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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二区

/// 桂公梓

也许我们根本无法分辨擦肩而过的生命究竟是不是我们的同类。

我在一个收入不算丰厚的小公司上班,所以业余时间开着自己的标致308载客赚点儿小钱补贴家用。换句话说,我白天是一个苦逼的小公司白领,晚上是一个苦逼的黑车司机。

这天傍晚,我将车停在仙林中心地铁站口等客。这里地处郊区,公交不便,所以黑车的生意还算不错。一班地铁到站,一大波人群从站口涌出,黑车司机们纷纷上前招揽生意。

我坐在车里没动。我从来不去主动拉客,因为不愿意忍受陌生人的漠视和白眼,可能是小时候读书读迂了,拉不下小知识分子那点儿可怜的面子。所以我比其他司机的收入要少一大截,老婆为此常常骂我没用,“连开个黑车都开不过别人”。正沉思间,突然副驾驶的车门被人拉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猫着腰跨进车来,随即把身子深深埋在座位里,对我说了声:“送我出城。”我还没来得及开价,他又补充了一句:“给你两百。”

我挂上挡,松开离合,一脚油门驶离了地铁站口。他关上副驾位置的窗玻璃,又回头往后挡风玻璃外望了几眼,重新把身体靠在座椅背上,看上去心事重重。我换到三挡,车速超过了四十迈,车门自动“咔嗒”一声锁死了。他似乎轻出了一口气,听了一会儿广播。调频FM101.1正在播放邓丽君的《南海姑娘》,他对我说:“还是老歌好听。”听口音是北方人。

我目视前方,点了点头。我并不像其他出租车或黑车司机一样爱跟客人瞎侃,只不过半小时或四十分钟的路程,一份短得不能再短的服务合同关系,没必要了解彼此或者培养感情。他也不再说话,不一会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我驾车驶离仙林,开上玄武大道,连续穿过玄武湖隧道和新模范马路隧道,越过定淮门桥后左转,上了江东北路。还有几天南京青奥会就要开幕了,这条江东北路是通往奥体中心的主干道,经过一年多的围挡施工,上周刚刚开放通车。除了新挖出几条快速通道,加修了一道绿化带,与之前相比并没有太多的变化。长期施工在这条并不算焕然一新的道路上留下的痕迹十分明显,一些被渣土车压碎的路面还没有来得及修补平整,刚过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我的车就被碎石块猛地颠簸了一下。

他一下子惊醒,猛地直起身体,环顾四周。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在昏暗的夕照、工地的扬尘和车流的尾气中,这个城市看起来模糊而又陌生。在我们的左前方,新城市广场的霓虹灯刚刚亮起。他愣了几秒钟,然后突然冲我近乎疯狂地喊起来:“这里是哪里?你要带我去哪里?”身体前倾,像是随时准备来抢我手中的方向盘。

我被吓了一跳,赶紧扶稳方向盘,转脸对他说:“江东北路啊!”

他满脸惊恐和慌张,声音颤抖着说:“我,我要出城,我告诉你我要出城的啊!”

我说:“是啊,这不正在带你出城吗?前面过去几条街右拐就是长江隧道。”

他愤怒地咆哮起来:“为什么要走隧道?为什么不走长江大桥?谁让你走隧道了?自作聪明!”

我努力让自己保持风度,语调平和地告诉他:“今天是周末,现在又是晚高峰,大桥堵得死死的,没个把小时出不了城。隧道车少,二十分钟就出城了,你放心,过隧道的钱不要你出。”

他不说话了。我长出一口气,尽量把车开得平稳,心想这人看起来有点儿神经质,我最好保持沉默,不要再招惹他,赶紧过了隧道,收钱走人。他不会赖账吧?万一真是个精神病,到时候撒起泼来不给钱怎么办?想到这里我就扭头望了他一眼,结果发现他正死死地盯着我看,细小的眼睛里精光大盛,紧抿的双唇线条坚毅,那一刻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侦察兵。

我被看得心里发毛,刚想说点儿什么打破僵局,他突然放开嗓门,对我大吼了一声:“撒拉嘿哟!!!”

我心里“咯噔”一下,要糟,今天这车钱要不要得到暂且另说,搞不好还得失节。我想到一个在省妇幼医院工作的医生朋友跟我说过,对待精神病人一定要耐心,不能刺激他们,否则他们肯定会变本加厉,必须得顺着他们的意思来,有求必应,循循善诱,才能把他们稳住。他在妇保科工作,号称“妇科圣手”,至于他怎么会对精神病领域有所涉猎以及研究成果是否靠谱等问题我已经无暇思索,此刻情况紧急,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于是我挤出一个微笑,用哄小朋友的语气安抚他:“好的啊,我也撒拉嘿哟!”

他听了我的话,嘿嘿一笑,眼中精光退去,重新坐回到副驾驶座椅里,口中喃喃地说:“看来,你不是他们的人。”

我心呼万幸,“妇科圣手”对精神病人的研究成果颇具操作意义。

他扭头看了看我,又接连嘿嘿嘿嘿地干笑了几声,像是企图缓解刚才的尴尬气氛。他问我:“你知道刚才在地铁站我为什么要坐你的车吗?”

我摇摇头。这时候话说得越少越好。

他似乎也不准备等我回答,继续说道:“因为你的车是红色的。”他停顿了一下,“红色的,你知道吗,他们都是色盲,红绿色盲。”见我没吱声,他又补充道:“他们只会开黑色和白色的车,所以红色意味着安全。”

我打定了主意不理他,自顾自地开车,根本不准备问他口中所说的“他们”究竟是指谁。看来他的病是妄想型的,他反复念叨的“他们”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见我不感兴趣,他知趣地闭上了嘴,有点儿悻悻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问道:“兄弟,有烟吗?”

我从储物格里拿出一包拆开的金南京递给他。他抽出一支,按下点烟器,然后问我:“来一支?”

我说:“我不会,车里备着烟就是给客人抽的。”

他连连说:“哦,服务周到,服务周到!”点烟器“当”地弹起,他点着了烟,深吸一口,问我:“还有多远到隧道?”

我说:“前面过去五个路口,就是应天大街,左转走个三四公里就进隧道了。”他点点头,叼着烟,陷入了沉默。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我打开车灯。已经过了清凉门,车流开始拥堵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前面出了什么事故。他抽完了一支烟,取下鸭舌帽,故作轻松地跟我说道:“刚才不好意思啊,兄弟,我有点紧张过度了。”

我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儿,理解理解,现在大家工作生活压力都大。”我心想他这会儿看起来恢复正常了,也许是间歇性精神问题,法律上叫“限制行为能力人”。

他说:“我紧张是因为你走的这条路我太熟啦。虽然几年没来了,这里也修过变了样子,但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是奥体中心啊!”

我说:“对啊,再过几天这里就会非常热闹的。”

他冷笑一声:“哼,愚蠢的人类,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我的心一沉,完了,又犯病了。

他又点上一支烟,窝在座椅里一口接一口地猛吸,烟头忽明忽暗,照亮了他的脸庞。前面的道路已经堵死,车完全开不动了,我拉上手刹,第一次仔细端详了一下他。三十五岁上下,中等身材,略胖,眼睛细长,鼻梁高耸,嘴唇厚实,总体说来其貌不扬,属于走在大街上很容易淹没在人群里的那种人。此时他目视前方,脑子里显然在思索着什么,眼中那种与外表不符的凌厉光芒再次慢慢堆积。“兄弟,你这人不错。”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烟蒂,像是在下一个重大的决心。

他开口对我说:“你知道南京一共有几个区吗?”

“十一个。”我连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他的问题。对于在南京朝夕生活了几十年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耐心对待一个做错了数学题的小学生。“十二个。”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一共有十二个区。”

我心想,这一定又是一名恋旧的白下区复辟主义分子,或者是顽固的下关区遗老遗少的一分子。

他看出了我的不屑,并不以为意。他问我:“听说过美国的五十一区吗?”

我说:“当然听过,好莱坞电影里经常演,阴谋论者们坚持认为那里有外星人,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位于内华达的空军基地而已。”

他点点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我,用先知宣读启世录一般的语调缓缓地说:“美国政府1944年建立了五十一区,直到2013年才被迫承认它的存在。五十一区的秘密,在美国被隐瞒了将近七十年。而南京第十二区的秘密,还会被隐瞒多久?”

我愣了一下,问他:“你的意思是……南京有个秘密的空军基地?”

他又缓缓摇了摇头,说:“不,我的意思是,南京有个秘密的外星生命基地。”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上身穿着短袖格子衬衣,下身是卡其色西裤,脚上一双沾满泥点的皮鞋,系了一条有金属皮带头的黑皮带,并且把衬衣下摆掖进了裤子里。——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宽破洞牛仔裤配大号涂鸦T恤的狂热外星粉或死宅科幻迷。

但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完全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我问他:“那你说的这个……呃,外星生命基地,在哪儿?”

他微微一笑,抬起右手指向前挡玻璃,说:“就在前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天已经黑透,拥堵的车流挤满了这条宽阔的江东北路,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蜿蜒盘踞的巨龙,一直延伸到几条街区之外的应天大街高架上。时间是晚上七点,马路两侧的商场和高档饭店灯火通明,过街天桥上行人如织,堵死的路上喇叭声鼎沸,这是一个二线中的一线城市傍晚司空见惯的喧闹场景。——无论如何,这都不像是一座已经被外星文明光临的城市。

他的口中吐出四个字:“奥体中心。”

“没错,奥体中心就是南京第十二区,一个藏有外星生命的秘密基地。这是一个极少数人才掌握的绝对机密。”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在判断我是否感兴趣。我赶紧表示我在听。虽然暂时还无法判断他究竟是个精神病、妄想狂,还是个看科幻片看坏了脑子的大龄宅男,但既然现在堵在路上无所事事,姑且听他掰扯一番倒也无妨。

尽管我不大相信外星人之类的故事,但对未知和不了解的事物保持包容的态度总是没错的。

“外星生命是在世纪之交被发现的,那时候整个河西几乎还是一片芦苇荡。”他主动伸手到储物格里,拿出那盒金南京,抽出一根点上,“当时是一个小电器公司拿了那片地,就是现在奥体的那一带。因为偏僻所以比较便宜嘛,准备盖物流仓库,挖地基的时候挖出了一架飞行器……”

“等等,”我打断他,“飞行器?你指的是飞碟吗?UFO?”

“不完全是,”他吐出一口烟,说:“很难形容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外形是飞行器,而且有可靠的证据证明它曾经飞行过,但是,它本身也孕育生命,就像一个大子宫。”

“有生命的飞行器?我知道了!”我想到了什么,“是来自塞伯坦星球的超机械生命体吗?”

他蔑视地瞟了我一眼:“你是不是好莱坞电影看多了?”

我被他的话给噎住了,这句话本来应该是我拿来说他的。

他接着说下去:“总之,有关部门在飞行器里发现了处于休眠状态、靠飞行器供给养分和维持体液循环的外星生命,于是将那一带划为禁区,秘密开展科学研究。那个小公司和有关部门签订了保密协议,并负责资助各项研究经费,作为筹码,政府重点扶持该公司发展,各项优惠政策向其倾斜,短短十来年,当年一个卖电器的小公司已经发展壮大成了一个集家电、电商、百货、地产于一体的庞大商业帝国。”

我脱口而出:“你说的是……?”

“我什么都没说。”他显示出一种与其气质不符的谨慎,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说:“你带手机了吗?”

我说:“带了啊。”

他说:“关机。如果你想继续听下去的话。”

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关掉。

他看着我的动作,说:“把电池抠出来。”

“啊?”我对他的颐指气使有点儿不满,“为什么?”

他把手腕上的表向我亮了一亮:“我们的谈话已经快十分钟了,提及敏感词的频率也超过了信息筛选系统的自动忽略值。如果十二区的技侦部门业务没有懈怠的话,应该已经注意到并且快追踪到我们了。”

“可是我的手机已经关机了啊?”

“没用的,”他摇摇头,“只要电池还留在手机里,他们就可以监听到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可是……”我正犹豫着,他一把抓过我的手机,打开窗户丢了出去。

“哎喂!”我不满地叫起来:“那是我新买的!”

“我是为了你好!”他嗓音低沉,“你是不会愿意被牵涉进来蹚浑水的。”

我有点儿生气,又不敢发作,毕竟面对的是一个举止不太正常的准疯子,而且目前情绪看起来不算稳定。于是我保持沉默不理他。

他扔了我的手机后明显心情愉悦,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好了,现在没人会听到我们说话了。我们说到哪儿了?……嗯,划了禁区,其实那时候河西人烟稀少,划不划禁区没多大区别。政府调集军政科研人才成立了十二区指挥部,不隶属于任何部门,专门负责对外星生命体的挽救和研究,毕竟,这是中国境内发现的第一个外星文明痕迹。随着挖掘的深入,人们发现这架飞行器庞大得惊人,差不多有五六个足球场大小,深埋在地底三十多米的位置。从飞行器的倾斜度和损坏状况来看,应当是坠毁在这里的。”

我忍不住出言讽刺:“五六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飞碟坠毁在南京城里,难道就没人看见吗?”

他不急不恼:“有人看见啊,还有图文记录呢。”

“谁看见了?我怎么没看见?也没听谁说过啊?”

他微微一笑:“那时候还没你呢,听说过吴友如吗?”

“呃,是吴君如她妹吗?”

“没文化!”他鄙视地说,然后给我普及起知识来,“吴友如是清代画家,曾在南京生活过。他在光绪十八年,也就是一百多年前的时候画过一幅画,叫作《赤焰腾空》,内容就是人群聚集在夫子庙朱雀桥头,仰望空中飞过的一架不明飞行物。画上配的文字里说,‘九月二十八日,晚间八点钟时,金陵城南,偶忽见火毬一团,自西向东,形如巨卵,色红而无光,飘荡半空,其行甚缓。’据十二区文史专家推测,这架坠落在河西的飞行器与吴友如在光绪十八年九月二十八日观测到的‘火毬’应该是同一飞行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或故障,失去动力,低空掠过夫子庙一带,最终落在秦淮河以西、长江以东的芦苇丛里。”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从一个神经兮兮的幻想狂突然变成了文质彬彬的老夫子,这让我十分不习惯,尤其是摇头晃脑背诵那段古文时的样子,令我想起了初中时的语文老师。

他看出我并不是十分信服,于是开始循循善诱:“你想,南京这样一个二线城市,当年为什么要匆匆建设奥体这样一个大型体育场?那可是当年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全中国最大的体育场,这和南京在全国城市中的地位根本不符。而且,这么大一个项目,只用了不到两年就完工了,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说:“不是因为要开十运会吗?”

“年轻人,你被表面现象迷惑了。”他用一种充满哲思的语调说:“仅仅为了一届国内赛事,有必要建设这么高规格的体育场馆吗?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十运会和奥体,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呢?”

我完全被他的云山雾罩搞迷惑了,“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为了十运会建设奥体完全是个幌子,其真实目的有两个。”他又点上一根烟,我心里默默数着,这孙子已经快抽了我半包烟了。“第一个目的很好理解,将奥体建在十二区,是为了掩盖外星飞行器,其实飞行器就在奥体的巨型地下室中;第二,为什么不建其他建筑物,例如商场、CBD、公园,而要建一座那么招眼的体育场呢?”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

他吐出一个烟圈:“为了繁殖。”

车已经堵了十多分钟,很多司机等得不耐烦,纷纷下车跑到前方去查看情况。有一个司机骂骂咧咧地往回走,经过我的车,我打开车窗问他:“哥们儿,什么情况?”

他操着标准的南京口音告诉我:“前面汉中路十字路口听讲有几个傻瓜开车撞到一起了,交警还没过来,现在一点儿都动不了了。”

我关上车窗,转脸继续问他:“繁殖?什么意思?”

他听了司机的话,眉头紧锁,想了片刻,重新把鸭舌帽戴到了头上。他伸手拿起烟盒,顿了一下,抬头对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说:“抽吧,没事。”心里说这么大的瘾自己身上怎么不装一包。

他点上烟,继续说下去:“十二区指挥部在飞行器里发现了休眠的外星生命,并在其中一个外星人身上探测到了生命体征。经过多方努力挽救,这个外星生命存活下来,并完成了初步复苏。”

“只救活了一个?”我忍不住插嘴道。

“是的,一共十二个密封休眠舱,大部分外星生命在飞行器坠落时由于撞击或舱体破裂营养液泄漏早已死亡。但是,毕竟存活了一个,”他的语调开始有点儿激动起来,“而且,幸运的是,这存活的唯一一个,是雌性。”

“呃,然后呢?”

“经过专业医疗团队的会诊,她完全恢复了健康。然后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时刻到来了,她和十二区指挥部的领导进行了交流。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和外星文明进行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如果五十一区真的仅仅是一个空军基地的话。”

我提出了此刻最想知道的问题:“十二区指挥部的领导是什么级别?”

“可能是副部吧,反正是中央直接下派的。”他不满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关注点很市侩啊!”

我说:“没办法,听到领导两个字就想知道到底是多大的领导。另外我不明白的是,外星人跟人类怎么交流?难道她会说中文?”

“他们是比地球人发展得更高级的生命形式,已经淘汰了语言,用脑电波交流。她想告诉人们什么,内容就会直接出现在受众的脑子里。你感受一下。”

“我感受不出……”我想了想,“有点儿像托梦吧?”

“随便你怎么想吧,”他说,“女外星人用脑电波自我介绍说她名叫珍妮……”

“喂,太扯了吧!”我忍不住叫起来,“一个外星人怎么会叫珍妮?”

“那你觉得她应该叫什么?”他挥挥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叫什么不一样,有个名字说起来方便就行了。”

“好吧,珍妮她说什么了?”

“她首先介绍了自己的来历。”他又抽完了一支烟,把烟头摁灭在扶手边上的烟灰缸里,“她说他们来自遥远的星系,原先居住的那个星球自然条件非常恶劣,有三个太阳,在互相引力的拉扯下运动十分不规律。有一个或两个太阳的时候就还好,但一旦三个太阳同时出现就会引发大灭绝,如果一个太阳都没有就进入了冰冻期……”

“等一下,”我打断他,“这个情节我觉得好熟悉,你确定你不是《三体》看多了?”

他皱起眉头,喃喃自语:“这一点我也觉得很奇怪。刘慈欣知道得太多了,很多细节是十二区之外的人不可能掌握的,我怀疑他是十二区的叛逃者,或者,他根本就是第三代外星人……”他摇摇头,像是要把大刘从脑子里甩出去,“先不说他。珍妮他们赶上了好时代,在一个漫长的单个太阳起落的时期里发展出了高度文明,并在下一个末日来临前登上飞行器逃离了那个星系。但是在星际旅途中遭遇了小行星爆炸产生的太空碎片带,失去了绝大部分动力。机长做了个冒险的决定,用仅存的燃料进行了空间折叠,结果飞行失败,他们从翘曲空间中跌落,在宇宙中依靠惯性飘荡了不知多久,最终落在了地球上。”

我不住点头,示意他继续。

“珍妮表示了对地球的友好和对人类的感谢,接着就提出了繁殖的要求。”

“怎么繁殖?和谁繁殖?”我接连提问。

“当然是和人类。”

“和人类?”我瞪大了眼睛,“呃……构造允许吗?怎么运作呢?”

他瞟了我一眼,说:“你感兴趣的点怎么都这么三俗?你就不能问点儿高尚的问题吗?”

我说:“我就对这个感兴趣,你要是说不清楚我很难相信这故事是真实的。”

他叹了口气,说:“和交流方式一样,这个物种的交配方式也是令地球人难以理解的。珍妮的体型和地球人差不多,但腰间有一对触角,交配时直接插入配偶体内取精,对雄性个体伤害很大。由于他们的星球命运多舛,所以进化出了很强的繁殖后代的能力。但地球环境优越,人类的繁衍能力退化,男性精子质量普遍太低,只有极少数年轻而强健的男子精子质量符合要求,并且具备足够结实的身体来接受珍妮的插入。所以……”说到这里,他满含期待地看着我,“你明白了吗?”

我说:“所以什么啊,别卖关子,我不明白啊。”

他露出失望的表情,继续提示道:“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十运会和奥体,哪个是因?哪个是果?为什么要建奥体?除了掩藏十二区的秘密,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我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大惊道:“你的意思是……难道……”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是的,南京为什么要在世纪之初申办十运会?就是为了在全国范围内挑选年轻强健、能够繁衍外星生命的精子啊!这项秘密任务当时被十二区命名为‘星火计划’。”

“不可能!”我大叫起来,“你这是对体育的亵渎!”

他对我的惊呼采取了漠视的态度,继续说道:“你知道,运动员在赛前都有一套完整的体检流程,十二区的检验团队就是根据体检结果选择‘星火计划’的参与者的。来自全国的近万名运动员,最后只有五个人通过了‘星火计划’的体检,加入到了十二区指挥部中。至于他们的比赛成绩,其实无关紧要,而且最好不要太出色,否则容易引人注意。”

“然后呢?”我问道,“这五个人被软禁起来了?每天像种马一样和外星人交配,然后生出一堆小外星人宝宝?”

他对我话里明显的讥讽并不以为意,说道:“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悲惨。十二区指挥部开诚布公,向五名‘星火计划’候选人说明了所有的情况,并给了他们自由选择的权利:要么回到人类社会,做一个惊天秘密的保有者,继续过碌碌平庸的日常生活;要么加入‘星火计划’,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献祭者,在彻底改变人类文明的同时牺牲掉自己原本拥有的生活。”

我心里琢磨着如果是我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可能每个男人都会渴望一次伟大而壮烈的献身,让原本渺小无奇的生命绽放在历史和文明的荒原上,但与此同时,世俗的世界又是如此美好,让人屡屡想要挣脱却又欲罢不能。是牺牲小我成就整个地球的外交伟业,还是甘于平凡守护自己的小小幸福?我陷入了纠结……我想,这个艰难的抉择最终可能要取决于珍妮的长相。

他没有察觉到我的内心活动,继续说了下去:“有一名候选人选择退出,拿了一笔保密费,当然很可能要终生生活在监控之下了。另外四名候选人都加入了‘星火计划’,成了‘递火者’。一开始很不成功,前三人都无法承受珍妮狂暴的交配方式,因内脏破裂和失血过多白白地牺牲了。终于,在反复的观察、总结、模拟和磨合之后,第四号递火者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让珍妮成功地受孕了。”

“等等,”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的嘴角向上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年轻人,我早看出你悟性不错。”他把格子衬衣下摆从腰带里抽出,高高掀起,露出一只发福的啤酒肚。我看见他的两侧腰眼上各有一块浑圆的疤痕,碗底大小,结痂脱落了大半,露出粉红色的新肉,泛着触目惊心的光泽。

他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狭小的车舱里:“没有错,我就是递火者四号,曾经是十二区指挥部第一分局局长,现在是个逃犯。”借助路灯投射的光芒,我看见他的脸上带着神圣而骄傲的微笑,就像被降罪后傲立在高加索山脉上的普罗米修斯。

“什么?你……”我叫嚷起来,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子仿佛一下子伟岸起来。

“是的。”尽管他很努力想表现得平静一些,但我仍然看出他嘴角泛起不可抑制的得意之情。

我打量着他肚子上的伤疤,仍然感觉这事儿不可思议。伤疤是真实的,这一点无可置疑,但他的故事听上去还是太过虚幻。“呃,我怎么知道你这疤不是插导尿管留下的?”

他放下了衬衫,没好气地说:“你导尿用碗底粗的管子?是要放尿还是放血?”

我想说还有可能是卖肾留下的,但看他已经有点儿不高兴了就忍住没说,何况卖肾也没有左右一起卖一对儿的。我转而问他:“那你也是从一万名运动员里被选出来的喽?”

“是啊,我当年是跑马拉松的。你去查十运会山东代表队的名单,还能找到我的名字。对了,我叫周成。”他注意到我正在盯着他的啤酒肚,有点儿羞赧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这两年的逃亡生涯让我荒废了。”

车流开始移动起来。我放下手刹,重新启动了车子,跟随着前车缓慢地前行。我握着方向盘,心里涌起无数个问题。我问他:“你刚才说,你曾经是十二区的什么局长?”

“是的,”周成说,“由于在‘星火计划’中做出了杰出贡献,2006年我被任命为十二区指挥部第一分局局长,负责外星幼儿的培养、教育和管理。”

“那不是挺好的,中层领导了啊……”我盘算着,“你们部长是副部级,那你的级别至少还不得是正处?”

“副厅,”他点燃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第一分局因为其特殊的重要性,比其他分局要高半级。逃亡前,我正在被组织考察,准备进入十二区党组。”

“哇,厅级干部啊!”我不禁扭头望了他一眼,“那你为什么要逃亡?难道你们部长打了你一耳光?”

他不理会我的戏谑,严肃地说:“因为我反对十二区实施的‘燎原计划’,他们对我下手是迟早的事。让我进党组,其实就是为了把我调离第一分局,架空我的权力,让我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玩偶。”

“燎原计划?”我问他,“那是什么?听起来跟‘星火计划’是一脉相承的嘛。”

“不,比那可怕得多。”周成被烟雾缭绕的脸上表情阴沉,“如果说‘星火计划’是为了拯救,那么‘燎原计划’就是为了毁灭……毁灭地球上的人类文明。”

我吃了一惊:“怎么会?”

“他们的繁殖能力太强大了。”他低垂着头,缓缓地说道,“珍妮受孕后三个月就分娩了,她生下了……两万六千九百七十二个孩子。”

我脑海中立即出现了一幅密密麻麻的工蚁围绕着大肚子蚁后蠕动的骇人场景。

“你吃过鱼子吧?他们是卵生动物,就像鱼类产卵一样。”他继续说,“而且,他们的成长周期极短,一周孵化,三年就可以发育成熟,然后再接着繁衍下一代。所以,到我逃离十二区之前,第三代外星人已经接近成熟了。”

我一边开车一边计算着:“呃,两万多个孩子,如果一半是雌性就有一万五千个,每个再生出两万多的话……”我吓了一跳,“三千万!”

“是三亿,你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吧?”他再次鄙视地说,“理论上是这样的,不过实际上没那么多。不知是因为无法适应地球的生态环境,还是人类精子不完全符合外星生命的发育需要,总之珍妮生出的雄性后代都不具备生育能力。而我一个人精力有限,只对四名第二代雌性外星人实施了递火,生下了大约十万个第三代外星人。”

“等一下!”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你是说,你生了两万多个外星孩子,然后和其中四名外星女儿又生了十万多个外星外孙?”

他皱了皱眉:“在两个宇宙文明碰撞和交融的伟大时刻,我看就不要过于纠结于人类传统的伦理问题了吧!”

我说:“好吧,尽管我一想到这事儿还是不太舒服。”我望了一眼周成——这个两万多外星人的父亲和十万多外星人的父亲兼外公,问道:“你这十几万的儿女和外孙儿女,如今都藏在奥体中心里?”

他摇摇头,“不,他们就混迹在我们之中。”

“在南京城里?怎么会?不会被发现吗?”

“他们伪装得几乎跟我们一模一样。”周成说,“恶劣的生存条件除了使他们进化出超强的繁殖能力,还赋予了他们超强的适应能力。如果需要,他们甚至可以修改自身的染色体。从第二代开始,他们隐藏了差不多所有的外星特征,而呈显性的全都是人类的外形特征。从三岁进入成熟期后,他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伪装成十几岁到几十岁的人类。——也许他们就生活在你的身边,是你的邻居、同事、健身教练、相熟的餐馆服务生,或者孩子的幼儿园老师,而你根本察觉不到任何异样。……嗯,除了一点。”

我赶紧问:“哪一点?”

“他们无法隐藏自己的缺陷,”周成说,“他们的视觉系统和人类不同,缺少感知色彩的视锥细胞,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色盲,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黑白,没有其他的色彩。”

我忍不住插嘴道:“那不是和狗狗一样?”

“对的,和狗狗一样,”周成先是附和了一句,接着可能是对于我拿狗狗和他的后代们做类比感到不悦,不满地望了我一眼,“所以,你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无视红绿灯横穿马路的人,很可能就是外星异种……除了这一点,他们和地球人基本无异。”

周成的话让我想到了《黑衣人》。在这样一座充满陌生人的城市里,也许我们根本无法分辨擦肩而过的生命究竟是不是我们的同类。我想到刚上江东北路时他的异常表现,于是问他:“你之前说我不是‘他们’的成员,指的就是外星人?”

“是啊,”他笑笑,说:“这一带对我来说太危险了,当时我看你把我往奥体方向带,还以为你是十二区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喊‘撒拉嘿哟’?”

“哦,这是我们从珍妮那里学会的为数不多的外星语言,意思和‘孽畜,现出原形来!’差不多。一般来说外星人听到后都会神情有异。我看了你的反应就知道你不是他们的人了。”

我心想学会了这一句,以后看韩剧的时候可就别有一番风味了。“我大概懂了,‘燎原计划’应该就是要繁衍更多的外星人吧?从星火到燎原,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嘛。”

“不,你根本不懂。”他摆了摆头,“珍妮的计划远远不只是繁衍,她要的是统治。——统治整个人类,统治整个地球。”

“怎么统治?十二区指挥部的国家工作人员不会阻止她吗?”

“他们已经被洗脑了,这也是我逃离十二区的原因之一。”周成无力地摇摇头,“之前跟你说过,他们是用脑电波与人交流的,人类在这种对话方式中完全处于被动和劣势地位,根本无法抵抗珍妮强制输入的各种意识。现在十二区的人完全被珍妮操控了,如果不是及时逃出来,我可能也已经成了他们的工具。”

我目瞪口呆,想起去年还去奥体看过江苏舜天队的亚冠比赛,那些笑容可掬的售票员和热情洋溢的保安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异样来,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们是被外星生命操控着的人类。周成不知什么时候把空烟盒在手中攥成了一团,此时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搓捻那团金色的硬纸:“而且,他们洗脑的对象远远不止十二区的工作人员,而是全人类。就从南京开始。”

“怎么洗?”我想如果有人对我进行意念的强制灌输,我至少应当有所知觉,“是通过教材吗?”

“哼,比教材厉害得多。”周成冷笑一声,“他们的洗脑,是从最基础的东西开始,慢慢瓦解整个人类社会的上层建筑。”

“呃,这么说,”我猜测着,“是从经济开始吗?”

“你看,你这就是被洗脑的典型。”周成揉着那团烟盒说,“说得直接点儿,你认为我们中华民族绵延数千年,靠的是什么?”

“人多?”

“错!是文化!”周成把那团烟盒摁进烟灰缸,“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是因为文化!人类社会之所以坚不可摧,也是因为文化!所以,他们就是要从这里入手,摧毁我们所拥有的文化,最终毁灭我们所拥有的人类文明。”

“文化这玩意儿很抽象的,”我问,“他们具体要怎么做呢?”

“他们可以扮演成人类社会中的说谎者、无知者和冷血者,成百上千倍地放大人性中的无耻和卑劣,并把它们呈现在全世界面前。他们动摇着人们对善良、信任、同情和亲情的信仰,改变了社会尊老、爱幼和互相尊重的美好风气。这些外星潜伏者,每天都以为非作歹为己任,以种种悖逆人性的行为层层瓦解人类社会千百年来积累的传统美德、社会秩序、公序良俗,一点点松动着原本牢不可破的人类社会的文化链条。”

周成的声音冷冷的,听得我不寒而栗。“那,结果会怎样?”

“按照他们的繁衍速度,在第五代或第六代——也就是六到九年以后,他们的数量就会超过地球的原住民。那时候,人类社会已经由于文化的倒退而土崩瓦解,无法团结起来组成有效的抵抗力量。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灭绝地球人,然后独自享有这颗环境宜人的星球。”

我感到后背上被冷汗浸湿了一片,脑海中出现《星河战队》的场景,几个端机枪的地球大兵对着如潮水一般涌来的外星虫族疯狂扫射,最终寡不敌众,被一只触角戳穿身体,然后淹没在昆虫群中。

“所以,我逃离了十二区,和其他逃亡者及知情人士一起,建立了抵抗组织。我今天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正是觉得你的资质不错,黑出租的职业也符合我们秘密接头和随时迁移的需要,”他将上身向我靠了过来,压低了嗓音,“加入我们的组织D.O.T.A,为人类而战吧!”

“刀塔?”我来了兴趣,“为什么不叫撸啊撸?”

“幸亏我们对文化程度的要求不高,否则你一定不够资格。”周成再一次对我表示了鄙视,“Defensive Organization To Aliens,外星抵抗组织。我们的成员已经有上百人,遍布镇江、扬州、淮安、马鞍山和滁州。我今天就是从扬州分舵开会回来,要连夜赶去滁州分舵,明天上午在那里有个讲座。”

我无法答应他,因为我还无法完全确信这个离奇故事的真实性。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问他:“对了,你刚才说他们要继续繁殖,可是,你已经逃出十二区了啊?他们还怎么繁殖?”

周成冷笑着说:“确实,我的逃亡对他们造成了一时的困难,不过,这个困难很快就会得到解决。”

我问道:“怎么解决?”

周成把脑袋靠在头枕上,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已经老了,而且独臂难支。即使我不逃,他们也需要更多、更年轻和更国际化的精子。他们不仅需要中国人的染色体,也需要全世界的,才可以进行全球范围内的伪装和潜伏。”他目视前方,口念箴言:“牢笼已经打开,猎物整装而来,这条路宽阔而平坦,死亡的盛会正装扮得五彩斑斓……”

我犹如掉进了冰窖,彻骨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

我们随着车流缓缓开到了汉中路口,看到了马路中央几辆撞在一起已经严重变形的车。交警还没有到,几个司机正吵作一团。其中一个男子明显处于劣势地位,其他人一致在对他破口大骂,一个女子站在路边,不停对来往的行人控诉:“就是他!要不是他闯红灯,根本不会出这个事故!”我开着车绕过事故现场,那个落了下风的男子被人推搡了几把,一个趔趄后退了两三步,差点儿撞上我的车头。他站住后抬起头,朝我们看了一眼。

“快走。”周成把身体往座位里缩了缩,“这里不安全。”

过了事故路段后,道路通畅起来。我把车速提了上去,很快就开过了云锦路和集庆门。我右转上了辅道,问他:“为什么不安全?这里离奥体还很远呢!”

周成幽幽地说:“何止是这里不安全,整个南京,都不安全。”

“为什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我:“你知道十二区有多大吗?”

“呃……”我极力在脑子里估算着,“奥体大概有个一千多亩吧?”

“远远不止。你所看到的,只是地面之上的奥体,不过是十二区的一个掩体而已,真正的十二区在地面之下,差不多蔓延到大半个南京城。”周成幽幽地说:“我们现在,就行驶在十二区之上。”

“什么?”我惊呼起来,“大半个南京!”

“而且,在外星技术的引领下,十二区被建成了一艘庞大的飞行器,或者说是战舰。”周成没有理会我的一惊一乍,“可以想见的是,如果未来需要用武力征服地球,整个十二区将成为外星战队的根据地,小型战机群的母舰。”

我连连摇头:“我不信,这么大的工程,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完成了?”

周成笑了笑:“并非没有马脚,只是大部分人太过迟钝。我举个例子给你听,为什么要炸城西干道?”

“难道不是为了多搞工程多捞钱吗?”

周成摇摇头:“你把政府想得太没操守了。还有,奥体2002年就建成了,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周边配套一直上不去?再比如,河西的房价为什么十年内连翻几番,居高不下?”

“你是说,这些都与十二区有关?”

“当然!”周成斩钉截铁地说,“这些举措都是为了让奥体与市民隔绝,让人买不起奥体周围的房子,就算买得起住起来也不方便。”

“哦……”我若有所思。

“还有,这些年一直传说南京全城有一千多个工地,你以为这些工地都在干什么?”

“挖地铁,盖房子?”

“你太天真了!”周成一挥手,“地铁不还是那几条线?每年能出几套新楼盘?全城的每一个工地为什么都遮挡得那么严实?你以为是为了防事故,防扬尘?哼哼,那是为了不让你们看见,他们表面上在进度缓慢地施工,实际上都在建设地下的十二区战舰!包括雨污分流,也是为了铺设战舰的运送和补给系统。战舰的弱电、燃料运送和补给系统就像人身上的毛细血管,需要大范围的精密布置,只有借助下水道系统施工最合适……”

我驱车转弯上了应天大街高架,很快进入了长江隧道。晚间隧道里的车辆很少,我开得飞快,三分钟后出口的灯光就出现在了前方。

“过了前面这个红绿灯,就是收费站,那里有到滁州的出租车。”我告诉周成,“很快的,走宁合高速半小时就到了。”

周成心情大好,再一次邀请我:“加入我们的组织吧,你会在人类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正在想该不该加入这个神秘的民间组织,突然四周警笛大作,十多辆警车从两侧聚拢,向我们包抄而上。

“怎么会这样!”周成面如土色,大声叫道,“他们怎么会找到我们的?!”他像一只困兽一样在座位上扭动着身躯,忽然盯住我:“你是不是还带了什么可追踪设备?”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我还带了一部手机。”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脸被愤怒扭曲了,“你害死我了!”

我委屈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因为抠不出电池,我怕又被你扔了……这只可是iPhone土豪金,一个多月的工资呢……”

“你这个贪利忘义的小人!人类的叛徒!地球文明的罪人!”他口不择言地指责我,然后指向前面的路口叫道:“给我冲过去!”

我看着信号灯上亮起的红灯,犹豫着要不要为了全人类牺牲掉六分和二百块。可是很快我就没有选择的机会了,一辆警车出现在我们的前方,把我的车逼停在了路口。

几十个穿制服的警察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把我们团团围住。

“我们跟他们拼了!”周成抄起车门储物格里的破窗锤,“反正落到他们手里横竖也是死路一条!”

我看了他一眼,打开车门,走下车,举起了双手。

“啊!你这个懦夫!”周成气极了,向我挥舞着破窗锤,“整个D.O.T.A的失败就因为你这个猪队友!”他跳下车想扑向我,刚迈出一步就被冲上来的警察摁在了引擎盖上,反剪双手卸了锤子,鸭舌帽也掉在了地上。

我看着他被警察的大手按得扭曲变形的脸,内心一阵歉疚:“对不起,我还有家庭……而且你自己也说了你是逃犯……”周成的脸贴着引擎盖,冲我龇牙咧嘴地笑起来:“嘿嘿,你还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吧?以为我失心疯了吧?哈哈哈哈……也怪不得你,渺小的人类对于可以预见的灭亡都是采取徒劳的逃避态度的,就像鸵鸟一样可悲,可怜,可叹哪!哈哈哈哈!!!”

他像个赴死的壮士一样豪迈地大声怪笑起来。又有三个警察扑上来,动作粗野地按住他的肩膀、手肘、手腕、脖子等所有可以活动的关节,架着他往警车走去。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叫:“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我是十二区的功臣!我是第一分局的局长!副厅级!我为了十二区献过精!流过血!当年在迈皋桥七号动力反应堆事故里,是我护住了珍妮!爆炸的碎片至今还留在我的身体里呢!”一个警察给了他一耳光,他声音更高了:“你竟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你的老子或者外公?你这是忤逆!撒拉嘿哟!!撒拉嘿哟!!!”

一个警察过来问我话:“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哦,没什么。”我说,“我是开出租的,他说他要出城。”

“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出城?”

“没有。我一般不跟客人聊天,只不过半小时的路程,没必要了解彼此或者培养感情。”

警察点点头,说:“管好自己的嘴是明智的。你可以走了。”

我看了眼周成,他正被几个警察塞进警车里。我问:“他犯了什么事?”

警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没必要知道。走吧。”

我抬头看了眼信号灯,对警察说:“现在还是红灯呢。”

他回过头,对着那盏明晃晃的绿灯望了几秒钟,然后转过脸来对我说:“哦,那你等会儿吧。”

他丢下这句话和遍体透凉的我,掉头走了。警车纷纷向来路的方向开回。周成坐在其中一辆警车的后座上,在两个粗壮警察的押解下冲我微微一笑。

几天后,我开车路过奥体中心,在西便门载了一个背包的观光客。开出一个路口后遇到了红灯,我停下车,靠在椅背上看向窗外。青奥会将在明天开幕,此时这里已经游人如织,不时有来自世界各个国家的代表队穿着统一的运动服行走在广场上,他们举着相机四处拍照,高声说笑,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奥体中心静静地卧在那里,浑身散发着金属的冷峻气息,像是一只蛰伏的怪兽。坐在后排的客人提醒我:“绿灯了。”

我赶紧挂挡,居然没有挂到位,车身猛烈地抖动了几下。我心惊胆战,感觉那分明是大地在震动。车子缓缓起步,广播里放着汪峰的《美丽世界的孤儿》。我的眼前一片空白,仿佛看见了不远的将来,大地开裂,城市崩塌,地底燃烧起熊熊火焰,整个奥体中心旋转着腾空飞起。

客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兄弟,玩过DOTA吗?” YLR0S6qtg+V659yPefdvTVwFElZ6PDY5tUD/SCkvlvfffwg/wyPIiKez/CzvzHs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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