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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十

01

我的心灵啊!你会不会终于成为善良的、简朴的、单纯的、赤裸的,比那包覆着你的那个躯体更为显而易见?你可能享受到一种亲爱温柔的甜蜜的心情?能否达到充实的境界,自给自足、无所希冀,对于有生命的或无生命的东西,不怀任何欲念以恣享乐;既不追求长生以便长久地享乐,亦不追求什么胜利,而能满意于你的现状;欣赏你目前所有的一切,确能自信你目前所有的一切均系来自神明;凡神明所喜悦的,一定也永远适合于你;并且确信神明以后也将为了保持这个“善的、公正的、美的、无所不包无所不涵的,创造万物育煦万物的”宇宙自然,而继续赋予你一切;那一切毁灭之后,再出现同样的新的事物;你是否能终于与神明和人类和平共处,不挑剔他们,也不受他们的责骂?

斯多葛派哲学可以分为三个部门:物理学,论理学,伦理学。这一派物理学的内容,简言之,即是唯物主义加上泛神论。讲到这一派的理哲学,又含有两部分,一是辩证法,二是修辞学,二者都是一切思考的工具。奥勒留对于这二者都不感兴趣,犹之对于物理学部门中之气象学不感兴趣一般。他感兴趣的是伦理学方面。据斯多葛派哲学,人生最高理想即是按照宇宙自然之道去生活。

——梁实秋批注

02

体察一下你的本性所要求于你的是些什么?因为你是只受“你的本性”所支配的,然后就高高兴兴地去做;如果这样去做,你的本性作为一个活人不至于受损。其次便是要体察:“作为一个活人的本性”所要求于你的是些什么?你必须完全接受这个要求。如果作为一个有理性的活人,你的本性不至因此而受损;凡是合于理性的,亦即是合于人群的;要符合于这些原则,此外无须旁求。

03

一切发生的事,你天生地适宜于忍受,或不适宜于忍受。如属前者,不必抱怨,按照你能适应的能力去忍受好了。如属后者,亦不必抱怨,把你毁掉之后它自身亦将消灭。无论如何你要知道,你本来有忍受一切的能力:一件事之可否忍受,完全取决于你的想法,取决于你是否以为这样做符合你的利益与义务。

04

如有人犯错,好好地指点他,告诉他错在哪里。如果办不到这一点,那就责怪你自己,甚至连自己也不必怪。

05

你所遭遇的事乃是自永恒起就为你安排下的,其盘根错节的因果关系,也是自永恒起即已安排下了,把你的生命和某一事件之适时发生交织成为一个组织。

06

无论这宇宙是一团原子或是自成为一个自然的体系,有一点是可以确信不移的:我乃是受自然控制的这个宇宙之一部分。第二,我与其他同性质的各部分有密切的关系。因为常常记着我是其中的一部分,则对于这整体所分配给我的任何事物将不至愤懑。对整体有利的绝不会对一部分有害,因为整体不含有对本身不利的东西,一切事物都有这样的一个共同原则;而宇宙自然有一格外的特点——不受外力压迫而产生任何有害于本身的事情。

只要我记着“我自己是这样的整体之一部分”,我对一切发生之事就会感觉愉快,只要我与同类的各部分保持密切的关系,我便不会做任何背叛人群的事;我会关心与我们同类的各分子,尽全力去做有关公共利益之事,不做任何与这相反之事。这样做了,生活一定会顺利地进行下去,恰似一个为大众谋福利的公民,他高高兴兴地接受国家所交派的任务,一定是生活愉快的。

奥勒留关心的乃是如何做与公共利益相符合的事,他的生活态度是积极入世的。

——梁实秋批注

07

整体的各个部分,宇宙所有的一切,不可避免地要消灭。所谓“消灭”即是“变化”之谓。但是如果这个过程对他们而言是件坏事,而且是不可避免的坏事,那么整体也必永远不能满意地工作下去;因为各部分总是在变而又变,并且生来就注定要在不同方式下消灭的。难道宇宙自然动手把坏事带到她自己的各个部分,不仅使各部分陷入罪恶,而且必然地陷入罪恶?难道宇宙自然不知道其情形是如此的?这两种可能均不足置信。

但是假使我们把“宇宙自然”这个名词撇开不提,并且解释说这些事物乃是“自然的”如此这般,那么一面主张说整体中各部分自然地要有变化,一面对于各种事物之解体成为原来的组成分子又表示惊讶与苦恼,这态度实在是太荒谬了。因为,我所组成的原质总有一天要分散,再不然就是要起一种变化,由固体变为泥土,由精神变为空气,经过变化后复归于宇宙的理性里去,轮回地由火来烧炼,或是借了无穷的变化力而推陈出新。

所以,不要以为那固体和精神,是在你生的时候即已开始属于你了。那只是昨天或前天,由于你吃的东西与你吸的空气而长成的。要起变化的乃是你所摄取的这一部分,并非是你的母亲胎里的产物。纵然你的母亲所生的那一部分和你后来生长的一部分有密切的关系,我认为这种想法对于我们的论点并无任何影响。

08

假设你自己享有这些美名:一个好人、一个谦逊的人、一个说实话的人、心地明白、富有同情、胸襟宽阔,要注意这些美名是不可更动的。如果你失掉这些美名,要赶快弄回来。要想着,所谓“心地明白”者乃是说“你能洞察一切而且思想彻底”;所谓“富有同情”者乃是说“你甘心情愿地接受宇宙所分配给你的那一份”;所谓“胸襟宽阔”者乃是说使我们的心情超然于“肉体方面的苦乐顺逆”、超然于“虚名的追求、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其他类似之事”。只要使你自己有资格享有这些美名,不汲汲于要别人这样地称赞你,你便是一个新人,并且进入一种新生活了。因为顽固不化,便由着生活来腐蚀;这表示一个人之过分的迟钝与过分地迷恋人生,与竞技场中和野兽搏斗而被半吞噬的人们真可以等量齐观;已经血肉模糊,还要乞求再活一下,明天再被投入场中,再带着残伤,让那利爪锐牙再撕扯一顿。

那么,你就拥有这几项美名吧,如果你能保持这些美名,你就像是一个已经航行到“幸福之岛”的人一般。但是如果你还觉得是在漂流不定,不能到达目的地,鼓起勇气到一个你能稳操胜券的角落里去,或是甚至整个地舍弃这人生;不是出之于愤懑,而是出之于单纯、自由、谦逊,总算在这一生中把这一件事做好,这样从容地离去人生。帮助你记住这些美名之最好的办法便是:常常想着神明,神明要的不是谄媚,要的是一切有理性的人都要和他们一模一样,一个人应该做一个人的工作,犹之一株无花果树应该做一株无花果的工作,一条狗应该做一条狗的工作,一只蜜蜂应该做一只蜜蜂的工作。

在奥勒留看来,自杀有时候是允许的,尤其是外界环境使美德的生活成为不可能时,或一个人发现自己无法过一种真正的生活时。

——梁实秋批注

09

嬉戏、战争、怯懦、麻木、奴役——这些事一天天地会把你这崇奉自然者所理解的、所接受的那些神圣原则完全抹杀掉。但是你对一切事、做一切事,都要做到这一地步,眼前的工作要办得通,同时思虑要运用得周到,由真知灼见而来的自信心要稳定不移、含蓄不露,而又光明不晦。

你什么时候才能享受“由淳朴而来的快乐”?“由尊严而来的快乐”?“由认识各个事物而来的快乐”?其本质如何,在宇宙中占有如何位置,寿命可以延长多久,组织成分如何,能属于何人,谁能把它给人,谁能把它取走?

10

一只蜘蛛捉到一只苍蝇而沾沾自喜,一个人捉到一只兔子而沾沾自喜,另一人网得一条小鲱鱼而沾沾自喜,又一人捕得野猪而沾沾自喜,更有一人获熊而沾沾自喜,还有一人击败了萨玛西亚人 而沾沾自喜。你若是考察一下他们的行为的原则,这些不全是强盗吗?

11

对于万物之交相变化,试做一系统的观察,密切注意这一门学问,勤加研究。能使胸襟开阔的学问盖无过于此者。一个人若肯这样做,他就会撇开他的躯壳,而且一经觉悟到,他几乎立刻必须放弃一切、远离人寰,他就会全神贯注地在行为中力求公正,在任何遭遇中都会把自己交给宇宙自然。别人对他如何议论、如何存想、如何对待,他根本不加考虑,因为下列二者使他心安理得——现前一切行为是公正的,现前的命运是满足的。他放弃一切烦恼与野心,他别无愿望,他只要依照自然法则坚守一条正途,寻到正途之后便追随神明的步踪。

12

需要自己决定如何去做的时候,何必迟疑?如果你能看清自己的路子,高高兴兴地走去,不要转向;如果你看不出路子,退回去和顶高明的人商量商量;如果有什么别的障碍发生,秉持显然公正的原则,尽可能审慎地向前迈进好了。因为一举成功固然最好,不成而失败将是唯一的失败。

悠闲而不慵懒,愉快而又镇定,做一切事均追随理性者即是如此。

13

从睡眠中醒来立刻就要问你自己:“如果由别人做一桩公正合理的事,而不是由你做的,这在你看起来可有什么不同吗?”没有什么不同。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对别人妄加毁誉的人,在床上、在饭桌上总是这个样子的;他们做的是些什么事?他们避免的与追求的又是些什么事?他们如何偷窃掠夺,不用手脚,用的是他们最珍贵的那一部分,靠那一部分一个人可以产生出信仰、谦逊、真理、规律与良好的“精神”。

14

有良好教养的谦逊的人,对有权给予、有权收回一切的大自然说:“你愿给什么就给什么,你愿收回什么就收回什么好了。”但是他说这话并无逞强之意,只是出之于纯然的服从与善意。

15

你没有多久的时间可活了。要像是住在山上一般地活下去;因为无论住在这里或那里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能像是一个世界公民似的生活下去。让人们把你当作一个按照自然之道生活的人看待。如果他们不能容忍你,让他们杀掉你。因为这样总比过他们那样的生活好些。

16

从此莫再讨论一个好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去做一个好人!

17

要不断地把时间看作一个整体,把本质看作一个整体,把每一件个别的事物在本质上看作一个无花果的种子,在时间上看作钻子的一转。

18

对于每一存在的事物仔细注意,要想着它是已经在解体中,在变化中,也可说是在腐化与消散的状态中,或是要想着一切事物天生都要死亡。

19

人们在吃东西、睡觉、交媾、排泄及做其他事的时候,是怎样的一副丑态!盛气凌人的时候,妄自尊大的时候,自己高高在上而还愤愤不平,或是责难别人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副嘴脸!其实刚刚不久以前,他们对多少人俯首听命,为了什么样的事而忍气吞声,再过不久他们又当如何呢?

20

宇宙自然所带给每一事物的都是对那一事物有益的,而且是在于它有益的时候带给它。

21

大地是和霖雨相恋爱,庄严的天空也是在恋爱中。宇宙也是像在恋爱中一般热心地去生产一切必须生存的东西。所以我对宇宙说:“我要和你一道去爱。”我们是不是有这么样的一种说法:“这个东西或那个东西变成这个样子?”

22

或是你生活在这里并且已经觉得习惯;或是你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并且完全出于自愿;或是你尽完了职责而死掉,此外别无他途,鼓起兴致来吧。

23

永远要看清楚,一个人居住的地方就是像我所告诉的那样,在山顶、海边或任何你所欢喜的地方,情形完全是一个样。你会发现柏拉图的话颇为适切:“被城廓所环绕,犹如在山上挤羊奶时被群羊所环绕。”

24

我那主宰的理性究竟是什么,我现在使它成为什么?我现在是怎样地用它?它是不是没有智慧?是不是与乐群善邻的天性完全隔绝?是不是与肉体沆瀣一气以致被肉体所支配?

25

弃主远扬的人便是一个逃亡者。法是我们的主人,违法的人便是逃亡者。被悲哀或愤怒或恐惧所激动的人,总是希冀“那宇宙的主宰或支配人生命运的法则”能使“过去已经发生的、现在正在发生的或未来将要发生的”某一些事不发生。所以被恐惧或悲哀或愤怒所激动的人便是逃亡者。

26

一个人把精虫放进子宫里,走开了,然后另外的机缘把它接过去,在上面下功夫,制成一个婴儿——这工作完成得何等美妙!婴儿吞食下咽,不久另一机缘把它接了过去,制造感觉与动作。简言之,赋予生命以力量,以及许许多多稀奇奥妙的东西!想一想这一些在暗秘中完成的事,侦察那个动因何在,恰似我们侦察那使一件东西下去、另一件东西上来的那股力量一般;虽然用眼睛看不见,但并不因此而看不清楚。

27

不断地想着:目前存在的东西,远在我们有生之前即已存在,而且须知在我们身后将依然存在。把你经验中所看见过的,或从历史上学得的,一幕又一幕的重复的戏剧表演,都放在你的目前温习一遍,例如,哈德良 之整个朝廷,安东尼·派厄斯之整个的朝廷,腓力普之整个的朝廷,以及亚历山大的,克罗索斯 的。这些情景与我们目前所见的毫无二致,只是演员不同。

28

为了任何发生的事而感苦恼或不满的人,应视为在祭祀时作牺牲而挣扎嘶叫的一头猪;一个人独自躺在床上,默默地伤叹着命运的枷锁,也像是那头猪。须知只有理性的人,才会自动地接受一切,盲目地服从乃是一般生物的必然现象。

29

做每一件事,逐步停下来问自己:“死亡是不是可怕的,为了不能做这一件事?”

30

人的错误行为使得你震惊吗?回想一下你自己有无同样的错误;例如,把钱当作好东西或乐事,或追寻无聊的美名等。因为这样一想,你便很快地忘记愤怒,并且还可以自行宽解——这人是不得已的,他有什么办法呢?或是,如果你有办法,铲除那不得已的情形。

31

见萨提隆,就要想起苏格拉提克斯,或优提克斯,或海门;看见优弗拉提斯,就要想起优提济昂,或西凡诺斯;看见阿西佛龙,就要想起超派奥佛勒斯;看见塞佛勒斯,就要想起赞诺芳或克利图;看看你自己,就要想起已往的恺撒之一,到处均可依此类推。然后你再想想:他们如今到哪里去了?不知哪里去了,没人能说是什么地方。因此你应经常视人事若烟云;尤其是当你想到凡事一经变化即永不存在的时候,更应作如是观。那么何苦勉强挣扎呢?为什么不以优游地度过这短暂的人生而自满呢?

何等的资料,何等的工作机会,都被你放弃!这不全是为了精确考察人生全部而运用理性的对象吗?继续运用你的理性,直到你已吸收了那些真理,犹如健强的消化吸收了食物,熊熊的火把投进去的一切变成了光与热。

32

不要令任何人有权指说你不是一个诚恳的人,不是一个好人,要令任何对你做此种观感的人,成为说谎的人——这一切由你决定。因为谁能阻止你成为诚恳与良善的人?如果不能成为这样的人,下决心不要再活下去。因为在此种情形之下,理性也不坚持要你活下去。

33

讲到我们的人生资料,怎么说、怎样做,才算是合于健全之道呢?怎么说、怎样做,到头来还是由你自己来决定。不要推托说你受了什么阻碍。

你永远不会停止抱怨的,除非你有一天能随时随地利用人生资料,有如享乐者之纵情于耳目声色之娱。因为一个人按照本性做事,应该被视为一种享受,而且到处他都有力量这样去做。

我们知道,一个圆筒并没有力量到处滚转,水、火或任何其他由自然控制的东西,或由无理性的灵魂所控制的东西,均不能自主活动。但是智慧与理性却能按照他们的本性与意志冲破一切障碍向前迈进。试为悬想,理性之突破障碍是如何的顺利,犹如火之向上,石之下落,圆筒之就坡而滚,无所顾虑。其他一切障碍,或仅是影响这死板板的肉体的躯壳,或除非经由想象及理性本身之许可,全然不能对我们有何伤害,否则受打击的人立刻要变坏了。

讲到其他一切的生物,其中任何一项如果遭遇什么灾害,其本身必定吃亏。但是一个人遭遇这种情形,善于利用灾害,会变得更好,更值得称道。简言之,要记住:自然既已使你成为一个市民,凡不损及于市者,当然亦不会损及于你;不损及自然法则者,当然亦不会损及于市。所谓意外之事,没有一件伤害到自然法则。那么不伤害自然法则者,当然亦不会有损于市及市民。

34

对于一个有道之士,浅显而至简的格言即足以警醒他勿陷入悲哀与恐惧。例如:

“芸芸众生犹如风扫落叶。”

你的儿女即是小小的叶子。大声喊叫,以为有人会听的人们,散布谀辞的人,或是相反地散布咒骂的人,或是背后诋毁的人,都是些叶子。给我们传递身后美名的人,也是些叶子。因为这一切“到了春季便又发芽”,不久风又把他们吹落,树林中再生出新叶子代替他们。短暂是一切事物的共同命运,但是其中没有一桩——你不苦苦追求或避免,好像那是永久存在的一般;过不了多久你便将闭上眼。是的,抬你入墓的那个人,不久将又有人为他唱起丧歌。

35

一只健全的眼睛应该能看到一切可看到的东西,但是不能说:“我只要绿颜色的。”因为那乃是一只病眼的特征。健全的听觉与嗅觉,应该能听到嗅到一切可听到可嗅到的东西。健全的消化力对于一切营养品,应该像是磨坊对于谷类一般予以加工磨制。同样的,一个健全的心应该准备应付一切遭遇。但是这心如果说:“让我的儿女获得安全!让一切人赞美我的一切举动!”这心便无异于是专找绿颜色东西的眼睛,或专找软东西的牙齿。

36

没有一个人是如此之幸运,临终时身边没有一两个人表示欢迎他的不幸的遭遇。尽管他是一个好人、聪明人,终归总有人在心里自言自语:“现在我们可以喘息了,摆脱了这位教师,并不是说他对我们有什么苛待,而是我一直感觉是他在默默地诅咒我们。”好人尚且如此,以我们自己的情形而论,成千成百的人必将有更充分的理由为了我们的去世而庆幸!临死时想到这一点,你将比较安适地脱离人生。如果你这样地推论:我现在要脱离人生了,在此一生中我最亲近的人们,我曾为他们如此的辛苦、为他们祈祷、为他们烦心,他们都会愿意我离开,希望从中或可得到更多的舒适;任何人又何必在这世上恋恋不舍呢?

不过你要走开了,不必因此而对他们有所介意,要保持你的本来面目,依然是和蔼大方,不要像是被强夺去;脱离人生要像一个人善终时,灵魂脱离肉体那般的安然自在。因为是宇宙自然把你们结合在了一起,现在自然把这个结解开了。我离开人群,就像离开亲属一样,不是被硬拉开的,而是无抵抗地走开。因为这分离也是自然的一个步骤。

37

关于别人做的每一桩事,要尽量养成习惯反问自己:“这人怀着什么目的?”但是先从自己开始,先检讨自己。

38

要记住,真正牵线的是我们内心中那个隐秘的东西,它给我们言辞,它给我们生活,它使我们成为人。你在心里揣想它的时候,切不可把外面的躯壳也算在内,也不可把那些附属的器官计算在内。那像是工人的手斧一样,所不同者是它们天生地长在身体上而已。这些部分,一旦脱离了那使它们活动并使它们存留的动因,便毫无用处,犹如织工的梭、作家的笔、驭者的鞭。 5EagvkrLbFzY3i0umTL34d1x4BtLsKujiOig3reQEvH85vS0pAgwAAbAar+piuGj



卷 十一

01

理性的灵魂之作用如下:它看见自己,剖析自己,按照它自己的意志而铸造自己,自己收获自己的成果;植物界的果实以及动物之类似的产物则由他人收获;无论生活的界限划在什么地方,它都能达到自己的目标。在跳舞演剧以及类似的技艺中,如有任何间断,则整个的动作即不完美。但是理性的灵魂,在每一部分,或从任何一点来看,都表示出其所从事的工作,是完成了的而且是充分的,所以它可以说:“我已充分地具有了我们的东西。”

奥勒留经常谈到死。他甚至教人不但别怕死,而且欢迎死。他慰藉人的方法之一是教人想想这世界之可留恋处是如何的少。一切宗教皆以“了生死”为大事。蒙田说:“学习哲学即是学习如何去死。”如果“了生死”即是了解生死之谜,从而获致大智大勇,心地光明,无所恐惧,我相信那是可以办到的。所以在我心目中,宗教家乃是最富理想而又重实践的哲学家。至于了断生死之说,则我自惭劣钝,目前只能存疑。

——梁实秋批注

不止于此。它走遍整个宇宙,以及环绕着宇宙的太虚之境,寻察其构造之计划,伸展到无限的时间里去,了解一切事物之循环的再生,加以估量,看出我们的子子孙孙亦不能见到什么新鲜事物,犹之我们的祖先亦从未比我们见得更多。所以一个四十岁的人,如果有一点点聪明,由于古往今来之如出一辙,他可以说已经看到一切曾经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了。理性的灵魂尚另有特点,那便是对我们的邻人的爱,诚实与谦逊,不把任何事物看得比自己更重要——这也正是法律的一大特色。所以说正确的理性与公道的理性实在是遍存于宇宙的一件东西。

02

对于美妙动人的歌舞和角斗,你是不会重视的;如果你把那美妙的调子分析为单独的声音,然后就每一个声音反问自己:“这能控制我吗?”你绝不肯这样自承。跳舞也是一样,如果你把每一动作每一姿势都一一分别地观察。角斗也是一样。简言之,除了美德及其运用之外,皆要记住观察其组成分子,一加分析之后,便可加以鄙视。对于整个人生亦可同样处理。

03

必要时即可脱离肉体,消灭、飞散或仍凝聚,那是何等高贵的灵魂!但这种有备的状态,须出之于一个人的内心的判断,不可只是顽抗的结果(像基督徒那样)。须要附带着审慎与尊严,并且如果要别人信服,不可带有任何戏剧表演的性质。

04

我做了什么有益于公益的事了吗?我已受了充分的报酬。永远要作如是想,不可懈怠你的努力。

05

你所擅长的是什么?“做一个好人。”但是如果不在一方面对宇宙的本性有正确的认识,在另一方面对人的特殊机构有正确的认识,如何能够获得成功呢?

基督徒以顽强抵抗迫害而著名。在奥勒留时代,严重的迫害之事曾屡次发生,不过奥勒留本人对于基督徒之顽强抵抗的精神似并无恶意。

——梁实秋批注

06

原来悲剧之演出,乃是为了把一些真事提醒观众,告诉他们这些事件是自然发生的,在舞台上你觉得如此好玩的事,在人生大舞台上遇到时,正不必为之烦恼。因为这些事是必须要经历的,就是喊“啊,西载隆 ”的人也必须忍受那些不幸。是的,戏剧里颇有些有用的警句,例如:

“虽然上天遗弃了我和我的儿子们,这其间必定也有个缘故。”

再如:

“对事发怒毫无用处。”

还有:

“我们的生命就像是成熟的麦穗一般被刈获。”

此外还有很多,不胜枚举。

悲剧之后有旧喜剧,言辞豪放,其言辞之坦白可视为对于放荡不羁的一种警告,差不多以同样的情形第欧根尼也扮演了这一角色。此后,中期喜剧兴起,然后是新喜剧,一点点地堕落成为技巧的模拟。这些作品中也有些有益世道人心的话,这是大家公认的。

不过诗与戏剧的作品究竟怀有什么样的目的呢?

07

那是何等的明显,没有一种生活,比你现在所处的生活更适宜于做哲学之运用。

08

从邻近枝上砍下来的一枝,必定也是从整棵树上砍下来的。同样的,从一个人分隔开的一个人,也必定是从整个人群中分隔开了。一个枝子是被人砍下来的,一个人与他的邻人隔离却是由于恨他、遗弃他,而自动地与他隔离;并且不曾觉察他这样做乃是与整个人群隔离。但是注意那建立人类合群精神的神明,给了我们什么样的禀赋。我们有力量能和邻近的枝子长在一起,与整体再凝和无间,不过此种裂痕如连续发生则脱离的部分很难再黏合起来恢复原状。一般而论,起初即和树一起生长一同生活的枝子,和切下来再补接上去的枝子,大不相同,这是园丁都会告诉你的。纵然同一躯体,却不再同心。

09

在理性的正途上,阻止你前进的人,永远不能妨碍你做正当的事。那么,也不要令他们夺去你对他们的和蔼的态度,要在两方面同时提高警觉。不仅在判断与行为方面坚定不移,对于企图阻碍你在正途上发展或在别方面使你感觉芒刺在背的人们,也要保持和蔼的态度。老实讲,对他们发怒乃是一种脆弱的征象,和畏首畏尾受吓让步是一样的。二者有其一,便是同样的弃守岗位,一个是有如懦夫,一个是叛离亲朋。

10

“自然总是不比艺术差。”因为艺术乃是模仿自然者。如此说不为过,则自然中之最优美最完整的部分,绝不可能被艺术所超过。在每种艺术里,低级的事物乃是为了高级的事物而被创造的;在宇宙自然方面,亦复如是。是的,公道的起源即在于此,其他的美德则均由公道而生;因为如果我们重视了无足轻重的东西,或易于受骗或掉以轻心或意志不坚,则公道便不能维持。

11

有些事物,追求固然苦恼,避免也是苦恼,其实那些事物并未来找你,是你去找它们的。所以你对那些事物的判断须要保持冷静,那些事物也自然不来扰你,你也不会再去苦苦追求或竭力逃避。

12

灵魂乃是一个美妙的圆体,既不向外界任何事物伸展,亦不向自身内部退缩,既不扩张,亦不紧缩,而能射出光明,洞察一切事物之真相以及自身内心之真相。

13

有人轻蔑我,将如何对待呢?那是他的事。在言行方面不做出任何令人轻蔑的事,那可是我的事。有人嫉恨我,将如何对待呢?那是他的事。但是我对任何人总要和善,就是对我的敌人,我也要随时指出他的误解,不用谴责的口吻,亦不夸耀我的宽宏大量,而是诚恳爽直如那著名的福西昂;除非他说那句话时也是带着讽刺。一个人的内心就应该如是,让天神知道他对任何事物均不愤慨,均不认为是灾难。噫!什么灾难会临到你的头上?如果你自己现在做与本性相合的事,欢迎宇宙自然所认为适时发生的事,渴望的是于公众有益的事总要设法使之实现。

文中提到的福西昂(Phocion,前402—前317)是雅典军人政治家,忠诚卫国,人品正直。雅典人曾经通过一条法律,规定凡打算把戏剧费用挪作战费的,处于死刑。福西昂因涉嫌此罪被处死刑,临终时却告诫其子:“对雅典人不可因此稍存嫌怨。”

——梁实秋批注

14

彼此互相轻蔑,但是他们还要彼此互相阿谀;渴望胜过对方,但是他们还互相在对方面前匍匐。

15

那人是何等的腐败,何等的虚伪,竟大声宣称:“我决定要正直地对付你!”你这人,你做的是什么事?你无须这样表白,那应该刻画在你的前额上。你的声音里有一种回响立刻会表示出你的决心,从你的眼神里会直射出你的决心,恰似一个人在恋爱中从他情人脸上一眼即可望出其心中的秘密。单纯而良善的人,就好像是身上带着一种味道,一经走近,他的邻人无法不嗅到。冒充单纯的人像是一把短剑,狼对羊讲交情,是天下最可恶之事,这是务必要避免的。良善的人、和蔼的人、诚恳的人,在眼神里会显露出特质,无可隐藏。

16

人心中本有一种力量,使他永久过最高贵的生活,对于无关紧要的事宜淡然处之。如果他把这些事分开来,就各部分逐一检视或从整体上做全盘之考察。同时记住:这些事并不能强令我们对它抱任何见解,亦不能逼人而来,则他必定会淡然处之。这些事原是安静不动的,是我们自己对它们做某种判断,并刻画到我们的心上来。其实我们大可不必把那些判断刻画在心上,而且如果是它们偷袭到心上来,亦可立刻把它们涂擦掉。还要记住!对于这些事情我们也管不了多久,因为生命即在须臾。但是何必抱怨一般事物的乖戾呢?如果这是自然的意旨,要欣赏它们,不要认为对你是困苦。如果它们违反自然的意旨,寻找合于你自己本性的事,奋力以趋,纵然那不能给你带来美誉。每个人追求于他自己有益之事,是可以谅解的。

17

想一想每样东西是从哪里来的,由什么构成的,将变为什么,已变之后成为什么东西,并且它不会受什么损失。

人的灵魂也是从神那里放射出来的,而且早晚还要回到那里去。主宰一切的神圣原则即是使一切事物为了全体的利益而合作,人的至善的理想即是有意识地为了共同利益而与天神合作。

——梁实秋批注

18

第一,考虑一下你与人类的关系,我们生到世上原是为了彼此互助;从另一观点来看,我来到世上已君临众庶,有如羊群中之牡羊,牛群中之牡牛。先从这一前提设想:如果不是一盘散漫的原子,那么必是有主宰一切的自然。如后者是,那么较低级的乃是为了较高级的而存在,较高级的乃是为了其中彼此而存在。

第二,在用餐时、在睡卧时,以及在其他的场合,他们是何等样人?尤其是他们在思想上,自甘屈服于什么样的宗旨,所作所为令他们自己如何地自鸣得意?

第三,如果他们在这事上做得对,我们无须发怒;如果不对,显然地不是出自他们的本心,只是出于无知。每一个灵魂都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真理,同样地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失去公正待人的能力。无论如何,这种人不甘心被人称为不公正、冷酷无情、贪婪无厌,简言之,害群之马。

第四,你自己也和别人一样常犯错误,如果有某种错误并未犯,你未尝没有犯那错误的倾向,只是由于怯懦、爱惜名誉或其他卑鄙的考虑而没有犯错罢了。

第五,你尚未证明他们是做错了事,因为有许多事是为了“权宜之计”而做的。一般而论,一个人在给别人的行为下“正确判断”之前,必须弄清楚许多事。

第六,勃然大怒甚至是不耐烦时,要想想人生是短暂的,不久之后我们将同归于尽。

第七,实际上使我们恼怒的,并不是人们的行为——那些行为属于“他们的”理性的领域——而是我们对这些行为的看法。铲除那种看法,放弃把这行为视为灾祸的结论,你的恼怒便不复存在。如何铲除那种看法呢?须知别人的行为,并不能成为我们的耻辱。因为除非耻辱是唯一的罪过,你也不可避免地要犯许多错误,变成为一个强盗以及其他。

第八,要想一想,我们对这样的行为所发生的愤怒与烦恼,比那引起我们的愤怒与烦恼之行为的本身,其后果要严重得多。

第九,和气是不可抵御的,只要是诚恳的,不是假装笑脸,不是戴假面具。顶凶暴的人能对你怎么样呢?如果你一直地对他和和气气,乘机委婉地劝他,在他正预备伤害你的时候,静静地纠正他说:“不可,我的孩子,我们生来不是为了做这样事的。我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你是在伤害你自己,我的孩子。”巧妙地泛泛地令他明白情形确是如此,蜜蜂或任何有合群的本能的动物都还会这样做。但是你不可带有讥嘲或谴责的口吻,要亲爱精诚,不含丝毫敌意,不可像是教训,亦不可有意卖弄给旁观的人看,而好像他是独自在那里,虽然有人在场。

仔细想想这九条规律,要把它们当作天神的赠予看待,趁你一息尚存之际赶快开始做人。要注意!对人发怒固然不好,同样的亦不可奉承人,二者都不合于群性而且会导致损害。怒气将被诱发时,应作如是想:发怒不是丈夫气概,和蔼的性格较合于人性,亦较富于男性气质。是和蔼的人,不是易于发怒和易于抱怨的人,禀赋有力量、胆量与勇气。一个人越近于宁静,越近于强有力。悲哀是一种脆弱,愤怒也是。二者皆能使人受伤,皆能令人崩溃。

如果你愿意,请从九位艺术之神的魁首阿波罗接受第十项赠予,那便是:“希望坏人不做错事乃是疯狂”;因为那乃是希求不可能之事。容忍他们对别人胡作非为,却希冀他们不对你胡作非为,那乃是冷酷而残暴。

19

你须不断地注意理性上的四种变态,一经发现,便须完全弃绝;在每一情形之下,这样地对你自己说:“这个想法是不必要的;这是要摧毁人的好关系的;这不可能是由心里说出的真话。”——不是从心里说出的话,这不是名词的矛盾是什么呢?——第四种情形便是自怨自艾,这等于是承认:你的神圣的部分已屈服于那卑劣凡俗的肉体及其粗拙的乐趣。

20

你的灵魂以及你体内所含有的一切的火的部分,其本性是上升的,但是为了遵从宇宙的体系却被牢牢地关在你的躯壳里,停留在人世间。你身中整个粗陋的部分以及潮湿的部分,虽然其本性是下降的,却还挺立着,占据着一个不合它们本性的位置。所有的元素都是在服从整体、严守岗位,直到最后号角响时解除它们的任务。

只有你的理智的部分不安于位,叫嚣反抗,这不是怪事吗?除了必须适于它的本性以外,并无任何东西缚着它;但是它不服帖,它采取相反的路。对于不公正的放肆的行为之每一倾向,对于愤怒、悲哀与恐惧之每一倾向,都表示出一个人之背反了自然本性。是的,一个人的理性如果为了任何遭遇而感觉烦恼,那时节它便是放弃了岗位。因为一个人拥有理性,不仅是为了公道,也是为了虔敬,为了给神明服务。所谓虔诚服务,实即包括在真正的乐群精神之中,其重要且在行为公正之上。

21

人生目标不能终身不变的人,他本人便不能终身不变。这样说还不够,还要补充说明:那目标应该是怎样的目标?因为大多数人认为好的一切事物,大家的意见未必一致,只是与公众利益有关的特殊事项才能获大家一致支持,所以我们也必须把公共利益悬为我们的目标。一切个人努力趋向于这一目标者,他的行为一定是步履齐一,而且永久不变。

22

不要忘记城里老鼠与乡下老鼠的故事,以及后者之惊吓恐慌。

23

苏格拉底曾戏称民众的意见为“妖精”,吓孩子的鬼怪。

24

斯巴达人在公共仪式中总是有荫凉的座位派给来宾,自己随便坐在哪里。

25

苏格拉底拒绝波狄卡斯 的邀请到他宫里去,他说:“我不肯死得不体面。”那意思是说我不肯接受恩宠而无法报答。

26

伊菲索斯人 的作品里记载着一则劝告,要经常怀想一位道德高尚的古人。

27

看,皮塔哥拉斯派哲学家们说:“早晨起来看看天,以便怀想天上的星辰,如何永久地循着同一轨道,同样地完成他们的工作,他们的有秩序的体系,他们的纯洁,他们的赤裸。”因为一颗星是没有面幕的。

28

赞蒂碧拿走了苏格拉底的外套,想一想裹着羊皮袄的苏格拉底是什么样子,当他的友人见如此着装而羞惭地离去时,想一想他对他们所说的话。

29

在读书与写作上,在指点别人之前,先要学习接受别人的指点。在生活上格外需要如此。

30

作为一个奴隶:推究事理不适合你。

31

……我的内心在欢笑。

32

他们将谴责德行,对她说苛刻的言辞。

33

只有疯人才在冬天寻找无花果。无力再育却寻求子嗣者同此。

34

埃皮克提图说:“一个人亲昵地吻着他的孩子时,应该在心里低声说:也许明天你会死掉的。”这话好不吉利!“不!”他说,“凡表示自然程序者,均不得视为不祥之兆。否则谈起谷穗之刈获,也可视为不祥之兆。”

35

生葡萄,熟葡萄,干葡萄——在每一阶段里我们有一种变化,不是变化到乌有,而是变化到一个尚未实现的境界。

36

听埃皮克提图说:“没有人能夺去我们的意志。”

37

他又说:“我们表示同意须有一套原则,在行动方面须要注意顾虑到环境条件,须要不损及邻人的利益;须要有相当的价值。我们必须完全克制欲望,对于我们不能控制的事不必规避。”

38

他又说:“所要解决的并非等闲之事,乃是我们要不要做一个头脑清醒的人。”

39

苏格拉底常说:“你想要什么?理性动物的灵魂还是无理性动物的灵魂?理性动物的灵魂。哪一种理性的动物?健全的还是邪恶的?健全的。那么为何不努力追求呢?因为我们已经有了。那么为何还要打闹争吵呢?” 5EagvkrLbFzY3i0umTL34d1x4BtLsKujiOig3reQEvH85vS0pAgwAAbAar+piuG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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