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灵魂之作用如下:它看见自己,剖析自己,按照它自己的意志而铸造自己,自己收获自己的成果;植物界的果实以及动物之类似的产物则由他人收获;无论生活的界限划在什么地方,它都能达到自己的目标。在跳舞演剧以及类似的技艺中,如有任何间断,则整个的动作即不完美。但是理性的灵魂,在每一部分,或从任何一点来看,都表示出其所从事的工作,是完成了的而且是充分的,所以它可以说:“我已充分地具有了我们的东西。”
奥勒留经常谈到死。他甚至教人不但别怕死,而且欢迎死。他慰藉人的方法之一是教人想想这世界之可留恋处是如何的少。一切宗教皆以“了生死”为大事。蒙田说:“学习哲学即是学习如何去死。”如果“了生死”即是了解生死之谜,从而获致大智大勇,心地光明,无所恐惧,我相信那是可以办到的。所以在我心目中,宗教家乃是最富理想而又重实践的哲学家。至于了断生死之说,则我自惭劣钝,目前只能存疑。
——梁实秋批注
不止于此。它走遍整个宇宙,以及环绕着宇宙的太虚之境,寻察其构造之计划,伸展到无限的时间里去,了解一切事物之循环的再生,加以估量,看出我们的子子孙孙亦不能见到什么新鲜事物,犹之我们的祖先亦从未比我们见得更多。所以一个四十岁的人,如果有一点点聪明,由于古往今来之如出一辙,他可以说已经看到一切曾经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了。理性的灵魂尚另有特点,那便是对我们的邻人的爱,诚实与谦逊,不把任何事物看得比自己更重要——这也正是法律的一大特色。所以说正确的理性与公道的理性实在是遍存于宇宙的一件东西。
对于美妙动人的歌舞和角斗,你是不会重视的;如果你把那美妙的调子分析为单独的声音,然后就每一个声音反问自己:“这能控制我吗?”你绝不肯这样自承。跳舞也是一样,如果你把每一动作每一姿势都一一分别地观察。角斗也是一样。简言之,除了美德及其运用之外,皆要记住观察其组成分子,一加分析之后,便可加以鄙视。对于整个人生亦可同样处理。
必要时即可脱离肉体,消灭、飞散或仍凝聚,那是何等高贵的灵魂!但这种有备的状态,须出之于一个人的内心的判断,不可只是顽抗的结果(像基督徒那样)。须要附带着审慎与尊严,并且如果要别人信服,不可带有任何戏剧表演的性质。
我做了什么有益于公益的事了吗?我已受了充分的报酬。永远要作如是想,不可懈怠你的努力。
你所擅长的是什么?“做一个好人。”但是如果不在一方面对宇宙的本性有正确的认识,在另一方面对人的特殊机构有正确的认识,如何能够获得成功呢?
基督徒以顽强抵抗迫害而著名。在奥勒留时代,严重的迫害之事曾屡次发生,不过奥勒留本人对于基督徒之顽强抵抗的精神似并无恶意。
——梁实秋批注
原来悲剧之演出,乃是为了把一些真事提醒观众,告诉他们这些事件是自然发生的,在舞台上你觉得如此好玩的事,在人生大舞台上遇到时,正不必为之烦恼。因为这些事是必须要经历的,就是喊“啊,西载隆 ”的人也必须忍受那些不幸。是的,戏剧里颇有些有用的警句,例如:
“虽然上天遗弃了我和我的儿子们,这其间必定也有个缘故。”
再如:
“对事发怒毫无用处。”
还有:
“我们的生命就像是成熟的麦穗一般被刈获。”
此外还有很多,不胜枚举。
悲剧之后有旧喜剧,言辞豪放,其言辞之坦白可视为对于放荡不羁的一种警告,差不多以同样的情形第欧根尼也扮演了这一角色。此后,中期喜剧兴起,然后是新喜剧,一点点地堕落成为技巧的模拟。这些作品中也有些有益世道人心的话,这是大家公认的。
不过诗与戏剧的作品究竟怀有什么样的目的呢?
那是何等的明显,没有一种生活,比你现在所处的生活更适宜于做哲学之运用。
从邻近枝上砍下来的一枝,必定也是从整棵树上砍下来的。同样的,从一个人分隔开的一个人,也必定是从整个人群中分隔开了。一个枝子是被人砍下来的,一个人与他的邻人隔离却是由于恨他、遗弃他,而自动地与他隔离;并且不曾觉察他这样做乃是与整个人群隔离。但是注意那建立人类合群精神的神明,给了我们什么样的禀赋。我们有力量能和邻近的枝子长在一起,与整体再凝和无间,不过此种裂痕如连续发生则脱离的部分很难再黏合起来恢复原状。一般而论,起初即和树一起生长一同生活的枝子,和切下来再补接上去的枝子,大不相同,这是园丁都会告诉你的。纵然同一躯体,却不再同心。
在理性的正途上,阻止你前进的人,永远不能妨碍你做正当的事。那么,也不要令他们夺去你对他们的和蔼的态度,要在两方面同时提高警觉。不仅在判断与行为方面坚定不移,对于企图阻碍你在正途上发展或在别方面使你感觉芒刺在背的人们,也要保持和蔼的态度。老实讲,对他们发怒乃是一种脆弱的征象,和畏首畏尾受吓让步是一样的。二者有其一,便是同样的弃守岗位,一个是有如懦夫,一个是叛离亲朋。
“自然总是不比艺术差。”因为艺术乃是模仿自然者。如此说不为过,则自然中之最优美最完整的部分,绝不可能被艺术所超过。在每种艺术里,低级的事物乃是为了高级的事物而被创造的;在宇宙自然方面,亦复如是。是的,公道的起源即在于此,其他的美德则均由公道而生;因为如果我们重视了无足轻重的东西,或易于受骗或掉以轻心或意志不坚,则公道便不能维持。
有些事物,追求固然苦恼,避免也是苦恼,其实那些事物并未来找你,是你去找它们的。所以你对那些事物的判断须要保持冷静,那些事物也自然不来扰你,你也不会再去苦苦追求或竭力逃避。
灵魂乃是一个美妙的圆体,既不向外界任何事物伸展,亦不向自身内部退缩,既不扩张,亦不紧缩,而能射出光明,洞察一切事物之真相以及自身内心之真相。
有人轻蔑我,将如何对待呢?那是他的事。在言行方面不做出任何令人轻蔑的事,那可是我的事。有人嫉恨我,将如何对待呢?那是他的事。但是我对任何人总要和善,就是对我的敌人,我也要随时指出他的误解,不用谴责的口吻,亦不夸耀我的宽宏大量,而是诚恳爽直如那著名的福西昂;除非他说那句话时也是带着讽刺。一个人的内心就应该如是,让天神知道他对任何事物均不愤慨,均不认为是灾难。噫!什么灾难会临到你的头上?如果你自己现在做与本性相合的事,欢迎宇宙自然所认为适时发生的事,渴望的是于公众有益的事总要设法使之实现。
文中提到的福西昂(Phocion,前402—前317)是雅典军人政治家,忠诚卫国,人品正直。雅典人曾经通过一条法律,规定凡打算把戏剧费用挪作战费的,处于死刑。福西昂因涉嫌此罪被处死刑,临终时却告诫其子:“对雅典人不可因此稍存嫌怨。”
——梁实秋批注
彼此互相轻蔑,但是他们还要彼此互相阿谀;渴望胜过对方,但是他们还互相在对方面前匍匐。
那人是何等的腐败,何等的虚伪,竟大声宣称:“我决定要正直地对付你!”你这人,你做的是什么事?你无须这样表白,那应该刻画在你的前额上。你的声音里有一种回响立刻会表示出你的决心,从你的眼神里会直射出你的决心,恰似一个人在恋爱中从他情人脸上一眼即可望出其心中的秘密。单纯而良善的人,就好像是身上带着一种味道,一经走近,他的邻人无法不嗅到。冒充单纯的人像是一把短剑,狼对羊讲交情,是天下最可恶之事,这是务必要避免的。良善的人、和蔼的人、诚恳的人,在眼神里会显露出特质,无可隐藏。
人心中本有一种力量,使他永久过最高贵的生活,对于无关紧要的事宜淡然处之。如果他把这些事分开来,就各部分逐一检视或从整体上做全盘之考察。同时记住:这些事并不能强令我们对它抱任何见解,亦不能逼人而来,则他必定会淡然处之。这些事原是安静不动的,是我们自己对它们做某种判断,并刻画到我们的心上来。其实我们大可不必把那些判断刻画在心上,而且如果是它们偷袭到心上来,亦可立刻把它们涂擦掉。还要记住!对于这些事情我们也管不了多久,因为生命即在须臾。但是何必抱怨一般事物的乖戾呢?如果这是自然的意旨,要欣赏它们,不要认为对你是困苦。如果它们违反自然的意旨,寻找合于你自己本性的事,奋力以趋,纵然那不能给你带来美誉。每个人追求于他自己有益之事,是可以谅解的。
想一想每样东西是从哪里来的,由什么构成的,将变为什么,已变之后成为什么东西,并且它不会受什么损失。
人的灵魂也是从神那里放射出来的,而且早晚还要回到那里去。主宰一切的神圣原则即是使一切事物为了全体的利益而合作,人的至善的理想即是有意识地为了共同利益而与天神合作。
——梁实秋批注
第一,考虑一下你与人类的关系,我们生到世上原是为了彼此互助;从另一观点来看,我来到世上已君临众庶,有如羊群中之牡羊,牛群中之牡牛。先从这一前提设想:如果不是一盘散漫的原子,那么必是有主宰一切的自然。如后者是,那么较低级的乃是为了较高级的而存在,较高级的乃是为了其中彼此而存在。
第二,在用餐时、在睡卧时,以及在其他的场合,他们是何等样人?尤其是他们在思想上,自甘屈服于什么样的宗旨,所作所为令他们自己如何地自鸣得意?
第三,如果他们在这事上做得对,我们无须发怒;如果不对,显然地不是出自他们的本心,只是出于无知。每一个灵魂都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真理,同样地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失去公正待人的能力。无论如何,这种人不甘心被人称为不公正、冷酷无情、贪婪无厌,简言之,害群之马。
第四,你自己也和别人一样常犯错误,如果有某种错误并未犯,你未尝没有犯那错误的倾向,只是由于怯懦、爱惜名誉或其他卑鄙的考虑而没有犯错罢了。
第五,你尚未证明他们是做错了事,因为有许多事是为了“权宜之计”而做的。一般而论,一个人在给别人的行为下“正确判断”之前,必须弄清楚许多事。
第六,勃然大怒甚至是不耐烦时,要想想人生是短暂的,不久之后我们将同归于尽。
第七,实际上使我们恼怒的,并不是人们的行为——那些行为属于“他们的”理性的领域——而是我们对这些行为的看法。铲除那种看法,放弃把这行为视为灾祸的结论,你的恼怒便不复存在。如何铲除那种看法呢?须知别人的行为,并不能成为我们的耻辱。因为除非耻辱是唯一的罪过,你也不可避免地要犯许多错误,变成为一个强盗以及其他。
第八,要想一想,我们对这样的行为所发生的愤怒与烦恼,比那引起我们的愤怒与烦恼之行为的本身,其后果要严重得多。
第九,和气是不可抵御的,只要是诚恳的,不是假装笑脸,不是戴假面具。顶凶暴的人能对你怎么样呢?如果你一直地对他和和气气,乘机委婉地劝他,在他正预备伤害你的时候,静静地纠正他说:“不可,我的孩子,我们生来不是为了做这样事的。我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你是在伤害你自己,我的孩子。”巧妙地泛泛地令他明白情形确是如此,蜜蜂或任何有合群的本能的动物都还会这样做。但是你不可带有讥嘲或谴责的口吻,要亲爱精诚,不含丝毫敌意,不可像是教训,亦不可有意卖弄给旁观的人看,而好像他是独自在那里,虽然有人在场。
仔细想想这九条规律,要把它们当作天神的赠予看待,趁你一息尚存之际赶快开始做人。要注意!对人发怒固然不好,同样的亦不可奉承人,二者都不合于群性而且会导致损害。怒气将被诱发时,应作如是想:发怒不是丈夫气概,和蔼的性格较合于人性,亦较富于男性气质。是和蔼的人,不是易于发怒和易于抱怨的人,禀赋有力量、胆量与勇气。一个人越近于宁静,越近于强有力。悲哀是一种脆弱,愤怒也是。二者皆能使人受伤,皆能令人崩溃。
如果你愿意,请从九位艺术之神的魁首阿波罗接受第十项赠予,那便是:“希望坏人不做错事乃是疯狂”;因为那乃是希求不可能之事。容忍他们对别人胡作非为,却希冀他们不对你胡作非为,那乃是冷酷而残暴。
你须不断地注意理性上的四种变态,一经发现,便须完全弃绝;在每一情形之下,这样地对你自己说:“这个想法是不必要的;这是要摧毁人的好关系的;这不可能是由心里说出的真话。”——不是从心里说出的话,这不是名词的矛盾是什么呢?——第四种情形便是自怨自艾,这等于是承认:你的神圣的部分已屈服于那卑劣凡俗的肉体及其粗拙的乐趣。
你的灵魂以及你体内所含有的一切的火的部分,其本性是上升的,但是为了遵从宇宙的体系却被牢牢地关在你的躯壳里,停留在人世间。你身中整个粗陋的部分以及潮湿的部分,虽然其本性是下降的,却还挺立着,占据着一个不合它们本性的位置。所有的元素都是在服从整体、严守岗位,直到最后号角响时解除它们的任务。
只有你的理智的部分不安于位,叫嚣反抗,这不是怪事吗?除了必须适于它的本性以外,并无任何东西缚着它;但是它不服帖,它采取相反的路。对于不公正的放肆的行为之每一倾向,对于愤怒、悲哀与恐惧之每一倾向,都表示出一个人之背反了自然本性。是的,一个人的理性如果为了任何遭遇而感觉烦恼,那时节它便是放弃了岗位。因为一个人拥有理性,不仅是为了公道,也是为了虔敬,为了给神明服务。所谓虔诚服务,实即包括在真正的乐群精神之中,其重要且在行为公正之上。
人生目标不能终身不变的人,他本人便不能终身不变。这样说还不够,还要补充说明:那目标应该是怎样的目标?因为大多数人认为好的一切事物,大家的意见未必一致,只是与公众利益有关的特殊事项才能获大家一致支持,所以我们也必须把公共利益悬为我们的目标。一切个人努力趋向于这一目标者,他的行为一定是步履齐一,而且永久不变。
不要忘记城里老鼠与乡下老鼠的故事,以及后者之惊吓恐慌。
苏格拉底曾戏称民众的意见为“妖精”,吓孩子的鬼怪。
斯巴达人在公共仪式中总是有荫凉的座位派给来宾,自己随便坐在哪里。
苏格拉底拒绝波狄卡斯 的邀请到他宫里去,他说:“我不肯死得不体面。”那意思是说我不肯接受恩宠而无法报答。
伊菲索斯人 的作品里记载着一则劝告,要经常怀想一位道德高尚的古人。
看,皮塔哥拉斯派哲学家们说:“早晨起来看看天,以便怀想天上的星辰,如何永久地循着同一轨道,同样地完成他们的工作,他们的有秩序的体系,他们的纯洁,他们的赤裸。”因为一颗星是没有面幕的。
赞蒂碧拿走了苏格拉底的外套,想一想裹着羊皮袄的苏格拉底是什么样子,当他的友人见如此着装而羞惭地离去时,想一想他对他们所说的话。
在读书与写作上,在指点别人之前,先要学习接受别人的指点。在生活上格外需要如此。
作为一个奴隶:推究事理不适合你。
……我的内心在欢笑。
他们将谴责德行,对她说苛刻的言辞。
只有疯人才在冬天寻找无花果。无力再育却寻求子嗣者同此。
埃皮克提图说:“一个人亲昵地吻着他的孩子时,应该在心里低声说:也许明天你会死掉的。”这话好不吉利!“不!”他说,“凡表示自然程序者,均不得视为不祥之兆。否则谈起谷穗之刈获,也可视为不祥之兆。”
生葡萄,熟葡萄,干葡萄——在每一阶段里我们有一种变化,不是变化到乌有,而是变化到一个尚未实现的境界。
听埃皮克提图说:“没有人能夺去我们的意志。”
他又说:“我们表示同意须有一套原则,在行动方面须要注意顾虑到环境条件,须要不损及邻人的利益;须要有相当的价值。我们必须完全克制欲望,对于我们不能控制的事不必规避。”
他又说:“所要解决的并非等闲之事,乃是我们要不要做一个头脑清醒的人。”
苏格拉底常说:“你想要什么?理性动物的灵魂还是无理性动物的灵魂?理性动物的灵魂。哪一种理性的动物?健全的还是邪恶的?健全的。那么为何不努力追求呢?因为我们已经有了。那么为何还要打闹争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