群,丧失行动的能力,呆滞地立在血腥味的夜色中。美国已经和平太久了,博士做了个深呼吸,喝下冷掉的咖啡。
第一位宇航员出现在屏幕中,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俄罗斯人、美国人、法国人。男人、男人和女人。戴眼镜的人,不戴眼镜的人。强壮的人,中等身材的人。黑发的人,金发的人。布兰登·巴塞罗缪紧盯画面,捕捉对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细节,试图找出三个人之间的某种关键联系。这时,俄国人首先开口了。
“是总统先生吗?你好。”左手推一推玳瑁框眼镜,别列斯托夫·肖微微点头致意,“来自特里尼蒂γ空间站的问候,先生。”
“我就算了。没心情。”金发的法国宇航员挥了挥手,闭着双眼,继续在空中盘膝慢慢旋转。
美国人笑了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敬了个似是而非的军礼:“特里尼蒂α站的里克·威廉斯向您报道,这儿很高,空气不错,要是循环装置里没有尿臊味就更好了,先生。”
总统的表情显得非常平静:“如果说错的话请打断我。二十分钟前发生在阿拉莫戈多的事情并非误射,你们在与美利坚合众国正面为敌。一位美国公民,NASA宇航员,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陆战旅上尉连长的儿子,你背叛了自己的国家、民族和父辈,小威廉斯先生,我对你感到非常失望。”
“啊,对不起,愿他老人家能够安息。”美国人轻快地回应道,“那么说说正事儿吧。刚才只是温和地说出‘你好’而已,我本来想毁掉大一点的城市,比如罗斯维尔或者拉斯克鲁塞斯,但我的中俄混血兄弟是个仁慈的家伙,他告诉我《三国演义》里有句话叫作‘先礼后兵’,打招呼的时候要带着微笑才行。瞧,没人死去,皆大欢喜。”
“你们代表谁?”总统双手交握撑起下巴,用阴沉的深灰色眼睛盯着三万六千公里外的男人。
莫甘娜背对镜头,线条柔和的肩膀起伏不停。里克·威廉斯摆摆手:“看来你们还是没搞明白。我们不代表谁,我们是特里尼蒂,三位一体。我们代表我们自己,总统先生。”
“那让我换个说法。……你们想要什么?”总统说。
“很好。”美国宇航员正色道,“九小时四十分之后我们会进行第二次发射,发射功率和照射时间都会增加,你能想象到那会产生什么结果。我们要求美国政府说服其他理事国申请召开联合国紧急特别会议,特里尼蒂将列席会议,十小时的时间用来筹备会议,我想足够了。如果紧急特别会议如期召开,我们将延缓第二次发射,否则,激光会命中一座小型城市,杀死城市中的所有人,所有鸟类、啮齿类和昆虫,对不起,还有猫和狗。我们不会提前告知将攻击哪座城市,也不接受其他任何形式的妥协。”
沉默降临。巴塞罗缪博士观察着三位宇航员的表情与动作,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没有人说话,屏幕上的总统足足静默了一分钟,特里尼蒂的宇航员们也默契地保持安静,似乎想给地球上的人们一点反应时间。
“十个小时后,美国大部分地区将进入夜晚,你们没法发动攻击!”这时副总统忍不住开口。
肖推了一推玳瑁框眼镜,做出回答:“第一点,特里尼蒂空间站位于三万六千公里处的地球静止轨道,若具有基本的中学物理知识,你就会发现我们受到地球阴影遮挡的机会微乎其微,白天和夜晚,对太阳能抛面集中器的性能没有影响;第二点,这次发射的目标选择不限于美国本土。我们的激光照射范围覆盖百分之八十五的陆地面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聚居区域。”
“所以,这不是针对美国的恐怖主义行动……你们想要更多。”总统的声音很低沉,“召开联合国大会是异想天开的想法,就算以大规模恐怖袭击作为威胁……”
里克·威廉斯打断了他:“根据联合国大会第A/RES/377(V)号决议,安全理事会遇似有威胁和平、破坏和平、侵略行为发生之时,如因常任理事国未能一致同意,而不能行使其维持国际和平及安全之主要责任,则大会应立即考虑此事,俾得向会员国提出集体办法之妥当建议,倘系破坏和平或侵略行为,俾得建议于必要时使用武力,以维持或恢复国际和平与安全。当时如属闭幕期间,大会得于接获请求后二十四小时内举行紧急特别届会。紧急特别届会之召集应由安全理事会依任何七理事国之表决请求为之,或由联合国过半数会员国请求为之。——七个理事国,听起来没那么难。”
总统猛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美国不接受任何恐怖分子的威胁!我要结束通话了,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
威廉斯微笑道:“火种已经点燃,你没法阻止火焰蔓延,总统先生。美国政府对新闻媒体的控制是徒劳的,无数人早已从社交网络上看到阿拉莫戈多毁灭的景象,我们安置的信息炸弹在发射的同时引爆,特里尼蒂项目的真实资料将逐步泄露至互联网,这个世界已经知晓我们的名字,现在,他们会意识到我们的力量。你们必须接受要求,因为那是全球性恐慌唯一的抑制剂,没错,这是一个新时代的起始,这是风暴的开端,先生们!”
“我讨厌你用百老汇腔说话。”旋转着的莫甘娜说。
“特别紧急大会召开时,请在有线电视网发布正式新闻,我们会看的。”肖说,“当然,如果你们进行无线电屏蔽的话,别忘了在联合国总部大楼楼顶摆一个二维码,我会让一支摄像头对准曼哈顿的。那么,再见。”
三位宇航员依序消失,画面重归黑暗。
视频会议立刻出现二十四个声音。所有人都在叫嚷,语音系统自动进入讨论模式,耳机里充满咒骂声和催促声,直到总统按下最高优先级的按钮,将其他人全部静音。“闭嘴!”他吼叫着,以盖过战略情报室里嘈杂的噪声,“闭嘴!……闭嘴。”重复三遍,他喘息着坐下来,用灰色眼睛扫视所有参会者,“我宣布重新启动‘太空怒火计划’。接入空军太空司令部,我要空军基地在十分钟内完成预备部署,给出详细作战方案。提高威胁预警等级,必要的时候,我会宣布美国本土进入战争状态,——这是一场战争!先生们,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十分钟后向我汇报,会议到此结束。”
“是的,总统先生。”
巴塞罗缪博士用鼠标点击结束视频对话的按钮,发觉掌心滑腻腻的全是汗水。这时一个独立对话界面弹出,总统慢慢抬起头,问:“巴塞罗缪博士,FBI对你的评价非常高。现在告诉我,这些人是疯子、妄想狂还是新纳粹?”
博士谨慎地回答道:“我正在看他们的心理测试答卷,仅从刚才的对话来看,他们不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者,行动并非偶然动机和偶发情绪驱使的。——话说回来,具有严重人格缺陷的也不可能通过NASA的筛选,先生。”
“废话。”美国总统揉搓眉心,“我现在没空听废话,博士。”
“我的观点没有变,他们的意志非常坚决。你可以赌博,但要做好一败涂地的心理准备,总统先生。”
“我父亲在暴乱时被砍成肉酱,母亲吸毒过量死在布鲁克林的小巷里,我十二岁时因为洗涤工厂的劣质洗涤剂丢掉了视力,六年前,我在大选中失败,因急性酒精中毒被送入医院切除胰脏和半个肝,只有上帝知道我一滴酒都没喝。可我还坐在这里,博士。我是美国总统,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抚摸着自己灰色的眼球,高踞长桌顶端的男人说。
距离第二次发射:九小时二十九分
俄罗斯莫斯科市卢比扬卡广场二号楼 地下八层
肖平和他的俄罗斯老伴惴惴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红色皮沙发上盖着白色绣花沙发巾,茶几上放着瓷茶壶,红漆的柜子上有金色俗气的花边装饰。从走出电梯门的那刻起,他们就有种错乱的感觉,楼道挑高的房顶、红色油漆的地板和褪色的护墙板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赫鲁晓夫时期的旧建筑就是这副模样,脚踩在水泥地板上还会发出空洞的回声,可这明明是现代的莫斯科啊。
他们被士兵们送到这里,一位戴口罩的女医生为他们检查了眼睛和耳鼓膜,为他们递了眼药水,然后端着药盘离开。肖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能隐约猜到事情跟儿子有关。老妇人投来惊恐的目光,肖平把她的手紧紧攥住,“别怕,阿佳塔,这一定是一场误会。”
这时门锁忽然“咔”的一响,两位老人同时站了起来。一位身穿白衬衣、深蓝色西装外套和黑皮鞋的斯拉夫男人出现在门口,“肖先生,斯托罗尼克娃女士,请坐。”他的脸上有一道相当惊人的伤口,看起来一颗子弹穿过腮部从鼻翼位置穿出,在嘴角留下深深的伤痕,使他面无表情的时候,都像是在微笑。
“伊万。”没等肖平开口询问,来人指指自己的胸口,“FSB(俄罗斯联邦国家安全局)。”
肖平的耳朵仍在嗡嗡作响,不知不觉提高音量:“我是俄罗斯航天功勋科学家,即使FSB也不能非法逮捕我!”
伊万瞟了他一眼,眼神中不带任何感情。他自顾自开口:
“平·肖,原籍中国山东泰安,火箭专家,二十七岁时由中国国家航天局派遣来到俄罗斯参加质子P2火箭研发工作,后成为中俄空间发展联盟驻俄罗斯特派员,三十四岁时与俄罗斯人阿佳塔·斯托罗尼克娃结婚,四十二岁加入俄罗斯国籍。”
“……对。”肖平坐直身体,“我爱中国,也热爱俄罗斯的大地。我选择留在这儿。”
“你们只有一个儿子,别列斯托夫·平·肖,中文名叫作肖,出生于莫斯科国立谢东诺夫医院,今年三十九岁。”
“不对,他……”
“我是说,离三十九岁生日还有两天。”
“对。”
“新西伯利亚国立大学毕业,功勋宇航员,中俄空间发展联盟的首席太空人,远东特里尼蒂项目第一顺位操作者。未婚。”
“对。”
“韦氏智力测试得分一百四十五。心理评估等级优秀,评语是‘非常冷静,具判断力’。”
“对。”
“但并非你们的亲生儿子。”
肖平感到阿佳塔的手颤抖起来。他望着对面的男人,伊万露出毫无表情的笑容。“对。”肖平低下头,“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有天去办事,看见路边的树上停着好多乌鸦,我过去一看,在树丫中间找到一个布包,孩子就在里面睡着。我和阿佳塔有生育困难没有孩子,就抱回家当亲儿子养。因为收养手续有问题,我找到谢东诺夫医学院的朋友办理了出生证明。他长得虽然不像我,但很巧也是蒙古人种,你们不太分辨得出来,这么多年早都忘了这码事。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亲儿子。”
“别列斯托夫知道吗?”
肖平犹豫了一下,“可能知道。这小子聪明,恐怕早就知道了,不过他没挑明,我们自然也就不提。”
伊万的灰蓝眼睛眨也不眨:“他背叛俄罗斯的事情,同中国有关吗?”
“……什么?”
两位老人同时愣住了。没给他们反应时间,伊万说:“特里尼蒂项目失控了,他和两名外国宇航员拒绝接受地面指令,发出恐怖威胁,现在FSB需要别里斯托夫个人电脑里的数据,他设下复杂的SHA-3密码,暴力破解要花去很多时间,所以,现在写下来给我。”
肖平嘴唇颤抖着:“我不知道什么密码。那孩子不可能做出背叛国家的事情!他出生在俄罗斯,身上没有一点儿我的中国血统,他是个爱国的俄罗斯联邦公民!虽然平常话不多,不出任务的时候喜欢一个人闷着,可是绝对不会做坏事!我以父亲的名义发誓!”
“不。”伊万淡淡地回应,“你在说谎。他的住宅在你们住宅的正下方,FSB的特工在你卧室地板上发现了钻孔和布线的痕迹,你最近一批试验材料里有定向拾音设备、微型摄像头、光缆和防探测装置。如果没猜错的话,你早已发现儿子叛国的事实,偷偷在屋里监视他!别列斯托夫的住宅有着完善的反侦测措施,比克里姆林宫的会议室还要严密,可他没想到父亲早就在日光灯灯罩里布下了探头。”
阿佳塔的脸色变得煞白,她抽出手来盯着肖平。一滴汗水沿着老人的鼻翼滑落,肖平慌乱道:“不不,一次航天任务结束返回地面以后,我发现他的精神显得有点不正常,决定偷偷观察他一下,后来他没事,我就把数据全部销毁了。”
伊万掏出一包寿百年香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木然地盯着他。
肖平提高声音:“他是无辜的,你们搞错了!”
“密码只有二十四位,就算是旧密码也没关系,我们能根据密匙找出编码规律,缩减计算范围。你有一分钟时间。”伊万吐出一个烟圈,因为嘴角残缺,烟圈的形状并不好看。
“我不知道什么密码。”肖平倔强地梗着脖子。
忽然间伊万的电话响了。楼道里传来无数嘈杂电子合成音,数十台手机同时响起,所有人的电话被同一个号码拨通。伊万接通电话听了几秒钟,摇了摇头,站起来:“没有时间了。把他们带过来。”
距离第二次发射:八小时二十分二十秒
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 提米蒙绿洲
八岁的查奥·阿克宁看完一集动画片,瞧瞧窗外,太阳还没落山。他在地毯上躺了一会儿,把最后一块哈尔瓦点心掰成两半,浇上蜂蜜,吃掉一块,端着另一半走上楼梯。
平坦的楼顶晾晒着彩色条纹床单和爸爸的白色长袍,查奥钻过散发清香味道的衣服,看到妈妈站在矮墙旁边,用他的玩具望远镜眺望远方。“妈妈!”他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腰,“爸爸快回家了吗?我们晚餐吃什么?”
“番茄炖羊肉好吗?”妈妈微笑着回应,从他的小托盘里拈起点心,咬了一小口,剩下的塞进查奥嘴里,“如果爸爸不回来的话,我们就去找他,在基地那家摩洛哥餐厅吃番茄炖羊肉,再给你来一大杯你最爱吃的巧克力香草冰激凌。”
“好啊好啊!”孩子笑着,“可今天所有人都没去基地,我们偷偷过去可以的吗?”
妈妈点点头:“我在等爸爸的电话,他一打电话来,我们就开车去基地。”
“那爸爸什么时候打电话来呢?”
“你瞧。”
妈妈把望远镜递给他,指向西方那座赭红色砂岩的山,山顶那些蓝色遮雨棚空荡荡。“那些观看发射的人已经下山了,他们会回到城里来,到公司总部大楼去开会。爸爸就快打电话来了,因为这个时候基地空无一人,也没人会注意我们离开提米蒙新城。”她说。
“为什么大家要回城来呢。”查奥看到许多车子正从山的方向驶向城市,临时道路上扬起金红色的烟尘。
“因为发射取消了呀。疏散命令还没有撤销,他们不能到基地去。”
“为什么发射取消了呢。”
“因为……你爸爸会告诉你的。”电话响了起来,妈妈接通电话,听了几分钟,冲小查奥点点头,“好了,出发!”
“耶!巧克力香草冰激凌!”孩子跳跃起来,一溜烟冲下楼梯,将亚麻外套披在身上,挎好帆布包,换上皮凉鞋。门外停着的雪铁龙电动汽车已经提前开启空调,点发热装置吹出轻柔的暖风,妈妈拉开车门让查奥坐在副驾驶位置,替他系好安全带:“先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就叫你的。”
“我不困!我会替妈妈指路的,我认识去基地的路!……再说你也不给我唱摇篮曲。”尽管小查奥如此保证,车子刚一驶上平坦的公路,他就在暖风和玛莲·法莫的歌声中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窗外已经一片漆黑,白色LED车灯劈开夜色,前方能隐约看见基地信号塔的红色闪光。
“咣当!”汽车碾过什么东西高高地弹起来,又重重落地,彻底驱走了查奥的睡意。他打了个呵欠,扒着座位向后望:“妈妈,是不是撞到兔子或者沙鼠了?”
妈妈的声音显得有点严厉:“别乱看,好好坐着。”
查奥缩起身子,偷偷观察外面。车灯光柱的边缘出现了两截黑漆漆的东西,查奥以为那是有人丢弃在路上的木头或者沙袋,妈妈猛烈转动方向盘,轮胎发出吱吱的呻吟声,车子画出S形曲线躲过了障碍物,小查奥转头去看,发现险些被车轮轧住的黑东西长着手和脚,如玩坏的娃娃一样摊在路上。
“妈妈……”他小声说。母亲没有回答。
前方变得明亮起来,一辆厢型车斜停在路边熊熊燃烧,有个男人跪在车门处,上半身已烧成焦炭,下半身沾满暗褐色沙子,冒着热腾腾的蒸汽。雪铁龙左侧车轮碾着路基下的粗沙,剧烈颠簸着与厢型车擦身而过,查奥惊叫一声低下头,感到火舌从玻璃上舔舐而过。“……妈妈!”他带着哭腔喊。
“别怕,马上就到基地了,爸爸在那里等我们。”紧握着方向盘的女人挤出一个微笑。电动机的嗡嗡噪声变得尖锐起来,雪铁龙轿车提高速度,将几辆着火的车子和凌乱的尸体甩在后面。基地警戒区的铁丝网出现在前方,但电动大门已经倒下,探照灯也没有工作,“咚咚!”电动车轧过铁门,两只轮胎同时被锋利的断茬划破,母亲用力控制着方向盘,车内响起刺耳蜂鸣声,那是胎压警报与ESP启动警报在工作,“嘎吱吱吱……”小车在布满浮沙的路上左右扭动,如惊慌的蛇在沙漠中高速游移,查奥用力抓紧窗子上方的拉手,闭上眼睛尖叫。
“好了好了,查尼,没事了。”一只汗津津的、冰凉的手抚摸脸颊,将查奥从歇斯底里的尖声中拯救出来。雪铁龙横在基地正门口,留下数十米长的蜿蜒的刹车痕。母亲将查奥拉下车,走向基地大门,那扇供员工日常通行的自动门只关了一半,警示系统嘀嘀作响,母亲让表情呆滞的小查奥躲在背后,自己从长风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
“……妈妈?”孩子喃喃地说。
母亲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左手拨通电话,右手平举手枪,慢慢走进大门。电话接通了,听筒里传出短促而有力的冲锋枪射击声,夹杂着男人濒死的呼喊,“佐薇!没想到护卫队这么早就回来了,搞得有点仓促,不过……”九毫米手枪射击的爆破音响了三声,“……不过已经压制住了,你们沿右侧通道进来,在中央控制室会合。……查奥还好吧?”
“他吓坏了,不过我想没事。”
母亲拽着孩子走进基地,穿过灯光幽暗的通道,不锈钢地板沾上血迹变得光滑无比,查奥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尸体旁边。仍温热的尸体身穿黑色制服,肩章上画着高昂着头的单峰驼,查奥认得这个标识,甚至能认出几个男人的脸。他们是基地保卫队的成员,法国南部沙漠保安公司的雇佣兵,爸爸的同事,曾经亲切地摸着他的头叫他“Petit Chameau(注:法语‘小骆驼’)”的叔叔们。
现在他们死了。
被爸爸杀死了。
两个人进入中央控制室的时候,最后一个敌人刚刚被击毙,一颗九毫米帕拉布鲁姆子弹掀开了他的半边头盖骨,粉红色的血顺着鼻尖滴下,这男人以怪异的姿势趴在指令席上,仿佛正在保护某个隐形的科学家。屋子中间站着十几个男人,看见孩子进来,他们纷纷收起枪支,转过身擦拭脸上的污迹与血。
“查尼!”父亲从人群中间走出来,像老鹰一样张开臂膀,“没事了,我们马上就会开启基地的自动防御系统,这里安全了。你可以像回家一样安心,等我洗漱一下,咱们去摩洛哥餐厅吃沙拉、塔吉和手抓饭好不好?”
查奥瞧着眼前陌生的男人,并不觉得这个浑身散发硝烟和鲜血味道的人是自己的爸爸。“我答应他吃番茄炖羊肉的。”母亲用手揽住孩子的肩膀,说,“还有巧克力香草冰激凌。”
“好啊,巧克力和香草一样来一杯!”父亲笑了起来,抓起查奥的手走向大厅门口,“不怕肚子痛吗?”
查奥有点躲闪地放慢步子,但还是仰起头回答:“是巧克力香草,不是巧克力和香草。……爸爸,为什么要杀人?”
“有这种口味的吗?一个冰激凌球有两种口味?”
“不是!是巧克力香草本来就在一起的口味!”
父子俩在怪异的谈话中走出门,留在控制室的男人们与屋里唯一的女人拥抱问好,“埃里克森和本牺牲了。”男人们沉痛地汇报,“还有斯宾塞,他负责守卫警戒区大门,南部沙漠公司的车队一出现他就在对讲机里做出汇报,但马上就被对方的神射手爆了头。巴蒂斯塔的肚子中了两枪,估计撑不过今晚,盖诺的腿被枪榴弹炸断了,两条腿。对方死了三十个人,因为我们抢先控制了一小部分的自动机枪,在外围占了点便宜。”
“组织不会忘记他们的。”女人说,“天上的情况怎么样?为了安全起见,我一直没有上网。”
一个耳朵被流弹撕破的男人不顾满面流血,兴奋道:“他们如约进行发射了!网络已经快爆炸了,所有人都在疯传那次攻击的视频,还没有国家公开发表声明,但他们已经成功了,这太棒了,佐薇!”
女人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手抚胸脯:“七年了,就为今天……我们去餐厅吧,今晚需要庆祝一下。”
“那么要不要按照规矩……”有人试探性开口,立刻被身边人捂住嘴巴,“你胡说什么,有孩子在啊!”
女人笑了:“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我们的孩子了。这栋建筑物已经被自然接管,我们无须再伪装文明了。同志们。”一边向外走,她一边褪去身上的风衣、绒衣、长裤和皮鞋,露出没有穿内衣的洁白胴体,最后解开束发的卡子,让红色长发垂坠下来。“……餐厅见。”
裸体女人消失在冰冷的钢铁通道中。
距离第二次发射:五小时四十七分四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β太空站控制室
莫甘娜·科蒂准备吃点东西,每当心慌意乱的时候她总想吃东西,食物能缓解紧张,尤其是在她的太空瑜伽失去作用的时候。
舱内放着一首柔和的歌,温柔的女声轻轻唱着:“Dodo,l'enfant do,l'enfant dormira bien vite.”她一边听歌,一边把一袋脱水菠菜插在料理台上,泵入五十毫升的水,飘浮在旁边,耐着性子看袋子里的绿色蔬菜一点一点地膨胀起来。咀嚼着淡而无味的菠菜,她给自己准备了一份奶酪通心粉、一小盒布丁和一袋综合果汁,“想吃巧克力香草冰激凌。”她把那些食物丢向舱底,慢悠悠地飘过去,一边瞧着脚下的地球,一边用牙咬开布丁盒。湛蓝的地球镶嵌在观察窗中央,显得遥远而寒冷,窗子旁边贴着几张照片,最显眼是三名宇航员在中国太空中心受训时的合照,照片上美国人搂着法国女人开怀大笑,别列斯托夫·肖站在旁边,望着镜头外的什么地方。
“莫甘娜。”通信屏幕亮起来,肖那张缺乏表情的脸出现在上面,“打扰你吃饭了,不过我想确认一下β站的情况。”
“还好。”法国女人瞟了一眼综合信息屏,所有数值都在绿色范围之内,“我有点累。”
肖用左手扶正眼镜,由于缺乏重力,眼镜与鼻梁的相对位置总显得有点别扭。“几分钟以前信号被切断了,我没有在电视和网络中看到官方回应,除了那些‘强烈谴责’。”他用指关节“嗒嗒”地敲击控制面板,看来在思考什么事情,“我猜美国人要赌一把了,注意安全,按计划来,莫甘娜。”
“我明白。”莫甘娜伸长手臂按下几个按钮,空间站某处传来轻微的振动,“只要你编写的自动化程序没问题,我们应该是安全的,对吧?……我只是对某些事情不太确定。”她将飞向舱壁的布丁捞回来,舀了一勺放进口中,“说点什么让我好受点的话吧,肖。”
“我对程序有信心,但并不了解对方的底牌。冷战之后美国停滞了多年的太空军备计划究竟重新部署到什么程度,没人知道。撑过这一关,我们就成功了大半,如今能做的并不多,只有祈祷。”
“我不祈祷。我是自然主义者。”莫甘娜说。
“我也不。修辞手法而已。”
“你真无趣,肖。”
“接受批评,但很难改正。”
“很难?”
“如果我们能活下来,将会有大把时间用来消磨。到时候我会尽量变得有趣一点。定时联络的时候再见,莫甘娜。”
女人用湛蓝的眼珠盯着屏幕上的黑发男人:“等一下,我……”话音未落,肖就切断了通话。“……我可能没法做到那样的事情。”她喃喃道,用颤抖的右手举起布丁,她需要食物,更需要食物里加入的镇静药剂,她的神经已经紧张得太久,如同一根绷得太紧的弦随时可能会裂断。
她吞下布丁,左手推动控制台上的手柄,屏幕上出现一片金黄的沙漠,沙漠中心的建筑闪闪发光。“你在吗?……有时候我会想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有办法补救的话,你说,还来得及吗?杀人这种事情,毕竟是无法饶恕的罪啊。”莫甘娜对遥远的画面柔声说。
当然,无人回应。
歌儿还在响着:“Dodo,l'enfant do, l'enfant dormira bientôt.”
距离第二次发射:五小时九分一秒
大西洋上空 美国空军AMC-XII远程运输机 编号60752A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面前的咖啡洒了一半。这种最新型运输机并非令人舒适的交通工具,亚音速巡航时的噪声震耳欲聋。博士坐在空荡荡的机舱里,这趟航班的乘客只有四名随行人员,加上他自己。“不要将我排除在外!”老人冲着麦克风吼着,“我说,不要将我排除在外!我明白总统决定发动攻击,但起码让我进入参谋组中,我能帮得上忙!”
耳机里传来总统安全事务助理自鸣得意的声音:“恐怕我做不到,‘太空怒火计划’的保密级别……”
“听着,我花了几个小时分析三个太空人的心理测试报告,看了肯尼迪航天中心提供的大量视频资料,现在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们!”巴塞罗缪博士用黏糊糊的手指戳着被咖啡溅湿的电脑屏幕,“告诉总统,在关键时刻做出的判断很可能是盲目的,我需要成为美国联邦政府的决策参谋!”
对面的人安静了一会儿,“总统先生同意了,你很幸运,博士,绝大多数美国人并不知道我们的太空实力,你会目睹一场高烈度而短暂的战争。”安全事务助理得意扬扬说,“一切结束之后,我们会对外发布‘太空怒火’的部分细节,宣告美利坚合众国拥有制天权,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了,不是吗?”
博士单方面中断通话。屏幕上跳出请求窗口,白宫战情室再次出现在眼前,屋里的人明显减少了,来自空军基地的远程画面占据了一半的信息窗口。一位身穿蓝色制服、头戴黑色贝雷帽的军官正在对作战计划进行最后确认,巴塞罗缪博士认出他的肩章:一位从未出现在大众视线中的四星上将。博士明白这就是美国空军太空司令部的最高指挥官,整个地球上最神秘军事力量的统帅。
“……轨道高度三万六千公里,超出大部分武器的打击范围。装备在F35E上的TLS空基反卫星导弹最大射高是二千一百公里,而地基的‘黑鼬鼠’则是一千公里,距离特里尼蒂α站还很遥远。至于地基激光反卫星系统,只能对三百公里以下的低轨道卫星产生足够威胁。”四星上将指点着轨道图讲解道,从图上看三台特里尼蒂空间站构成赤道面上的等边三角形,地球是三角形中心一个小小的圆。“……而我们大多数的攻击卫星都在四千公里以下的轨道运行,只有部分型号能够发动有效打击。最可靠的力量是运行在同步轨道的四颗‘殉道者’攻击卫星,以及三千二百公里高轨道的十四颗‘雷鹰’远程攻击卫星。两个小时前,所有的‘殉道者’与‘雷鹰’已完成系统激活及试点火,状态完好,随时可以发动攻击。如果将攻击时间延迟到二十四小时后,我还可以让五颗卫星变轨加入攻击行列。另外,一枚‘德尔塔九号’运载火箭正在运往卡纳维拉尔角的途中,它携带了十枚反卫星拦截器,能够进行三万公里以上的深空作战,不过发射准备需要两天时间,毕竟‘太空怒火’项目停滞已久……”
总统坐在桌前,双手交握遮住嘴巴:“不,我们没有二十四小时,更没有两天时间。”
“明白。作战准备已经完成,我们将动用距离最近的两颗‘殉道者’、六颗‘雷鹰’,使用SBL(天基激光器)与SBI(天基动能拦截弹)对美国上空的特里尼蒂α站发动攻击,其余力量分配给非洲上空的β站、亚洲上空的γ站。”指挥官说,“战争一瞬间就会结束,总统先生。”
总统点点头,“无线电干扰奏效了吗?”
“已经切断空间站到地面的所有通信,但三个空间站之间使用激光脉冲通信,不受地球遮挡,所以暂时无法干扰。”
“向中国和俄罗斯发出照会了吗?”
“七分钟前,已经传达给中国、俄罗斯和北约成员国。”
总统站了起来。“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对三个人的战争。不,仔细想想,以国家为对象才能称为战争,这只是一场审判。一次处刑。”他转过身,目光扫视身旁的幕僚,“白宫、五角大楼、太空司令部、美利坚合众国。无须怀疑,我们将会胜利,我不相信存在第二种可能。……上帝保佑美利坚!”
巴塞罗缪博士想要发言,但他的头像在二百寸的综合信息屏幕的角落里徒劳闪动,有几个人跟他一样在大声叫嚷,试图告诉总统什么事情,但无人理会。总统将密码钥匙插入控制台,弹开保护盖,按下了代表战争开始的红色按钮。
距离第二次发射:五小时一分三十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γ空间站两千公里外
一颗波音公司为INTELSAT(国际通信卫星组织)制造的709MP通信卫星收起太阳能板,在太空中悄然转向,使圆柱形结构的底端指向两千公里外的庞然大物。从这个角度观察,特里尼蒂γ空间站巨大的复合抛面集中器就像一堵漆黑的墙壁,遥远的视界边缘镀着一线金色阳光。
这颗“殉道者”攻击卫星已经锁定目标,激光瞄准器的光斑在特里尼蒂空间站控制室外壳部位闪烁了十万次,随着武器系统保护盖熔毁,二十四枚SB-KKA动能拦截弹显露出来。几秒钟后,“殉道者”激发了一级固体推进装药,蓝白相间的尾焰从卫星尾部喷薄而出,所有导弹悄无声息地离开母体,以一公里每秒的相对速度射向目标。紧接着,弹体上的二级推进器启动了,矢量喷射口向不同方向偏转,二十四枚导弹如花瓣般散开,化为三个攻击梯队,迅速加速到十四公里每秒的惊人速度。固体推进器很快烧蚀殆尽,余下的动能战斗部是一块一百七十公斤重的实心钨合金锥体,它击中目标时能够释放五点六吨TNT当量的能量,足够把一栋大楼从地面上抹去,当然更能轻易撕开太空站那纤薄的合金外壳。
为了尽量减少太空战产生的爆炸碎片,“殉道者”并未装备炸药武器,但除了二十四枚动能导弹之外,它还有更强大的攻击手段。攻击卫星开启所有推进器全力加速,助推焰照亮逐渐崩解的圆柱形结构体,纤细而强韧的碳纳米管绳索将飞离母体的金属部件连接起来,当加速结束时,它将化为一张直径五公里的大网,将侥幸躲过第一波攻击的目标包裹起来,拽向不可逆转的失速坠落轨道。——当然在其悲壮的名称背后还有另一重意义:太空战爆发后,美国会在必要时使用“殉道者”作为碎片收集器,防止密布在静止轨道的通信和军事卫星遭到太空垃圾波及。
动能弹飞速穿越黑暗的空间,留给特里尼蒂空间站的时间只有两分钟。
空间站控制室内,肖点亮通信系统,对两名伙伴简短说道:“这个时刻到来了,祝你们好运。”
“好运,伙计。”
“你也一样。”
γ空间站的主控电脑上运行着一个第三方程序,由肖亲自编写并利用系统漏洞植入的自主防御程序。复合抛面集中器外缘亮起一串红色信号灯,隐藏在防辐射板背后的透镜系统显露出来,像数百个窥探着深空的眼睛。主电脑花去两秒钟的时间进行逐元计算,将目标锁定,发出拦截请求。肖扶正眼镜,点触自动防御模式按钮。
直径四十厘米的光斑凝聚在第一枚动能弹上,钨合金转瞬间气化,分子向太空四散逃逸。紧接着是第二束、第三束、第四束激光,每个光斑都笼罩了一枚弹头,这是特里尼蒂太空站的陨石防御系统在高效工作。为保证抛面集中器不被小陨石和太空垃圾伤害,三个太空站都装备了激光防御系统,由主泵浦激光器提供的能量可以尽情挥霍,防御激光的能量很高,若集中射击,足够将数十吨重的物体瞬间消灭。肖所做的只是破解防御系统的目标甄别,提高响应速度和瞄准并发数,将功能单一的自我防御措施化为强大的自动化武器。
俄国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看代表目标的红点一个一个消失。另一个屏幕上,他锁定了在攻击卫星发射动能弹的同时进行变轨的中低轨道卫星。“还是露出马脚了吧,美国佬。”他低声自语,点触屏幕,发出攻击指令。
三万公里之下,一台伪装成海事通信卫星的“雷鹰”攻击卫星正从特里尼蒂γ空间站的投影点附近掠过,它刚刚瞄准目标,即将激活化学氧碘激光器发动攻击。这种化学激光短时间照射的强度不足以熔化空间站的防辐射外壳,但能够烧毁所有裸露在外的镜头、探测器乃至所有电子设备。若集合多台“雷鹰”集中照射,则完全有可能凿穿空间站的外层防护。
可这没来得及发生。来自特里尼蒂的激光束率先降临,脆弱的卫星立刻失去功能,接着化为青烟。同一时间,附近的其他几台“雷鹰”也被光斑笼罩,激光在太空传播几乎没有衰减,特里尼蒂的力量没有任何人造物体可以抗衡。
这时二十四枚动能弹已被全部清除,屏幕上却多出密密麻麻的红色标记,那是“殉道者”大网的上千个金属节点。肖陷入短暂的犹豫,从他的角度没办法判断这些目标究竟是什么东西,那既可能是集束炸弹,也可能是金属诱饵。目标飞行的速度较慢,他在三十秒钟后做出决定:攻击!
一百束激光同时射击,那些来自攻击卫星的金属板、曲轴、电机和导轨被高温气化,大网却没有破碎,碳纳米管绳索在应力拉扯下猛然收紧,网开始旋转,如某种海底生物般摇曳着扑来。肖按下按钮,开始第二次、第三次射击,每次射击都只让屏幕上的红点减少一部分,那些目标却纠缠交错得愈加紧密,密度不断提高,最终凝聚在一起化为一个红色斑点。
“……糟!”俄国人猛然醒悟那可能是什么东西,也明白以每次一百个目标的攻击频率,已经来不及将对方消灭。他没时间重新输入指令进行大规模照射,所能做只有冲着通信频道里大吼一声:“是网!不要射击那张网!否则……”
“轰!”
收缩成一团的卫星残骸与太空站控制舱发生猛烈撞击,如同炮弹般击中舱壁的是相对速度八公里每秒、总重量一万五千吨的沉重钢铁。
距离第二次发射:四小时三十分
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特里尼蒂α地面站
一支由四辆黑色雪佛兰SUV组成的车队沿着五十四号公路南下,车门上有金色三角形的公司纹章,尽管不到下午四点,车队还是得打开大灯照亮道路。前方出现临时检查站,车队减速停止在横杆前,头车玻璃缓缓降下,一名美军士兵向穿着黑西装的中年驾驶员敬礼:“前面是临时军事管制区,禁止通行,先生。”
“我是国土安全部紧急事务总署副署长查尔斯·唐,这是我的证件。”驾驶员摘下墨镜,展开钱包出示工作证和徽章,“我旁边的人是特里尼蒂公司应急处置小组的负责人,我们接到命令前往特里尼蒂α地面站执行紧急任务,你可以向华盛顿核实,士兵。现在。”
那名美军上士检查证件后交还,开始用对讲机联系上级。查尔斯·唐活动一下脖颈,通过后视镜观察后方。天空是铅灰色的,一束巨大而缓慢膨胀着的烟柱占据整个视野,从这个角度看不到燃烧的阿拉莫戈多小镇,却依然能从温热、干燥、带着焦煳味道的空气感觉到火焰的威力。
“真可怕。”身旁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说,他的帽子上也有金色的三角形标识。
“谁说不是呢。”查尔斯应道,他点触车辆中控屏切换到电视模式,CNN新闻台正在播放罗马教宗的演说画面。站在梵蒂冈圣伯多禄大殿面向广场的阳台上,教宗语速缓慢地说道:“耶稣对他们说:‘光在你们中间还有不多的时候,应当趁着有光行走,免得黑暗临到你们;那在黑暗里行走的,不知道往何处去。你们应当趁着有光,信从这光,使你们成为光明之子。’……这是启示,你们应该看到启示。”
戴帽子的男人说:“你知道我不太相信宗教。”
“我也是。”国土安全部官员切换频道,CBS电视台在播放民间天文爱好者刚刚拍摄到的画面:繁星灿烂的背景中有一片深邃的黑暗,几条弧形亮线勾勒出特里尼蒂太空站的轮廓,微小火花在黑暗中不断迸现。新闻主持人说:“我们看不清细节,但相信我,有些事情正在上面发生。五分钟前密歇根大学太空科研计划的带头人之一格林菲尔德教授答应接受记者采访,现在我们进行连线……”
这时美军士官回到雪佛兰SUV旁边,立正敬礼:“没问题了,长官,前面可能很危险,请注意安全。”
“谢谢。可是从第四纪开始人类就时刻生存在危险当中,不是吗?危险让我们变得强大,士兵。”查尔斯冲他点头致谢,升起玻璃。
士兵挥舞手臂,横杆抬起,四辆SUV通过哨卡后加速向前行驶,很快消失在烟雾弥漫的荒原。士官望着南方,觉得这位在昏暗光线中戴着墨镜的联邦官员是个怪人,但身份核实没有问题,国土安全部给予这支车队最高的通行权限,——无论他们究竟要去特里尼蒂基地干什么。
距离第二次发射:四小时十九分十九秒
大西洋上空 美国空军AMC-XII远程运输机 编号60752A
耳机中响起运输机驾驶员的声音:“我们将于四个小时后降落在西汉普顿的弗朗西斯. S.嘉伯雷斯基机场。一号储藏柜中有作战口粮,以及足够的咖啡、香烟和口香糖,请您自便,长官。”
巴塞罗缪博士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储藏柜前,取出一盒麦克纽杜机制雪茄拆开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喷出浓浓的烟雾。在总统的怒火平息之前他什么都做不了,不得不找个有害健康的方式来打发时间,即使医生说他的身体除了有机蔬菜之外什么都接受不了。幸好那位暴怒的大人物已经停止砸东西,白宫战略情报室安静下来,只剩紧急信息提醒的单调蜂鸣声。
“说点什么。”总统坐在桌旁,胸膛起伏不定,左手抚摸着自己的右眼球。
他面前的众议院议长整张脸涨得通红,“我说过了!特里尼蒂空间‘太阳能计划’当年确实是我带头推动的,议案能够通过,是我们的一场大胜……但谁能预料到这样的情况出现!我知道特里尼蒂美国公司总裁和副总裁在哪儿,那个南方暴发户带着长头发的怪胎逃回新墨西哥去了,他的私人飞机应该就在圣塔菲机场!”
总统用指甲轻轻刮着假眼球表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刺耳噪声,“说点什么,除了推卸责任的话之外。”
议长抓起桌上唯一完好的玻璃杯,一口气喝下整杯矿泉水,“听着,我承认特里尼蒂计划的一些细节是你不知道的,但那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要想让空间太阳能开发法案通过,必须跟少数党作出妥协,你知道那些能源巨鳄圈养的政客有多难对付!……是的,特里尼蒂计划的最大发电量是对外公开值的八倍,满负荷运行的话,一台特里尼蒂α太空站就能承担起整个北美大陆的供电任务……”
“滚出去。”总统挥了挥手。议长将涌到嘴边的咒骂强行咽下,转身大踏步离开,开门时差点被一张摔坏的椅子绊倒。
信息屏幕里,太空司令部长官垂手肃立,他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组织起第二波有效攻击,而“太空怒火计划”没有任何一种装备能完美突破太阳能电站强大的主动防御系统。“如果代号‘丁克’的天基电磁炮项目没有在三年前中止的话……”他谨慎选择着用词,“……第四期计划中的SNPC(天基中性粒子集束武器)也能够奏效!洛克希德·马丁公司正在对试验中的中性粒子炮做出作战效能评估,我想……”
“给我接通中国和俄罗斯。”总统打断了他,站起来走到信息屏幕前,挥手关闭太空司令部的远程画面,整理一下凌乱的领带结。
“是的,长官。”
专线电话拨往大洋彼岸,两国领导人很快同意了可视电话请求。无须客套,总统明白对方早已从无数个情报管道了解到事情真相,发生在太空中的战争只持续了五分钟,但足以震惊世界上每一个有空间观测能力的国家。
“不明智的行为,但这次我们不会谴责。”中国的领导人说,“共享情报,这很重要。”
美国总统说:“情报?我会尽我所能。美国会很快发动第二次攻击,现在到了展现太空战能力的时刻,明哲保身的政治哲学不适用了,他们在威胁整个地球,全人类!我要求中国和俄罗斯与美国太空军协同作战,共同发动攻击,彻底摧毁三个特里尼蒂太空站。”
俄罗斯总理板着脸:“失败是你们的愚蠢导致的,俄罗斯不会步美国的后尘,我们的太空力量会在合适的时候出击。”
“火箭军早已进入作战状态,中国太空军已经准备就绪。但直至此时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什么,我猜贵国有些线索。”中国领导人说。
“联合国大会!我会共享视频。他们没有对你们提出同样的要求吗?这些疯子想要召开联合国特别紧急大会。”
俄罗斯总理问:“以什么身份,联合国观察员?”
“我不知道。这个要求太过荒谬,我不会考虑它的可行性。”
中国领导人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小的时候,我爷爷经常对我说一句话。他说,娃呀,你做啥都不能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知道这句俗语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说,豆腐刚出锅,烫,你着急往嘴里一搁,就把嘴唇和舌头给烫坏了。你要等着,等豆腐外面变凉了,里面还热乎着,这时候吃,才好吃,又不烫。”
美国总统脸色阴沉着:“你的意思是?”
“中国不会主动出击,因为时机并未成熟。第二次发射是个未知数,中国会等到发射之后再做出决定。”
“什么?你们纵容恐怖分子……”
“如果美国发动你所说的第二次攻击,中国会全力加以配合。我保证。”中国领导人说,“如果你们剩余的攻击卫星还够用的话。”说完这席话之后,中国单方面终止了对话。
俄罗斯总理则不留情面地回绝了:“现在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太空军备,不必跟在任何国家的屁股后面。再见。”
美国总统站在那儿,手止不住轻轻颤抖,显示心中的愤怒已经到达极点。这时巴塞罗缪博士终于能抢占信息频道,大声说出他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我是布兰登·巴塞罗缪,总统先生,我们还有另一种可行的方法,那就是心理战!只要发布联合国紧急会议的消息,对方就会同我们联系,我会使用心理暗示瓦解对方的战斗意志,使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产生裂痕,乃至瓦解这个小小的三人联盟!我需要一个投影屏幕,用来播放插有暗示性颜色与形状的画面,另外在通话中插入暗示性混音的白噪声,我会根据三个人的行为分析学特征制定方案……”
“我正在想同样的事情,博士。”这次总统终于有所回应,但指令却下达给另一个部门,“杜克,让FBI开始对美国宇航员里克·威廉斯父母的讯问,找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不惜任何代价!”
“总统先生!”巴塞罗缪博士大声叫嚷着。
无人聆听。
距离第二次发射:一小时五十九分七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β太空站控制室
“受损修复情况?”
“……百分之七十五点四。”
“复合抛面集中器的工作效能?”
“百分之九十九点八五。”
“很好,将指向K34-D03的雷达转移到L07-D03角度。”
“已断开连接,工程机器人正在向坐标移动。”
“另外,要保证通信。”
“指令不明确。”
“我是说别让通信中断!”
“指令不明确。”
“……保障与其他特里尼蒂太空站间的激光通信线路!把所有试图靠近通信路径的人造物体击毁,这样说明白点了吗?”
“已设置警戒区域。”
“蠢货!”
“指令不明确。”
莫甘娜一边烦躁地跟主控电脑斗嘴,一边用敲打键盘将备用摄像头连接至系统中,不久之前的战斗中,β太空站的火控系统漏算了一枚远程攻击卫星,那时两枚分处不同轨道的美国攻击卫星恰巧运动到同一坐标,太空站的激光打击消灭了高轨道的卫星,紧接着遭到低轨道卫星的攻击。一束化学激光穿越三万四千公里的距离,聚焦在太空站底部,顷刻间烧坏了β站指向地球方向的摄像镜头、主无线电发射器和相控阵雷达。底部设备舱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爆炸,一些金属碎片被冲击波推动击中抛面集中器,在庞大曲面上开了数十个小小的破洞。
作为胜利的代价,这根本不算什么。战斗结束后肖与里克·威廉斯很快发来平安的信息,同时互相告诫:直至联合国紧急大会召开之前,危机状态都未解除,现在要尽快修理受损部件,提防可能到来的下一波攻势。美国人难得一脸严肃地说:“中国还没出手,要小心!我猜中国才是拥有世界上最强太空军事力量的国家,当我们喝着啤酒、敲电脑、设计攻击卫星图纸的时候,中国人早就用扳手和螺丝刀造出宇宙战舰来了!”当时莫甘娜勉强笑了笑,肖则没说什么,他的画面背景相当阴暗,看起来照明设备出了点问题。不过出于三个人之间的默契,莫甘娜与里克并未追问他γ空间站的损伤情况。
提示音“嘀嘀”作响,备用镜头连接成功,遥远的蓝色星球出现在显示屏上,莫甘娜推动控制拨杆,地球在眼前不断放大。坐标为原点的情况下,镜头指向空间站的地面投影点:北非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的沙漠地带。沙漠上空没有云层覆盖,但民用级别设备拍摄的画面开始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到特里尼蒂β地面站中央的十字基准线。
“能提高清晰度吗?”
“正在进行快速插值运算。”
画面变得稍稍清楚,现在能分辨出圆形的激光接收矩阵、长方形的变电装置和月牙形的基地主建筑群。莫甘娜用指尖抚摸屏幕,“再提高一些!要到能看清人脸的程度,……可以吗?”
“无法完成。”
“能跟基地建立联系吗?使用预设的保密线路。”
“无法完成。无线电信号受到阻塞干扰。”
“如果……我对β地面发动攻击,可以精确到什么程度?”
“指令不明确。”
“……蠢货!”
莫甘娜·科蒂愤怒地关闭了语音识别系统。她做了十二组腹式呼吸法与相应的庞达收束法,不停地原地旋转,试着让自己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瑜伽和冥想没起到什么作用,她冲到食品柜前吞下大把药片,把苦涩的药片咯嘣咯嘣地嚼碎。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她对自己说,目光投向舷窗旁边的几张照片,胸口不断起伏,“没什么的,莫甘娜。很快就能结束了。”
距离第二次发射:十分五秒
美国纽约西汉普顿 弗朗西斯. S .嘉伯雷斯基机场
夜幕已笼罩美国东海岸。AMC运输机的涡喷发动机声音震耳欲聋,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戴上黑色便帽、裹紧大衣走出机舱,通过舷梯来到地面。前来迎接的FBI高级看起来已经等待多时,他伸手与老人相握,“我不知道你为何特别要求降落在纽约,而不是华盛顿,博士。”这名光头的大块头探员脸上挤出微笑:“总统在白宫等你,不过命令并不是强制性的。车辆已经准备完毕,如果你需要亲自驾驶的话,这是钥匙、通行证和手枪……”
“不,你来开车,我们去曼哈顿。”
“我会通知长岛和纽约警察局开辟特别通道。具体地址是?”
“第一大道与东四十二街路口。”
两人钻进未曾熄火的黑色GMC牌汽车,高级探员驾车驶向机场外,博士在后排皱了皱眉头,驾驶员没有系上安全带,这是外勤探员的习惯,他们认为逃离车辆和快速拔枪比交通安全更重要——糟糕的习惯。
“我见过你一面,博士,在兰利的紧急事态处理课程上。”探员说,“对很多人来说,你是个很神奇的人。”
“你不这么认为吗?”老人随口应付着,打开笔记本,看着上面的红色倒计时数字。十分钟之后,恐怖分子宣称的第二次攻击将在地球某处降临,而现在美国政府什么都没做,电视新闻里民间阴谋论分子、宗教狂和二流科幻作家在大放厥词,政府没有泄露恐怖威胁的详情,每个人都在猜测,这简直是一场虚假信息的狂欢。阿拉莫戈多毁灭视频的点击量已经超过三亿次,FOX宣称视频是假的,还找出棱镜项目的技术专家逐帧分析,收视率一时飙升至首位。一个名为“夸特尼蒂(Quaternity,四位一体)”的半宗教组织刚成立五个小时,就吸引了三百万信徒加入。
探员把窗户降下一条小缝,一边点燃嘴里的香烟,一边单手转动方向盘驶上快速路:“不,我是说,我不像其他人一样迷信。很多人会把你的书摆在床头当《圣经》一样崇拜,‘行为分析说旧约’,这挺滑稽不是吗,博士?”
“科学的极致是哲学,哲学的极致是宗教。这是一位物理学家说过的话。”巴塞罗缪博士打开三位宇航员的简历,再一次浏览起来。莫甘娜·科蒂,三十五岁,出生于法国罗讷河口省港口小镇拉西约塔,幼年时去电影院看了一场有关外太空的纪录片,从此立志成为太空人。其后毕业于拉西约塔卢米埃尔纪念中学,法国国立高等航空太空学院地球信息科学专业硕士,欧洲图卢兹宇航中心特殊培训计划第二十期优秀学员,执行“未来号”宇宙空间站任务三次,月球探索任务一次,评价优秀。素食主义者(不抗拒奶制品),业余马拉松选手,丧偶,前夫是英国人,从事国际贸易工作,不坚定的环保主义者。
街上警灯闪烁,警察为FBI的GMC牌汽车开辟出一条通道,任黑色SUV开着警示灯呼啸而过。“所以我们去联合国总部做什么,博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白宫还是在华盛顿,没搬家呢。”探员从后视镜里瞅着后座的客人。
老人摘下眼镜揉揉眉心:“去等着事情发生,探员。事态已经不可避免,联合国紧急特别大会一定会召开,我没必要到白宫去,因为总统会亲自过来。”他望着窗外,深夜纽约街头依然人流不减,人们怀揣梦想从全世界每一个角落跋涉至此,追寻着仅存在于美国电影里的美国梦。电视和网络里的新闻并不重要,社会像极了铁轨上笨重的货运火车,就算轨道被洪水淹没、刹车开始锁死车轮,还是能靠庞大的惯性继续前进。或许真到了世界毁灭的那一天,人们惦记的还是即将到账的年终奖金和街角烘焙店每天限量一百个的巧克力甜甜圈吧。
“所以,你不仅是圣人,还是预言家。”探员吹了声口哨。
“你对我是否有什么成见?”博士忍不住问。
探员报以含义模糊的微笑:“不不,无意冒犯。我老爹是宾州兰开斯特人,他经常跟我说,下巴留着大胡子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又守旧,又冷漠。”
“这话最好别让阿米绪人(注:恪守《圣经》教义著称的美国宗教派别,拒绝现代科技,已婚男子下颌蓄须)听见。”
“借你吉言,我老爹可不怕,他死得很光荣,博士。”
距离第二次发射:十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β太空站控制室
“没有通信,没有信号。联合国总部大楼楼顶没有图形文字或二维码。他们果然没做到。……里克,我们真的要做吗?”
“没错,就是现在,莫甘娜。”
“……我知道了。”
第二次发射
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 特里尼蒂β地面站
查奥·阿克宁小心翼翼地咀嚼着羊肉。基地里有两家餐厅,一家提供自助餐,另一家售卖摩洛哥风味的菜肴,厨师早在二十小时前就已离开基地,但冷藏在冰箱里的番茄炖羊肉稍一加热就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这是小查奥最喜欢的菜,以前每次跟随爸爸来到基地,都能吃到手抓饭、炖羊肉和冰激凌。
可此时他感觉像在咀嚼一块油脂浸泡的软木,嘴里感觉不出滋味,滑腻的口感让他想要呕吐。现在并非吃晚饭的时间。他来到基地已经整整八个小时,此时餐厅钟表的时针指向凌晨四点。八小时前查奥已经吃过一顿晚饭,跟陌生的父亲、母亲与几十个陌生男人一起,所有人都裸着身体,男孩把视线投向桌面,不敢抬起头看那些红棕色的胸毛和黑乎乎的下体。
吃完饭他在公共休息室打了个盹,然后被枪声惊醒。一支军队在进攻基地,很快被自动机枪和藏在围墙后面的狙击手打退,查奥迷迷糊糊听到大人们在讨论:“下一波会有重武器吗?政府军应该还不会出动,但南部沙漠保安公司会动用阿尔及尔总部的坦克车。”
“那些老掉牙的T-90S吗?保安公司手头没有主动反应装甲,我用RPG就能打穿它!”
“不用担心,调动大型运载车把装甲部队运到这里,起码要花上十八个小时。到那时候增员就到了,再说天上的家伙们应该也搞定了一切。”
“那个孩子……”
“总之,先看这一次发射的结果吧,如果他们集结在提米蒙,那就一举两得了……”
查奥又睡了过去。今天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以至于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如同午睡醒来之后即将忘却的梦。在一段浅而疲惫的睡眠之后,他再次被唤醒,裸体的父亲站在旁边轻轻拍打他的脑袋:“来吧,查尼,我们去吃点夜宵,然后看个好玩的东西。”
“……我想睡觉,爸爸。”孩子坐起来嘟哝着。
“你不想看烟花吗?比国庆节更漂亮的烟花啊。”裸体的男人笑笑,拽着他走向摩洛哥餐厅。查奥踉跄向前,看父亲身上结实的肌肉随步伐晃动,好几处狰狞的伤疤嵌在背上,如眼睛般盯着他。他忍不住问:“爸爸,你们为什么不穿衣服啊。”
“因为衣服是没必要的东西。”男人回答,“1962年美国出版了一本书,叫作《寂静的春天》,作者叫作蕾切尔·卡逊。在她之前,没有人想过如果人类继续破坏自然的话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本书告诉我们,假如人类自认为万物之灵,不知节制地攫取一切,很快留给我们的就是一个没有鸟、蜜蜂和蝴蝶的荒芜世界。我们的组织在一九六三年成立,最初只是个小小的非营利组织,经过百年的发展,现在成为这个地球上最有力量的环保团体之一。”
查奥想了想,说:“我还是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穿衣服。”
“啊哈,就要说到这里了。人最初是自然的一分子,但现在成为自然的敌人,我们需要解放自我回归自然,衣服、汽车、楼房、抽水马桶、电动剃须刀,都是在破坏自然的基础上制造出来的,我们使用的每一度电,就有五分之四是靠燃烧千百万年前的树木遗骸而产生,地球正在崩溃,查尼,我们的母亲地球正在死亡。这一切必须得到纠正。”
“不穿衣服就能让地球活下去吗?”
“没有这么简单,但这是个好的出发点。”
“那么……我也要脱掉衣服吗,爸爸?”
“不,你不用。”男人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你不是组织的成员。因为你的母亲……”
这句话只说了半截。他们走进餐厅,坐下来吃番茄炖羊肉和冰激凌,那些男人们在喝马斯卡拉产的白葡萄酒,地上丢满了空瓶子,他们的口音千奇百怪,很多人不说法语,查奥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母亲坐在男人当中,毫不在意地展示自己的胸部和大腿,查奥对此感觉羞愧,可不知为什么,这八个小时内母亲没有跟自己说一句话。这让他感觉很害怕,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妈妈生气了。
“时间快到了,同志们。”忽然父亲站起来,用叉子敲敲酒杯吸引大家的视线,他指着墙上的大显示屏,屏幕一片漆黑,看不出在播映什么。“还有十秒钟,准备好看烟花了吗,同志们?”
“是的,阿克宁同志。”男人们纷纷倒满酒杯,紧盯屏幕。
几秒钟后,屏幕忽然亮了。像一个小小的花骨朵在夜里缓缓绽放,一团橙色的光出现了,面积和亮度不断增长,光团外围缠绕流动的粉红色线条,像是围绕花朵飞舞的流萤。“乌拉!”有人带头喊着,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人们大口灌下白葡萄酒,用古怪的语言叫嚷。
查奥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瞧着那团光晕越来越亮,变得几乎无法直视,一条旋转的红线向上生长,仿佛花蕊向天空喷出血液。忽然基地外响起猛烈的风声,房子晃动起来,酒瓶在地板上弹跳,大家却早有准备地抓紧各自的酒杯,发出热烈欢呼。“爸爸……”查奥惊恐地叫着,猛然发现父亲满脸癫狂的神色,下体因兴奋而充血,看起来完全是个陌生的男人。
孩子忽然弯下腰呕吐起来,将羊肉与冰激凌喷向地板。他将夜宵和晚饭都吐了出去,然后痛苦地干呕着,没有人注意到他,人们在光芒绚烂的屏幕前跳起舞来,有人举起冲锋枪向天花板“砰砰”射击。不知过了多久,查奥终于直起身子,用纸巾擦净嘴巴,他看到屏幕上的光晕已经缩小了,化为一团暗红色忽明忽暗的火,空气中多了一种焦煳的味道。
“查尼啊,你看到了吗。”父亲叫着,眼神望着墙壁外面的某个地方,“这就是人类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比谁都希望重建秩序,保护自然,可若不经过惩戒,人类又怎能懂得其中的道理呢……”
孩子僵硬地转过身,看到母亲被一群裸体男人围在中央,发出快乐与痛苦并存的尖叫声。“……爸爸,妈妈……”他站在狂欢的餐厅中央喃喃自语,屏幕上如木炭般发红发亮的,是被特里尼蒂β天空站一分钟激光照射所毁灭的提米蒙。
千年历史的绿洲,因特里尼蒂项目而重新繁荣的小镇,拥有美丽红色砂岩旧城墙和繁华新居住区的沙漠城市,三万六千人的家。一分钟三十秒的时间。提米蒙带着三万六千名沉睡的居民,安静地消失于世界地图。
第二次发射后十五分钟
美国纽约曼哈顿 联合国总部大楼
提米蒙被毁灭后的八分钟,第一段视频被发布在阿尔及利亚的社交网络上,随后星火燎原般传遍世界。拍摄视频的是特里尼蒂β地面站的一名高级工程师,当时他在提米蒙小镇七公里外砂岩山上的观察站执勤,激光击中提米蒙的时候,他掏出手机记录了将近八十秒钟的画面,将视频传上网络,紧接着被高热的冲击波吹下悬崖。
“真主啊!”视频的末尾他用阿拉伯语疯狂喊叫着,声音被呼啸的热浪所掩盖,电视台根据口型推断出工程师的最后遗言:
大难,大难是什么?你怎能知道大难是什么?在那日,众人将似分散的飞蛾,山岳将似疏松的采绒。至于善功的分量较重者,将在满意的生活中;至于善功的分量较轻者,他的归宿是深坑。你怎能知道深坑里有什么?
有烈火!
文字在滔天烈焰的画面上流动,这是布兰登·巴塞罗缪看过最震撼人心的视频片段。深夜的联合国总部大楼一层接待厅人头攒动,但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抬起头观看壁挂电视中反复播放的视频,电话铃声丁零作响,办事员摘下听筒,电话那边响起同样的背景音,那是激光毁灭城市的滚滚雷鸣。
“巴塞罗缪博士。我听过您的名字。”这时一位四十岁年纪的女士轻触博士的手臂,让他从灾难的画面中暂时解脱,“我是美国常驻联合国代表黛米·怀特,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叫我布兰登。”老人摘下帽子,满怀感激地与对方握手,“这真是一场灾难。我是白宫紧急反恐小组的成员,我猜总统应该向你发出了提请召开联合国紧急特别会议的要求,关于会议的必要性,各常任理事国应该已有共识,会议召开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以美国代表团成员的身份率先入场,做一些准备工作。”
美国代表面露疑色:“特别会议?目前我还没有接到白宫的通知。”
“很快,怀特小姐。总统先生会做出正确的判断的。”
仿佛为了验证巴塞罗缪博士的预测,黛米·怀特的手机适时响了起来,她接通电话,听对面说了几句,然后通过指纹验证签署了一份电子文件。“您说得没错,博士,跟我来吧。”点点头,她递给老人一张临时出入卡,带他通过安全检查走向电梯,“总统和智囊团正在赶来的路上,您可以到秘书处大楼十七层稍作休息,173B房间的保密等级是最高的,请放心使用网络。”
“谢谢。”
“另外,等您的随从经过身份检查,会有人带领他与您会合。”
“随从?”
巴塞罗缪博士转过头,看送自己到达这里的那位光头FBI高级探员站在哨岗外,用那种略带嘲讽的古怪眼神盯着自己。“……当然,谢谢。”
屋门关闭,黛米·怀特急匆匆离去,老人坐在沙发上扫视房间,屋子有二十平方米左右,透过大落地窗可以俯瞰静静流淌的纽约东河。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信息终端,大量的新消息开始快速滚动,一则信息以红色字体标注:根据欧洲新能源共同体的观测,袭击阿尔及利亚提米蒙的激光束持续了九十四秒钟,释放了零点九至一万二千吨TNT当量的能量,大约相当于一九四五年降落在广岛的热核炸弹当量的一半。
另一条蓝色信息带有FBI最高保密级别的标签,老人轻轻点击,一个视频窗口弹出:在灯光明亮的审讯室里,一个老妇人斜靠在椅子上,看起来已经失去意识,数据显示她的心跳已非常微弱;隔壁另一间审讯室内,FBI的刑讯人员将一名中年男子的头颅固定在牵引架上,开启瞳孔激光投影仪,这种眼底投影能在短时间内向刑讯对象灌输大量符号化信息,在自白剂的帮助下迅速瓦解犯人的理智与心理防线,如同往密闭的玻璃瓶里大量灌水,靠冗余信息把想要获得的答案给挤出来。巴塞罗缪认出这个表情错乱、口吐白沫的男人,他是特里尼蒂美国公司总裁,一个依靠美国南部页岩油和天然气发家的能源巨头,也是在化石能源储量出现衰竭势头的时候,第一个跳出来支持空间“太阳能计划”的人。
“可悲!”博士关闭了视频窗口。忽然间画面静止了,一切操作被锁定,终端转入视频会议模式,总统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中央,从画面背景判断他应该在防弹车上,从华盛顿前往纽约的途中。
三位宇航员的图像依次浮现,肖的太空舱灯光暗淡,本人依旧严肃不语,里克·威廉斯还是挂着微笑,莫甘娜·科蒂依旧转着圈。
这次美国总统率先开口:“我下令中止无线电干扰,主动与你们联络。我对发生在阿尔及利亚的事件感到非常遗憾,你们不仅惹怒了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甚至决意与全世界为敌。”
美国宇航员轻松地回应:“我感同身受,长官。一方面,你因为浪费了纳税人的上千亿美元而压力沉重,这肯定是越战以来美国军事史上最大的挫败;一方面,我们毁掉的是非洲的某个三万人口的小镇,而不是迈阿密,不是波士顿,不是洛杉矶,不是休斯顿卢普区的印度人聚居地。如果有下次竞选的话……”
“里克!”莫甘娜忍不住出言提醒。
“啊,抱歉。说正题,我们在等着好消息呢,长官。”
总统沉默了二十秒钟,恰到好处的二十秒钟,然后说:“美国作为常任理事国提出了召开会议的请求,等待其他国家和联合国秘书处的回应。”
里克·威廉斯笑了起来:“谢谢,真是个好消息!接下来请别开启无线电干扰了,我们要在电视里看到这个消息。从现在开始,你们要通报紧急会议筹备的进度,我会开启两个小时的倒计时,每次进度更新,倒计时表都会重置,若没有最新消息,两个小时一到,第三次打击就会降临在地球上某个繁华的地方——这次可不会是小城市了,长官。”
“你是手握枪支的婴儿,孩子。”美国总统的表情忽然松弛下来,“你不知道在开一个多大的玩笑。后悔永远是来得及的,我可以签署总统令保证你们三人的安全。一艘‘海王星’飞船很快将进入同步转移轨道,你们可以乘坐飞船回到地球。欢迎会是不会有了,起码我能保证没人会向你们掷西红柿。”
“呵呵。”威廉斯咧嘴一笑,“真好笑,长官。那么就这样了,下次联络再见,别忘记倒计时。你们还有什么补充吗,伙计们?”
莫甘娜背对镜头摇了摇头,沉默的肖率先关闭了摄像头。三名宇航员的图像依次消失。
总统坐在舒适的皮座位上,用指甲“嗒嗒”地敲打着手中的屏幕,灰色的眼球里看不出多少愤怒,“问问中国人在干什么。问问俄罗斯人在干什么,还有欧洲人。”他说,“搞清楚他们有没有收到特里尼蒂的联络,给我一份阿尔及利亚事件的简报,让FBI从那几名罪犯身上弄出点有用的东西来,通知太空司令部调集空间力量,命令第二、第三、第五、第六、第七舰队警戒,战略核潜艇进入战备巡航状态。……另外谁能告诉我特里尼蒂地面站是什么情况?
做点有用的事情吧!”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一小时三十一分五十九秒
俄罗斯莫斯科市卢比扬卡广场二号楼 地下八层
肖平坐在冰冷的不锈钢椅子上,束缚带将他的身体牢牢捆住。伊万捋起他的袖子,用压脉带勒紧他的手腕,从旁边的冷藏柜里端出一个托盘放在桌上,撕开一次性注射器的包装,折断一个安瓿瓶,吸满淡蓝色的注射液,弹一弹针头排出空气,把针管里的液体注入肖平的静脉。
“针管里装的是什么?”肖平抬起头。
伊万丢掉注射器,慢慢放下卷起的衣袖:“针管里的是DLS,一种尚在试验阶段的神经元激活药品,与治疗抑郁症的多巴胺、拉莫三嗪功效类似,只是功效更强。药物会在五分钟后生效,你可能会感觉恶心、头晕、眼花,那是正常的副作用,因为从神经末梢传来的电信号被放大了。接下来,我会给你戴上头盔。”说着话,他伸手从空中拉下来一个半球形的银色头盔,“这个设备内部有三万根光纤维探针,它们会穿透你的头盖骨,截取大脑的神经电信号。到时候,我会将问题转化为光电信号传进大脑,你的大脑会自动调动海马体的记忆,产生相应的答案——并不需要你的同意。”
老人低下头想了想,说:“即使我不愿意,还是会说出秘密,对吗?”
伊万回答:“这就是俄罗斯的技术实力,位于世界前列的神经接口技术。”
“这种技术没有用于临床医学,也就是说,它有很大的缺陷。”
“你很聪明。”伊万承认道,“即使在FSB,这种手段也是禁止使用的。神经探针会造成不可修复的脑部损伤,特别是对海马体的深度探测。运气好的话,你会失去一些记忆,或者丢掉嗅觉、味觉、视觉;运气不好的话,会死。”他搬一把椅子坐在对面,从衣兜里取出一个绿色针筒,“还有四分钟时间,而写出密码只需要十秒钟。这是神经元抑制药物,能够抵消DLS的功效,在脑血管的DLS浓度达到峰值之前注射,随时有效。”
肖平感觉到冰凉的液体在血管里奔涌,眼前的一切开始放大,放大,自己的声音变得非常遥远:“我就想问问我的阿佳塔被带到哪儿去了。她是一个勤劳善良的好母亲,一位好妻子,虽然有语言障碍,身体也不太好……请别让她受到伤害。”
“她很好。等事情一结束,你们就可以回家,FSB会为你们申请一枚为祖国服务勋章。”
“……好。”
肖平张口喘气,觉得自己吸气的声音大得像火箭发动机。“……我没有其他的问题想问,只好奇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儿子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活动一下身体,问道。
“半个小时前,他屠杀了非洲一座城市里的三万名无辜群众。”伊万木然地盯着他,“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为什么?”
“等到破解了他的电脑就能知道为什么了。我对恐怖分子的想法并不好奇。”
“我儿子没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了。麻烦把我的手腕解开,我把密码写给你。”
伊万残缺的嘴角抽动一下。“很好。”他取出纸和笔放在桌上,“你知道在我面前耍花招是没有用的,在紧急事态之下,祖国赋予我们最高级的自我处置权限,你的任何动作都会被视作威胁。我能用一百种办法杀死你,在一瞬间。”他走过来解除椅子上的束缚带,将纸和笔往前推了推。
肖平苦笑着活动活动手腕,拿起钢笔写字,他已看不清眼前的世界,心跳犹如雷鸣在耳边奏响,白炽灯亮得如同一轮太阳,“就这样吧。还有最后一件事情必须告诉你,有关我儿子的叛国行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为听清他的话,伊万保持着警觉凑近一些,听老人喃喃自语:“……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我是俄罗斯联邦航天局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的功勋科学家,我知道自己隐瞒了有害祖国的秘密。我有罪。可另一方面,作为我那个小兔崽子的爹,肖三十九年的父亲,从他拉青屎的时候瞅着他慢慢长大的人,我敢说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儿子。我俩说话不多,有时候就着孩儿他娘包的俄国饺子喝几杯伏特加,喝多了才能敞开来聊,我给他递根烟,他给我斟个酒,说几句话,就什么都懂了。我老肖没什么出息,搞了一辈子火箭燃料研究,我儿子比我争气多了,我和阿佳塔最骄傲的就是有这么个孩子,亲儿子。就算见了阎王,我也不相信我儿子是恐怖分子,是杀人魔王,他要做啥,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就知道他不是坏人,他干不出坏事儿来。……死也不相信!”
伊万吃了一惊。这时肖平猛地挥出右拳,伊万立刻向后跃出躲避,手已握住怀中格拉齐手枪的枪柄,却发现老人是朝自己发动攻击。“噗”的一声闷响,肖平打中自己的上腹部,痛苦地弓起身体,腿上尚未解开的束缚带“吱吱”作响。
“你……”发问声尚未出口,伊万的视野被红光充满。他看到椅子上的老人化为一支剧烈燃烧的蜡烛,赤红烈焰从口鼻和耳朵中喷出,转瞬间席卷整个房间。痛苦只持续了几秒钟,人体来不及碳化就燃烧殆尽,火焰舔舐着钢铁的冷藏柜和水泥墙壁,让房间层层剥落。
藏在肖平工程师肝脏后面的是一个三百五十毫升的玻璃胶囊,里面分两格存储着液态肼与过氧化氢,当脆弱的玻璃外壳破碎,强极性化合物肼与强氧化剂过氧化氢混合,产生出高热的火焰。油状、剧毒的肼是一种已经被淘汰的液体火箭发动机燃料,而火箭发动机,是他最熟悉的领域。
自从发现儿子的秘密,他就趁胆囊手术的机会,让莫斯科国立谢东诺夫医院那位生死之交的医生朋友将玻璃胶囊植入自己体内。稍大的冲击力就会让脆弱的玻璃胶囊破碎,这位在良心与爱子之情间左右挣扎的父亲带着体内剧毒的火箭燃料,度过了危险而痛苦的十年。每逢日落便会袭来的腹痛时刻提醒他,是秉承对祖国的信念回归秩序,还是凭借父子之情做出一厢情愿的判断,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他所能做的,只有如此。
他是俄罗斯人,也是个中国人,当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捡到的弃婴成长为那样的怪物,肖平决定成为一个罪人。东正教的罪,儒家思想的罪,无论从哪个概念上,他都只能烧尽自己,作为对万千牺牲者的赔礼。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五十七分二十三秒
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特里尼蒂α地面站
夜色中四辆雪佛兰SUV组成的编队掠过一丛一米多高的牧豆树。刹车灯亮起,车队停止在特里尼蒂地面站银亮的围墙前,牧豆树下的沙漠角蜥观察到了这几个移动物体,它简单的大脑将目标判断为食谱范围之外的东西,于是不再关心,它更忧心的是体温问题。夜已经深了,空气却依然炎热,它在白天积蓄的体温迟迟不能散去,这显然对健康有害。今天反常的气候令角蜥感觉烦躁,它挪动身体,尽量把自己埋进凉爽的沙土之中。
“我们计划了那么多方案,一个也没用上。”戴墨镜的男人开门下车,向同伴抱怨,“美国政府果然是悠闲太久了,居然没有人对特里尼蒂地面基地加以控制,县警、陆战队、FBI、国土安全部,没有人。”
副驾驶席戴鸭舌帽的人应道:“到现在为止,原试射计划所发布的疏散令仍然起效,很多救援阿拉莫戈多的消防车都被拦在警戒线外面。——话说回来,消防队去了也没什么可做,除非他们想在岩浆上烤棉花糖。”
“好主意。岩浆烤热狗听起来也不错。”查尔斯·唐摘下墨镜,在门禁系统上刷卡,并进行虹膜验证。门开了,他跳上车,将SUV一直开到基地主楼前,使用同样的方式打开建筑物的滑动门。后面的车子跳下十几名身穿蓝色工装的男人,“按计划来吧,把工蜂放出去,恢复自动武器系统,接管发电站,刘会告诉你们该怎么做。”他布置道。
戴鸭舌帽的男人丢掉帽子,打了个响指:“很简单,给每栋建筑断电,按顺序打开备用电源,剩下的我来搞定。”这位亚洲人扎着一头黑色的小脏辫,看起来有点嬉皮,但作为特里尼蒂美国公司副总裁、首席技术官、能源集团顾问,没人敢轻视乾坤·刘的意见。
雪佛兰SUV后备厢开启,四架侦察无人机嗡嗡起飞,人们四散进入基地,查尔斯与刘乾坤通过电梯到达主楼地下二层,在灯光明亮的主控制室里坐下来,分享一瓶哥顿牌杜松子酒。查尔斯喝下一口酒,敲一敲桌面,“特里尼蒂总裁被逮捕了,还有里克·威廉斯的母亲,FBI不会轻饶他们的。”
刘乾坤满不在乎:“不外乎自白剂那一套。这些人能够吐露的信息不值一提,而且他们——当然还有我们所有人——的意识深处埋设了心理炸弹,一旦超过某个刺激阈值,炸弹‘嘭’地爆炸,人会瞬间陷入深度睡眠,直到催眠他们埋设炸弹的那个人亲自将催眠解除。”
查尔斯摆弄着墨镜,“你说整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少?做到这一步,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百分之百,或者零。笨蛋才相信概率,哥们儿。”刘乾坤嘴里咬着一次性纸杯,噼啪地敲打着键盘,“对了,把电视机打开,时间差不多了。看完这一段我就带人到圣塔菲去,应该刚刚好。”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五分四十八秒
美国纽约曼哈顿 联合国总部大楼
联合国大会厅的一千八百个席位已经坐满,更多的人还想挤进门来,秘书处工作人员在极力劝阻。以常驻联合国代表黛米·怀特为首的美国代表团占据了第一排的六个席位,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也在代表团中,美国总统和紧急应对小组成员则在秘书处大楼十七层通过视频直播观看会议。由于是仓促召开的紧急特别会议,各国元首并未列席,美国总统出于姿态问题放弃了亲自出席的想法。
联合国秘书长戴克斯·三浦宣布会议开始。这位日裔加拿大人一个小时前刚刚结束对古巴的访问回到纽约,他按照《联合国宪章》条款,宣布由过半数安理会理事国发起的联大紧急特别会议即刻召开。会议开始之前,秘书长要求美国分享相关情报,因为大多数与会国家对特里尼蒂事件并不了解。经过总统授权,黛米·怀特在大会厅的投影屏幕上播放了特里尼蒂太空站同美国政府通信的影像资料,——当然,有关美国总统发言的部分做了些技术处理。
会议厅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在拨打电话,二层平台的各媒体驻联合国记者冲向美国代表驻地想搞到原始视频资料。混乱持续了很久,直到美国人关闭无线电干扰,向特里尼蒂太空站发出通信请求。太空站很快做出回应,三位宇航员的面孔出现在高悬金色地球橄榄枝徽标的联合国会议厅中,特里尼蒂履行了诺言,倒数计时被重置为两个小时。
由于本届联合国大会的主席、副主席暂时未能到场,主席台上只坐着秘书长三浦一个人,他面对镜头发言:“我是戴克斯·三浦,这里是联合国总部联大会议厅。联合国紧急特别大会应约召开,但你们要了解到,并非联合国屈从于恐怖主义威胁,而是安理会理事国认为有必要与你们正式对话,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
身穿轻便宇航服的美国宇航员微笑道:“很高兴能够与全世界交流。我是里克·威廉斯,现在代表特里尼蒂发言,首先我们需要一个平等对话的身份,如果身上挂着恐怖分子的标签,就没法进行一场友好的谈话吧?麻烦看看你的右手边,先生。”
三浦望向自己的右边。主席台侧面是几排坐席,那是联合国特别观察员席位。“……联合国观察员有权在大会发言,这点没有错,但以你们的立场,即使是以组织身份加入……”
“不,不是组织,而是实体。特里尼蒂正式申请以主权身份成为联合国观察员。”
三浦愣住了,会议厅响起嗡嗡议论声。联合国的观察员席位有六十多个,其中大部分是国家联盟、经济共同体等国际组织,而实体主权只有五个:马耳他骑士团、红十字会、红十字会与红新月会联合会、各国议会联盟和国际奥委会。至于以国家主权担任观察员的,只有梵蒂冈和巴勒斯坦。
美国代表黛米·怀特大声道:“这是对《联合国宪章》的亵渎!美国无法容忍恐怖分子在联合国大会的无礼行为!”
会场里响起肖那平静低沉的声音:“这是沟通的基本条件,我们不想威胁任何人,先前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换取平等的对话条件。对于那些必要的牺牲,我们感觉非常抱歉。”
“将这些刽子手从太空逮捕送上断头台!”阿尔及利亚代表站起来挥舞拳头,“他们谋杀了三万名阿尔及利亚人与三千名法国人,其中包括两千多个孩子!”
“请肃静。”秘书长三浦开始维持秩序,“请肃静。宇航员先生们……根据章程,无法草率授予观察员身份,我建议先就特里尼蒂太空站对地球的威胁一事进行讨论。”
里克·威廉斯说道:“《联合国宪章》可没对常驻观察员身份的认定进行规定,只赋予观察员在联合国大会发言与发起投票的权利而已。一直以来观察员身份审核是依照惯例进行的,这并不是拖延的借口吧,秘书长阁下。”
“但你们只是三名太空太阳能电站的宇航员,并不具有主体性。”
“很好,这正是我们要在全世界面前声明的事情哪。”
美国宇航员举起一个塑料盒子,盒子上用马克笔潦草写着“票箱”二字,他向镜头展示盒子是空的,盖上盒盖,然后将一张小纸片沿缝隙塞进去。特里尼蒂太空β站的莫甘娜·科蒂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不过她使用的是一个装曲奇饼的小铁盒。肖安静地面对镜头,没做什么。
“现在开始计票,麻烦大家监督。”美国宇航员笑嘻嘻地打开盒子,展开那张对折的纸,纸上写着一行字:特里尼蒂应该成为独立国家吗?请标记“是”或“否”。下面写着“是”的地方打了个对钩。同样,莫甘娜盒中的纸也钩选了“是”。
里克·威廉斯清清嗓子,对联合国大会厅里的两千人和厅外的七十亿人说:“公投已经结束,投票率百分之六十六点六六,得票率百分之百,我们在此正式宣布以特里尼蒂α站、β站、γ站构成的太空领土为独立主权国家,命名为特里尼蒂共和国。我们愿意在平等、和平、友好的基础上与其他国家建立关系,进行经济领域的深层次合作,要知道,我们国家的太阳能资源……”
联合国秘书长戴克斯·三浦忍不住打断了里克的话,尽管明知这是不礼貌的行为,“抱歉,威廉斯先生。这是一个玩笑吗?”
里克笑道:“不,你刚刚目睹了一个新国家的诞生,秘书长阁下。——肖,该你了。”
肖用右手推一推玳瑁框眼镜,举起一张纸,开始沉静地诵读《特里尼蒂独立宣言》:“今日我们在此宣布独立,特里尼蒂全体国民发出一致的声音。我们来自美洲、亚洲和欧洲,继承了东西方文明有关民主、和平、宽恕和奋进的美德,也因世界的狭窄、自闭、短视与懒惰而苦恼。站在更高的角度观察世界,我们发现在三万六千公里的轨道上不存在世俗纷争,每个人都能保持尊严。
我们是特里尼蒂,一个民主的、多民族的、平等的国家,我们秉承地球之子的权利与义务,珍爱人类的永恒家园,保持与所有友善国家的商业、文化、教育、医疗等方面交流合作,为地球的安全、稳定、繁荣做出贡献。
我们遵从国际法原则,对所有平等主权国家报以善意,并期待各国家的支持与友谊。我们保证为地球提供清洁而高效的太阳能电力,帮助联合国安理会维护地区性与全球性的和平。
我们是特里尼蒂,地球之外的三人国家。今日我们在此宣布独立,此事项明确具体且不可撤销,应受法律约束,且受法律保护。——特里尼蒂共和国,国民肖、里克·威廉斯、莫甘娜·科蒂,共同签署。
你好,世界。”(注:Hello, World。在屏幕上输出Hello,world是每一种计算机编程语言中最基本、最简单的程序,亦通常是初学者所编写的第一个程序。它还可以用来确定该语言的编译器、程序开发环境,以及运行环境是否已经安装妥当。)
同步翻译器将每一句话送进人们耳中,肖结束诵读后,大厅内出现长达一分钟的沉默,每个国家的代表都在思考这则宣言背后的意义,许多人下意识低头看腕上手表,因为这个时刻注定被写入每一本历史书中。
打破沉默的是中国代表,“你们不具有建国的条件。”这位精神矍铄的老者站了起来,“你们在玩弄国家这个概念!国家是拥有共享领土和政府的、拥有共同语言、文化和历史的人民群体,你们拥有基本的政治学概念吗?”
做出回答的依然是美国宇航员。“国家的三个要素是领土、人民和政治权力,特里尼蒂拥有全部要素,我们拥有自己的领土——虽然实际上跟土地没什么关系——和领空,有三个热爱祖国的国民,有全世界最完善的民主制度,而且我可以保证我们会尽快搞一部宪法出来。”
“抗议!”英国代表站起来,“根据一九六七年生效的《外太空公约》第三条‘不得据为己有原则’,任何国家或个人不得通过提出主权要求,使用、占领或以其他任何方式把外太空据为己有。你们在太空中所宣称的领土是无效的!”
里克咧嘴一笑:“抗议驳回,律师先生!特里尼蒂的领土可不在太空,而是三个空间站所覆盖的物理范围。根据国际空间法,人造空间物体的控制权和管辖权归属于注册国,也就是说三个特里尼蒂太空站分别属于美国、俄罗斯和法国领土,我们通过和平政变的方式改变了领土归属权而已。还有问题吗?下一个。”
秘书长三浦说:“你们是希望联合国大会就特里尼蒂建国问题进行投票吗?”
“你真是令人意外地缺乏常识呢,阁下。”里克用手指指脚下的蔚蓝地球,“联合国大会怎么能干扰主权建立呢,就算特里尼蒂建国不符合国际法,也要海牙国际法庭审判才能认定。现在,我们只想以主权观察员的身份在联合国紧急特别大会发言而已。”
在一片骚动声中,秘书长与副秘书长、几位常任理事国代表短暂沟通了几句,接着做出决定:“好,特里尼蒂作为主权团体获得了本次紧急特别会议的观察员身份,会议结束时身份即随之撤销。我需要提醒的是,你们有发言权和提议权,但没有投票权。”
“谢谢!”里克敬了个不太严肃的礼,笑嘻嘻地说,“我们不会发起投票的,因为街上的小鬼都知道联合国大会的决议是没有强制执行力的,只有安理会决议具有强制力。现在让我们开始对话吧。……莫甘娜,你要接棒吗?”
特里尼蒂β站的女宇航员犹豫地点了点头。“按下发射按钮毁灭提米蒙绿洲的是我。杀死三万人的是我。”她垂下睫毛,轻轻咬着牙,“我有罪。但若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杀死更多人。如果你们和我一样从三万六千公里之外看地球,就会发现地球其实小得可怜,如果谋杀蚂蚁算有罪的话,你们人人都是魔鬼!特里尼蒂想要的,其实非常简单……”
她的话引起一片哗然,许多人站起来大声咒骂并向投影屏幕投掷鞋子,秘书长徒劳地敲着小槌。这个时候,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收到了一条保密信息,他开启笔记本的视网膜投影模式,只有本人看得到的信息浮现在眼前:“观测到三十二个人造星体异动,根据已确定的卫星资料,是中国与俄罗斯的攻击卫星发动攻击!另探测到十二枚导弹突破大气层的红外信号,据分析是中国华北、东北、西南三个导弹基地发射的‘东风49改’反卫星弹道导弹,NMD系统分析东风导弹的弹道不会重入大气层,已解除锁定。”
博士吃了一惊,转身看旁边,中国与俄罗斯代表也在责骂特里尼蒂的激愤人群当中,看不出表情有什么异样。他点击“东风49改”的链接,阅读详细说明:“‘东风49改’由‘东风49’战略弹道导弹增加三级助推器改装而成,是目前已知地基反卫星装备中唯一能威胁到两万公里以上轨道的武器,试射记录两万四千公里,预测最高攻击范围四万公里,战斗部载荷八百公斤,常规弹头装备六十颗高爆子母弹,核弹头总当量四十五万吨,受《公约》限制未列装。”
老人抬起头,仿佛透过联合国会议厅的穹顶,看到三万六千公里之外的深空即将盛开的金色焰火。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一小时四十九分一秒(重置后)
俄罗斯莫斯科市卢比扬卡广场二号楼 地下八层
屋门开启,浓烟滚滚中冲入几个头戴防毒面具的士兵,他们将防毒面具扣在阿佳塔头上,架起老妇人向外冲去。楼宇里烟雾弥漫,干粉灭火器的白灰撒满地面,阿佳塔的挣扎毫无用处。士兵们拥着她登上一辆汽车,车子在宽阔的地下通道中行驶了十几分钟,经过几重戒备森严的大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出现在眼前,这里的地面铺设着灰色耐磨树脂,LED自发光墙壁散发柔和的白光,军人和白大褂的技术人员匆忙来去,等阿佳塔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一间四壁纯白的屋子里面,对面站着一位威仪的俄罗斯中将。
“我只有一个问题。”大胡子的中将端正地站着,“就目前掌握的资料无法解释别列斯托夫行动的动机,我们找到的诸多线索都是假消息,他与境外恐怖势力、宗教极端组织并没有什么关联,也找不到与中国方面的联系。阿佳塔,告诉我,如果别列斯托夫是出于自身原因犯下反人类的罪行,那么,那个原因是什么?”
老妇人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中将没有说什么。他做了个手势,房间的三面墙壁变得透明,阿佳塔惊愕地环顾四周,发觉相邻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地板也在逐渐消失,她正坐在一个庞大空间中央的玻璃盒子里面,数以百计的信息终端上面,无数显示屏上流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信息。她望向其中一个屏幕,伺服系统捕捉到她的视线,将显示屏上的画面投射到小屋墙壁上,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出现在眼前,风雪迎面扑来,让阿佳塔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屏幕上的坐标老妇人看不懂,不过下面有文字滚动:中西伯利亚高原萨彦岭蒙库萨尔德克山,海拔三千四百五十米,气温零下十九摄氏度,特里尼蒂γ地面站。
中将做个手势,画面旋转起来,山顶正八角形的银色建筑物在风雪中矗立,一条蜿蜒的道路沿着山脊深入谷底,但中间大片山脊崩塌了,如同折断的巨龙脊梁。“几个小时前侵入特里尼蒂地面站的恐怖分子炸断了唯一的道路,拒绝通话,但没有损坏输电设施。”中将说。
阿佳塔惊慌地站起来,望向另一个方向。墙壁忽然变得漆黑,璀璨星空在眼前铺展开来,爆炸的光芒照得人眼睛发花。中将说:“俄罗斯的太空力量正与中国太空军联合发动攻击,这是全世界太空战的主要战斗力了,从目前来看战况并不乐观。”
老妇人跌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一个布满仪器的庞大实验室浮现在天花板,“以罗蒙诺索夫超级计算机为首,十二台超级计算机组成的并联计算系统正在破解别列斯托夫个人电脑的密码,我们已经破解出一部分文件,但关键文件使用了更复杂的加密算法,即使以国内最强的演算能力,运气好的话起码还要两个小时才能得到结果,运气不好的话……可能要花上几天时间。”中将说,“您看到了。整个国家为了一个人而陷入紧急状态,祖国正在面临严峻的考验。而那个人,就是别列斯托夫,您的儿子。我不奢求什么情报,只想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为什么?”
眼泪从阿佳塔脸上滴落,她用衣袖揩着眼泪,嘴巴一开一合,尽管发不出声音,口型识别系统还是自动翻译出她想说的话:“我真的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儿子是这样可怕的人。他从小就很自闭,不可能跟人说出交心的话,记得他高中毕业时第一回喝酒喝多了,回家就吐了,不肯睡,哭着说世界不公平,无论何时也是富人欺负穷人,强者欺负弱者,人和人就要分等级。我知道他有两位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其中一个是巴基斯坦技术专家的孩子,一直受到新纳粹集团的欺凌,后来自杀了。另一位好友性格也很奇怪,长大后当了医生,但一直说世界毁灭什么的话题……我儿子并非坏人,他只是极度地希望世界的公平……”
“平等?”中将倾听着老人的哭诉,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仅仅是为了这个幼稚的理由?”
几十朵小小的花儿同时绽放在星空,屋里的光线亮了又暗了,中将知道那是中国方面的五颗“东风49改”释放的分导弹头遭到了激光拦截。这次攻击的导弹和自杀卫星全部被特里尼蒂太空站的防御激光击毁,与此前美国人尝试的结果完全相同,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饱和攻击,同一时刻有超过二百枚制导弹头、动能武器和自杀卫星集中在同一片空域。但画面上那片黑色阴影巍然不动,只有武器自爆的光芒不断闪烁,特里尼蒂太空站像雄踞于人类头顶的奥林匹斯宫殿,用雷电轻描淡写地击溃美国、俄罗斯和中国暗自经营数十年、各自引以为豪的太空力量。
与此同时,爆炸产生的碎片已经击毁了六十颗静止轨道通信卫星和更多的低轨道卫星,灾难性的连锁反应正在发生,全球卫星通信能力已经锐减了百分之五十,频段还在一个接一个地减少中。
站在俄罗斯联邦战略通信情报指挥中心里,中将明白现在并不是审讯相关人士的时候,旁边房间里的总统、总理和总参谋长正急切地寻找着第二套方案,能够在危机中拯救祖国的最后方案。可他依然没有动,站在那里听着阿佳塔的絮絮自语,与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四十分十一秒(重置后)
美国新墨西哥州圣塔菲市 州政府大楼
两辆黑色雪佛兰SUV停在西班牙风格的四层建筑物门口,灯光熄灭,发动机却还在嗡嗡作响。夜色中平凡无奇的砖红色建筑物就是新墨西哥州州政府大楼,此时已接近午夜零点,大厅只有一名睡眼惺忪的保安。戴鸭舌帽的男人向他打了个招呼,带着六名特里尼蒂员工乘电梯到达四层,推开州长办公室的门。新墨西哥州州长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电视,一双大脚高高翘在桌上,“……是你?”看见来客的样貌,州长收回腿站了起来,伸手表示迎接。
刘乾坤摘掉鸭舌帽,甩一甩小辫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子对面:“瞧,终于到了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我没想到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州长走到小酒吧桌前,给自己和来客各倒了一杯威士忌,“Jim Beam,不加冰。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刘乾坤跷起二郎腿,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接过酒喝了一口:“好,我很冷静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州长整理一下领带结,显得有点犹豫:“我不确定……现在联合国会议还没开完,他们也还没宣布那件事情。”
“很快,很快。”刘乾坤说,“我让人在四层会议室架好直播设备和卫星天线,随时可以开始直播。另外你在旁边屋子埋伏了几名保安,这样很不好哦,信任是合作的第一前提,你要与特里尼蒂彼此信任才对。”
“砰、砰!”几声轻响后,秘书室传来沉重的倒地声。州长面色还是很镇定,端起酒杯摇晃着金黄色的酒液:“抱歉,那是程序配备而已。从几年前竞选的时候起我就对特里尼蒂非常信赖,相信未来我们还可以良好地合作下去。”
刘乾坤笑道:“当然,你要付出的非常少,只是在电视前露个面而已,我用CG可以做到同样的事情,但你明天的公开演讲也很重要。毕竟是个新的开始呢,干杯。”
“干杯。”
两人喝下杯中酒,一齐转头看电视,NBC电视台正在直播联合国紧急特别大会,当然,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电视台都在播放同样的画面,从一个多小时前开始。
距离可能的第三次发射:二十五分一秒(重置后)
美国纽约曼哈顿 联合国总部大楼
中国与俄罗斯毫无征兆的突袭使得通信中断了近一个小时。特里尼蒂的影像突然消失,这让联合国大会厅陷入一阵混乱,技术人员找不出原因,直到二十多分钟后中国代表团公开发表这次太空军事行动的情报,当然,中国人先抛出来的是美国太空军进攻失败的画面。与会的一百九十四个会员国震惊地发现美国、中国、俄罗斯拥有强大的太空军事力量,但无法谴责这三个国家违反《外太空条约》,因为这些太空军事力量在很短的时间内被特里尼蒂所毁灭。
特里尼蒂太空站的激光防御系统无懈可击,只有几束俄罗斯卫星发射的化学激光击中太空站,暂时损坏了特里尼蒂的通信系统。里克·威廉斯传来一段嬉皮笑脸的视频,说三个人都毫发无伤,很快就可以修复损伤恢复全面通信,“全地球无耻的人们,待会儿见。”
在愤怒、屈辱而无计可施的半个小时之后,大会厅再次安静下来,投影屏幕上出现三位宇航员的脸。秘书长三浦开门见山地问:“特里尼蒂,你们究竟想要什么?刚才联大已经达成协议,在进行对话期间不会再有国家对你们发动攻击,贵方可以放心。”
“我们想要的很多,也很少。”美国宇航员说,“莫,你先来。”
莫甘娜做了个深呼吸,拿出一份讲稿念道:“你们正在毁掉地球,化石能源马上就要枯竭,可没人承认这一点,能源巨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边宣称石油储量还够用一百年,一边用物理和化学方法把地壳更深处的原油挤出来,尽管明知这会造成地壳塌陷、地震和海啸。美国花十五年的时间就开采完了境内的页岩油和页岩气,采用的高压分段压裂技术对地质结构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可所有的报告书都对此避而不谈。
“你们四处兴建损害生态环境的水电站,把风力发电机修满高原,任凭风电攫取季风的能量,一点一点地改变着大气环流的形态,你们一面盖起核电站,一面把核废料沉向海底。空间太阳能发电,特里尼蒂项目毫无疑问是整个人类的希望,但看看你们手上的资料,里面写了什么?特里尼蒂空间太阳能电站的装机容量可满足全球用电量的百分之十五……谎话连篇!特里尼蒂项目是新能源与传统能源巨头的一场博弈,是妥协的畸形产物,设计太空站图纸的几位科学家知道真相,但他们一个接一个死于‘意外’,复合抛面集中器的光效率被人为修改了,在所有资料中,特里尼蒂的发电量都被降低到标准的八分之一。若不是在太空站主控电脑中发现并破解了原始设计文件,我们也不会得知这个秘密……没错,他们想让特里尼蒂在低负荷状态下长期运行,适度地替代传统能源的发电量,直到他们把地壳中仅剩的石油换成美元为止。
“是的,特里尼蒂能够为全球提供电力!地球可以获得绝对清洁而高效的太阳能,不必付出环境与资源的代价!我要求地球停止其他各种发电方式,由特里尼蒂供给太阳能电力。”
混乱的风暴再度升起,里克·威廉斯没有等待骚动平息,继续说道:“你们的好牌用完了,所以不得不听我们的话,对吧?中国人的导弹很可怕,一定把美国人吓了一跳。那么我接着说下去:莫甘娜是一位可敬的环保主义者,我可不是。我不太在乎环境什么的,毕竟人类才是地球的主宰,改造自然是我们的生活方式。——我是个非常胆小的人,你瞧,就算在太空站里,我也要以地球为方向找到合适的姿势才能睡得着,毕竟我们从猴子开始在地球上住了几百万年,绝对离不开这个蓝色的大水球呢。
“我是个太空人,这可不是什么美国梦的体现,我其实最怕太空了。应该说,我最怕的是外星人,我相信外星人,所以害怕它们,怕它们像乔治·威尔斯的《世界大战》一样来到地球消灭我们;怕它们像《独立日》一样征服我们;像《第九区》一样污染我们;像《三体》一样控制我们。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仔细想想,这比新纳粹主义者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还要现实!
“在电池没电之前,‘旅行者一号’已经飞了两百多亿公里,它还会一直飞下去,直到变成一堆废铁,或者被该死的外星人找到!你们是否想到,从能够使用无线电的时代开始地球一直在向外发射‘来找我吧,来找我吧’的无线电信号,这些信号已经形成了一个直径一百光年的大泡泡,不停地扩大,不停地扩大!疯狂科学家们开始用强大的射电望远镜向其他恒星发射信号,无数人每天使用个人电脑分析数据搜寻外星人可能存在的证据。地外文明,该死的地外文明!
“你们大可以叫我‘人类沙文主义者’,我热爱人类,热爱这美好的且唯一的地球,不愿任何遥远太空的虫子来打扰人类在美好且唯一的地球上的生活。我要求地球立刻停止任何太空探测活动,不再发射探测器和射电电波,专注于科技进步与经济发展,要知道,对于这么区区几十亿人来说,地球就足够了!”
喧哗声浪几乎冲破了联大会议厅的穹顶,秘书长三浦“咚咚”地敲着小槌,画面中央的肖右手推推玳瑁框眼镜,缓缓开口:“我对‘国家’这个概念厌恶透顶,我是俄罗斯人,但从基因序列上来说我应当是中国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人,因为从没见过我的生身父母。
“没错,国家是强加于身上的枷锁,生活在国家中的大多数人既不与你发生联系,也不需要被你爱、憎恨、给予和掠夺。对我来说,平等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希望这是家庭之间的平等,关系群体之间的平等,创造力意义上的平等,也就是说,我要创造出一种新的社会结构,重新分配地球上的重要资源。
“在第一个阶段,我要求消除国家结构,以技术集团为核心,按照地域特征分化出独立城邦。城市文明应该是独立的、自由的,而在最重要的能源——电力——由特里尼蒂独家供给的前提下,技术应当成为城邦文明之间的等价交换物。城邦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经济行为依托于技术发现;城邦内臣民的地位是平等的,不再有集权者和被专制者,人人都是城邦技术集合体的组成部分。国家解散之后,军队将成为独立城邦,一个基地、一支舰队、一群坦克,军队城邦将以军事实力为交换物,向全世界城邦出售安全保证。
“联合国将以崭新的形式运行,负责统筹全世界城邦,维持全球经济平稳,而世界范围内的和平将由特里尼蒂来保证,特里尼蒂的激光炮将降落在所有发动侵略战争、反对特里尼蒂及城邦制度的区域,我想这二十多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特里尼蒂的军事实力。
以上,就是特里尼蒂对地球上所有国家发出的宣言。如果能够摒弃老旧的观念,放开怀抱迎接新生事物,我们相信在特里尼蒂保护下的地球一定会变成一个更好的地方,获得一个更文明、更安全、更先进、更幸福的未来。
这是最后一次倒计时归零,我们将进行第三次发射、第四次发射、第五次发射,……直到地球交出令人满意的答卷为止。再见,世界。”
挤满两千人的联合国会堂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
这时,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正在奋力挤出人群,为了穿过人墙离开会议厅,他不得不抡起手提电脑打晕了两个大喊大叫的印度人,跌跌撞撞地冲出大厅。两分钟后,他出现在秘书处大楼十七层,总统正在等他。
“请坐,博士。”总统在圆桌那头抬起头来,用空洞的神情望着他。博士悚然一惊,尽量不去看总统手中灰蓝的玻璃眼球,他坐下来打开电脑,转过屏幕向圆桌旁的小组成员展示:“这是我的分析结果,总统先生。事到如今,进行心理战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但还有尝试的价值。如果允许的话,我现在就着手准备,只要在通信中加入必要的……”
“不,另一件事。”美国总统将眼球用力塞回眼眶,转动着一对灰色眼睛扫视副总统、国防部长等一众大人物,最后视线落在博士身上,“告诉我,在只能杀死一个人的前提下,杀掉三个人当中的哪个才能让特里尼蒂整体崩溃?”
巴塞罗缪博士愣住了,“为什么是一个人?”
“答案,博士,答案。”总统重复道。
国防部长出言解释:“我们刚刚得知还有最后的手段,能够确保毁灭三个特里尼蒂空间站中的一个,虽然消灭美国本土上空的α站是看似最合理的选择,但NASA专家说剩余的两个空间站可以使用光压作为推动力完成变轨,在变轨后继续威胁美国本土,因为两个空间站就能覆盖地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居住范围。因此,我们迫切需要你的建议。”
老人思忖片刻,“三个人组成的小团体要形成稳固结构,其中一定有一位主要人格担任领袖角色,就是我们常说的头狼。如果将领袖杀死,会对整个团体造成毁灭性打击,从属人格的判断力、行动力将严重下降,甚至走向心理崩溃。……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和观察,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些判断,总统先生。”
他望着屏幕上的三张相片。黑发的别列斯托夫·平·肖戴着玳瑁框眼镜,表情冷漠。金发的莫甘娜·科蒂有着小麦般的肤色,总是面带微笑。亚麻色头发的里克·威廉斯咧嘴大笑,牙齿闪亮。俄国人,法国人,美国人。男人,女人,男人。
“是他。”巴塞罗缪的手指落在其中一张脸孔上,“如果只能杀死一个人的话,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距离第三次发射:一小时五十分十四秒
地球——月球拉格朗日点L1,距离地球三十二点三万公里
ILSS(国际探月空间站)是一个外环直径三公里、内环直径一百五十米的同心圆环状人造星体,它静静地悬浮在地月拉格朗日点,数十台姿态调整发动机不断喷出气体以维持位置稳定。ILSS是多年前由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中国国家航天局、俄罗斯联邦航天局、欧洲航天局和日本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共同开发建设的,作为月球探测的中继基地存在。十几个小时前刚刚有一艘运行在L1晕轨道(围绕拉格朗日点的平动轨道)的货运飞船与太空站成功完成对接,但随着特里尼蒂事件升级,地面站的指令中断了,ILSS上的二十五名宇航员聚集在主舱室焦急地等待着来自地球的消息。
联系中断九小时后,地面控制中心终于发来通信请求,绿灯刚刚闪烁起来,探月空间站站长立刻点亮麦克风,“休斯顿?休斯顿?”这位英国宇航员在ILSS连续工作了两年零四个月,预定乘坐这艘货运飞船回到地球,此时情绪忍不住激动起来。
“ILSS,这里是莫斯科星城航天指挥控制中心。”
“莫斯科,莫斯科,这里是ILSS,地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们想尽办法取得联系,可休斯顿一直没有回应……”
“ILSS,启动紧急代码ANEEL5591ED,重复,启动紧急代码ANEEL5591ED。完毕。”留下简短的信息,地面控制中心结束了通信。
“莫斯科!这不是有效的国际通用指令,我不明白……”英国人攥着麦克风大声呼喊,这时后脑勺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他转过头,发现一支泰瑟枪正瞄准自己的眼睛。
几名宇航员脱离固定位置集中在一起,从便服下面掏出泰瑟枪来,他们衣服上都有白蓝红三色的泛斯拉夫联邦国旗。“ILSS空间站的宇航员们,我代表祖国发出声明:从现在起俄罗斯将对ILSS空间站进行全面接管,你们会被禁锢于D2居住舱,直到莫斯科发布解除紧急状态的代码。任何不配合的行为……”一名俄罗斯宇航员大声宣布。他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大块头的美国人用力一蹬墙壁,挥舞着维修扳手从人群中冲出来。
俄罗斯宇航员左手攥住固定横杆,右手扣动扳机,“啪!啪!”轻微的击发声响起,银色电击弹嵌入皮肤,美国人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双眼翻白。俄国人没有对擦肩而过的人体伸出援手,“咚!”失去意识的美国宇航员重重撞上舱壁,手脚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鼻子喷出鲜血,化为一串血珠飘起。
“……任何不配合的行为都会落得如此下场。”俄国人完成了演讲,扫视舱室,其余的太空人脸上充满不解、愤怒和恐惧,但没有人再做反抗。两名俄罗斯宇航员押送他们前往D2舱室,主舱室很快变得空旷起来。发表讲话的俄国人来到控制台前,熟练地输入一百二十八位的复合密码,接着掏出一把卡片钥匙插进读卡器,“莫斯科,莫斯科,紧急处置已经完成,申请进入发射模式。”
三十二万公里之外的声音延迟一秒钟后响起:“收到,正在确认。休斯顿密匙确认,北京密匙确认,莫斯科密匙确认。射击参数已输入,请进行射击诸元演算与校准。……祖国和人民感谢你们。祝你们好运。”
“收到,莫斯科。完毕。”
舱内的俄罗斯宇航员一齐肃立,向遥远的祖国大地敬了军礼。随着四个密匙输入完毕,ILSS的主控电脑开始对一个空间坐标进行射击演算,整个空间站的核电池开始全负荷工作,备用燃料电池也进入运行状态,嗡嗡声隐隐地振动着从四壁传来。从位于内环中央的主控制舱看不到外环的情况,但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多年前建造的ILSS是个单纯的探月中继基地,一个由轮辐状结构支撑的十四间舱室组成的直径一百五十米的圆环,但不久之后,由俄罗斯牵头、美国与中国参与的SHC项目启动,几年之后,一个轻而坚固的庞大外环在ILSS外侧成型,在特里尼蒂空间站出现之前,这个周长接近十公里的庞然大物是人类在宇宙空间建造的最大物体。SHC被设计用来研究空间高能带电粒子加速所产生的激波、磁重联等现象,也会进行强子对撞研究,在人类对月球的探索热情下降的年代里,SHC逐渐成为ILSS空间站的主要价值。
但没人知道,SHC不仅是一台昂贵的高能粒子加速器,也能成为一台强大的武器。加速腔末端的机械结构开始变化,SHC正在悄然改变形态。充能过程持续了二十五分钟,核电池超负荷运行的警示灯闪烁不停,为了达到武器级的发射能量,SHC的运行功率已经远远超过设计指标,接近光速的负离子在加速腔中奔流,“三,二,一,发射。”俄罗斯宇航员神情肃穆地按下按钮,同一时刻,控制台爆出短路的电火花。
高能离子在电磁透镜的约束下聚焦,通过那个图纸上并不存在的舱室被剥夺电子成为中性粒子,以亚光速射出SHC的加速轨道。拉格朗日点上的巨大圆环开始结构性扭曲,姿态发动机徒劳地喷射着,只是在加速太空站辐条的应力折断。在危急关头只能使用一次的武器,这是俄罗斯与美国、中国达成的秘密协议,SHC中性粒子炮是地球太空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必须由三个国家联合授予密匙才能启动,没人能预测到它会在何种情况下启动。
这个时刻,就是现在。
中性粒子束在一秒钟之后降临二十九万公里之外的特里尼蒂太空站,它轻易撕开太空站脆弱的复合抛面集中器,在巨大的花瓶状结构中扯开一个缺口,然后准确地刺入太空站底部那微小的主控制舱室。这庞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造物,同时脆弱得令人难以置信,灾难性的连锁已经开始,太阳能电站会沿着抛面集中器和底部控制舱的缺口将自己撕成两半,接着坠入不可逆转的坠落螺旋。
距离第三次发射:一小时五十分十四秒
美国纽约曼哈顿 联合国总部大楼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指着左边那张照片。黑头发,玳瑁框眼镜,沉默的男人。
“别列斯托夫·平·肖,他是三个人当中的领袖。如果只能杀一人的话……杀死他!”
距离第三次发射:二十一分三秒
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 特里尼蒂β地面站
摩洛哥餐厅里横七竖八地躺满裸体男人,酒精、烟草和尿液的味道令人窒息,查奥·阿克宁刚刚醒来,他奋力抬起一条长满毛的大腿,手脚并用向大厅外爬去。窗外已经天光大亮,阳光照耀每一座沙丘,远方依然有一条高而弯曲的烟柱连接天空,仿佛神话中通往天界的高塔。
爬行中酒瓶的碎片割破了查奥的手掌,他舔了舔伤口,并没有感到特别疼。爬出餐厅后,他在走廊里再次呕吐,然后沿着墙边尽量小心地前进。他要逃到没有人发现的地方躲起来,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疯了,包括爸爸和妈妈。
前方有脚步声传来,查奥急忙推开一扇门躲进去,在门缝里看见两个裸体的男人背着枪走过去,“终于到了换班时间,南部沙漠公司没派人来,阿尔及利亚政府军也没出现,真是好运气。”一个人说。“你看电视了吗?特里尼蒂在联合国发表宣言呢,那些大人物都气疯了!动乱到处发生,没人顾得上我们,放心喝酒吧,同志!”另一个人说。
听脚步声走远,查奥冲出门外向前奔跑。一台挂在走廊的电视机播报着新闻:“混乱还在加剧,通信线路接连中断,我们将及时跟踪最新情况,请关注我们的网络……”画面突然化为蓝幕,信号消失了。
查奥停下来大口喘着气,他感觉头晕、心脏狂跳,抬起手来一看,血已经浸透了半条衣袖。孩子掏出手绢,咬牙将手掌的伤口扎紧,直至此时还是没有什么痛感,只感到手心一跳一跳的,手指温热。他推开一扇屋门走进去,靠着墙角坐下来休息,这个房间是位于基地外缘的公共活动室之一,大大的窗户投入炙热的阳光。
“爸爸,妈妈……”查奥咬紧嘴唇,尽量忍住泪水。
忽然地上的阳光暗淡了。孩子抬起头,发现右边天空出现一大块阴影,正巧遮住了太阳的位置。那不像是云朵,也不像飞机,更像一朵有着大大花瓣的鸢尾花。“……那是什么?”他伸手一摸,自己的玩具望远镜还塞在衣兜里,于是掏出望远镜观察天空。在放大的视野里,阴影表面有着复杂而规律的线条,而那些纵横的线条正在快速地移动并放大。
突然一道闪光出现,刺痛了查奥的眼睛,孩子大叫一声丢掉望远镜。黑影已经移动到天空中央,无数闪光点出现在阴影中,以令人眼花的频率闪烁。随着光替代影子,天上的轮廓逐渐变为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散发着比太阳强烈千百倍的耀眼光芒。皮肤被光线灼痛,查奥缩进两个柜子之间的夹缝,勉强睁开红肿的眼睛,看白热的光斑快速扫过地板。
天上有一万个太阳正在坠落。
他捂住眼睛尖叫着,试图把超自然的场景驱逐到现实之外,这动作似乎很熟悉,孩子隐隐约约想起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也曾这样捂住眼睛、耳朵尖声大叫,希望尖叫结束之后,可怕的画面就会消失不见。
他的尖叫声逐渐嘶哑,直到弱不可闻。查奥慢慢松开手指,从指缝中望外面,发现阳光已经暗淡了,地上的光斑呈现一种异样的红色。他慢慢爬出角落,抬起头看天空,天空正在燃烧。血红色的火焰布满整个天穹,如同天地颠倒,自己正在热气球上俯视沸腾的红色海洋。孩子坐在地上,身体不住颤抖,红色天光将他沾血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妈妈。”他嘴唇翕动,发出无意义的呼唤,浮现在脑海中的并不是餐厅中那个癫狂的裸体女人,而是一个更模糊、更温暖的形象。
他用力撑起身体,慢慢地向外走去。走廊里没有人,玻璃穹顶翻滚着红色光影,整个世界被染成怪异的粉红。他隐约地听到摇篮曲的声音,那是他乞求母亲多次却从来未曾听母亲吟唱的曲子,查奥不知道自己在何时何处听过这歌儿,但觉得无比熟悉。
Dodo,l'enfant do,l'enfant dormira bien vite.
Dodo,l'enfant do,l'enfant dormira bientôt.
睡吧,宝宝睡吧,宝宝马上睡着了。
睡吧,宝宝睡吧,宝宝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那不是幻觉,摇篮曲从墙上的音箱里传来。某些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了,查奥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躺在床上笑着,或许两岁,或许三岁?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坐在床边,轻轻唱着这首温柔的曲子。“查查。”她说,“查查,你知道吗?我不是个尽职的母亲,为了获得那个宝贵的机会,我向所有人隐瞒了你的存在,可他们知道了,那个我曾经加入,又因为理念不合而退出的组织……听着,查查,你可能会忘记我,因为你还太小了。可是答应我,有一天你再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你要开始奔跑,向门外跑,向房子外面跑,向远离人群的地方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你又会是什么模样,可是查查,我求你答应我,就开始跑吧,不要停下……”
“……妈妈?”两行泪水流下,查奥呆呆地望着音箱。摇篮曲很短,播放完一遍之后又开始重复。
查奥·阿克宁开始奔跑。他冲过红色的走廊,推开红色的门,跳下红色的台阶。他经过一间摆满机器的房间,里面的人在嚷着:“通信系统故障了!可能通信中断之前被人入侵了,现在内部广播在重复播放一首该死的儿童歌曲!”他绕过一群聚在一起的男人,男人们惊恐地望着天空,仿佛化作石像。他冲过红色的小花园,面前就是红色的基地大门,门关闭着,查奥扑倒在门前,尽力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按在控制面板上。
门开了,红色的沙漠出现在眼前。查奥跌跌撞撞地跑向红色的世界。
基地岗楼上的男人发现了他,举枪瞄准,可孩子笨拙奔跑着的身影让他犹豫了。这时背后响起女人的声音:“你在干什么!”裸体的女人将他狠狠推到一边,抓起那支口径十二点七毫米的狙击步枪,用十字瞄准线捕捉红色沙丘上那小小的身影。“查尼!”她大喊一声,“你给我回来!”
孩子似乎听到她的声音,但没有回头。
距离第三次发射:十六分二十二秒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α太空站控制室
里克·威廉斯安静地浮在舱室中央,紧闭双眼。刚才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亲眼目睹了为好友肖举行的那场壮烈火葬。
特里尼蒂γ太空站被SHC的中性粒子束击中坠落,绕地球飞行了一圈半之后进入大气层,尽管复合抛面集中器的展开面积比美国国土面积还要大,但单位面积重量非常轻,上亿块轻薄的反光板在剧烈摩擦中化为火焰,天火掠过地中海、大西洋,照亮了整个美洲大陆,将八亿人从凌晨时分的深眠中唤醒。特里尼蒂γ站残骸的绝大部分在大气层中燃烧殆尽,只剩下控制舱的部分碎片拖着长长的焰尾坠入太平洋。南太平洋所罗门群岛迎来亿万年间最明亮的一个黄昏,千百道炙热的火线贯穿天地,坠落在小岛上的碎片点燃椰林,空气中充满硫黄和焦炭的味道,海水滚滚沸腾,瓜达尔卡纳尔岛上的居民惊恐地下跪祈祷,因为眼前的画面仿若一九四二年那个硝烟弥漫的深秋。
地球与空间站之间的通信中断了。里克与莫甘娜·科蒂进行了简短的对话,无需太多言语,在决定启动计划的时刻他们就预见到所有可能的结局。“莫甘娜,第三次发射由我来完成。发射前我会试着联系休斯顿,肖的太空站坠落造成的干扰应该快消失了。”
“我知道了。碎片越来越多了,我会增加激光防御系统的发射功率。”
“好的。如果当初肖猜测得没错,这就是地球的最后一张牌吧。希望地球上的伙计们也能按时完成工作,计划顺利的话,很快一切就会结束了。”
“希望如此……”
“莫甘娜,你还好吗?”
“我不好,里克。”
“休息几分钟吧,别忘吃饭。”
“我知道,只是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什么事?”
“没什么。”
里克睁开眼睛。倒计时还剩下十五分钟,他移动到控制台前,选择第三次发射的目标城市。列表里有一长串熟悉的名字,旧金山,洛杉矶,休斯顿,西雅图,芝加哥,波士顿,华盛顿,纽约。纽约,他出生并长大的地方。优等生,常春藤优秀毕业生,运动明星,全民偶像,航天英雄,他身上挂满一个纽约客所能拥有的最好标签。大苹果之城的孩子,他就是美国梦本身。
“确认?”代表锁定目标的红色对话框跳出。
里克·威廉斯毫不犹豫地点击了“确定”。
距离第三次发射:七分五十一秒
美国纽约曼哈顿 联合国总部大楼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联合国大楼,沿四十二街慢慢向中央车站方向走去。天空已经恢复纽约原本那种雾蒙蒙的黑色,但街头还是挤满了人,警笛声四处鸣响,所有的电视都在播放同一个直播画面,总统的演讲已到了最高潮。即使已接近三十个小时没有休息,电视上的男人还是显得精力充沛、勇敢而强大,总统挥舞着拳头:“我要求国会宣布美国和特里尼蒂之间进入战争状态,我们将尽全部努力保卫自己,保卫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乃至整个地球的安全,这是美国的意志,是人类的意志!我们必将取得胜利,愿上帝帮助我们,天佑美利坚!”
掌声和欢呼声震天响起,人们被慷慨激昂的演说所振奋,呼喊着“天佑美利坚”的口号在曼哈顿街头展开游行。巴塞罗缪博士尽量躲开狂热的人流,从燃烧的汽车和碎裂的橱窗间穿过,他在美国总统身边的任务已经完成,是时候找间舒适而安全的旅馆好好睡上一觉了。
这时电视直播画面忽然切换了背景,游行的队伍在街角的大型LED屏幕前放慢步伐。博士抬起头,看到电视上出现一间新联邦装修风格的办公室,一位身着正装的中年人端坐在镜头前。滚动字幕显示“有线电视网紧急报道,来自新墨西哥州圣塔菲市州长办公室的直播画面,新墨西哥州州长霍华德·斯托克菲尔德要求对全美直播”。
“美国的民众,新墨西哥的民众。”州长用浑厚低沉的声音演讲,“在多年前,准确地说是一七八九年,独立战争胜利后六年,法定建国日的第十三年,美国宪法开始生效。‘我们合众国人民,为建立更完善的联盟,树立正义,保障国内安宁,提供共同防务,促进公共福利,并使我们自己和后代得享自由的幸福,特为美利坚合众国制定本宪法。’几百年来宪法保护了我们的自由与进步,使美国成为有史以来最民主与最强大的国家,然而今天,这一切应当改变了。特里尼蒂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更加先进的社会形态,那是热爱自由的美国人民从拓荒时代就在寻觅的一种可能性。
“根据一七九一年十二月十五日通过的宪法第十修正案,‘宪法未赋予联邦政府的权利都属于各州和人民。’现在,新墨西哥州将行使宪法,做出对本州人民最有利的选择。
“是的,我在此宣布新墨西哥州正式脱离美联邦,以特里尼蒂新墨西哥公司、特里尼蒂α地面站为中心成立新墨西哥-特里尼蒂城邦,城邦边界与新墨西哥州界相同,城邦的政权组织形式将随后发表,新墨西哥国民警卫队将成为城邦的自卫武装力量,美国陆军部队会遭到友好驱逐。由于形势的特殊性,本决定未经州议会审议,但我已经取得两院超过百分之九十议员的同意签名。
“在此号召美利坚各州以技术企业为核心脱离联邦政府独立,新墨西哥-特里尼蒂城邦将联合特里尼蒂共和国为各城邦提供安全服务,及绝对充足的太阳能电力保障。感谢联邦政府几百年来所做的努力,从今天起,新墨西哥人将为自己的幸福继续奋战!”
游行的队伍停滞了,大屏幕的光芒照亮无数张呆滞的脸孔。巴塞罗缪博士嘴角泛起苦笑,在街边剧院的一根罗马柱旁边坐了下来,慢慢掏出香烟点燃。
新墨西哥独立的消息所造成的震撼尚未平息,有线电视网再次转换频道,强作镇定的主持人说道:“这是来自前方的直播画面,特里尼蒂要求与美国总统直接对话,并向全美直播,——新墨西哥独立的合法性还未证实,所以目前直播还是面向五十个州进行……啊,几秒钟前阿拉斯加州政府也发出了直播请求,他们有宣言要发表……”
画面切换为左右两栏,里克·威廉斯与美国总统出现在同一个屏幕中。美国宇航员说:“美国,总统先生。我们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国土面积,三个特里尼蒂太空站中的一个,失去了一个珍贵的伙伴。肖是我见过最睿智、敏锐而仁慈的人,我爱他。如果地球上的所有人——我是说任何人——能够了解他一点点的话,都会像我一样爱上他。这是个错误,总统先生,这是个错误。”
“他是个该死的刽子手!你们也是!”总统的眼皮跳动着。
里克张开双臂:“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解散军队,给美国陆军、海军、海军陆战队、太空军、国民警卫队与预备役部队以自由;让每个舰队自由;让战略核潜艇部队自由;让中东的陆战队自由;让士兵自由。让军队作出自己的选择,成立城邦,就地解散,还是被特里尼蒂毁灭。”
“……我会将你所在的太空站击落,将你烧得一根头发都不剩,就像你亲爱的伙伴那样。”总统阴冷的灰色眼睛眯了起来,脖子上青筋绷起。
“一分钟,美国人民,总统先生。”里克根本不理会他,竖起一根手指,“一分钟后,特里尼蒂的激光束将降落在长岛纳苏郡的亨普斯特德,以每秒五十米的速度向西移动,依次毁灭皇后、布鲁克林和曼哈顿。你所在的联合国总部大楼将在七分钟之后化为乌有,七分钟足够你本人和智囊团远走高飞,但八百万纽约居民无处可逃。倒计时五十五秒,五十四秒……”
总统掀翻了桌子,为上镜精心准备的妆容被汗水弄花了,“你说什么?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不允许!这是反人类的罪行,你这魔鬼,你是魔鬼!美国会尽一切力量……”他喊叫着。
“五十秒!……我的家就在曼哈顿。”
信号中断了,只剩总统一个人在镜头前狂吼,他涨红了脖子,假眼珠挤出眼眶显得恐怖异常。恐惧降临,每个人都开始奔跑,凌晨二点的纽约街头开始一场疯狂的大逃亡,大楼吐出汹涌人流,人们从堵塞的车中跳出,从同伴身上踩过,哭喊着涌上街头,向西冲往乔治·华盛顿大桥。桥梁入口很快被塞满,人流冲击着挤满黑压压人头的西街,许多人哀号着跌入冰冷的哈德孙河。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没有跑,他太老了,也太疲惫了,以至于求生意志显得软弱无力。他抽完一根三五牌香烟,用烟头点燃第二根,深深吸了一口,转头看东方。不知什么时候,遥远的地方火光升起,迅速化为一根通天彻地的火柱,火鞭抽打着高耸入云的大厦,楼宇倾倒,道路消失,夜空再次变成火红。热风吹起老人乱糟糟的花白胡子,他吸了一口香烟,鼻腔灌满火焰的味道。
“肖……”他自言自语着。一位母亲抱着孩子从身边跑过,博士捡起孩子掉落的一只鞋,喊了一声,可声音被火焰风暴的呼啸所掩盖。无数鸟儿乘着热气流划过天空,“噗!噗!”几个井盖突然飞了起来,被煮沸的水从下水道井口喷出,变成蒸汽笼罩的喷泉。博士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胡子和手背上的汗毛在热浪中蜷曲,即使落点还在十公里开外,激光束也造成强大的热辐射效应,一株从罗马柱底部裂缝里顽强生长出来的羊茅草迅速枯萎下去。
“肖,如果不是你该多好。”巴塞罗缪博士叹道,“你应该留下来领导特里尼蒂才对啊,没有你之后,计划变得如此极端……我们身上的罪孽都太深重了。”
第三次发射
俄罗斯莫斯科市 克里姆林宫地下
“报告!根据联邦航天局的建议,最新的作战计划已经完成!”
“调阅!”
“是!”
一份作战方案呈现在俄罗斯联邦最高领导人面前。肃立在他们身后的中将扫视方案内容,点了点头。联邦航天局的专家指出特里尼蒂太空站的自动激光防御系统有着非常强的识别——锁定——击毁能力,但根据空间站的位置和现在的节气,太空站在每天某个特定时刻将会被地球阴影遮挡四十五秒钟的时间,特里尼蒂空间站虽然有着容量相当大的蓄电池和备用燃料电池系统,但无法满足防御激光多次发射的消耗。在这个狭窄的攻击窗口到来时,投入全部太空力量进行饱和攻击,就可以对太空站控制部分造成重创。
这份方案同时共享给中国方面,“……做得对,绝对不可以稍微松懈自己的战斗意志,任何松懈战斗意志的思想和轻敌的思想,都是错误的!”中国领导人用拳头狠狠砸桌面,“如果能够对敌人加以详细分析,制订战术规划,怎能造成前两次攻击的失败?幸好现在远东地区上空的太空站已经坠毁,我们有时间再次组织太空部队发动攻势,趁恐怖分子的注意力集中在美国。我们会全方位配合俄罗斯方面的最后突袭计划!”
听到这里,中将默默地敬了个军礼,退出了这间战略情报室。他很清楚现在祖国面临的现状:太空军事力量消耗极大,短时间很难组织起有效的攻击梯队,而把握四十五秒钟的狭窄时间窗口又太难,战术是有效的,执行却无比艰难。俄罗斯最杰出的军事参谋集中在屋内,负责情报方面工作的他帮不上什么忙,与此同时,他刚刚收到另一个非常有用的消息。
“说。”站在走廊里,他开启了骨传导耳机。
“报告,别列斯托夫·平·肖的加密资料已经破解,发现了十五个G的资料,我们整理出一份恐怖行动相关人员名单,共有近两百人,按照联络的频率排列。”
“好。”
中将点亮墙壁上的屏幕,打开那份长长的名单。在名单前列他看见了里克·威廉斯和莫甘娜·科蒂的名字。下面一些名字他不认识,“刘乾坤……查尔斯·唐……涅米尔·科洛莫涅夫……佐薇·阿特金森……”中将喃喃念着,目光停在一个名字上面,“……布兰登·巴塞罗缪。巴塞罗缪博士。他好像在美国紧急事态小组里面,心理学专家吗……”
这时耳机“嘀嘀”一响,阿尔法特种部队与刚刚征调回国的信号旗特种部队对萨彦岭蒙库萨尔德克山特里尼蒂地面站的攻坚战打响了,中将立刻转身走向战略情报室。无论天上的敌人多么强大,祖国终究会赢得最后的胜利,他如此坚信着,坚信不疑。
最后的时刻
阿尔及利亚阿德拉尔省 特里尼蒂β地面站
查奥·阿克宁不知道自己跌倒了多少次,更不知道自己在第二次跌倒时幸运地躲过了一颗基地方向射来的子弹。他向苍茫的沙漠深处跑着,跑着,直到精疲力竭跪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他喘息得如此剧烈,仿佛有一只大手从喉管伸进去紧紧攥住他的肺,又向嘴里撒一把粗粝的沙。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逐渐能够呼吸,查奥用尽力气翻了个身,望着自己来的方向,基地已经变成沙漠中一个银亮的方块。这时候天空已经不再发红,阳光依旧灿烂,可对亲眼见过一万个太阳坠落的孩子来说,现在的太阳光已经不算什么。
他用玩具望远镜看远方的基地,基地静悄悄的,那些可怕的大人没有追出来,或许是认为他不再重要。这时伤口的疼痛、身体的疲惫、嘴巴的干渴一齐袭来,查奥浑身抽搐着缩成一团。朦胧中听见熟悉的曲调响起,“睡吧,宝宝睡吧,宝宝马上睡着了……”他的意识逐渐下沉,下沉,沉向漆黑一片的谷底。
忽然有什么事情发生。查奥从危险的半昏迷状态猛然惊醒,摇篮曲消失了,他左右看看,沙漠与基地都没有什么变化,可他的头发都立了起来,浑身汗毛直竖。“……妈妈?”他哀叫着,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向提米蒙的方向慢慢挪动,走向沙漠的尽头,那高高烟尘之柱所在的地方。
他并不知道在几秒钟以前,特里尼蒂β太空站进行了一次极其短暂的激光发射。莫甘娜·科蒂向地面站进行了零点零二秒的激光照射,激光准确命中靶心,没有造成基地的任何物理损伤。但强大激光束的轰击带来电离效应,一条等离子体的通道被制造出来,尽管只存在了极短的时间,但足够这些高温的等离子体四散剥落,把周围的一切生物体烧成灰烬。特里尼蒂太阳能电站使用激光输电时,周围数十公里的人都要疏散,但此时基地里还有一群等待接收胜利果实的NLF成员,那些喜爱暴力、崇尚裸体的男人和女人。
查奥再次摔倒,终于陷入了昏迷。天上响起隆隆巨响,阿尔及利亚政府军的武装直升机编队飞来,但这时特里尼蒂地面站早已架设好的“毒刺”地对空导弹已经无人操作。那些极端环保主义者在地球上留下的最后痕迹,是基地走廊里飞扬着的一抹灰。
最后的时刻
美国纽约曼哈顿 四十二街
“肖啊……”
布兰登·巴塞罗缪博士决定毁灭肖的太空站,因为他知道肖已经死去了,在美国发动第一次袭击的时候。“殉道者”攻击卫星的巨网在经受数十次激光拦截之后,化为一团金属炮弹击中了特里尼蒂γ太空站的控制舱,舱体被撕裂了,氧气在短短半分钟内泄露一空,肖身上的轻便宇航服也没能起到保护作用,因为碎片在舱内四处溅射,敲碎了他的头盔。
两分钟之后,自动修复系统将裂口黏合,恢复了舱内供氧,肖安静地浮在空中,破碎的面罩内有一团晶莹剔透的血珠飘动。探测到他的心跳停止,一个预先设定好的程序接管了通信系统,它先向其他两个太空站发出平安的信号,然后开始监视特里尼蒂同地球的联络,在恰当的时刻播放早已录制好的画面。
四十个小时前,肖调暗舱内灯光制造出舱室破损的画面错觉,录制好那几段讲话,为了让巴塞罗缪博士察觉,他做出几个微小的动作暗示,比如更换推玳瑁框眼镜的那只手。其他两名宇航员也做了类似的准备,因为死亡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其实无需特别暗示,博士也早发现录像与真人的差别,因为在倾听其他人讲话时人类会不自觉地加以反应,体现为面部肌肉的微小动作。除了行为分析学专家,其他人看不出总是板着脸的肖与视频的差别,这就是巴塞罗缪博士在总统身边的任务:在关键时刻,诱导美国做出伤害最低的选择。
天边的火龙卷越来越近,街边店铺的招牌都开始燃烧,巴塞罗缪博士抽完最后一支烟,用鞋底细心地将烟头碾灭。就在这时,火焰的呼啸声忽然变了,天空中的火柱不再向西前进,而是停止在布鲁克林区与长岛的边缘。
“啊,成功了吗?”博士惊喜地站起来,因为速度太快而头晕目眩,“难道美国政府真的答应……”
一颗子弹从后面贯穿他的心脏,嵌在肋骨上面,冲击力如一把铁锤将老人狠狠地击倒在地。那名光头的FBI高级探员斜靠在小巷墙上,一边将矿泉水浇在自己头上,一边嘲弄地盯着博士的尸体:“终于还是露出马脚了吗?——就像我老爹的理论,下巴留胡子的,没有一个好人。”
最后的时刻
地球静止轨道 特里尼蒂β太空站控制室
莫甘娜·科蒂掩面哭泣,泪珠从指缝中涌出,随着女人身体的颤抖在空中飘散。肖死后计划有所更改,她要负责对欧亚大陆大部分国家的激光威慑,保卫特里尼蒂地面站的安全,直至攻占地面站NLF核心成员召集整个欧洲和北非的NLF军事力量,围绕地面站建成特里尼蒂地面城邦。
但她没等到那个时刻到来。她彻底崩溃了,药物和瑜伽无法安抚的神经,一直以来的紧张忧虑猛然爆发,将女宇航员击垮了。她砸坏了好几座控制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疯狂喊叫,在神志最不清醒的刹那,她做出了一个反复思考了几万次但不敢施行的举动。
一张被泪痕洇湿的照片在空中缓缓旋转,那是七年前在法国马赛一间私人医院所拍摄的,满脸悲容的她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灿烂阳光。“两个小时后,因为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死去。”这是医疗记录上对她产下婴儿的描述。简历中提到了这一点,特里尼蒂选拔项目进行心理测试时考官只简单问了几句,谁愿意伤害一个美梦只做了两个小时的单亲妈妈呢。
但莫甘娜知道那个孩子还活着。她半自愿加入特里尼蒂计划的,为了确保她不中途背叛,欧洲的NLF组织绑架了她的儿子,一个从未存在于任何官方记录中的孩子。七年之中她只与孩子共处了两个月,六十天里莫甘娜每天抱着两岁大的男孩,唱歌哄他入睡,分别时她流尽了眼泪,几乎当场崩溃。
她不知道如今男孩长成什么模样,查奥,这是莫甘娜起的名字,如今能够将母亲和孩子联系在一起的也只有这个空洞的名字而已。在不久前的一次通信中,β地面站的佐薇·阿特金森再次提到了孩子的事情,那个一直以男孩母亲身份生活在提米蒙的NLF高级成员裸着身体在屏幕上大笑着,说男孩很好,很习惯基地的生活,并且将一直幸福快乐地在基地生活下去。
佐薇那对摇晃着的、沾满血和其他液体的胸脯让莫甘娜彻底崩溃了。她知道再也回不到那颗蓝色的星球,自己只能孤独飘浮在星空与太阳之间,等待死亡在某个时刻来临,——她的生命或许还剩一小时,或许还有十年。她清楚自己再也见不到她的查奥,再也无法忍受那个丑陋的女人继续扮演本应由她来担当的角色。
如果肖还在,或许会用那种永远低沉而理性的声音来安抚她吧,可现在孤独的母亲失去了指引之光。
她短暂夺取地面站的控制权,向地面站发送了一段摇篮曲,那首她一直在听的曲子,在与孩子相处的短暂六十天里她日日夜夜唱着的歌曲。那是她要在男孩心里烙下的刻痕,她唯一能够提供的保护,“跑吧,查查……”哭泣着,她狠狠地按下发射按钮,将强大的激光脉冲射向地面。
那孩子死了。他一定来不及跑出去,即使听到那首摇篮曲。莫甘娜想。她不惜为孩子谋杀了提米蒙的三万人,现在,她又谋杀了非洲城邦计划,谋杀了她的孩子,谋杀了整个特里尼蒂项目,谋杀了里克·威廉斯与肖的努力,谋杀了人类的未来。
可是万一他还活着呢?说不定他正在沙漠的某个地方,等待自己从天而降呢。一个将拥有完全不同未来的男孩,她的儿子,她的骨血,她的DNA与永恒希望,只要能够与他在一起,就算地球的未来怎样都不再重要了吧……
那么她该怎么办?继续特里尼蒂计划,即使要杀死更多的人,让自己的灵魂坠入更深的地狱?还是同美国人分道扬镳,回归地球的怀抱,以罪人的身份活在监狱里直到生命结束?
她不知道。此时她多么希望肖能出现在屏幕彼端,告诉她该怎么做,即使只是一个是或非的提示也好。可肖已不在了,他以某种辉煌的方式回到了地球,将自己洒布在五亿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地球表面。就这样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莫甘娜在舱中放声哭泣着,直到里克·威廉斯的声音响起。
“……莫甘娜?”
“对不起……”
舷窗旁边,蓝色的地球依然平静,三人合影的照片微微泛黄。
最后的时刻
美国新墨西哥州奥特罗县 特里尼蒂α地面站
查尔斯·唐喝完了一整瓶杜松子酒,感觉有点昏昏沉沉。他坐在屏幕前面,等待那个关键时刻的到来。如果计划没有出岔子,特里尼蒂α空间站就快与他联络了,到时候他会带队撤离地面站,到四十公里外的安全屋去遥控电站运行。一条激光输电线路将搭建起来,太阳能电力通过变电站送入电网,向数百英里外的其他州——或者说其他城邦——输送,以显示特里尼蒂计划的发电能力。
但α站迟迟没有联络,他不知道天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特里尼蒂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松散的组织,来自不同国家的人出于不同的目的聚在一起,怀揣着各自不同的梦想,使用激光作为长矛,向各自不同的风车发起挑战。查尔斯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可是话说回来,他不讨厌疯子。
基地外面的沙丘旁边,沙漠角蜥在牧豆树下陷入安眠,凉爽的沙土冷却了它的体温,这小小的爬行动物终于可以舒适地睡个觉了。它还在憧憬着明天的狩猎,那窝美味的墨西哥蜜蚁就在红柳丛中等着它,角蜥已经迫不急待地想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阳光会给它温暖,给它生存与繁殖的终极力量。
他们在太空中俯视地球。这不是最适合观察的距离,肉眼看不清三万五千八百公里之外地球的细节,可那嵌在观察窗中央的蔚蓝星球仍旧牢牢地吸引着他们的视线。无论从怎样的角度观察,它都美得令人忘记呼吸,仿若一颗闪烁光芒的、具有魔力的蓝水晶。
“莫甘娜,你还好吗?”一个人忍不住开口。
“对不起,里克。我搞砸了一切。肖的死,让我……”另一个人说。
“希望还在的,不要自责,火种已经点燃,会一直烧下去的。我猜……是为了那个孩子。”
“我害死了他。”
“你从来不说那孩子的事,比如孩子的爸爸是谁。”
“……”
“放心,莫甘娜,孩子一定还活着,就像这地球会永远存在下去一样。”
“嗯。”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虽然在太空里,可是从来不看背后的星空,只盯着地球看呢。”
“……因为背后被复合抛面集中器挡住了?”
“不,因为我们爱地球啊。”
“也许,你说得对。”
“想唱唱那首歌吗?”
“当然。……好想吃巧克力香草冰激凌。”
“巧克力,还是香草?”
“巧克力香草。你们男人总是搞不懂。”
“It never gets old huh?”
“Nope.”
“It kinda make you wanna……break into song?”
“YEP!”
清亮的女生唱起了歌儿的旋律:
I love the mountains,
I love the clear blue skies,
I love big bridges,
I love when great whites fly,
I love the whole world,
And all its sights and sounds.”
两个声音合唱:“Boom De Yada!Boom De Yada!
Boom De Yada! Boom De Yada!”
这段副歌重复了许多遍,直到他们笑得喘不过气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