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超越了感官和直觉,跃入了纯科学的范畴,然而——这是个超级悖论——正是在那儿,我们发现了真正的“雅典娜”,以“单”刊的形式,诞生于我们的脑海。
雅典娜
杂志
二十岁时,阿特瑞和我办了一份名为《雅典娜》的文学杂志。带着青春的热情和一种狂热的使命感,我们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献给了这份杂志:写作、排版、印刷,以及发行……或者至少是对这些活动的详尽规划。我们安排进度,评估预算,虽然对出版业一无所知,但我们自信自己对文学无所不晓,并且很乐于承认“将文学传输给读者”是个我们不太了解的技术活。我们从未涉足过出版业,对于出版前后必须要做什么没有丝毫概念。但我们边问边学,许多人给了我们不少有用的建议、警告和指导。有长期自助出版经验的诗人,出过十种知名短命杂志的编辑、书商、出版商,他们全都特意抽出时间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我猜对他们来说我们显得如此年轻,只是两个孩子,又如此热切地学习和追寻梦想,他们想必被自己那种父亲式的关心打动了,或者希望我们的天真能如炼金术般转化他们的失败,为诗歌、爱情和革命带来期待已久的胜利。
自然,一旦我们收集全所有必要的信息,开始计算费用,我们便发现事情不那么简单。最大的障碍存在于经济方面,而其他问题都可以解决,总会有办法;这方面我们不乏自信。但我们必须有钱。而我们很快就意识到——当我们最初那羞怯的请求遇到无法逾越的屏障时——没人会二话不说就给我们钱。那时也没什么资助机构可以申请出版补助。幸好,我们的家庭经济宽裕,对我们也很支持(在一定程度上)。我们还有另一个优势:青春无畏,没有负担或责任,不考虑遥远的将来。我们准备押上自己所有的一切,毫不犹豫。实际上,我们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干的,因为我们基本上是过一天算一天。
我们设法先凑足了钱支付第一期的费用。或者说我们希望,当要去印刷厂提货的那一刻来临时,我们可以拿出合适的数目。消除了财务上的疑虑,我们便开始着手对稿件进行整理、组织和评估。由于我们的观点和品味很一致,所以没什么争执。我们任由自己的想象力天马行空,发明新的刺激,发现新的作者,为被遗忘者正名,翻译我们钟爱的诗篇,起草自己的宣言。
虽然被这项计划的文学性弄得心醉神迷,但我们从未忘记钱的问题。一刻也没有。因为忘不了,因为一切都要靠它,不仅是杂志的存在与否,还有它的外观形象,我们要放进去的插图(那时候,印刷文字以外的任何东西都要用上昂贵的金属制版),尤其是杂志的页码,都和预算有着紧密的联系。在印刷厂,他们给了我们一份针对各种尺寸和用纸,不同组合的临时“价目表”。在用纸上,我们发现区别很小。可以是三十二页,或六十四页,或……印刷厂是按“印张”多少算的,我们从未真正搞懂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仁慈的是,他们简化了给我们的选择。然后我们自己再将其复杂化。
关于杂志的出版周期,我们苦思冥想了很久:月刊?一年两期?一年三期?如果纯粹由我们做主,单靠我们的热忱就行,我们会把它做成周刊或双周刊。稿件和热情我们都不缺,一切都取决于钱。最终我们采纳了西格福瑞德·兰德利——我们的军师之一——的看法:文学杂志可以不定期出版。对此,任何人都会接受;文学本来如此。当我们自己也接受了这点时,我们发觉不定期出版并不会迫使我们放弃杂志征订的想法。我们只需将订阅方式从一段时间(“年度”)改为发行期数(“六期”)。
如今重新审视所有这些细节,它们显得幼稚得近乎荒谬,但它们是一段学习的过程,也许新一代也在重复这些教训, 必要的修正 ,正如对诗歌与知识的爱永远会复活。杂志拥有订户的前景,以及,更简单地说,把这份工作干好的欲望,将我们带入了一个更为错综复杂的领域。普通的零售也很重要:我们觉得,无论我们的读者是否订户,他们都有权得到一件会长期持续的产品。当然,订户就更有权了,因为他们要预先付款。持续性对我们也很关键。一想到我们的杂志可能越办越差,一期不如一期,我们就心烦意乱。但对此我们也没办法。事实上,我们连能不能凑够钱出第二期都没法保证。本着一种可敬的务实精神,我们决定对销售额忽略不计。甚至更进一步,对于全力以赴地向亲朋好友借钱这点,我们也预计到自己会渐渐松懈。基本上,问题就在于:我们能否把《雅典娜》出到第二期?然后第三期?然后源源不断,从而创造一段历史?答案是肯定的。只要我们能办出第一期,我们就一定能把它接着办下去。
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互相把对方催眠了,或是对文学的狂热献身让我们不管什么都信,总之我们最终说服了自己。一旦确定我们的冒险会继续下去,我们就觉得可以享受一下微调的乐趣。我们的指导原则是要达到一种均衡。每一期杂志在所有的数量上都必须对等,页码数、稿件的量,以及“比重”。怎样才能确保这点呢?我们想到了一种极为奇妙的解决办法。
我们注意到文学杂志经常会出合刊:比如,在第5期后,他们会推出6-7期合刊,页码是平常的两倍。他们常常会在时间落后时这样做,而我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我们已经选择了不定期出版。但这给了我们一个灵感。为什么不换个做法呢?那便是,以两期合刊作为开始,12期合刊,但没有双倍的页码,还是我们已经定好的三十六页。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保障:如果我们不得不让第二期薄一点,那么就可以出单独一期:第3期。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能保持同样水准,那么就再出个合刊,3-4期合刊,只要杂志能成功,我们就可以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既有充分的可能随时减少页码,又不会显得丢脸。
我们其中一人必定想到了“双期”并非合刊的上限:它也可以是三期合刊(1-2-3),四期合刊(1-2-3-4),或者任何我们喜欢的其他倍数。三期合刊倒还有例可循:很罕见,必须承认,但的确有。可我们没听说过有任何超过三期的合刊。但对我们来说没有理由因缺乏先例而止步。正好相反,我们杂志的全部目标,就是完全彻底的创新,发扬时代精神,创造出非同寻常和闻所未闻的作品。同时,双期方案之所以没有得到我们的立即认可,也有现实方面的原因。从严格的逻辑角度看,如果我们必须削减页码,谁说我们一定只能削减刚好一半?要是那样反倒很怪。我们很可能会因缺乏资金、通货膨胀、筋疲力尽,或各种各样的意外情况而导致办刊能力下降,所有这些情况在严重程度及发生概率上都不可预测,从而我们完全有可能不得不砍掉超过一半的页码……或者更多。因此,以三期合刊(1-2-3)开始就给了我们更多灵活性:我们可以砍掉三分之一,或三分之二,于是第二期可以是两期刊(4-5),也可以是单刊(4)。但假若一切如愿,我们能设法保持冲力,那么第二期就将还是三期合刊(4-5-6)。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颇为独特,它如此简洁而无懈可击(就前提而言),让我们既兴奋又着迷,甚至跟文学创作本身的神奇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只想把事情做好。我们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疯狂。毕竟,编一份文学杂志,以我们当时采取的方式,是一种毫无理性的行为,其游移不定的灵光乍现,更像是艺术或者玩耍,对我们而言,它似乎在未来与我们刚逝去的童年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虽然,从我们那理论上的完美主义看,这是如此典型的儿童游戏,说明我们的童年还未完全逝去。举例来说……
三期合刊排除了削减正好一半篇幅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我们已经确定,由于其严格的对称,不太可能切合现实,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很伤心被剥夺了这种可能。特别是因为,我们根本无须让自己被剥夺任何东西:我们只要以四期合刊(1-2-3-4)开始就行了,那样我们就仍然有砍掉一半的可能性(接下来可以是两期合刊:5-6),或者如果我们的资金减少得不那么厉害,我们就可以只砍掉三分之一(那么四期合刊之后就是三期合刊:5-6-7),或者如果由于懒惰或缺乏远见或不可抗力,逼迫我们不得不采取严重的减支措施,第二期就会是单刊:5。但如果,要是老天有眼,我们便将推出正常的新刊,也就是四期合刊:5-6-7-8。
我们一刻也没想过,要让第一期出得比我们最初设想的厚三四倍。最早的那些想法仍然保持不变,它们既理性又适度。我们从未想过要把它做大;正如早就设计好的,第一期三十六页,这对我们来说似乎很完美。稿件几乎已经全了,打印得工工整整;只有几个关于排序的问题还有待解决(应该把诗和散文分类放还是穿插着放?),以及要不要发某个短篇小说,要不要加上或拿掉一首诗。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我们确信它们自然而然就会得到解决的。假如不行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希望《雅典娜》稍稍有点自发的、凌乱的感觉,这样才像一份地下杂志。况且,既然没人在后面盯着,我们便可以优哉游哉地继续筹划未来。
所有这些都是理论上的,这让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大胆推测,就像发现了一种出乎意料的自由。也许这正是自由的本意:一种发现或创新。的确,有什么能阻止我们超越四期合刊,将其变成五期合刊,或者六期合刊……?再超下去,我们就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如果它们有称呼),但这本身就是一个证据,说明我们正在闯入一个未经开拓的文学处女地,而那正是我们这个项目的终极目标。我们伟大的前卫文学冒险正拉开序幕。
如果我们将第一期《雅典娜》设为十期合刊——1-23-4-5-6-7-8-9-10——我们就会一劳永逸地,在未来杂志的页码问题上获得一种不可思议的灵活性。我们便可以应对一切突发状况,可以根据我们的拮据程度随意削减,而不必让自己非得屈从于近似值。如果第一期的费用是一千比索
(一个假想数目,纯粹是为了便于演示),而它是十期合刊,那么如果我们第二期缺钱了,只能筹到七百比索,我们就可以出一份七期合刊(11-12-13-14-15-16-17)。如果五百比索是我们全部所得,那它就将是五期合刊(11-12-13-14-15);但如果我们又弄到了一千比索,就将有另一份十期合刊(11-12-13-14-15-16-17-18-19-20)。而如果我们实在太懒散,筹集到没超过一百比索,我们就会让下一期是单刊:11。只包含一个数字的单刊,将是我们的最低限。反正不管怎样,第一期都是“正常的”。
的确,如我所说,我们发现这些空想令人兴奋不已。即使在今天,这么多年后,写下这些文字,我仍然能感觉到那种兴奋,仍然像当初那样对它心领神会:这是个被颠覆的世界,我们带着青春的激情闯荡其中——年轻人面对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会激情迸发。难道那不正是文学的定义:被颠覆的世界?至少,那是我们想象和希望中的文学:前卫,乌托邦,革命性。我们热衷于逆潮流而行:梦想通常是梦想伟大,但我们梦想渺小,而且这是一种新型梦想:一种精确与运算之梦,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真正的数学方程式的格式创作诗歌。我们将自己的项目视为我们所崇拜的皮卡比亚
的机械绘画的文学版。
我们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行,策马飞奔。为什么我们要受限于十以内的数字呢?或许,这有实际的、具体方面的原因。如果我们不得不大幅缩减开支,它将决定我们的最低页码:三页。一份少于三页的杂志(如果在某些时候,不可抗拒的经济因素迫使我们只能出单期刊,那么它就将是三页)将不成其为杂志。这种实际的、具体的限制并不会让我们退却,但我们姑且先遵循它,先试试看。我们在论证中发现了两个漏洞,在此,我简要地列举如下:首先, 可以 有比三页更少的杂志。它可以只包含单独一页。此外,更重要的是,十期合刊的十分之一不是三页,而是3.6页,因为《雅典娜》的创刊号依照的是印刷厂的标准格式,我们已将其作为页码的定额:三十六页。
所以,可想而知,我们开始考虑第一期可以是所谓的三十六期合刊。即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合刊。这将容纳几乎所有的可能性。为什么我们之前没想到呢?为什么我们会把时间浪费在什么三期合刊、四期合刊和十期合刊上,而其实鼻子底下就有这么明显的解决方法?印刷厂的“印张”应该从一开始就让我们想到这一点,从我们发现它存在的那一刻,那著名的“印张”,如今终于在我们眼前绽放了,就像一朵时间中的玫瑰。
问题是怎样才能在封面上放下这些数字。在标题和日期之间,有足够的空间留给所有那些数字,以及破折号吗?那样做会不会有点荒谬?还有个方案是用缩写的“1-36号”来作为替代,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们发觉这同样令人无法满意。为了表示挑衅,我们决定反其道而行之:用数字填满封面,巨大的数字,分成九行,每行四个。当然,没有任何解释:我们从未幻想过要向读者解释我们的应急方案。
这又让我们面临一个严肃的问题:无论我们是否提供解释,人们总会去寻求解释——那是人之本性。三十六期合刊暗示着一种明显的解释,而且它会令每个人都感到信服。即封面上的数字与杂志的页码数有关。事实上,它们的确有关,但并非以表面上那种显而易见的方式。这种关联彻底毁掉了这一创意的乐趣,它立刻就被我们抛弃了。就在那一刻,我想我们意识到,其实我们从未对三十六期合刊真正满意过。
从三十六期合刊的馊主意里挣脱出来的我们,终于得到了彻底的解放。我们纵身跃向真正的大数,先是一千,然后一万。一万。但最多一万。我们本来可以更狂野,继续上升到百万,或者亿万;但我们正致力于一项极为具体而实际的工作——制作一份杂志——而不是疯狂地胡思乱想。我们并不打算抛弃我们的务实精神,虽然那种平庸的、小店主式的务实从未入过我们知识分子的法眼。“一万”保证了绝对的独创性,又不会演变成不可行的闹剧。我们拿起纸笔,白纸黑字地开始统筹计划,以确保万无一失。
做一期由一万个合刊组成的杂志意味着“单”刊将是0.0036页。我们可不是数学天才。我们必须一步一步地运算,将它全都视觉化。这让整个过程更加乐趣非凡,等于是在奇异新颖的想象间展开的一场探险。怎样才能做到0.0036页呢?方法是:如果我们以十倍的级数减少杂志页码,那就是3.6页;如果我们以百倍减少,那就是0.36页,也就是说,比三分之一页或十分之三页多一点;如果以千倍减少,那这份杂志就是0.036页长,即,比百分之三页多一点;而如果我们把级数提高到万倍,那么杂志被减到“单”刊时,那一期就将由0.0036页构成。换句话说,也就是比千分之三又二分之一稍多一点点。同时我们也必须将它们视觉化,以便意味对与它相关的一切都有个清晰的认识。参照印刷厂给我们准备的支出预算,我们看到,根据我们的资金,我们为第一期选择的版面尺寸是“8×6”英寸。因此每一页的面积是48平方英寸。除以一万,得出0.0048平方英寸,然后必须再乘以3.6(因为前面得出的数字是万分之一页的大小)。结果是0.01728平方英寸……我们要四舍五入吗?不,对于让我们狂喜的那种魔力来说,精确是关键,或者说是关键之一。如果我们没搞错的话(我们的计算用了好多张纸),0.01728平方英寸是一块高0.1516英寸、宽0.1140英寸的长方形区域。这可不那么容易视觉化。要以想象力作为显微镜,去看见那样一个分子颗粒,那样一个悬浮在瞬间阳光下的微尘(它看上去轻得根本放不稳),是一项徒劳的尝试。我们已经超越了感官和直觉,跃入了纯科学的范畴,然而——这是个超级悖论——正是在那儿,我们发现了真正的“雅典娜”,以“单”刊的形式,诞生于我们的脑海,正如我们借用其芳名的这位女神,也是诞生于她父亲的脑海。
2007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