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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界

/// 万象峰年

某些星星上的科学家提出,宇宙里的人分为三界:人类界、动物界和外星界。

一、遇见

甲虫爬到一根树枝的尽头,似乎没有路了,它拨开树叶往下望,下面是高高的地面。它吓得转身往回爬,同时在心里面琢磨着“高高的”这个词好像用得不对,地面在下面,不该用“高高的”,应该用“低低的”,这回对了,但不是那个感觉。这时它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印象:对的东西往往感觉不对,感觉对的往往东西不对。它记住了这个道理,很快它就会忘记“高高的”和“低低的”,甲虫的脑容量只能有选择地记住一些东西,它记住了道理,却忘记了证明道理的事例。

处理完前一个信息,它看看能不能把一些记忆抛掉,以便腾出存储的空间为前面的路做准备。它把先前爬过的路在神经网络里联系起来,组成了一个一头上翘的“7”,现在它正从这个“7”的一头爬回中部,所以现在还不能忘掉这个,只能继续往前爬。它讨厌头脑塞得满满的感觉。

甲虫爬到树枝的分岔口,又爬上另一头,现在是个“Y”了,它想找一条路能从这个“Y”过渡到另一个“Y”。这时一个阴影出现在树梢上,起先它以为是另一只甲虫,很快它发觉那东西的速度要比甲虫快得多,似乎也大一些。大东西没有方向感地乱撞,撞得树枝和叶子噼哩啪啦地往下掉。没有任何征兆地,大东西突然向它冲来,它吓得紧紧抱住树枝,想振动翅膀却张不开。

大东西越来越近了,它能看见对方身上奇怪的闪着金属光泽的花纹。这时甲虫的本能在它的体内醒来,它六腿一伸,背壳一闭,像一块石头坠下去。

它一路往下坠,穿过了树枝的迷宫,压弯了几片树叶,砸坏了一群蚜虫的聚会,过了很久很久,它甚至想睡着了,终于掉到了地面。它掉在一堆落叶上面,稳稳当当地,六脚朝天,一动也不敢动。大东西没有追来,说不定它正躲在什么地方观察呢。

另一只甲虫正从树根的山脊上爬来,它目睹了眼前的情景,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它发出一声惊叹:“没有人会相信我的,一个仙子下到了凡间!”

甲虫们都是一样的,这只甲虫也和先前的那只一样,只有它们能看出彼此间的不同。在后面这只甲虫看来,前面那只甲虫的壳上布满了细小的鳞片,如果走近去看,那些鳞片会是五彩的,像阳光透过露珠散射出来的颜色。它的脚上长着细密柔软的绒毛,像微风吹过的草地,伴随着它身上发出的幽香,让这边的它怦然心动。

它知道,那是一只属于“另一面”的甲虫。如果它是树叶的这一面,它就是树叶的另一面,如果它是山的这一面,那它就是山的另一面。不不,隔得太远了,如果它是红色的小花,那它结出的果实就会是白色的小花。世界是两面的,总会有两种东西发生联系,这是它得出的一个道理。但是,为什么总是它它它?在这一点上它又困惑了,这和世界是两面的这个道理不符,应该有两个它来区分它和它,但是造物主没有创造出这些。

甲虫的注意力又回到那个从天而降的仙子上来,它仍然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它出场的方式是那么特别,大气、镇定又优雅,这让它为自己的焦躁感到羞愧,恨不得压到一座大山底下去。现在它开始思考打招呼的方式,如果它鼓动翅膀飞过去突然落到它身上……那肯定很失礼。装作路过对它说“你好吗”,好像有点儿傻。最后它决定还是用常规的方法,走过去和它说话,先说“嗨”。如果对方也说“嗨”,他就介绍自己,如果对方也介绍自己;他就敲打树叶表示高兴;如果对方也敲打树叶,他就说:“我们交往吧。”对方也会照着说的,差不离。因为前三次它都照做了,如果这次没有照做,它就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谁喜欢不对劲呢?

趁着勇气还在,他决定开始行动,它抖了抖翅膀,仔细把它们收到背壳后面,如果露出来一截会很丢脸的。然后它活动了一下脚关节,挺背抬头,庄重地迈出第一步。

一座小山呼啸而来,把它压在底下。

黑暗,还有,黑暗,只有黑暗。它拼命挣扎着试图爬起来,但是小山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小山移开了,那个甲虫仙子已经不见了。

它转着圈圈暴跳如雷,挥舞着前足向那个小山抗议:“你这个无礼的家伙!怎么可以压在一只甲虫身上!”

小山伸下一个头来,是一只乌龟。乌龟说:“是吗?抱歉我没看见。”

甲虫说:“我正要赶去一个重要的约会,但是被你毁了!”

“真的很抱歉。”乌龟想了一下,说,“你可以来我背上,我送你去那里。”

“那里?算了……它已经走了。”甲虫看着空空的地面叹道。

“哦,那真遗憾。”

“遗憾……没用了,它是个下凡的仙子,我再也遇不到这样好的甲虫了。”

“有遗憾就会有惊喜。”

“有遗憾就会有惊喜?对了,世界是两面的,有冷就会有热,有好就会有坏,有遗憾就会有惊喜。好的,你能给我什么惊喜?”

“我?不是我,我只是一只乌龟。”

“可是我弄丢了它,遇见了你。”

“那我要走了。”乌龟迈开步子。

“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跟着你,直到遇到一个惊喜。”甲虫说完飞到乌龟背上。

乌龟抖了抖壳,甲虫纹丝不动,乌龟不再理会它,耷拉着眼皮慢吞吞地向前走去。

“你要去哪里呢?”甲虫忍不住问。

“走。”乌龟正穿过一片灌木和一条小路,头也不抬地说。

“走是方式,不是目的。”

“走走。”

“什么意思?”

“用走的方式走。”

甲虫不说话了,谁也不能理解一只乌龟的逻辑。

乌龟穿过一片草地,于傍晚时分到达了一排篱笆,它从篱笆的一个开口钻进去,来到一个后花园。

乌龟在一棵樱桃树下趴下,“到了。”它说。

“这就是你行走的目的地?”

“这是我住的地方!”乌龟气愤地说,“你就不能让我的生活简单点儿?”

“好吧,我住楼上。”甲虫指指树上说,“明天你要叫醒我。”

它嗡嗡振动着翅膀飞上树,找了个枝条躺下。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花园的情景:乌龟卧在草丛里面,像一块闷闷的石头。花园旁边的房子里住着一个小男孩,他的窗口对着花园,灯光照出来,这会儿他正对着桌子上的一个东西发呆,那是一个大大的广口玻璃瓶,里面什么也没有。甲虫感到奇怪,他要把什么装到里面?它是怎么也装不满的。

然而甲虫马上睡着了,它不能想太多,今天它已经想了太多的东西,睡觉前它要把一些记忆抛掉:那些琐碎的与生活无关的东西,那些远远高于生活的东西。关于下凡的仙子的记忆它没舍得抛掉,它还怀着一丝希望,宁可再抛掉别的一些东西。

二、小熊跳舞

小男孩趴在桌子上,旁边的收音机放着噼哩啪啦的节目,桌子上铺着课本和本子,但是他甩着笔懒得写几个字,反正他不是一个好孩子,反正没有人管他是好还是坏。

收音机安静下来,进入到一个点歌的节目,小男孩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望着前面那个空玻璃瓶发呆。那些歌已经听过好多遍了,他们还老不厌烦地听,就像大人们总是把话说好多遍,还抱怨小孩子听不进去。有个男的每天都要点一首歌给一个女的,好像点到一百遍她就会爱他了。小男孩想,听到一百遍她会恨他的。

愿望许一千遍,上帝也会厌倦的。

笔敲到玻璃瓶上发出“当”的一声,小男孩竖起脑袋来,仿佛还在聆听刚才那个声音。很快他有了主意,他把电话抱来,拨通了点歌的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你好,这里是‘心曲连线’节目,请问你要送出什么祝福?”

小男孩张开嘴,没有出声,电话那边连连询问了好几遍,直到女主持人断定打进电话的人已经不在了,小男孩才把嘴巴凑在玻璃瓶口上“啊”了一声。

女主持人有点措手不及,调整了一下语调,说道:“你好,你已经接通了,请说。”

小男孩对着玻璃瓶口发出嗡嗡的声音:“K星领航员呼叫,请回答,K星领航星呼叫,请回答。”

女主持人惊叫道:“什么?”

小男孩依然发出嗡嗡的声音。

女主持人感觉受到了羞辱似的,气呼呼地说:“请小朋友不要乱玩电话!”她正要把电话挂掉,一个男声接过来:“你好,这里是地球星塔城,请问你需要什么帮助?”

“我想点一首《小熊跳舞》给地球上一个叫唐卡的小孩子,要让全世界听到,这很重要。”

男主持人找了一下,说道:“好的,我们有这首歌,谢谢K星领航员小朋友,下面全世界将听到这首《小熊跳舞》,送给唐卡小朋友。”

收音机里传来《小熊跳舞》的歌声,小男孩把收音机放到玻璃瓶子里,《小熊跳舞》随即变成了奇妙的嗡嗡声,像星星上传来的鸣虫的声音。

三、三界

一缕阳光照在甲虫的背上,甲虫醒来了,它翻了个跟斗飞到空中,迎着阳光照耀的地面做了几个高难度动作,准确地落在乌龟背上。

“我的定点降落不错吧?”甲虫走到龟背前缘向下望去,“嗨,你醒了,不是被我吓醒的?”

乌龟缓缓伸出头来说:“事实上,我没有睡觉,我只是打盹。我每次睡一觉起来,十年就过去了,所以我不能常睡。”

甲虫抬起头惊叫道:“哇喔!十年!那是多少?”它看看自己的两只前足,“一,二,”又低头看看自己其他的脚,“三,四,五,六。”

“不用数了,你数不清楚的。”

“那你有多少岁了?”

“我还真记不得了,或多或少,三百岁,差不多。”

甲虫又发出一声惊叹:“天哪!”它的神经网络里已经远远不能形成三百岁的概念,只能形成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它低声说:“我只能活八岁。”

“其实,”乌龟有点不忍心说出口,“那是八个月,不到一岁。”

“噢……我太短暂了。”

“给时间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间。”

“呃……”甲虫感到它的神经网络一阵繁忙,好像抛进了一团乱麻,它赶紧把这个记忆抛弃,终于回过神来。

“你是个有生命的古董。”甲虫小心地敲敲脚下的这块圆圆的壳,它这才注意到上面布满了划痕,每一个划痕都提示着一个年代。“这个爪印是恐龙留下的吗?”它问。

“三百年没有那么远。”乌龟说着话又开始启程了。

“你今天还走吗?”

“是的。”

“听着,往树林走,我要回到昨天那里去。我的小仙子,它就是被你在那里弄丢的,你要帮忙找回来。”

“没问题,反正这也是走的一部分。不过,你要保证在天黑前赶回来,如果我在别的地方打盹,我会不习惯的。”

“好的,你真好。走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我走不了那么长的路,我能记住的东西有限,走过的路就会忘了。”

“记忆是痛苦的根源,能忘记也是好事。”

乌龟和甲虫来到前一天的树林。早晨的露珠缀在草叶、树叶上闪闪发光,像天上的星星。两只动物同时发出感叹—多美好的食物!甲虫飞上树找它爱吃的树叶,乌龟追逐掉下来的美味的果实,过了一会儿它们会合了,继续往树林里面走去。

“我以为甲虫吃露水就可以的。”乌龟咂巴着嘴巴说。

“我以为乌龟可以不吃不喝的。”甲虫表达了相似的观点。

它们来到老地方,小仙子并没有出现在这里,甲虫很失望,它又埋怨起乌龟来。

“它是天下最好的一只甲虫了!你毁了我的全部!”

乌龟不以为然地说:“你还不认识它,怎么知道它是最好的?”

甲虫反驳:“你也不认识它,怎么知道它不是最好的?”

它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来到了一个小坑旁。小坑像是被砸出来的,因为它的中间躺着一块石头,周围的树叶从里到外被掀得干干净净。石头是银白色的,有着奇怪的金属光泽的花纹。

“喂!”有人喊。

乌龟扭头看看甲虫,“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在坑底下。”

“喂!帮个忙!”又一声。

甲虫说:“可能是挖坑的掉下去了。”

“是我!这里!”那个声音喊道。

乌龟说:“是那块石头。”

“对!就是我!你猜对了。”石头说,“帮个忙。”

“我们为什么要帮一块石头?”乌龟望望甲虫,甲虫点头表示同意,它们掉头离开。

“不!不是我!”石头着急起来,“我不是石头!我在一架飞碟里,我是从外星来的。”

“哦。”乌龟停下来,仔细研究那个东西。

“我没有恶意。”飞碟说。

“你要我们帮你从坑里出来吗?”乌龟问。

“不,我的飞碟坏了,只要我到外面来就能修好,但是—那里有一只细腰蜂,它在等着我出来,好抓我到洞里,把卵产在我身上。”飞碟说得似乎要颤抖起来,“你们能帮我把它赶走吗?拜托了。”

甲虫转着眼珠搜索,很快它在一根树枝上发现了细腰蜂。

“你能解决吗?”乌龟歪头问甲虫。

甲虫犹豫了一下,说:“它比我灵活,我只能暂时把它引开。”

“好,”乌龟叼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你把它引开,我挡在飞碟的前面,你要让它贴地飞行—在这个角度以内,我才能挡住它的视线。”乌龟转头问飞碟:“你需要多久?”

“七分钟。”

“我的续航时间只有五分钟。”甲虫说。

乌龟做了决定:“我们只给你五分钟。”

“好吧。”飞碟妥协道。

乌龟用前爪把作战地图擦掉,说道:“行动。”

甲虫起飞向细腰蜂发起了挑衅,细腰蜂拿这个铜壳铁甲的东西没办法,只好仗着流线型的身体逃窜开去。甲虫抢占了制高点,把细腰蜂压制到低空。

乌龟向飞碟发出指令:“快!趁现在。”

飞碟的盖打开了,一个穿着盔甲的小外星人从里面钻出来,拿出七八件工具,撬开飞碟的外壳。

细腰蜂甩开甲虫绕回来了,甲虫在后面大喊:“它飞过去了!”

乌龟挪了个位置,随着细腰蜂绕来绕去,它不停地挪着位置,这对慢吞吞的乌龟来说是件很有难度的事。它喘着气催促小外星人道:“老兄你好了没?”飞碟正刺刺冒着火花,像一个热闹的打铁铺子。

细腰蜂一连穿过几个树杈,甲虫的体力渐渐不支,它在最后一个树杈上一头撞上去,打着滚掉到地上,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警报!警报!它升上去了……”

乌龟也发出警报:“警报!警报!细腰蜂来袭!”

升到高处的细腰蜂发现了小外星人,飞快地俯冲下来。小外星人刚把飞碟的外壳补上,赶紧把工具扔到飞碟里,它自己刚爬到飞碟的入口,细腰蜂就已经到了。细腰蜂像一阵风掠过,把小外星人卷走了。但它显然低估了小外星人的重量,一个没抓牢,小外星人掉了下来。

等小外星人连滚带爬地爬起来,细腰蜂已经折回来了。乌龟当机立断喊道:“趴下!”小外星人“扑通”趴下,乌龟像一座小山一样压上去。

甲虫精疲力竭地爬回来,正好看到眼前的一幕,它恐惧地捂着嘴巴,瑟瑟颤抖起来。细腰蜂从乌龟上面掠过,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悻悻地飞走了。

“警报解除。”乌龟松了口气,挪开沉重的身躯。小外星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它的头盔上裂了条缝,气体正哧哧往外冒。

“你……你……你把它……压死了。”甲虫责怪地说,它的呼吸仍没有恢复平稳。

“不是那样的,”乌龟拨过来几片树叶把小外星人盖起来,“它可能只是睡着了,我们走吧。”

飞碟嗡嗡地起动了,它飞过来,伸出一只机械手把小外星人拣了进去。过了一会儿,飞碟发出声音:“我差点儿就死了!”

“哦,抱歉。”乌龟说。

甲虫说:“我很同情你,我知道那样的感觉有多可怕,但是比起被细腰蜂当作美餐,这是可以忍受的不是吗?虽然几乎就要相等了。”

飞碟说:“这个世界太危险了!我可没想过要设计防被乌龟压的宇航服。不过,你说得对,你们救了我一命,扯平了。本来我可以实现你们的一个愿望的,现在我只能说谢谢了。”

乌龟说:“那就很好,想一个愿望很伤脑筋的,尤其是只能想一个的时候。”

飞碟飞到半空中说:“再见了!朋友们。”

甲虫说:“等等!你是从天上来的?”

“是的。”

乌龟说:“你来地球干什么?”

“事实上,我是被流放来的。”

甲虫说:“等等,你是什么时候掉到这片树林的?”

“昨天。”

乌龟说:“流放?你犯了什么错?”

“我试图寻找造物主。”

甲虫说:“那你有没有看见一只像我一样的甲虫?从天而降,然后就不见了。”

“看见了。”

乌龟说:“哇,寻找造物主,听起来很酷,它是爬行类吗……”

甲虫封住乌龟的嘴巴,叫道:“闭嘴!闭嘴!你没听见吗?它说看见了!”它仰头问飞碟,“它是从哪儿来的?到哪儿去了?”

飞碟说:“它是一只在树林里游荡的甲虫,后来就走了。”

“不会的!怎么会?”甲虫抱头叫起来,“它是一只从天而降的仙子!”

“我真不该告诉你,”飞碟说,“当时我的飞碟失去控制了,它吓得假死了,当时就是这样。”

“不—”甲虫发出一声惨叫,冲天而起,然后一头撞在乌龟的壳上,它扑在上面瑟瑟发抖。

乌龟对飞碟耸耸背:“生活的真相总是让人伤感。”

飞碟的外壳上变幻出忧伤的花纹,它对甲虫说:“我很抱歉。”然后问乌龟:“是这样说吗?”

乌龟说:“是的,发音相当标准。”

“那么外星朋友,你应该去过很多星星了。”乌龟这时可以随心所欲问自己的问题了。有些问题的答案令人伤心,可知道总比不知道好。

飞碟说:“是啊,大多是路过。”

“告诉我,世界有多大?”

“你是说所有的世界吗?那是无限的。”

“那么我能走出这个城市吗?”

飞碟没有说话,它久久地沉默旋转着。

飞碟说:“你知道三界理论吗?”

“三界?”

“某些星星上的科学家提出,宇宙里的人分为三界:人类界、动物界和外星界。”

“我感觉这个不对,为什么人类独自在一界?为什么动物有那么多种,乌龟呀甲虫呀鱼呀鸟呀,却都归为动物界?外星有外星的动物也有外星的人,它们也都归为一界?”

“这不是一个逻辑问题,这是对现象的总结,科学家们通过观察各个世界的大量现象得出了这个结论,人类是处于最高级的一界,你的问题就与这一界有关。”

“我还是不相信。”乌龟摇头说,“人类连任何一颗星星都没有去过。”

“星星,只是到达你眼底的光芒。”飞碟说完徐徐飞走了。

乌龟驮着甲虫往回走,它们一路上不言不语,各自揣着各自的心事。

乌龟想起该安慰甲虫一下,于是说道:“我曾经也有个会假死的女友,它是一只可爱的灰背负鼠。其实装死也不是什么坏事,它能让你躲开眼前的危险,哦……后来它真的死了,因为它躺在马路上装死,被一辆马车辗过。装死不是什么情况下都适合,它那么聪明,怎么就没明白呢?”乌龟说得自己也伤感起来。

“女友?”甲虫有了一点精神,“你是说,女……对了,这就是用来表示另一面的词语?”

“另一面?”

“我和你是同一面,另一只甲虫和负鼠是另一面。”

“你是说男和女吗?”

“男和女!多好听的词语,这就是世界的真相吗?”

“我一般称之为世界的假象,不过够热闹的,是的,男和女,男男女女男男。”

“形容世界上最近的距离?”

“形容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又是一阵沉默,这时甲虫已经沉浸到另一番玫瑰色的想象中去了,它知道世界真的是两面的,这不是它的异想天开,因为有两个词语来形容这两面—男和女!词语是神奇的东西,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诞生,它们的诞生往往预示着世界的规律。

而乌龟则继续它哲学般的思考,它们各自延续着这样的状态直到入夜。

睡觉前,甲虫问乌龟:“我要抛掉一部分关于那只甲虫的记忆。告诉我,一个下凡的仙子和一个假死的甲虫,我应该忘记哪个?”

“忘掉不切实际的幻想。”乌龟说。

“我忘不了。”甲虫想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忘掉生活的真相,只留下水晶般的初遇的感觉。

“好吧。”乌龟说,“该说晚安了,今晚的星空真美。还有,今天,合作愉快。晚安。”

“晚安。”甲虫说完飞上枝头。

小男孩在睡觉前打开窗户,把玻璃瓶子放在窗台上,这样过一晚上它就能装满星光。“晚安,唐卡。”他对自己说。星星透过玻璃瓶弯曲成奇幻的光芒,宛如小男孩的梦境。

这天夜里,甲虫梦到自己飞过一棵灿烂开放的樱花树。这棵樱花树一直生长到天上,树上是一个由甲虫仙子组成的王国,其中有它遇见的那一只。而乌龟则在半梦半醒中看到自己生出了一双甲虫那样的翅膀,带着它飞越群星。

四、寻找

“今天我要飞过北边的湖,你可以跟着或不跟着我。”乌龟对一个跟斗翻到它背上的甲虫说。

“飞过?”

“啊,不,游过。”乌龟还没有完全从梦境中回过神来。

甲虫整理了一下翅膀,仔细收好,说道:“我当然跟着,我还没有遇到一个惊喜。湖那边有一棵樱花树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去过那里。”

“那你为什么去?”

“为了寻找城市的出口。”

“什么?你朝任何方向走都可以出去,为什么要游过那个大湖?”

“你一定没有飞过那么远,否则你应该知道,这个城市是走不出去的。”

“天……天哪。”甲虫惊呆了,“这怎么可能?你听那个小男孩的收音机,每天都在播放世界各地的新闻,我们的城市只是很小的一个地方。”

“事实就是那样,我用一生的时间走了很多方向,那里的尽头都是浓雾封锁的深渊,那浓雾让人喘不过气来。现在,湖那边是最有可能找到突破的地方。”

“哦,湖那边……快走!快走!”甲虫踢了乌龟一脚。

乌龟像一艘小船慢慢驶离了湖岸,拖着一道小小的波纹。甲虫站在乌龟背露出水面的一个小岛上,这个小岛浮浮沉沉,时而变大一些,时而缩小到仅可立足。

甲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湖面已经远离成一条线,它开足马力也飞不回去了。水对它来说是个陌生的怪物,隐藏着神秘莫测的东西。

“小心!小心!水湿到我的脚了!我的命在你手上呢。”乌龟每一次晃动甲虫就大喊大叫。它又敲打着乌龟问:“我们会在天黑之前回家的,对吧?在外面过夜你会不习惯的。”

乌龟慢吞吞地划着水,不多说话,它告诉甲虫,游泳要保持呼吸的节奏。乌龟每划一次水就浮沉一下,甲虫的心就跟着“咯噔”一下,这个咯噔和它看到小仙子时的咯噔很像,感觉却完全不同。前方未知的世界也会让它的心“咯噔咯噔”地跳,这又是另一种感觉。过了一会儿甲虫累了,它索性伏在乌龟背上晒太阳,再不管什么天翻地覆。

“真想不到,一只每天都要回老地方打盹的乌龟会想要离开这个城市。”甲虫托着下巴幽幽地说,几朵白云在水里面悠悠地游。

“我也想不到,一只会飞的甲虫竟然没有一只慢吞吞的乌龟走得远。”

不知漂了多久,岸已经看不见了。像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乌龟和甲虫就像一个荒岛和一个荒岛上的人。

甲虫忍不住问:“你真的在游吗?”

乌龟说:“怀疑是危险的,如果我也怀疑这一点,我们可能永远也到不了对岸。”

甲虫抬头看看天,那里有一小片乌云从后面飘来,很快就追上了乌龟。

“连乌云都比我们快!你不是在后退吧?”

正说着,一只蝗虫掉在甲虫面前,甲虫惊喜地说了声“嗨!”在这荒凉孤独的地方遇到一只昆虫同类是多么让人惊喜呀!它们大眼瞪小眼地望了片刻,又掉下来一只蝗虫,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

甲虫抗议起来:“嘿!这里可不是免费停车场!”

蝗虫像下雨一样源源不断地掉下来,不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小山包。“小岛”一点点沉下去,水漫上来。

甲虫从蝗虫堆里拼命伸出头来,摇着上肢呐喊道:“你们搞什么名堂?这里是私人领地!”甲虫抬头望望天上,那里还有一群盘旋的“乌云”想要落下来,脚底下冰冷的感觉爬上来,一阵眩晕袭来,它扯开嗓子喊道:“都给我走开!船要沉了!”

蝗虫们瞪着一双双眼睛互相张望着。“可是这里是唯一能歇脚的陆地了。”有人说。

甲虫瞪着眼睛说:“你们飞不过去?那还飞过来干什么!没有人教过你们水是很危险的吗?”

“我们飞得过去,可是,后面有三只大鸟在追我们,如果不歇一会儿……”这只蝗虫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鸟来了!快跑哇!”有人惊慌地叫起来。

蝗虫们一哄而散,“地面”突然浮了起来,把甲虫弹了个跟斗。它好不容易站稳,便看见三只燕子从后面飞过来,像三支利剑插进蝗虫群。休息过的蝗虫速度明显快了很多,不一会儿便飞到了蝗虫群的前面,飞得慢的蝗虫纷纷成了燕子的美餐。

天上发生的一幕让甲虫无比震惊,自然界的法则像一把大锤把它狠狠砸了一下。甲虫对乌龟说:“乌龟,乌龟,我们必须制止这场屠杀!”

乌龟头也不抬地说:“这是自然界再自然不过的事。”

“把别人吃掉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当然,包括甲虫,有很多动物是吃甲虫的,乌龟也吃甲虫,只不过现在我吃素了。”

“不!你不能这样麻木!你在树林里面还救了小外星人,为什么现在又变得冷漠无情了?那只乌龟到哪里去了?你醒醒!”甲虫撩起小水珠洒到乌龟头上。

“因为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乌龟终于抬起头怒道,“我能飞吗?你能打败燕子吗?你以为你真的救得了它们?”

“我们可以试试!”

“说不定燕子也愿意试试,尝尝一只不那么美味的甲虫,代价只是三天的腹痛和一个月的腹胀,这还算可以接受。”

“如果你也怀疑这一点,我们永远都做不了。”

“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拦截燕子,但是那超出了我的作战半径,我起飞后你必须全速前进提供平台支援,我才能返航。”

“我尽力。”乌龟说。

“我出发了!”甲虫飞向天空,在它的航线所指的方向上,三只燕子正在一团惊慌飞散的乌云中穿梭,那团乌云已经越来越稀薄了。

乌龟叹了一口气,说道:“傻小子,祝你好运。”

没多久甲虫就追上了蝗虫群,蝗虫们正在“扑棱扑棱”往前飞,蝗群中一片叽叽喳喳的哀声叹气。

“唉,咱蝗虫就是这贱命。”

“生命多么短暂,我才刚开始悟到点儿什么。”

“现在想起来,蓖麻叶还是挺好吃的。”

“如果俺能活着逃过去,俺一定要多生娃。”

甲虫追上去说:“朋友们,听我说!各自逃命不是办法,大家要一起对付燕子!”

蝗虫们无动于衷,仍自顾自地飞。甲虫急了:“我说,朋友们,团结起来!”

一只蝗虫说:“这是命。”

甲虫说:“命?不,没有命,命是自己创造的,你们被吃,就是因为你们甘于被吃。”

“它们吃不完的。”另一只蝗虫说。

甲虫吃惊地说:“这是蝗虫的尊严!”

“尊严?哈哈!”那只蝗虫笑起来,“等我们飞……”它还没说完就被一只燕子叼去了。

“飞到新的家园,产下卵,”另一只蝗虫接着说,“当五亿只蝗虫遮蔽天空的时候,世界就会知道什么叫尊严。”

“五亿!”

“五亿!”

蝗群唱起来。

“去交配!”

“去产卵!”

“五亿!”

“五亿!”

歌声汇合成一首雄壮的进行曲,冲击着甲虫的神经网络。每一阵大潮袭来,它的意识就丧失一点,最后它飘飘忽忽地沉了下去。

残留的一点意识勉强把超长的数据清除完毕,甲虫又重新爬升上来。

“我说……”

“五亿!”

甲虫又栽了下去,这次它的意识采取了强力手段,把更长一段记忆“咔嚓”剪掉了。

甲虫精神满满地再次飞上来,“你们准备好了吗?”它问道。

“准备好了!”蝗群用雄壮的声音回答。

“跟着我,出发!”甲虫说完转头向燕子飞去。

甲虫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一个锐角转弯和满负荷加速,仿佛自然定律在它身上失去了作用,连它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超常发挥。它像一个墨滴直射向燕阵的头燕,在蝗群杂乱的背景下,连燕子最锐利的眼睛也没有把它分辨出来。

“墨滴”如一道闪电撞在头燕的脖子上,突然的冲力几乎使这只燕子折了脖子,但是燕子及时调整姿态缓冲了能量,姿态的改变使它在空中翻滚起来。

“墨滴”的速度只有很小的损失,它在极短的时间内加速至原先的速度。紧接着处于同一直线上的第二只燕子受到了攻击,它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撞击的位置仍然是精确的颈部。这只燕子同样作出了应急姿态调整,并且用零点零五秒的时间发出了一声短警报。

这时第三只燕子已经察觉到危险的存在,它稍微降低了飞行高度,“墨滴”从它的脖子上方擦过,锉掉了几缕绒毛。

头燕飞上来发出警告:“有弹弓!分散躲避!”

三只燕子散开去,很快又聚拢来,因为下面是水面,不可能有弹弓。这时它们发现了甲虫,甲虫正鼓着翅怒目相向。

“这是什么?”二燕问。

“一只恶心的甲虫。”头燕厌恶地说道。

甲虫发出正义的吼声:“燕子听着!命你们立刻停止屠杀,掉头返航!”

“就是这丑东西攻击我们的?”二燕打量着这个东西,“它看上去就像个煤球。”

“我数三下,我的蝗虫大军就会杀到!”甲虫指向身后。然而,它的身后一片空空如也,蝗群还在既定的航向上往前奔逃。“怎……怎么会这样?”它难以置信地叫起来。

“环境污染太严重了,连甲虫都疯了。”头燕摇头说。

“我们要让它走吗?”二燕问。

“把它吃掉!”三燕终于“喳喳”地插上嘴。

“太恶心了!”二燕打了个哆嗦。

“你们还吃得下吗?”头燕问。

“我吃了三十六只,撑死了!”二燕赶紧说。

“我……我吃了五十二只,已经塞到嗓子眼了!”肥胖的三燕打了个饱嗝。

“我吃了四十多只,我也不打算吃。”头燕说。

甲虫把翅膀振得嗡嗡作响,怒骂道:“你们三个蠢东西!欺软怕硬!”

头燕浑身震了一下,对二燕说:“老二,你吃得最少,你来吃。”

“我才不吃这么个脏东西!谁知道它能不能吃。”二燕委屈地说。

“脏东西?”甲虫受侮辱似的叫起来,“你知道有很多动物都吃甲虫的吗?乌龟也吃甲虫!”

二燕说:“老大你看,这个甲虫不太正常,吃下去会害命的。”头燕点了点头。

“胡说!”甲虫义正词严地反驳道。它现在要站出来争取自己的权利—值得被吃的权利,只有争取到值得被吃的权利,争取生存的权利才有意义。它说:“最多只是三天的腹痛和一个月的腹胀,这个代价是可以接受的。”

头燕惊讶地打量了甲虫一眼,对同伴说:“这东西的体内可能含有很高的重金属,我们走吧。”

燕子回去了,甲虫冲着它们的背影喊道:“喂!喂!喂……”

喊到第三声的时候它的翅膀发出怠速运转的声音,身子往下一沉,它这才想起身体的能量用完了,赶紧拼命往回飞。可是在茫茫的湖面上,哪里能看见乌龟的踪影?

乌龟拼命游了几公里,连甲虫的影子都没见着,它张大嘴巴,只剩下喘气的劲儿。终于,乌龟看见燕子返航了,它欢呼起来,然后天际出现了甲虫的影子,一个小黑点飘飘摇摇越飞越低,看着就让人绝望。

乌龟积攒起最后一点力气向小黑点划去,这似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这时打来一个浪,它肯定会沉下去的。甲虫先前的热血已经冷却,没有了超越极限的神奇力量,现在它只能凭着求生的本能往回赶。如果这时吹来一阵风,它一定随风而逝了。

还好湖面上风平浪静,快要坠毁的甲虫和快要沉没的乌龟终于会合了。甲虫摇摇晃晃地“咣当”一声落在乌龟背上,再也动弹不得。

“甲虫返航……”甲虫无力地报告。

“乌龟也要返航了……”乌龟吐出一句话,它去不了对岸了。

乌龟一喘过气来便对甲虫说:“你做到了!真不敢相信!”

甲虫病恹恹地趴在乌龟背上说:“不,我什么也没做。”

“你做到了,燕子返航了!你没有意识到你有多伟大,从来没有昆虫能打败燕子!”乌龟兴奋地说着,“你是对的,我这把老骨头都不敢相信奇迹了,我真感到羞愧。”

“不,乌龟,别说这个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怎么?你好像不大高兴?”

“我只是很累……”

乌龟不说话了,它也累了。它拖着灌铅般的四肢往回划,比起一瞬间的奇迹来,回家的路要漫长得多。夕阳渐渐沉下去,一大一小两个小岛在湖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金色的波痕。

它们在天黑的时候才回到花园,乌龟经过客厅门口的时候站住了,抻长脖子呆呆地看着。

“怎么了?”甲虫问。

“难以置信,竟然存在一个乌龟的世界。”

甲虫顺着乌龟望的方向看去,客厅角落的电视机里播放着四只绿色的乌龟,它们拿着刀叉棍棒四样武器在城市的高楼间跳跃。

“哇,酷!”乌龟不禁赞叹。

这时小男孩拿着遥控器按了一下,画面变成了一群人类。

“走吧,那不是真的。”甲虫催道。

乌龟不甘心地又看了看,失望地走了。

五、生活

乌龟和甲虫连续休息了三天才恢复过来,不过它们倒是真想这样一直躺下去。

“我从来没有游过这么快。”乌龟感叹,“八十年前湖水被染红的时候,我从湖东一口气游到湖西,也没有游过这么不要命的。”

甲虫趴在乌龟旁边的一片小草丛里,说:“我也从来没有飞过这么快、这么远,我还以为我要死了。”甲虫还想说,这本来可以成为一场经典战役的,但是它没有说出口。

乌龟说:“我把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做完了,以后我再不会做什么疯狂的事了。”

“这辈子……”甲虫念道。“乌龟,你有孩子吗?”它突然问。

“幸运的话,应该有过几个。真不可思议,我曾经也年轻过,不过我现在都认不出我的孩子了。”

“我的一生只剩下两个月了……我是不是该为繁殖作打算了呢?”

“是的!”乌龟斩钉截铁地说,“你整天跟着我闲逛,瞎打瞎闹,这不是一个好办法,甲虫的寿命和乌龟不一样,你不能过我们的生活。”

“生活的意义也不同吗?”

乌龟愣住了,它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它甚至不知道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它缓慢地嚼着几根草,然后说道:“你怎么会思考这个问题?”

“自从我跟你去寻找城市的尽头,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同了。我遇到了那群蝗虫,它们轻易就能飞过大湖,但是它们只能用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去产更多的卵,繁殖更多的蝗虫。它们没有个体的生活,它们是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的。不同的动物,它们的生命形式决定了它们生活的意义。”

乌龟好像想到了什么,它进入了冥思,甲虫叫了几声乌龟也没有答应。

过了一会儿,乌龟睁开眼来,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它自语道:“我想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生活的意义。”

“是什么?”甲虫急促地问。

“算了,也没什么。”乌龟扭过头去,仿佛这是一个不祥的消息。

“告诉我!”甲虫恳求道,“过两个月我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乌龟被这句话扎了一下,它说:“那么,我先问你,那个下凡的仙子,在你心中还是原来那样完美吗?”

“我已经忘记一些了,但是……几乎还是像原来那样。”

乌龟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可以告诉你那个答案,但是你必须答应我,听过以后把那段记忆删除。”

“为什么?”

“记住它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总之,你答应我我才说。”

“好吧,我答应你。”

“这就是生活的意义。”

“什么?你没说!”甲虫气呼呼地嚷起来。

“我说了,然后你把那段记忆删掉了。”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你删掉了嘛。”

“我才不会那么老实!”

“哦,你现在才说,可是你当时就是老实地删掉了。我是一只老实的乌龟,相信我。”

“好吧,也许我真的,曾经,知道过……”甲虫沮丧地埋下头。

“你知道过,当时你没有高兴,现在你也不必沮丧。”乌龟安慰道。

大自然给了蝗虫远航的能力,却没有给它们独立的意识;给了甲虫飞翔的翅膀和敏锐的感觉,却没有给它们充足的体力和足够的时间;给了乌龟漫长的时间,却只让它们缓慢地爬行。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一个创造者,那么这个创造者的初衷一定是不完美的。每一个生灵都被不完美的设计小心地限制着,让它们永远接触不到那个最后的真相—生活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如果忘掉就如同从不知道,那么请原谅我没有告诉你,我不想打扰那只会做梦的甲虫。

六、仙子

乌龟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不再去想湖那边的事,它每天做的事只是觅食和散步,偶尔发发呆。甲虫故意有几天没有缠着它,而是悄悄地跟在它的后面。如果乌龟是因为怕甲虫拖累了它而没有行动,它就一定会趁这个机会行动的,但是它没有。

甲虫在一个早晨拦住乌龟问道:“你真的把去湖那边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吗?”这时早晨的太阳正好从乌龟的脑袋后面升起来,让它看起来像一个先知。

乌龟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会再考虑这件事了。”它头上的光辉黯淡下来。

甲虫沮丧地说:“那么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答案了,是吗?”

“是的,那么,你可以回到你的生活了吗?”乌龟不情愿说出这番话,自己的心里也一阵酸楚。

“是的……”甲虫低头望着脚尖,它此刻反而觉得平静了。它突然又抬头叫道:“乌龟!”

“嗯?”

“答应我,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找到答案。”

乌龟呆呆地愣了一会儿,轻轻说道:“好吧。”

“说话算数。”

“我是一只老实的乌龟。”乌龟坏笑了一下。

甲虫回到了树林,它试着在那里遇见另一只甲虫,用乌龟的说法是女甲虫,但是它总觉得有点别扭。事实上,它的确遇见了几只甲虫,但是它们都和仙子不同。它发现,其他甲虫的气味已经不能让他产生心动的感觉了。

甲虫每天晚上都会回花园的樱桃树上睡觉,这也成了它的习惯。

一天傍晚,甲虫落在樱桃树的一根枝条上,枝条带着它上下摆动,甲虫闻着风带来的草地的味道、几十种树木的味道,和这其中隐藏着的各种昆虫的味道。有一个味道突然刺入它的神经,让它的大脑一阵空白,那是记忆河流最上游的石子,那是梦最初的形状,那是所有快乐和痛苦的发源地,甲虫激动得差点从树枝上掉下来。

那是小仙子的气味!

它可以断定小仙子就在附近。它在树枝上不安地来回爬动,同时用眼睛扫视着下面。

忽然它定住了。它透过窗户看见小男孩的桌子上放着那个大玻璃瓶,玻璃瓶里装着一只甲虫,它一眼就认出那是小仙子无疑。

甲虫既兴奋又害怕,这是一个好机会,如果它救出小仙子,它就有了其他甲虫所不具备的竞争力,但如果它救不出小仙子……它不敢想下去。

甲虫紧张不安地等待着时机。如果这时乌龟回来了,它可以问问乌龟有什么办法,但现在它只能自己想办法。玻璃瓶被一个本子盖住,小仙子躺在里面一动不动,甲虫知道它只是在装死迷惑敌人。小男孩在瓶子里放了树叶和一块木头,假装对它很好心的样子,其实他在等着仙子醒过来变成一件活的玩具。但是仙子显得格外有耐心,小男孩坐不住了,拿起玻璃瓶使劲摇晃,小仙子在里面撞得叮当响,还是一动不动。甲虫一阵心痛,恨不得马上冲过去。小男孩到后面去找什么东西,现在正是好机会。甲虫从枝头冲出去,加速,加速,只要掀开盖瓶子的本子,仙子就可以飞出来了。

“当”的一声,甲虫的头脑瞬间空白,它撞在了窗玻璃上。还没有落到地上,它立刻又飞起来,围着窗子寻找入口。

小男孩已经回来了,他找来一根棍子拨动仙子,仙子还是一动不动,小男孩又怒气冲冲地拿起瓶子摇晃起来。甲虫拼命扳动窗户边缘,但是那里却纹丝不动。小男孩失去了耐心,他把仙子倒在桌子上,发狂地拍着桌子。

甲虫着急地喊道:“不!不!不!别装死!快醒过来!”

难道它不明白吗?装死不是什么时候都适合的。

小男孩受够了仙子的把戏,他狠狠地把仙子捏起来,扯掉了一条腿,这时仙子拼命地挥舞起剩下的五条腿来。已经没有用了,小男孩继续扯着它剩下的几条腿。

“不!不!不!”甲虫狂叫起来,一下下撞击着窗户,它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残忍的事。最后它拉开距离,用尽全身的力气迎头撞上去,巨大的撞击力超出了它的承受范围,它飞速弹回来,掉到草地上失去了知觉。

玻璃窗发出一声巨响,把小男孩吓了一跳,他打开窗户察看着。仙子趁这个机会用剩下的三条腿往桌子的边缘爬,就在它快爬出桌子的时候,小男孩把它抓了回去。

小男孩扯完仙子的腿,把它放在桌子上端详,现在装死的甲虫彻底不会动了。小男孩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笑起来,随手把没了腿的甲虫扔出窗外。

没腿的甲虫掉在昏迷的甲虫旁边,它疑惑地看了旁边的甲虫一眼,说了三句话:

“你是谁?”

“救我。”

“记住千万别装死。”

仙子说完就一命呜呼了。

七、老城区

甲虫醒来看见身边有一堆树叶,它惨叫起来:“不!不要把我关起来!”然后它看见了草地、樱桃树和乌龟的圆脑袋,它松了一口气,庆幸道:“还好,自由真好。”

乌龟说:“又做噩梦了?你昏迷了很多天,吃东西吧。”

甲虫吃光了树叶,抱着乌龟的脖子吻了一下,说道:“谢谢,你还知道我最喜欢吃的树叶。”

乌龟无可奈何地说:“因为乌龟经常要在这种树下捕食甲虫,这是基本的生存技能。”

“你总要破坏生活的美感吗?”

“我说的是事实。”

“事实会伤害美好的东西。”

“事实也可以让你免受伤害。”

“不,”甲虫滑到乌龟的颈窝里,乌龟冷得缩了缩脖子。“它让我冰冷无助。”

乌龟知道了小仙子的事,这和它猜想的差不多。它不知道怎么安慰甲虫,也许这一次彻底的绝望让甲虫再也不会绝望了。

“我发现你们的时候,你正昏迷着,我看见仙子头戴着光环升上了天堂。”乌龟努力描述着当时的情景,“它深情地望着你,然后化作七彩的光芒,把草上的露珠都照亮了。”

“傍晚没有露珠。”

“下雨了。”

“谢谢你……”甲虫转身躲进一片草丛。

乌龟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甲虫每天蜷在草丛里不说话不动弹,乌龟每天把树叶送来,这几天的雨水都好像多了一些。有一次它们看见小男孩一个人在花园里哭泣,在甲虫看来他像一个魔鬼,即使哭泣也不能改变这一点,甲虫气得咬牙切齿,又害怕得瑟瑟发抖。

天晴下来,乌龟决定带甲虫去兜兜风散散心,于是它载着甲虫爬进了一片老城区。甲虫像一个忧郁的疗养病人总不说话,乌龟则像一个土生土长的马车夫滔滔不绝。

“你知道吗?七十年前整个城市都是这样的,现在只留下这片地方了。我看着这个城市从泥土到钢筋水泥的过程,最喜欢的还是这些砖石的时代。”

长着青苔的方砖在脚下沿着街道弯弯曲曲延伸着,道路中间电车的轨道还留在上面。人行道的台阶都高过乌龟的头,不过乌龟还是能爬上去。路两旁种着梧桐树,落下的叶子先给地上铺上一层花纹,阳光再在上面铺上另一层花纹。几个庭院铁栅门紧锁,植物茂盛,每一幢的屋顶上都有几只奇异的白色小兽将头探出屋檐。在这里,外面那些暴躁的大家伙进不来,所以很安静。

“每个地方时间流逝的速度是不一样的,这个地方时间流逝得特别慢,你会有这种感觉。四十年前,城市开始了改造,我们组成了一个乌龟共济会,聚集在这个城区。我们认为乌龟会让时间的流逝变慢,虽然我们拯救不了整个城市,但可以集中力量拯救一个城区。事实上,乌龟不会让时间变慢,但这个城区竟然奇迹般地得救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它得救了,行进的掘土机变得越来越慢,最后停下来回去了,施工队绕过了这个地方,这里留了下来,时间停止了。”

乌龟和甲虫穿过一个有着喷水池的花园,中途它们停下来玩了一会儿水,然后它们走过几幢被火烧过的楼房。经过一幢旧楼房的时候,它们听见了奇怪的声音,那是一连串变化的声调,忽高忽低,飘忽不定。

“据说这一带有很多冤魂被封印在地下,引诱别人去救它们,然后你就成了它们的一员。”乌龟想讲一个故事吓唬吓唬甲虫。

这时它们听懂了那声音中的一段:“救救我!”

乌龟“咯噔”一惊,甲虫“哇”地抱住乌龟的脖子。

乌龟说:“别紧张,我们再听听。”

声音再一次循环,行进到某一段时,“救救我”的喊声又出现了。

“找找。”乌龟说。

它们绕着楼房找,走到了一个地下室的入口,里面黑洞洞的,声音就是从下面传来的。

“地……地下!”甲虫瑟瑟发抖地喊。

乌龟说:“故事不会成真的,我们应该下去看看。”

“别!你没听说过好奇害死猫吗?”

“可我们是乌龟和甲虫。”乌龟说完探头下去叫了两声。没听见回答,它开始一级一级往下爬,进入阳光和黑暗的分界线后,一阵寒意袭来,两人都打了一个激灵。

“注意!进入另一面了!”甲虫尖声提醒道。

台阶上横着几截烧焦的木头。乌龟翻过木头的时候脚下一松,随着几截木头一起滑了下去,它们一路尖叫着滚到底下。

最初,宇宙是在一声尖叫中诞生的,在一眨眼的时间里,它迅速膨胀成一个小小的黑暗空间。然后有了一道光,整个宇宙分割成明暗的两面,但是黑暗占着绝对的主导。这个小宇宙中的生命睁开满怀畏惧的眼睛,开始观察这个世界。

唯一进入眼睛的景象是阳光从气窗透进来,在地上形成一个长方形的光斑,其余都是黑暗。甲虫说:“要有光。”但是没有光。它大声喊道:“乌龟!你还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乌龟在黑暗中答道:“当然,光线不影响听觉。”

甲虫顺着声音爬到乌龟背上,觉得踏实了许多。它说:“这间房间忘了装窗户。”

乌龟说:“这里是地下室,在它被改造成一楼之前是不会有窗户的。”

然后,这个宇宙中的生命开始互相探知对方的存在。

“有人吗?”乌龟和甲虫一齐喊。

“来人了!来人了!啊哈哈!”一个声音响亮地叫起来。

乌龟和甲虫吓了一跳,声音是地上的那块光斑发出来的。走近去,它们看清楚了,是地上的一只飞碟。

飞碟激动地说:“我用二十七种语言发出求救,终于有人来了!”

“怎么又是它?”甲虫说。

乌龟说:“可能它来自一个倒霉的星球。”

飞碟如见亲人般地叫起来:“是你们!好心二人组,你们是我的救星!”

乌龟说:“你的飞碟又坏了?”

飞碟说:“不,它很好,我被绑架了。”

“那些鬼魂干的!”甲虫吓得退了两步。

乌龟说:“不,没有鬼魂,我看它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好好的?”飞碟没好气地说,“如果我能动一下,我就不会在这里待一秒钟!”

经它一提醒,乌龟和甲虫才注意到,飞碟的身上压着一只毛绒绒的爪子,爪子的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所以很难分辨出来。顺着爪子往上看,爪子的主人隐藏在黑暗里。

“你是谁?”乌龟问道。

“喵!”黑暗中的动物威武地吼了一声,抖了抖毛,弓下半个身子来。这时它的上半身刚好处在明暗分界线上,呈现出强烈的立体感,它的胡须根根晶莹剔透,眼睛凌厉逼人。

“是只猫,麻烦了。”乌龟说。

“你们想找麻烦?”猫发出霹雳般的声音。

“不不不,”乌龟连忙摇头说,“我们只是路过。”它扭头小声叮嘱甲虫:“记住,我们只是路过。”

甲虫说:“不,我们……”这时它想起了燕子的事,只好说道:“好吧……”

猫高傲地舔了舔嘴巴说:“你们侵犯了我的领地,扰了我的兴致。”它说着用爪子拨弄飞碟,飞碟想飞走,立刻被它一爪子扑在地上。

乌龟说:“你看见了,我们是掉下来的,我们恨不得马上走开。看来你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玩具,我们不打扰你了,祝你玩得愉快。”

飞碟绝望地叫起来:“不!你们不能这样绝情!”

乌龟丝毫不为所动地转身走了。

飞碟在背后愤怒地喊道:“你们这两个冷血动物!铁石心肠!硬壳二人组!”

乌龟停了下来,甲虫气得“喳喳”叫:“听见了吗?它叫我们‘硬壳二人组’!”它手舞足蹈地回敬道:“你这个霉球星人!”

“硬壳二人组!”

“霉球星人!!”

“硬壳二人组!!!”

“霉球星人!!!!”甲虫最后一声如小鞭炮在地下室里炸响。

乌龟说:“好了,走吧。”它们继续往外走。

“猫是最优秀的辩手,”乌龟对甲虫说,“要说服它们的唯一方法只有辩赢它们。它们是高傲的动物,越难于得到的东西越不会放弃,你不能让它觉得那样东西很受重视。现在差不多了,我要和它辩论了。”

乌龟准备爬上台阶的时候转身说:“猫,顺便给你一个忠告,玩玩就可以了,最好不要吃那个东西。”

“喵—”的一声划过黑暗,猫无声地落在乌龟前面的台阶上。它放下嘴里的飞碟摁在脚下,厉声说:“你敢命令我?”

乌龟平静地说:“不是命令,是忠告。”

“你有什么资格?”

“时间赋予我的经验,乱吃东西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猫用犀利的眼睛盯着乌龟。乌龟知道,猫拥有一项鲜为人知的特异功能,它们是天生的测谎仪,没有谎话可以瞒得住猫的感官。

猫的脸上露出悉知一切的表情,它冷冷地说:“年龄往往是欺骗的本钱。”

乌龟暗暗一惊,但它没有慌乱,而是镇定地说:“我虽然没有研究过乱吃东西和寿命的关系,但我可以告诉你的事实是,我见过的十六只乱吃东西的猫都死了。”

“谎话!”

“这件事我没有撒谎。”

“唔。”猫忽然饶有兴致地踱起步来,“你说这件事你没有撒谎,你没有说你从不撒谎。”

“没有人能从不撒谎,我只能说这件事我没有撒谎,这样说更接近事实。”

猫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乌龟,乌龟还以坦然的目光。猫突然脸色一变,亮出利爪“啪”地按在乌龟面前,恶狠狠地说:“你知道吗?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你的背上抓出一排爪印!”

乌龟平静地说:“我会把那当作岁月的恩赐。”

猫看着乌龟良久,终于说道:“好吧,我玩腻了。”它把飞碟踢到一边,纵身跃入黑暗中。

得救的飞碟追着乌龟和甲虫喋喋不休:“太棒了!你们是真正的谈判高手!”乌龟和甲虫向前走不理它。飞碟说:“我收回以前的话,你们不是硬壳子,你们有柔软的心……喂,我道歉还不行吗?我是很真诚的,我可以用二十七种语言说抱歉……”

乌龟说:“抱歉,我们不需要。”

飞碟想到了什么,说道:“嗨!你们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实现你们的一个愿望!”

乌龟说:“我们不需要。”

甲虫有点动心了,它小声说:“也许我们可以试试……”

乌龟说:“好,那你试试。”

甲虫对飞碟说:“你能让小仙子回来吗?”

飞碟说:“好主意!小仙子在哪儿?”

甲虫说:“它死了。”

飞碟说:“啊哦,真是个伤心的消息,人死不能复生,这个我做不到。”

乌龟说:“你能带我们飞过大湖吗?”

飞碟说:“我的飞碟带不了这么重的东西。”

乌龟朝甲虫嗤鼻一笑,“它能实现的愿望就是没有愿望,你还指望一只连猫都对付不了的碟子来实现什么愿望?”

飞碟急忙说:“不不,不是那样的,只要是我能做的我就能够做到,你们再试试。”

甲虫犹豫了一下,咬牙说道:“仙子是被一个小男孩扯掉了腿死掉的,你能把那个小男孩的手脚扯掉吗?”

乌龟倒吸一口凉气,连说出这话的甲虫也惊呆了。这话听起来那么刺耳,好像世界上任何事都没有这件事听起来荒唐。杀死一只甲虫,杀死一只乌龟,杀死一个外星人,这些话听起来都没有杀死一个小男孩惊悚和震撼。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它们陷入失语中。

飞碟终于还是说道:“这个任务可以被执行。我的飞碟上有激光武器,我可以用切割的办法。”

甲虫恨恨地说:“好,就这么办。”这时它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魔鬼。

飞碟问:“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一旦确认,任务就将被执行。”

甲虫沉默了好一会儿,答道:“是的。”

“好的。”飞碟嗡嗡飞起来,开始加速旋转。

“等等……”甲虫说,“我决定还是不要这么做了。”它低下头叹了口气,“这毕竟不是我们的世界。”

“你说什么?”飞碟吃惊地问。

“对不起,我决定还是不要这么做了,任务还能取消吗?”

“不是这句。”

“没了。”

“你说了。”

“我忘了。”

“好吧,你是个天才,可惜你的生命太短了。”飞碟绕着乌龟和甲虫转了两圈,“那么,你们没有别的愿望了吗?”

“你知道这个城市的出口吗?”乌龟突然问。

“这样的问题你曾经问过,答案是没有出口。”飞碟说。

“你考察过?”

“没有,因为正如你所说,这个城市是走不出去的。”

“没有考察过你就不能下结论,我要你把这个城市的边缘检测一遍,然后告诉我结果,这个你能做到吧?”

“能做到,不过结论不会有改变的。”

“我愿意试试。”乌龟说着看了甲虫一眼。

“好吧,我完成检测后会告诉你结果,明天的这个时候。”

“我们在树林等你。”

飞碟颤抖了一下,“我不愿意到那里去,那里有可怕的记忆。”

乌龟说:“好吧,我们在树林北边一个后花园的樱桃树下等你。”

飞碟答应了。

乌龟说:“我还是不太相信你能做到,不过这总归没有坏处,如果你可以实现别人的愿望,为什么却救不出自己?”

飞碟说:“有些设备需要愿望才能启动。”

甲虫兴奋地说:“是用愿望驱动的吗?就像流星那样?”

飞碟说:“你可以这么理解。专业地说,我没有启动这些设备的权限,因为我是一个流放者,其他任何人都有比我更高的权限操纵这架飞碟。”

“我明白了,”甲虫说,“就像爱神的口水永远吐不到自己身上。”

乌龟说:“听起来很可怜的样子。”

“是啊。”飞碟哭丧着脸说。

八、月光草原

飞碟飞走了,乌龟和甲虫继续行走在老城区,一路上再也没有鬼魂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对付大猫的?”甲虫问。

“哦,那个,”乌龟说,“当你背上的爪印足够多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你撒谎了吗?”

“没有,猫是天生的测谎仪,没有人能在猫面前撒谎。”

甲虫好奇地追问:“真的吗?那十六只猫都死了?”

“当然,猫活不了三百岁。”

甲虫恍然大悟,称赞道:“你真是个天才!”

“这句话似曾相识,你转手送人了。”

“想不到,你是一只锐利的乌龟!”

“怎么?乌龟不能是锐利的吗?”

“我觉得乌龟都是钝钝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与众不同?”

“是的,你与众不同。”

“再说一遍,我爱听这个。”

“你是一只与众不同的锐利的乌龟!”

“哦喝!”乌龟高喊一声,“抓稳了,我要暴走了!”

“什么?等等!喔—喔—”甲虫在乌龟背上像被一个疯狂的牛仔抛来甩去,“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乌龟也能……太疯狂了!在天上可没有这种感觉!”

它们像一辆狂奔的越野车,掀起街上的落叶,压倒花坛里的月季,从一只惊慌失措的蚂蚁上面掠过。乌龟来了一个甩尾急停,在一辆锈迹斑斑的吉普车旁停下。这辆吉普车躺在一面老墙旁边,已经被绿藤爬满和老墙连为了一体。它们惊讶地打量吉普车的残躯,就像打量一只史前的巨兽,那些曾经充满爆发力的钢铁骨架如今也尘封在时间的绿色轻纱下了。

乌龟不由得想到自己若干年后的样子,它使劲甩甩脑袋,甩掉头脑中的想象。它忽然害怕停顿下来,仿佛一停下来生命就会停息,然后生根发芽,长成大树。它把脚趾扣进泥土,重新积蓄力量。

乌龟压低身子对甲虫说:“准备好了吗?我要超车了。”

“准备好……喔!”甲虫被突然向前奔去的乌龟抛向空中。

乌龟把吉普车甩到后面,跑进了一条下水沟,“隧道”在眼前飞快地向后掠去,甲虫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突然眼前变亮了,乌龟冲出下水沟,冲进一条石板铺的小巷,石板路被时光打磨得锃亮,两旁是紧闭的门户。乌龟一跃而起,扑倒了一个垃圾桶,垃圾里倒出一堆西瓜皮来。乌龟跃下垃圾桶,准确地踩到一块西瓜皮上。西瓜皮“滑板”带着它飞过巷子,它的背上套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猎猎作响,这让它感觉自己像一个侠客。乌龟想起了在小男孩的电视里看到的绿色乌龟,一时间热血沸腾。

在风的尖啸声中,乌龟得意地喊道:“我们把这叫作乌龟时速!”

甲虫被罩在塑料袋里面,叫道:“这是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见!”等它掀开塑料袋,看见一堵墙迎面撞过来。“救命—”它绝望地呼叫起来。

乌龟冲到了直路的尽头,它把两只右脚勾到地上,一个小内弯切进了右边的弯道。

“漂亮的漂移!”乌龟赞叹道。

甲虫死命攀住乌龟的背壳才没有被甩下来,它还没有缓过神来,乌龟已经跳上了一堆砖头的“小山”,“小山”上搭着几根屋梁,乌龟从一根屋梁上滑下去,冲进了一片草丛。它们在草丛里滑行了一段距离终于停了下来。

“到站了。”乌龟说,“哈哈,这片草地,我们叫它月光草原。”它大口吸吮着充满梦幻的空气,“好久没来了,现在想起来还令人心醉呢。”

甲虫踮起脚尖举目望去,这里是一片长满荒草的空地,远处竖着几个孤零零的废弃的脚手架。

“什么都没有。”它说。

“什么都没有?”乌龟一边踱步一边说,“每一步都有一个爱情故事!”它动情地用脸贴了贴脚下的土地,这里的往事让它心旌摇荡。

“共济会第三次大会决定,为了提高乌龟的数量,从而更有效地减缓时间的流速,每年在月光草原举行一次‘千龟相亲大会’。在月光明亮的晚上,上千只乌龟……”乌龟出神地望着远处,在脑海里把这片草原的景象与它的记忆叠加起来。

它突然凑到甲虫的面前说:“我可是当年的大红人!演出风靡全场!姑娘们都知道,我是唯一会走猫步的乌龟。”乌龟说着摇摇晃晃地走起来,但很快摔了个嘴啃泥。“跳乌龟!”它一个凌空劈叉跳过一块石头,“一口气跳二十六个!”它切着小碎步斜向移动,“踢踏舞!从后台到前场,从没停顿!”它紧接着一个转身蹬踏,“回旋踢!一下撂倒一排!”

乌龟忘情地表演着,甲虫看得目瞪口呆。

“蟋蟀奏响舞曲,姑娘们挥舞着荧火虫,尖叫!尖叫!尖叫!全场达到高潮!”乌龟爬上一块大石头,龟壳朝下转着圈,“猜猜谁是幸运的……”它停下来,尾巴指向甲虫,“你!”

“我?”

“是你,幸运天使!”

甲虫高兴得直跺脚,“我有什么惊喜?”

“与我共度良宵。”

甲虫泄了气,“我是甲虫,这里没有其他乌龟。”

“不!”乌龟从石头上跌下来,跌回了现实。它拨开草丛四处张望。

“真的没有其他乌龟。”甲虫好心地说。

乌龟伤心地垂下眼皮,“它们都走了,连脚印都没有留下。”

“那是一段很美好的记忆。”

“是的。”

“为什么你还要伤心?”

“因为美好的东西不能长久。”

“但至少不坏。”

“是的,但是伤心与好坏无关。”

“为什么?”甲虫瞪大眼睛不能理解这个奇怪的逻辑,“难道美好的记忆也会让人伤感?”

乌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奇怪但是又浅而易懂的道理,它想了一会儿,说道:“你知道怀念吗?”

“是想念吗?”

“不是。你看,你的生命太短了,还来不及失去什么,所以你不知道怀念的滋味。”

“我失去过!”甲虫用控诉的语气喊道。

“对不起……我说的是另一种失去,缓慢的,不可抗拒的。”

“像一片嫩绿的叶子。”

“没错!你太聪明了。”

“我有过这种感觉,有时候你不舍得吃第二口,吃着吃着树叶就……”

“等等等等,不是这个意思。”乌龟挥舞的手忽然停在半空中,它发现要解释清楚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于是说,“其实也差不多。”

它们路过一个深井旁,乌龟想起了什么,说:“这个井叫绿毛。”

“井也有名字?”甲虫诧异道。

“这样的井有十多个,它们本来没有名字,有人掉下去以后就有名字了。绿毛是一只从宠物商店跑出来的绿毛龟,没有朋友,它来参加我们的相亲大会,但是它不知道,这种绿毛在十年前就已经不流行了,它受到了冷落,一个人待在井边,然后就掉下去了。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它们趴在井边朝下看,下面幽深幽暗,仿佛是一个无底洞。甲虫推了一块石头下去,过了很久才传回一声微弱的响声,这响声让乌龟四肢发软,心快要飘起来了。

乌龟鼓起勇气朝下面喊道:“绿毛,我来看你了!再见!”乌龟说完就继续往前走了。

甲虫落到乌龟背上问:“你确定它还活着?”

“为什么不?它可能已经在下面建立一个王国了。”

甲虫“嗡嗡”地飞起来,“我可以帮你去看看它,代你向它打个招呼。”

“别!不,不用,路挺远的,我们还是别打扰它了。”

“你不相信我能飞下去?”

“我相信。”

“哼,你信不信,我还能把你提起来。”甲虫提着乌龟的壳使劲鼓动翅膀。

“哈哈,我感觉要飞起来了。”这时乌龟看到自己的四脚离开了地面,越离越远,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景物飞快地向后退去。它不敢相信地叫起来:“天!小子,你做到了!你做到了!”

它听到甲虫着急的喊声:“跑!快跑呀!”它抬头看上去,看见一只展翅的鹰,那双翅膀矫健而优美,让它一时间竟忘记了恐惧。

等乌龟意识到危险时,它已经无计可施了。鹰的爪子像铁钩一样牢牢抓着它的壳,它努力舞动四肢、抻长脖子也不能够到一点。甲虫在一旁帮忙,照着鹰爪狠狠咬去,但是鹰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鹰很快带着乌龟和甲虫飞过了月光草原,向北飞去。乌龟不舍地朝身后望了一眼,它想到自己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这片草原了。乌龟看着从来没有见过全貌的城市在脚下掠过,它贪婪地记住每一个细节,忽然感到一种满足。

九、飞行

甲虫安慰乌龟:“别怕,它吃不动你的。”

乌龟说:“你不了解鹰的手段,当你看到一片岩石地带,那里就是我的终点了,它会把我扔下去摔成几瓣。”

甲虫叫道:“天哪!你等等。”

甲虫爬上鹰的脚,然后抓住羽毛一点一点往上攀,它先是在鹰的肚子上狠狠咬了几口,又爬到鹰的脖子上狠狠咬了几口。鹰仍然以不变的姿势直视着前方,如铁铸的一样坚定,这气势让甲虫感到绝望。

甲虫爬回来对乌龟说:“我咬不动它,你有什么对付鹰的诀窍吗?”

乌龟摇摇头说:“谢谢你。我们改变不了它,这是我的命运,就让它发生吧。”

甲虫又一次听到了这个似曾相识的词,比上次蝗虫说的“命”多了一个“运”,但甲虫断定它们是同一个东西。它不明白“命运”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它为什么征服了所有的人。如果说有不能抗拒的东西,那是规律,但命运不是规律,它是由人创造的。

甲虫不甘心地说:“我去跟它谈判!”

乌龟说:“鹰从不跟任何人谈判,从它们抓起猎物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结果。”

鹰转眼就飞到了北方的大湖上空。乌龟对甲虫说:“你走吧,再不走就再也飞不回去了。”

甲虫紧紧抓住乌龟说:“我不会失去你的,你还欠我一个惊喜,你还要去寻找湖那边的真相。”

真相!乌龟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个诅咒,每个生灵都被小心地限制着,好让它们永远接触不到最后的真相。乌龟拥有漫长的寿命,却只能缓慢地爬行,当它有了翅膀,可以飞过大湖的时候—乌龟抬头看看天上的双翼,突然明白过来—它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终点。

乌龟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命运的力量,它曾多少次不安地等待着这一天,当这天真的到来时它反而平静下来了。这是梦中才有的飞翔的感觉,平静的湖面在脚下掠过,像铺展开的蓝色油布。甲虫是绿色的,它自己是橙色的,鹰是褐色的,它们像三种颜色组成的一滴颜料,在蓝色的油布上徐徐拉出一幅画来,每一秒钟就飞过乌龟花几百倍的时间才能游过的路程。但是湖面实在是太大了,让乌龟产生一种美好的错觉,好像凝固在这幅画里永远也飞不出去似的,没有目的地,只是不停地飞呀飞。以前在湖面游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错觉,但是那感觉并不好,因为那时它有目标要去实现,盼望着尽快到达彼岸,而现在它害怕那彼岸,只希望永恒。

如果就这样永远没有尽头永远没有结束也挺好。

鹰开始向上爬升,单调的画面被打破了,湖岸线显现出来。随着高度的提升,渐渐可以看见湖对岸的树林。乌龟甚至想,当高度足够高时便可以看见城市的边缘,但是树林遮挡了往后的视线。

湖岸越离越近,湖对岸一片崭新的天地展现在眼前。乌龟清楚地看到,在湖岸和树林之间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它明白,那里就是终点了。

“我就要到站了。”乌龟对甲虫说,“你继续往前飞,飞过树林就是城市的尽头,如果没有尽头,你就飞出这个城市了。”

甲虫爬到乌龟脖子上,在它耳边说:“你不能放弃,接下来我要教你一些技能,这是最后的机会。”

乌龟强迫自己笑出来,“你能教我什么?用手护头还是飞?”

“我要教你飞行。”

“你是拿我开玩笑吗?”

“不,听我说,当你高速下落时,空气会从你背腹两侧流过,背部的空气流速比腹部的快,会形成一个由腹部向背部的推力,你要利用这个力实现俯冲,以你的气动性能。这个弧度不会很大,你将以微小的斜线下降,但愿足够让我们落到湖里。”

“我们?”

“我跟你一起。”

“我做不到!你会飞,想着很容易,我根本听不懂!”

甲虫不管它,继续说下去:“在你刚落下的时候可能会发生翻滚,你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为垂直俯冲。诀窍是收起前脚,用后脚平行向后张开作尾翼,翻滚就会变为垂直向下的自转。然后靠两只后脚上下分腿转舵,产生抵消自转的力,多试几下你就会掌握控制旋转的方法。”

乌龟想起了八十年前,巨大的铁鸟飞过城市上空,扔下一串串炸弹,那些炸弹都有一圈尾翼,它们能稳稳地用圆嘴巴着地,落下的地方就会变成一片地狱。

乌龟说:“我知道,最后我会头朝下落地。”

“是的,还有另一种可能,你在足够的高度改变了翻滚状态,便可以转入滑翔阶段。”这时鹰已经飞到岩石的上方,盘旋着寻找方位。甲虫抓紧时间说道:“这个阶段的目标是获得尽可能大的偏移,因为推力是从腹部来的,你要做的是把背部朝向湖中心,用刚才的方法调整自转,然后放平尾翼稳定朝向。”鹰开始向下俯冲了,甲虫大声叮嘱最后的要点:“头朝下入水会受伤的!在落到湖面之前,你要尽量拉平身体,用腹部着水,拉平身体的方法……就像游泳!”

再来不及详细说了,鹰用一个俯冲投掷把乌龟扔了下去。乌龟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风声在耳边尖啸,世界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彩色线团,它就在这个线团的中央。本来它已准备好平静地迎接死亡,现在全乱了分寸,求生比求死更让人手足无措。

甲虫的话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醒醒!醒醒!动起来!”

甲虫狠狠在乌龟脖子上咬了一口,乌龟收起前脚猛地一蹬后腿,过了一会儿便有了上下的感觉,“线团”变成了头顶的一匝“线圈”。接下来是抵消自转,乌龟叫道:“我不知道我现在的转向!”

甲虫说:“你现在正在向右转,抬右脚压左脚修正!”

乌龟照做了,很快“线圈”变成了地面,然后地面又变成了“线圈”,它知道是修正过头了,又反复修正了几次终于稳定下来。

“很好,快落地了!”甲虫说,“现在轻轻向右转,别急,好的!稳住!”

湖岸上有一只正在晒太阳的蜥蜴,它刚对着天空打了个呵欠,便看见一枚“炸弹”从天上掉下来,正向着它的头上。它是个捣蛋高手,不知道是哪个仇家寻仇来了,它冲着天空叫骂道:“不就是一个蛋吗?整啥高科技!”

这时“炸弹”竟神奇地越偏越远,偏到湖里去了。

乌龟看见头顶不再是地面而是湖面,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它从来没有觉得湖水比陆地还亲切。

甲虫叫道:“别乱动!现在拉平!”

“怎么拉平?”

“游泳!”

乌龟刨起爪子来,它们又翻滚起来,然后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扑通落到水里。

甲虫拼命打着水,水面上不见乌龟的踪影。甲虫唤道:“乌龟,别开玩笑,我不会游泳!救……救我!”

甲虫扑腾着渐渐往水底下沉,这时一块陆地浮上来,把它托了起来,乌龟的背让它感觉无比踏实,就像一块永不沉没的大陆。

乌龟露出水面大口喘着气说:“我……我有点儿头昏脑涨……我还活着吗?”

甲虫摊开湿漉漉的身子庆幸道:“谢天谢地,你还活着,我也活着。”

“真不敢相信,我们做到了!你是世界上最神奇的甲虫!”

“当然,我是神奇的甲虫,你是疯狂的乌龟。”

它们湿淋淋地爬上岸,遇见了惊呆的蜥蜴。蜥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两个天外来客,突然,它摸起一把沙子撒到空中说:“欢迎来到地球!”

十、尽头

毫无准备地被扔到这个地方,又毫无准备地从死亡中逃出来,乌龟一下子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它问道:“我们去哪儿?”

甲虫说:“去找城市的边缘呀!我们已经在湖对面了。”

对,现在可以去寻找那个答案了。真奇怪,难道命运失效了吗?为什么它们非但没有被消灭,反而离答案更近了?乌龟建立起的逻辑突然之间被打破了,当世界提供了被理解的可能性,它突然间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了。

它们朝树林里走去。这片树林比湖那边的树林更古老一些,大树的根须吊在头上,巨大的蜘蛛网上挂着只剩下空壳的虫子。微风吹来,那些虫子躯壳跳起舞来,甲虫吓得紧紧地抱住了乌龟的脖子。

乌龟说:“你把我勒得喘不过气了。”

“好吧,你能不能走快一点儿?”

“我尽量,可是有什么用呢?反正我们回不去了。”

“我们回不去了?”

“我看了来时的路程,我游不了那么远,从陆上走的话至少要走三个月。”

“天哪!”甲虫哭喊起来,“我不要在陌生的地方度过余生!”

“我不知道你也是恋家的。”

“我怀念那片树林,那里有我的初恋。”

“怀念,你说怀念!你悟出这个词了。”

甲虫带着哭腔说:“我想我悟出来了,怀念就是遥远的思念。”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算了……至少我没有失去最重要的东西,而且,能在有生之年看一看世界的尽头也不错。”

当它们走到一面雾墙前,已经是傍晚了。这面雾墙像是凭空生长出来的,把这个世界拦腰截断,上达天空,左右没有尽头,沿着雾墙往下,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峡谷也像是凭空劈出来的,没有任何地形的过渡。说世界被截断了好像不恰当,世界好像到这里消失了。

“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也没有出路。”乌龟失望地说。

甲虫把脚伸进雾里面去探了探,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它对乌龟说:“我飞进去看看。”

乌龟说:“别冒险,里面不能呼吸,而且我见过别人撞到雾墙上,没多远就会被挡回来。”

“我可以随时飞回来,我会小心的。”甲虫说完飞进了雾里。

“小心你的脑袋。”乌龟说完等着甲虫撞到雾墙上弹回来。

然而甲虫没有回来,过了一分钟仍然没有,过了五分钟仍然没有。

“你……”乌龟愣了一会儿,猛地把头扎进雾里喊道:“喂!你还在吗?”

过了一会儿它接受了这个事实:甲虫消失了。

十一、梦境

甲虫飞进雾里,阻力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连光也看不见了,它刚想转身回去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它醒过来,前面出现一束白色的光,它飞进白色的光里,光变成了一条白色的隧道,它顺着隧道飞,飞到尽头突然被一股吸力抛出了隧道。

甲虫再一次醒过来,它不明白是不是还在梦里,又是在第几个梦里,它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体变得十分巨大,几乎把床占满了。这像是人类的世界,但它没有变成人类。它仰卧着,这是它最讨厌的姿势。它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一张被子搭在上面,让它感觉透不过气来,拼命想甩掉却甩不脱。比起偌大的身躯来,它的六条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它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我出了什么事啦?”它想。这肯定是个梦,这个房间那么压抑,被夹在四堵奇怪的墙壁当中,只有人类才喜欢住在这样的盒子里,还要强迫别的动物住进去。在摊放着衣料样品的桌子上面,挂着一个金边画框,画里面的贵妇人穿着一身的动物皮毛。

甲虫的眼睛接着又朝窗口望去,天空很阴暗,可以听到雨点敲打在窗上的声音,它的心情也变得忧郁了。“我应该再睡一会儿,把这一切光怪陆离的事统统忘掉。”它想。于是它努力翻下床,趴在地上进入了梦乡。

十二、画

下午的风带着闷热,小男孩一个人在家里待了一会儿。再也忍受不了电风扇单调的“吱吱”声的他跑出家门,像个放飞的鸟儿在太阳的阴影下穿行。他穿过下午空无一人的街道,跳上花圃飞奔,花瓣像一窝惊飞的蜜蜂,哄然逃散开又零碎地撒了一地。男孩躲在一个街角四处侦察了一番,其实并没有人,只是他喜欢把情节想象得惊险刺激。

他对着电子表说:“K星领航员报告,这里已经侦察完毕,没有危险。”这时一只乌鸦在屋檐上“哇”地叫了一声飞走了,男孩急忙喊道:“我被发现了!”他猫着腰跑进小巷子,在他认为敌人被甩掉后,才重新回到大路上,他跑啊跑啊,然后靠在一截矮墙边休息了一会儿。墙边堆着一摞砖头,这里显然是一条孩子的秘密通道。男孩把一颗石头扔过墙去探路,确定没有什么机关陷阱后—其实什么也不可能有—便翻过墙去。

墙里面是他上学的学校。学校是个严肃而威严的地方,而他是一个潜入者,这让他有一种窃窃的兴奋。今天是休息日,学校里空无一人,他跑过空荡荡的操场时却感觉有人在监视着他。他径直跑上教学楼,用私配的钥匙打开教室门,闪身进去反锁起门来。靠在门背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放松的微笑,现在这个世界属于他了。

做些什么呢?他可以把本子折成纸飞机把教室当机场,也可以把快散架的椅子换到好孩子的座位上,他的眼睛盯上了黑板—他现在可以在黑板上乱画了!

小男孩把所有颜色的粉笔倒在讲台上,他先选一支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条横线,这代表一片陆地,接下来在地面上画几幢房子,也是白色的,然后是绿色的树,蓝色的粉笔圈画出一片大湖来,湖那边有树林……最后在天上画上一圈圈的白云。

当这个世界创造好以后,小男孩要开始处置它了,这才是最令人兴奋的环节。他想了想,在云中间画了一架巨大的飞碟,飞碟遮挡了半个城市,下面的人一定吓坏了。突然间,飞碟底下射出一道光柱,小男孩嘴里发出“咻—咻—轰隆”的声音,下面的一片房子被摧毁了,代之以一团混乱的线条。更多更粗的光柱射出来,小男孩用更多混乱的线条把城市变成废墟,他捏着粉笔激烈地挥舞着,嘴里不断发出“轰隆”的声音,两眼兴奋得发光。黑板已经被混乱的线条占满了,他还在继续挥舞着粉笔,速度越来越快,直至整个黑板、整个教室都处于不稳定的状态。粉笔“啪”的一声折断了,一切戛然而止,小男孩的小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他重新审视自已的画时,连自己也被吓了一跳。那些线条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仿佛是从他背后跳出来的。他赶紧用黑板擦把画擦掉了,又重新画了一座城市。这次他没有毁掉它,而是试着给这个城市添加一些有趣的事情:一条狗在屋顶上吠,乌云遮住了太阳,天上飞来一只鹰把乌云赶走了,乌云飘到湖那边,打下一道闪电,闪电点燃了树林。他用红色的粉笔涂抹树林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一声鸟叫,一只小鸟飞到走廊里来了。小男孩高兴地扔掉粉笔出去抓小鸟去了,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暮色淹没了教室和黑板上的画。

十三、火

甲虫从雾墙里弹出来掉在乌龟跟前,乌龟吓了一跳,它以为甲虫消失了。

“你吓坏我了!你穿过去了吗?那边是什么样子的?”乌龟迫不及待地问。

甲虫懒洋洋地苏醒过来,活动活动腿脚,它庆幸自己还好没有变成那个又巨大又笨重的家伙。“我哪儿都没去,只是做了一个梦。”它说。

“你消失了好一会儿,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可以在里面停留的。”

“事实上根本飞不过去,越往里飞越感觉快要凝固了。我昏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我一定是被卡在里面了。”

乌龟又朝雾墙望了望,说:“这里和别处一样没有出路,我们知道了答案一样无能为力,我们回去吧。”

甲虫说:“回去哪儿?你说我们回不去了。”

乌龟想起来了,这时天已经黑下来,它无奈地说:“我们找个地方过夜吧。”

这时一群蝗虫飞过来撞在雾墙上,像撞在棉花上一样纷纷弹回来。一只蝗虫说:“这边不通,走那边。”它们又朝着另一个方向飞走了。

几只烧焦了翅膀的蝗虫边飞边跳地逃过来,甲虫叫住它们说:“嗨,我们又见面了,你们去哪儿?”

一只落在它旁边的蝗虫说:“树林着火了,快跑!”它说完又急急往前跳去了。

它们朝蝗虫来的地方望去,果然看见有火红火红的火苗蹿起在天边,一阵风带来了焦糊的味道。甲虫对乌龟说:“我们也快走吧。”

它们走到树林边缘的时候,看见弯弯曲曲的公路上开来了一队消防车,消防车上跳下来一些人影与火焰扭打在一起,火焰消灭后他们又跳上消防车走了。乌龟招呼甲虫趁着混乱爬上消防车的脚踏板,消防车载着它们驶过弯弯曲曲的公路,终于在后半夜回到了城市。

十四、承诺

总算能回到熟悉的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觉,第二天中午乌龟和甲虫才想起与飞碟的约定,但是一直等到傍晚飞碟也没有出现。

乌龟说:“它不会来了,我早就看出来,它是个说大话的家伙。”

甲虫说:“反正我们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乌龟叹了口气说:“但我还是心存侥幸地想知道篱笆有没有露出一条缝隙。”

就在不远处的窗户后面,小男孩的桌子上停着一架飞碟。小男孩回来发现了这架飞碟,他既惊奇又惊喜地看着这个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这像是一个玩具,从哪儿来的?他想,是大人给的礼物?不,大人不会送给他礼物的。他掰着手指算了一下,还没有到他的生日,何况就算是他的生日也不会有人送给他礼物。把最不可能的情况排除,剩下的不管多荒谬都是可能的,那么,这个东西就是自己飞来的。

小男孩试着跟它打了一声招呼:“嗨!”

“你好!”飞碟回应道。

小男孩跌坐在椅子上“啪”地向后摔去,飞碟真的说话了!他爬起来问:“你是谁?!”

飞碟解释了它是谁。

小男孩怀疑地摇摇头说:“根本没有外星人!大人们说那是胡思乱想。”

“你相信大人的话吗?”

小男孩愣了一下,摇摇头。

飞碟说:“所以我来找你,没有去找大人。”

小男孩第一次感觉到了比大人更高的信任,他认真地点点头说:“我可以做你的领航员。”

飞碟说:“不不,我只要一颗电池,我的能量快用完了。”

小男孩飞快地变了脸,“骗人!一颗电池还不够一个玩具用的!”

“我们对能量的利用方式和你们不同,一颗电池所具有的能量足够我飞到另一个星系了。”

小男孩想了想说:“我只有收音机里的一颗电池,给了你我的收音机就不响了。”

飞碟说:“我会用另外的东西补偿你的,你想要什么?”

“一架大飞碟!我能开的。”小男孩两眼放光,用手比画着说。

“等等,我忘记说明了,我不能制造任何东西,我只能把别处的东西拿来给你。”

“那……”小男孩拿出大玻璃瓶,里面有一个硬币,他晃一晃就发出空荡荡的声音。硬币是他捡到的,他想象着有一天自己捡到的硬币能装满这个玻璃瓶。他把玻璃瓶摇得叮叮当当响说:“我要能装满这个玻璃瓶的硬币,一直到摇不出声音为止。”

飞碟说:“这个我办不到,不是每天都有人掉钱的。”

小男孩生气了,“原来你是个什么也做不到的飞碟!我不跟你做交换了!”

飞碟暗暗着急,它越来越虚弱了。夕阳的余光照在它的身上,尚且能够维持基本的能量,当夕阳的余光从它身上移走,它就彻底丧失能量了。

飞碟抱着最后的希望说:“你再想一个,这个我一定能做到。”

小男孩想了想说:“好吧,你跟我去上电视,让大人们承认我是对的,世界上有外星人。”

飞碟快晕倒了,这又是它绝对做不到的,它只好慌忙地撒谎说:“其实我们早就和你们的大人接触过了……他们封锁了消息……还要把我们抓起来……对了!你喜欢什么小东西?戒指?石头?虫子?”

“甲虫!”小男孩突然想到了。

哦不,飞碟后悔自己说出了“虫子”这个词,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阳光就要从它的身上移走了,它已经有一个角处于阴影里面。它只好答应道:“好吧,我倒是认识一只……哦不,我可以给你另抓一只。”

“要装满这个瓶子。”小男孩补充道。

“什么?!你知道那有多少?那得需要全城的甲虫!”

“全城的甲虫……”小男孩玩味着这句话。这是件太吸引人的事情,他从来做什么事都只和自己有关,自己玩玩具,一个人逃课,就算砸坏了别人的窗户,也引起不了多大的注意,而这是他第一次有能力影响到整个城市,这让他兴奋得心痒痒。“对,就要全城的甲虫!”小男孩得意地说。

阳光已经从飞碟的身上移走一半了,飞碟用虚弱的声音说:“成交……快给我装电池……”

小男孩从收音机里取出电池,按照飞碟的提示把飞碟的底部朝上,那里滑开了一个舱盖,里面像炼钢炉似的发着暗红色的光。小男孩把电池放进去,电池很快就“熔化”在里面了。

飞碟平躺在桌子上,过了一会儿它缓过气来嗡嗡地飞走了。

十五、世界

飞碟找到乌龟和甲虫,这时已经是夜晚了。“抱歉我来晚了。”它说。

乌龟说:“哦,不晚,你还是来了。”

“检测这个城市用掉了飞碟剩余的能量,我差点儿就死了。如果我死了而没有来,你们会认为我是个骗子吗?”

“会的。”乌龟说。

“我会认为你自不量力。”甲虫说。

飞碟说:“还好我又找到了能源,现在我证明了我是一个守信的外星人。”

乌龟说:“没错,履行承诺比承诺需要更多的努力,但它区分了承诺与谎言。”

“事情其实糟糕得多,好吧先不说那个,我现在告诉你们检测的结果,结果是—”飞碟真不想轻易说出这个差点儿让它丢掉性命的答案,“没有出口。”

乌龟并没有感到意外,这是它早就料到的结果,就像死亡一样来得安然,围住这个世界的篱笆是密不透风的。它说:“谢谢你,这个结果很重要,从此我们不用再做徒劳的探索了,让生活回归于生活。”

甲虫望望天上的星星,这句话让它感到一丝惆怅。

“但是我想告诉你一个小小的意外,”飞碟说,“根据接收到的回波显示,北方的树林边缘曾出现过一个微小的虫洞,哦,就是突然打开的通道,和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通道类似,持续的时间是几分钟。这在系统允许的误差之内,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无关的干扰。”

乌龟说:“什么时候?”

“昨天傍晚,太阳落下地平线的时候。”

乌龟望着甲虫说:“那不是干扰,那是你的梦。”

甲虫疑惑地说:“有什么联系吗?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

飞碟说:“等等,梦是怎么回事?”

乌龟说:“昨天那个时候我们刚好在那里,甲虫在试探雾墙的时候进入了一个梦境,我想就是那次意外制造了那个虫洞。”

飞碟沉思了一会儿,对甲虫说:“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你诱发了一个虫洞,短暂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如果真是这样,你是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天才。”

“我?天才?我是天才!”甲虫兴高采烈地欢叫起来,“我是不是念了什么咒语?”

飞碟说:“我也不知道,有各种可能,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想象,我们的愿望,也可能再也不会出现这种巧合了。”

乌龟说:“那你是怎么通过虫洞到这个世界来的?一定有谁掌握了打开虫洞的方法。”

飞碟说:“还记得三界吗?这取决于第一界的主人。”

“人类?他们自己也走不出这个城市,他们甚至没有这么想过,来自世界各地的新闻其实是虚假的,与这个城市毫无关系。”

“因为你看到的人类行为也取决于人类。”

“什么意思?”乌龟开始混乱了。

“有些真相说出来会毁掉你信仰的一切。”飞碟看到乌龟渴望的目光,说道:“好吧,人类界是人类的影子,动物界和外星界也是人类的影子,人类才是所有世界的主宰,甚至是,”飞碟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世界的创造者。”

“这是我听过的最离奇的事。”乌龟坚决地摇头说,“我绝不是谁的影子,我只是我自己,要说创造,我也参与创造过这个世界。一百多年前,我在这里拉了一颗樱桃的种子,后来它长成一棵樱桃树,就是这一棵的祖先。一个商人看中了它,把这块地购置成家族的产业,一直传承到今天。今天这个小屁孩能在这里坐着发傻,这一切都源于我一百多年前拉的一泡屎。”

飞碟说:“那是不同的创造,很多事情超出你的想象。这个世界尚且是与人类最接近的一类,我到过一个外星界的世界,那是由三颗太阳照耀的星球,火焰之舞在那个世界的上空永恒变幻。在那个世界一百万年的时间里,那里与人类世界没有任何关联,但是,人类的影响力同样深达那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砖瓦,和无数个世界一样,那个世界也是人类世界的投影。”

“怎么证明你说的?”乌龟问。

“你们知道得太多了,”飞碟警告道,“到此为止,再说下去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活了几个世纪,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的。”乌龟说。

“我只能活八个月,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的。”甲虫说。

飞碟仿佛在沉吟着什么仪式的咒语,又像是一场宣誓,他终于说道:“寻找造物主的研究是被绝对禁止的,但是有那样一群人被称为‘黑科学家’,它们研究三界的语言、社会结构、行为特征,等等。这样的研究秘密进行了几千年,黑科学家有的失踪了,有的被杀害了,更多的知情者被流放,最后黑科学界得出一个结论:动物界和外星界都是由人类界衍生出来的,最终,人类界也是他们自己的衍生体。我们称那个发源世界为‘主体世界’。”

“太荒谬了,我们说自己的话,有自己的思想,我,和它,”乌龟推了甲虫一下,甲虫赶紧立正站好,“你看像影子吗?”

“你们两个人?”

“是的。”

“我说两个人,你答应了,你没有意识到,你的语言里是用‘人’来指代个体的,为什么人类分‘他’和‘她’,动物却只有‘它’?他们有时候也会用‘他’或‘她’来称呼你,但那只代表他们喜欢你,不代表你属于这个世界。你没有意识到,你的语言是按人类的习惯来创造的,我们的都是如此。”

甲虫插嘴说:“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词语往往暗示着世界的规律。”

飞碟说:“没错,因为世界是由词语建造的。”

乌龟惊愕得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世界是一个……”它由于震惊而说不出那个词来。

“故事。就是这么回事。”飞碟平静地说,“世界是有限的,因为故事就这么大。”

一阵冰凉的夜风吹来,乌龟和甲虫齐齐颤抖起来。天上的星星像隔了一层水汽一样眨着眼睛,真实和虚幻的感觉交织起来变成旋涡和闪电。当震撼的神经电流还在乌龟的体内横冲直撞的时候,头脑简单的甲虫首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它提出一个问题:“如果这是人类创造的世界,为什么那个人类小男孩那么孤独?他做的事情并不能让他得到快乐,虽然我们的生活也不完美,但是我们可以找到快乐。”

飞碟说:“也许那就是生活的真相,这就是美好的希望。”

乌龟说:“他们热衷于创造一个个世界,是为了真相还是希望?”

飞碟说:“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当黑科学界得知主体世界的存在后,就试图还原出主体世界的样子,这比预想的容易,因为人类创造世界总是带着他们自己的世界的影子。然而不止于此,人类用真相建造世界,又取出真相去还原他们的世界;用希望建造世界,又取出希望去改变他们的世界,这是他们的天性,同时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飞碟神秘地凑上去小声说:“有一个秘密的计划:用我们的影响力去反向建造人类的世界,这个‘反向工程’已经初见成效,在他们的电影、杂志、T恤、机器宠物上,甚至他们新创造的世界里,都渗入了我们的影响。现在,‘反向工程’的种子已经撒播到各个世界中。这是一场伟大而持久的战争,谁知道最后的胜利者是谁呢?”

飞碟说到这里发出金属般邪恶的笑声,虽然在它的铁皮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这邪恶的笑声让乌龟在这绝望的真相中看到一线温暖的希望,乌龟说:“我忍不住想问,你真的是一个流放者吗?”

“为什么怀疑这个呢?我当然是一个流放者。我们流放者有一首歌:星星只是抵达你眼底的光芒,但我们永不放弃,让你知道到处都有家乡……”飞碟唱了两句笑起来,“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它总会有点儿跑调。”

乌龟也笑起来,它望望头上的星星,它们闪烁着挂在樱桃树的枝丫上,好像一树的果实。乌龟说:“世界突然变了这么多,我有点儿累了,我想我今晚会睡一个好觉的,只是不知道睡不睡得着。”

甲虫已经在乌龟背上不断点着头打瞌睡了。飞碟想说那件事,又打住了,它轻轻说:“做个好梦,明天一切就不同了。”

十六、飞走

第二天,乌龟和甲虫醒来,看见飞碟停在草地上,它们走上去看见飞碟的身上还沾着露水。

“你昨晚没走?”乌龟问。

“啊!”飞碟大叫一声醒过来,“我……没走,因为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很糟糕的事情,我不想破坏故事美好的结局,但是……”

“说吧,我们一起解决。”

飞碟说了和小男孩的协议。

“你是开玩笑的。”乌龟说。

“没有。”飞碟认真地说。

“你就是开玩笑的。”

“我没有。”

“好吧,那你为什么要开玩笑?”

“因为……我没有!”飞碟激动地喊道。

乌龟表情凝重地说:“那么,这是真的了?”

“是的,我很抱歉。”飞碟的外壳上变幻出忧伤的花纹。

“一定要这么做吗?”

“是的,我已经承诺了。”

“不能撤销了吗?”

“不能。”

乌龟看看旁边的甲虫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甲虫说:“我在等我从梦里醒来。”

乌龟敲敲它的脑袋说:“这不是梦,这是你要面对的事实。”

甲虫抬起头,用无辜的眼神望着这个世界,它的眼神就像两棵嫩绿的小豆芽,让飞碟自责难当。

飞碟飞到甲虫跟前激动地说:“对不起,你飞走吧!远走高飞!”

甲虫说:“飞去哪儿?”

“飞出这个世界!”

“飞出这个故事?”

“是的。”

甲虫不敢相信,“我要怎么做?”

“什么都别管,只管飞,忘掉一切记忆,一直往前飞,别停下。”

“为什么要忘掉一切?”

“为了让你扔掉这个世界的痕迹,有更大的概率突破屏障。”

“可记忆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你已经拥有过了。”

乌龟用温和的声音对甲虫说:“给记忆以生命,你已经做到了,接下来的你也能做到。”它把飞碟拉到一边小声问:“老兄,说真的,从技术上讲,这能行吗?”

飞碟说:“除非有奇迹发生,但它就是奇迹,它是一只天才的甲虫。”

甲虫说:“可是我的航程很短。”

飞碟说:“忘掉那个。”

“我会迷路的。”

“忘掉路。”

“我会像树叶一样凋落的。”

“忘掉一切规律。”

甲虫转身问乌龟:“这是命运吗?”

乌龟答:“不是命运,是选择。”

“好吧,可是走之前我还想去其他地方看看……”甲虫心事重重地说。

乌龟挡在甲虫前面对飞碟说:“给我们一天的时间,傍晚的时候在这里出发。”

飞碟想了想说:“好的,只有一天。”

乌龟和甲虫走了,飞碟独自叹息道:“唉,为什么我总在关键的时刻扮演不讨人喜欢的角色?”

乌龟背着甲虫上了路,它们走到树林,走到湖边,走到老城区,甚至还去看了一眼那个黑洞洞的地下室,走到月光草原,然后往回走。

它们一路上没有多少话,终于甲虫开口道:“我想去看看它。”

乌龟说:“我以为你已经忘掉了。”

“没有,我只是不让自己想起。”

乌龟背着甲虫又来到树林,它带甲虫来到一个小小的土包前,说:“就是这里了。”

甲虫站在小土包前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找来一片树叶放在小土包上。

甲虫对乌龟说:“谢谢你还记得我和它相遇的地方。”

乌龟说:“不,当时我没有看见它,事实上这里是我不小心压着你的地方。”

甲虫说:“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

它们继续往回走,钻过篱笆的缺口,花园就在前面了,它们不愿这么快走到头,便顺着篱笆走下去。

“只要一直走,篱笆上总会找到缺口的。”乌龟说。

甲虫点点头,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一根根木桩在身旁闪过,乌龟说:“现在我倒觉得这篱笆不像空间,而像时间,它们每一根都代表了生命中的一段,不停流逝,永不回头。这根是昨天,这根就是今天,这根是大湖,这根就是天空……”

“这根是我。”甲虫指着旁边一根木桩说道。

乌龟猛地停下脚步,它呆呆地望着前方,定定地站在这根木桩旁。

“怎么了?”甲虫问。

乌龟想抬脚,却感到这一步沉重得迈不开步子。终于,它迈出了下一步,继续向前走去。“篱笆总会走到头的,故事也会讲完的。”它无限伤感地说。

甲虫说:“别伤心,故事结束了,它会在别处继续。”

“是吗?”

“因为人们不会丢掉希望。”

乌龟笑了,它发现,当它们两个之中有一个脆弱的时候,另一个总会坚强,也许这就是希望。

小男孩把玻璃瓶里的硬币倒出来,攥在手里跑出了门,他要为甲虫的到来腾空“房子”,所以他有理由花掉这个硬币。他攥着硬币来到游乐场,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无人售票的大机器在等着人投币。小男孩挑了一架最高的摩天轮,把硬币投进投币孔,这架仿佛已经死去的大机器“嘎嘎”地运转起来,小男孩赶快钻进一个小小的铁盒子,蜷在座位上。

傍晚很快就到了,三人在花园里告别。

甲虫说:“我要飞走了。”

乌龟说:“你曾经问过我生活的目的是什么。”

甲虫回忆了一下说:“你回答‘走走’。”

“是的,现在你要飞走了,你明白‘走走’的意思了?”

甲虫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它的意思原来这么简单,只是我被习惯蒙蔽了。”

飞碟说:“真有意思,这说明建造世界的词语并不是那么严密的。”

乌龟张开爪子对甲虫说:“知道吗?我一生中曾无数次想过走走,但是都没有做到,现在我拥有那些记忆,而你拥有一个未知的未来。”

甲虫看看脚下,“现在我们站在这中间—今天—对吗?”

“是的,昨天是一段历史,明天是一个谜,而今天是一份礼物。”

“哇,礼物!你给了我一个惊喜!”

乌龟笑道:“其实你已经得到过很多惊喜了,只是你不肯承认,你这个狡猾的小家伙。”

飞碟盖打开了,小外星人从里面伸出头来激动地叫道:“嗨!知道吗?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我的仪表指针闪了一下,这表示空间出现了一个扰动。世界不是孤立的,很多事件都会对它的边界造成冲击,这是个好兆头!”它说完“砰”的一声又钻回去了。

甲虫飞到乌龟背上展开翅膀,晚霞突然从它的翅尖上放射出万丈光芒。它说:“我准备好了。我起飞后就会忘掉一切,不会想念,也不会怀念。”

乌龟忽然感到真正的伤感正是源于这里,从此怀念只是它一个人的事了。它问:“你要把我也忘掉吗?”这话又像是埋怨。

甲虫说:“我会等到你看不见我以后。”

乌龟说:“好吧,祝你好运,我会怀念你的。”

飞碟跟着说:“祝你好运。”

甲虫嗡嗡地加快了翅膀的频率,它和乌龟进行最后的一次配合。它呼叫道:“甲虫准备就绪,请求起飞。”

乌龟报告道:“天气晴朗,风轻云淡,可以起飞。”

甲虫像一支箭一样飞向了天空,天边的晚霞像一个神秘复杂的几何图案,一个最简单的点正无所畏惧地迎着图案的中心飞去。

巨大的轮子把小男孩推向高空,他坐在铁盒子里看见一只甲虫从旁边飞过,霞光给它披上了一层金光。小男孩从窗户的夹缝中伸出手去抓,拼命够也够不着。甲虫甚至没有看他一眼,毫无畏惧地飞走了,小男孩在后面拍打着窗子狂怒地叫喊起来。他喊哑了挣扎累了跌坐在铁盒子里,心中的怒火化作无力的嫉妒,铁盒子“叮”的一声到站了,巨大的轮子“嘎嘎吱吱”地停下来,重新陷入了沉睡。

甲虫的记忆像海潮一样退去,它有一个感觉,生命最初就是一滴水,与无数滴水相遇就汇成了海洋,现在每一滴水都奔向了家乡。它不知道,下面有一只蜻蜓正在一根一根地点着篱笆的木桩,树林里有一片树叶正悬浮在空中舞蹈,月光草原上一阵风把一枚草籽刮到了空中。它的记忆只是不停地褪去,褪去,到最后,枝头的最后一枚果实也开始掉落,仙子消失了,小小的土包消失了,乌龟是最后消失的。

记忆褪去后,词语的基石开始剥落,它的意识变得越来越稀薄,向最核心的部分逼近,也许最终,它会化成最初的那一滴水,融入新的世界。

我是一只飞翔的甲虫。

我 飞翔 甲虫。

我 飞翔。

飞翔。

飞。

乌龟看着甲虫变成一个小黑点,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天空中,终于看不见了。它踮起脚尖对着天空喊道:“我看不见你了,你可以忘记我了!”

飞碟哇哇大哭起来。

乌龟耸耸肩,转身走进草丛。

“你要去哪里?”飞碟问。

“我要睡一觉,真正地睡一觉。”乌龟的声音从草丛中传出来。

十七、尾声

十年之后,乌龟醒来了,飞碟早已经不在了。它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抻着脖子等甲虫一个跟斗翻到它的背上。等了一会儿它才想起已经没有甲虫了。

它呵呵笑起来:“老朋友,你不翻那一下子我会心神不宁的。”

乌龟经过客厅门口的时候看见电视机已经换成了挂在墙上的大屏幕,它突然惊呆了,屏幕里一只甲虫国王正带领它的圆桌武士爬过皑皑雪山。

“喔……”乌龟发出一声惊叹,它忽然手舞足蹈地叫起来:“你做到了!你做到了!你创造了一个甲虫的世界!”

屏幕闪了一下就黑掉了,大男孩拿着遥控器走过来,从播放器里取出碟子。小男孩已经长成一个少年,这十年里他再也没有见过甲虫,但他收集了很多甲虫的故事。

乌龟失望地垂下头,继续往前走。每一次睡觉醒来这个世界都会改变很多,但有些东西总是不会变的。

它走到篱笆下面的时候一阵绞痛突然袭来,一个不祥的预感攫住它的心,它知道那个时刻要到了。它找了一丛花躺下来,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但是等了一会儿疼痛渐渐消退了,呼吸又恢复了平稳,乌龟站起来抖擞抖擞精神,继续向前走去。只要还有一点儿时间,它就要让生命焕发光彩,记忆不是永恒的,每一个故事也都会有结束,但它并不害怕结束,生命已经被赠予时间。

故事结束了,它会在别处继续。 E7qjZ9ImRifP/yAtdI+pNAMG2QIdvUb1MAWqfg648H6czN/cGpA2wE1GtzfV8N6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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