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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青鬼洗兜裆布的女子

什么是气味?

我最近听人说话,感觉却像是用鼻子在嗅人们说出的话语。然后心想,啊,原来是这样的气味啊。仅只如此。也就是说,这不是听过后用脑袋进行的思考,所以气味这种东西,显示出我们人的脑袋空空如也。

最近我已故的母亲又活了过来,这令我深感惶恐。因为我和家母变得愈来愈像。唉,又来了——每次一发现家母的身影,我就会吓得全身蜷缩。

家母在战时命丧火中。我们两人原本就常各自行动,在逃难时也很自然地在不知不觉间各自行动,当我发现自己没和家母同行,意识到我们走散时,并不会细想家母到底逃哪儿去了,也不会有“啊,原来我们走散了”这样的想法。也就是说,家母不在身边是十分理所当然的事,我就只是注意到这点而已。我原本就一直是孤零零一人。

我逃往上野公园,捡回一命,但第二天我前往有许多人丧命的隅田公园时,发现了家母的尸体。她没有被完全烧毁。只见她屈起手臂,双拳紧握,两手并拢摆在胸前,就像摆出体操姿势一样缩起身子,然后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像在说“我不行了”。她的脸色显得比生前还白,拜此之赐,看起来有着十足的善人模样。

她明明胆子小,却又绝不吃亏,是个执念很深的女人。如果是被火烧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偏偏却是死于窒息,就像在骗人似的,让人觉得很诡异。打从那时候起,我总觉得自己被她骗了,所以最近每当我发现家母时,便会想起当时那诡异的感觉。

当我被征调服役时,家母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慌张。因为只要一提到男人女人一起工作,家母就认为女人马上便会怀孕。家母一直打算让我当别人的姨太太,而且她深信处女可以卖出好价钱,于是将我当作商品看待,好生伺候着。其实家母是爱我的。只要我显得食欲不佳,她便大为慌张,还会为我从西餐店或寿司店买好吃的回来。只要我一生病,她便整个人六神无主,心疼不已。为了让我穿上漂亮的和服,吃再多苦她也不以为意。不过,只要我外出的时间稍长,她便会一再追问是跟谁去哪儿做了什么,非得问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有陌生男子写情书给我,我拿给家母看了之后,她马上脸色大变,就像我已实际与人暗通款曲一般,等到她好不容易心情平静后,便会开始讲述男人的可怕,以及他们花言巧语的种种手段,向我晓以大义。她那认真的表情,当真无人能及。

不过,我并不爱家母。她把我当商品来疼爱,我无福消受。人们都说我备受家母疼爱,很是幸福,但我从不觉得自己幸福。

家母很爱慕虚荣,所以当我弟弟雪夫志愿当航空兵时,她明明内心很想劝阻,却还是表示了赞成。只因以此向熟人或邻居吹嘘,更合她心中所愿。深夜,她认定我已入睡后,会起床拜倒在神龛前,落泪哭诉“雪夫啊,你要原谅我”,但隔天白天时,却又以宛如橡皮球从地上弹起般的劲道,向其他大婶们吹嘘自己的儿子有多英姿勃发,滔滔不绝,根本不管是事实还是子虚乌有。

当我被征调服役时,虽然我感到既厌烦又悲观,但家母表现得比我还要慌张,所以我觉得这种反应很愚蠢,对家母的这种情绪反应也很反感。

我喜欢玩乐,厌恶贫穷。唯独这点,家母和我想法一致。家母自己就是别人的姨太太,不过,除了丈夫之外,她外头还有两三个情夫,似乎还会跟演员或是某某技艺的老师往来。她建议我,要当姨太太,对象就得挑个家财万贯、个性大方的人,最好还是个老头:“像你这种奢侈又贪玩的个性,当不了节俭的老婆,如果想当人老婆,就嫁给贵族家的长男,或是有千万家财的资本家长男当夫人吧,而且非得是长男不可。看是要名声还是钱财,如果其中一个会让你备受拘束的话,当个节俭的老婆就没意义了。工作飘浮不定的政治人物或是艺术家,不管名气再响,也难保哪天不会落魄潦倒,这种人往往都很贫穷、爱拈花惹草、傲慢、难以伺候。”至于一般公司员工,她更是鄙视,简单地说,我和没钱的年轻人谈恋爱,是她最心痛、最害怕的事。

我在女校就读四年级时,有个同学名叫登美子,家里经营批发生意,颇具规模。在她的邀约下,我开始打起高尔夫球。平时我连外出看个电影,家母都很不高兴,这次之所以准许,是因为她从别人那里听闻,高尔夫是贵族、有钱人,或是特权阶级的娱乐,穷人根本玩不起,所以这些昂贵的高尔夫球具,她二话不说便买来送我,眉头连皱也不皱一下。

家母对我下达种种训示,例如,若有单身的青年向我打招呼,不管对方是贵族还是富家子弟,一样不予搭理;对方主动搭话,一概不回应;要向家母报告当天发生的事,再按照她的指示行事,但其实她心里打的主意,是只要有哪个有钱的老头或是贵族看上我,目的就算达成了。然而,只有两个女学生自己结伴去打高尔夫,如此闻所未闻的怪事,她竟然完全没察觉有异。亏她还是个这么精打细算的人,其实她既愚昧,又不谙世事。

很遗憾,我没有得到上了年纪的贵族或富豪的青睐,我结识了一个名叫三木升的电影演员。他这个人只会恃美而骄,认为美貌就是他的财产,对艺术根本没半点态度可言。他更是以自己会弹吉他而自豪,他还说,如果饰演一名怀才不遇的吉他手,与人展开一场悲恋,他的才艺一定会马上风靡世间,就此成为时代的宠儿,但就是因为大家都很清楚这点,在同事们嫉妒心的阻碍下,才没能实现梦想。“来找我玩,我弹吉他给你们听。”由于他一再向我们邀约,我们两人才一同前往,结果发现他的琴艺只有外行人水平,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只有他自己听得很陶醉,还擅自把琴弦转紧转松,使其发出颤音,非但没半点品味,简直可说是在恶搞。

三木追求我,被我拒绝,追求登美子也一样被拒绝。由于我一直没提这件事,所以登美子以为三木只追求她一人,一脸骄傲地向我透露此事,但我觉得三木的轻浮行为实在愚不可及,所以之后便没再和他往来。没过多久,到了无法打高尔夫的时局,很快,我也从女校毕业了。而登美子虽然拒绝了三木,但心里其实很得意,之后仍持续与他往来。尽管登美子开口向我邀约,但我还是不想和三木一同玩乐,登美子认为我是出于嫉妒,一个劲儿往自己脸上贴金,虽然我对她说“三木也曾经追求过我,应该还比你早吧”,她仍旧认为我这是嫉妒,还得意地抽动着鼻子说:“我问过三木,他说你这番话真是天大的谎言。”从那之后她更加得意了,一会儿说是三木的登台表演,一会儿说是研究会,买了许多这类门票,以前她只会买个十张、三十张左右,现在则是一口气一百张、两百张、三百张、五百张,大手笔地买。她摆出赞助者的派头,买手表和西服送三木,互换戒指,甚至给他钱。不过,他们虽然会到温泉地或幽会茶室过夜,但她至今仍保有处女之身,并很以此为傲。像这种时候,她都会事先与我联络,安排成要到我家过夜的样子。我们称之为不在场证明,不过我也会请登美子替我制造不在场证明。

虽然我请登美子制造不在场证明,却一概不告诉她我跟谁在哪里做了些什么。登美子老爱追根究底地问个不停,但我总是回她“什么也没有啦”或是“也不是什么多了得的事”,不太搭理,所以她往往会在心里认定“你的个性就是这么阴险”,“你很爱搞神秘,心真坏”,“你根本就没把纯情当一回事,就爱花心,所以才无法光明正大地到人多的地方,或是向人展现恋情吧”。

不过,这种事我一点都不想跟人说。恋爱这种事根本微不足道。我只是这么想罢了。

登美子自女校毕业后,成为一名政府办事员,这正是她从以前就很憧憬的职业,但因为工作一板一眼,又备受拘束,所以后来改当了百货公司的销售员。我并不渴望工作,但我更不想和家母一同住家里,所以很想外出工作。不过目前的阶段还不容许我这么做,我说出自己的意愿后,家母认为我终于开始有爱人了,更加严密地监视我,整天将我关在家中,而且她无比焦急,极力想让我当某个搞土木工程建设的老板的姨太太。这个老板同时也是某处花街柳巷的地盘老大,在那个打打杀杀的世界里,他可是无人不晓的黑道老大,不过他即将引退,已是六十一二岁的年纪。

我生性就爱热闹,看人争吵打架,并不会感到排斥,但生来就不机灵,动作又慢,活脱是个迷糊的傻蛋。在那讲求机灵、口齿伶俐的黑道世界里,我的动作完全跟不上,根本连想都甭想。其实我并不排斥当别人的姨太太,但我讨厌自由受到束缚。因此,如果能提供我丰足的生活,除了履行一定的义务外,能任凭我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样就算要我当八十岁老头的姨太太,我也愿意。要是因为做出有损老大名声的事,而被人拿刀抵着,斩下小指,或是被人用匕首逼着发誓要忠贞不贰,自由受到束缚,那我可受不了。

我对家母说我不同意,但家母却对我说:“既然都已经答应了对方,要是现在才说不要,恐会有生命危险,你愿意他们杀了我是吗?”以此胁迫我。不得已,我只好瞒着家母,决定自己去婉拒这门亲事。附近有家洗衣店,老板的女儿虽然不太聪明,但如果只是请她传话,她总是能很清楚地传达给对方。由于这个人有严重洁癖,所以让人感觉她精神不太正常,而她对我有莫名的好感,常会和我寒暄,所以我决定请她代为传话。她长我三岁,当时二十二岁。她依照我的吩咐,硬是和那个老大见了面,确实无误地转达了我的说法,老大听了之后哈哈大笑,应道“这样啊,那好,那好”,还给了她一笔车马费,让她平安离开,当天便派出他的小弟前来告知取消婚约的事,并送来许多像是下聘时摆饰用的昂贵礼品,说这是老大对小姐的一点小心意。

没过多久,世道也完全变了,姨太太这种身份沦为和国贼一般,会率先被征召服役,家母也慌了起来,只好就此打消要我当人姨太太的想法,为了逃避被征召服役,她改为建议我嫁人当正室,但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小老婆所生的女儿,那些贵族、百万富翁的少爷们肯娶我为妻吗?刚好这时寄来征召服役的通知,家母见了脸色大变。当天晚上用餐时,她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一般年轻姑娘是否也都这样,我不清楚,不过,我和朋友们都对战争漠不关心。至于男人,就连那些念大学的小伙子似乎也都认为自己是可以改变世界的主轴,被这种无可救药的自大心态附身,整天嚷嚷着“战争”“败战”“民主主义”,他们悲愤激昂,全力相挺,大声疾呼,引发了不小的风波,但正因为我们认定人可以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擅自交由他们去操弄,对于时局的变迁充耳不闻,只会找寻各个时间下的欢愉,挤进欢乐之中。平日我都接受厨房工作的训练、学当贤妻良母、学习小笠原流 ,可说是备受拘束,受尽折磨,所以就算是很单纯的玩乐,也能乐在其中,在战时倒也不觉得有何困扰。即使被称作国贼也不当一回事,终日泡在日本剧场看戏,一站就是三五个小时,穷极无聊,但无聊归无聊,却很有趣。我认为,无聊其实也挺有趣,因为除此之外,又有什么是真的有趣呢?

不过,当了别人的正室后,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种了,像正室这么爱发牢骚,只会追求自身利益的人种,可说是世间罕有其匹。看过职业军人的老婆后发现,她们美其名曰军人的妻室,但其实喜欢战争的女人一个也没有。她们之所以对战争恨之入骨,憎恨军部,诅咒战争政府,就只是因为自己的丈夫被赶上战场,受到征召,如此而已,所以我实在搞不懂。我倒是认为丈夫根本就是多余、傲慢,又啰唆的东西,如果被赶上战场,想必耳根会清净许多。

在生活上完全唯男人是从,就只是因为一个男人被战争征召,便觉得自己的世界全没了,这没道理吧。像这么悲惨的事,我实在受不了。

家母是别人的姨太太,不是正室,但她对战争同样也满是憎恨和诅咒。不过,她果然还是很有姨太太应有的样子,对这种不合道理的事恨之入骨,虽然对于不能抽烟、不能吃鱼也觉得很生气,但真正令她感到憎恨、不甘心的,是姨太太成了国贼,我就此成了卖不出去的滞销货。

“唉——这是什么世道啊。”家母长吁短叹。

“日本就不能早日打败仗吗?这么贫困的国家,我实在受够了!听说人家的军队只要两天就能打造出一座机场呢。还说要是没有干酪、牛肉、咖啡、巧克力、苹果派、威士忌,就没办法打仗,多么豪气啊。日本干脆早点亡国,成为对方的领地吧。到时候日本女性都会想穿洋装,而这是我唯一感到遗憾的事。一旦发布不能穿和服的公告,我该怎么办才好?至于你嘛,你穿洋装很好看,所以没什么关系,不过,到时候你可要振作一点啊。”

简单地说,家母在战争打到一半时,就已开始祈祷日本早日灭亡了,盘算着要早点让我成为外国人的姨太太,但没想到她竟会在深夜时分起床端坐,哭诉着“雪夫啊,你要原谅我”。本以为她是在说“雪夫啊,你要振作,好好加油,不能认输啊”,没想到她说的是“真是急死人了。你搭飞机时,不会有人监视你,所以你只要抵达敌军的阵地后,向他们投降,请他们饶你一命就好了。反正日本迟早也会灭亡。这孩子真的是什么都不会啊”。

家母因为对我妹妹太过溺爱,而害死了她。当初妹妹因盲肠炎住院,院方明明交代手术后二十四小时内绝对不能喂她喝水,但家母趁我和护士不在时,多次让她喝水,结果引发腹膜炎,导致了她的死亡。就算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每次受到家母疼爱时,也总觉得会被她害死,因而感到一股寒意,从来不会因此感到欢喜。因为她愚昧。而我讨厌贫穷和愚昧。

当时我在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六个男人拥有了肉体关系。他们的姓名、年龄、在哪里认识、如何认识,这些我不想说,也完全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只要我喜欢就行,不管对方是什么出身,就算是第一次见面也无所谓,如果我非想起这些事不可的话,那么在我想起这些事之前,我会先邂逅别的男人。比起过去,我更重视未来,不,应该说是现实才对。

这些男人大多从以前就不断追求我,但我都是在他们收到召集令后,在即将出征的前夕,或是两三天前,才许身给他们。当时在年轻女孩之间,很流行在出征前夕与男人发生关系,来为他们的从军之路打气,但我可没那么正气凛然。我只是不想招惹孽缘,或是让男人往自己脸上贴金,以为我是他的女人,之后一直纠缠不清。除了那六个男人之外,有两名病弱的俊美青年,我原本认为可以和他们发生肉体关系,不过他们有可能会因为解除召集令而很快就回到日本,所以最后我没这么做。结果,其中一人去了三天就回来了,但另一个人进了医院后就没再出来,就此迎来了战争的结束。

听说登美子是性冷淡。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她一见到美男子,就会全身战栗,身体僵硬,胸口为之紧缩,紧紧握拳,备受压迫,但我完全不会。

我不是性冷淡,相反,我很能感受到快感。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是不可或缺的快感,所以就这个层面来说,我从不觉得自己需要男人。就算有感觉,也能很快使其模糊化,而就此忘却。所以当我和那六个男人发生肉体关系时,都不觉得自己花心,而不管是在电车上,还是在路上,都会不由自主地脸泛潮红、全身颤抖的登美子则认为这是很严重的花心行径。这种事,我觉得平凡、适度就好。当中有些男人喜欢使出各种古怪的技巧,让女人浑然忘我,但事后回想,只会觉得很不愉快,有一种被摆弄或是遭侮辱的感觉,所以我讨厌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如此摆弄女人。做那种事就得要平凡、适度,而且符合常理。

战争结束后,我曾在路上巧遇三木升,和他一起喝茶。当时他就像突然想到似的,一再向我调情,说什么他技巧高超,而且精力过人,可以连着两天两夜都不开窗,边啃放在枕边的吐司和苹果,边和女人大战三百回合,不管是再花心的女人,也都会浑然忘我,对他无比感谢。我回答说,我才不想要浑然忘我呢,但他当我是在掩饰自己的害羞,就此在路上便搂住我的肩膀说“好啦,跟我上床吧”,我任凭他搂着,就这样走了约一百米远,但当时我脑中想的全是和吃有关的事,完全没去想这个搂着我的男人。

尽管男人搂我的肩,握我的手,我也不会刻意甩开他们。因为我嫌麻烦。这么点小便宜,你们想占的话,尽管占吧。接着男人便开始臭美起来,以为我有意思,而想和我接吻,所以我把脸转开。不过,我也常就这样让他们吻我,只因为我连把脸转开都嫌麻烦。接着他们马上会提出上床的要求,但我往往都回他们一句“嗯,改天吧”,然后就此忘了这个男人。

在我受征召而去服役的公司里,他们见我那慢吞吞的动作,作业能力只相当于国民小学五年级学生的水平,大为惊讶。我很快便被调往事务部门,但在这里一样表现不佳。

我并非特别怠惰。不过,就算遇上我喜欢的男人,我也不会因此就特别卖力地工作,这是我的天性,所以我不会因此感到自卑,大家对我也都还算宽容。

公司后来只留下总公司的事务部门以及一部分工厂,其他部门员工都疏散避难了,我们的部长成了厂长,而在决定疏散避难时,他一直不厌其烦地建议我去避难。

这世上我最讨厌的,就数生病和死亡了。当时我心想,等战争波及日本本土后,再逃往深山避难就没事了,而且当时空袭尚未开始,所以我一直很排斥逃往无处可玩乐的乡下地方。

一般,公司员工、课长、部长、董事,他们依照身份地位由低到高,依次向我展开追求,不过我只对董事有好感。年轻男人与其说是在追求我,不如说他们只想要我的肉体,虽然我并非对此感到排斥,不过我自己也没什么肉欲的要求。我认为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这方面的事我全面认同,所以尽管三木升如此好色,除了肉欲外什么也没有,我也不会因此瞧不起他。而且我也没资格这么做,说什么文化、教养,我其实也不太懂,只是因为他精神层面太低端,所以我才讨厌他。

家母的丈夫是一家大型商店的老板,到自己的山庄避难去了。他派人传来消息,说隔壁村的农家有间空房,家母很想前往避难,但因为我被征召服役,无法动身,所以她大为苦恼。不过空袭开始后,神田遭轰炸、有乐町遭轰炸、下谷遭轰炸,附近陆续遭受轰炸,家母才就此看破,只身带着行李逃命。家母也和我一样,最讨厌生病和死亡,所以她从以前就下定决心要将雪夫培养成一名医生,这也是出于希望他能更加长命的一种盘算。

家母几乎每周都会绕道来看我一次,但其实她是为了和年轻的男人幽会。这件事她想瞒着不让我知道,可由于交通和通信诸多不便,事先约好的事常会出状况,所以结果往往不太顺利,有时甚至还带男人回家,留在家中喝酒过夜。

我完全不会因为她是我妈,而要求她品行得多端正,就像我自己希望能过得自由一样,家母如果可以不必顾虑我,应该也会过得比较洒脱自在吧。但家母只要一喝醉就不成人样,而且她带回来的男人都很俗气,说来实在丢人。

三月十日的陆军纪念日会有一场大空袭,所以家母说她三月九日这天要回山里。但偏偏她没和她的男人联络好,所以到了九日当天晚上,家母才和她的男人见到面,并带他回家中喝酒。为了这天的相聚,她从山上带来了鸡肉和猪肉,女仆在昏暗的光线下烹煮,我也醒着没睡,而当空袭警报响起时,家母的酒宴仍未结束,她来到我正在收听的收音机前方,借着转钮发出的亮光,又开始喝起酒来。有三架飞机从房总半岛方向飞来,没投弹便又折返了。没过多久,又有三架飞机沿着同样的路线飞来,同样没投弹便又折返。“飞机已经折返,应该会解除警报吧”,话才刚说完,外头的岗哨便大喊“敌机投弹了,火灾了、火灾了”。这时,我们头顶传来咔啦咔啦的巨响。女仆前往二楼窗户往外望后,喊道“不好了,好多地方都已烧成了一片火海”。就在我们愣在原地,还搞不清楚状况时,空袭警报就已响起。连灯笼裤也没穿,喝得醉醺醺的家母,光是换装所花的时间就长得惊人。不过,向来都轻视夜间空袭的我,连打开窗户看火势的兴致也没有,就只是躺在昏暗的房内。女仆整理好行李,丢进防空洞内,每次她返回时,总会大声叫嚷着“那里也投炸弹了,这里也烧起来了”,但我都当耳旁风。

这时,家母的男人比她早一步换好衣服,来到我房内,把那张满是酒味的脸凑到我面前,我把脸扭向一旁,于是他便整个人压到我身上,开始动手解开我的灯笼裤的系绳,所以我溜了出来。家母开始大声叫唤男人的名字,同时也叫唤我和女仆的名字。我不发一语地走出房外。

我转了一圈环视天空,当时心中的感受,既不是壮观、爽快,也不是感叹。受到这样的骚扰时,我的脑袋就像塞满棉花的沙包般,完全丧失了思考功能,因此连现在空袭的事也忘了,慢条斯理地来到外头后,鲜红的火幕出现在我的眼前。眼前有飞箭划过火红的天空。那熊熊烈火肆无忌惮地以飞箭之速向一旁蔓延,将我牢牢吸引住。我看得目瞪口呆,头脑一片空白。我转动头部,不管面向何方,都是一片鲜红的火幕,该往哪儿逃才能获救呢?可是,当时我却觉得自己若能平安无事地从这片火海中逃脱,眼前将会出现一个崭新的世界,或是朝这样的世界更迈进一步,我宛如一头野兽,因满怀期待而情绪亢奋。

隔天,望见那完全超乎预期的战争破坏遗痕时,我已无家可归,也无亲人可依靠,但我心中反而燃起希望之火。我并不爱战争和破坏,也讨厌那朝我逼近的恐惧。不过,某个陈旧的东西逐渐消亡,某个崭新的东西逐渐靠近,虽然我无法明确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我能持续感觉到,有个并不比我过去还要不幸的东西正逐渐朝我靠近。

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在大火下残存的国民学校,楼上、楼下、楼梯,全都躺满了避难者,他们完全不在乎是谁的棉被,拿了就盖。当有人对随地而躺的男人们,以及穿着别人的衣服或棉袄的人说“那是我的”时,他们也只会回一句“暂时借用一下吧”。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脸部被烧伤,整张脸涂满了软膏,睡觉时就只露出那个宛如石膏面具般的人头,一个男子说了一句“你盖三床棉被太多了”,便拿走了她一床被子,替与自己同行的女人盖上。有人更是直接在别人的行李箱里翻找,看有无食物可吃,行李箱的主人在一旁看傻了眼。有人则是说“那里死了上百个人,那座公园死了五千人,那里死了三万人,只要还有命在,就已经算是赚到了,打起精神来”,以此为脸色惨白、活像幽灵的家人鼓劲打气。有个男子则是因为当时脸埋在尸体底部的泥泞中,就此捡了一命。从尸体底部爬出来的他说,当时他没任何欲望,但来到避难所稳定下来后,他开始对自己什么也没有感到不安,想到先前拨开的尸体当中,有人手上戴着手表,若是那时候能把手表带走就好了。这男子仍未洗去脸上的污泥,不过,现场人们的脸几乎都和他一样脏,没人想到要洗脸。

我和女仆素世披着泡过水的棉被逃出火海,但途中棉被起火,于是我们丢弃棉被,大衣起火后,丢弃大衣,短外罩也一样,最后我们两人全身上下只剩一件单薄的衬衣,再无其他。不过在素世过人的交际手腕下,她借来了棉被和毛毯,接着同样在素世的活跃表现下,还要来了三人份的干面包,其实也只有三片,一整天就光靠它果腹。救灾负责人说,明天会想办法提供我们米饭,所以我们虽然饥肠辘辘,但还是极力忍耐。“我受够东京了,我要回富山的乡下去。可是我现在什么也没有,要怎么回去呢”,我听到素世发牢骚,并向她回应道“你说得一点都没错”,但其实我并不在意自己现在什么也没有。

从同样什么也没有的避难者那里取得棉被和毛毯,靠三片干面包果腹,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听说明天会有米饭,所以比起空腹的饥饿,我反而觉得像这样坐着,自然就有人会为自己张罗一切,实在很有趣。相较起这微不足道的饥饿感,在人们的生活中自然形成的这套精妙的机制远为有趣得多。穷则通,在遭遇困难时,自然会想出办法,这是我在过往人生中学会的道理,我之所以不会有想依赖家母的念头,可能也是因为我心底存有这种像疙瘩般的想法吧。我的成长过程中,一直都允许我任性骄纵,就算家母和女仆有事外出,留我一个人看家,也会对我嘱咐“你可以照自己的意思,烧你想吃的菜来吃”,但我完全不碰冰箱里的鱼和肉,只会找罐头食品来吃。如果没有罐头食品,就朝白饭上撒柴鱼片;要是没有现成的白饭,就算是家中现有的苹果或吃剩的长崎蜂蜜蛋糕,我也能勉强凑合一餐。尽管饿得肚转肠鸣,我一样躺在地上看书。虽然任性骄纵,但我很习惯饥饿,这或许也是因为任性使然。不过,任性也练就出能忍受艰苦贫困的精神,在屋子里挤了数千名难民的情况下,似乎就数我最不会怨天尤人。

由于我抱持这种心情,所以人们的不幸在我看来,自然显得很不幸。不过,在我眼中,这看起来也很像另一回事,似乎很像是黎明。

我清晰地感受到,只有我独自坐在一个和家母完全不同的另一世界。我现在唯一在意的事,就是我已不想再和家母见面,我要这样待在这里,此刻家母应该也在某地处于这种状态,希望我们两人能永远如这般分处两地。

对我来说,现在的我什么也没有,这只不过是我开始重生的姿态,而人们跟我一样什么也没有,这就像和我站在同一起跑线般,陪我一同起步,让我觉得很可靠。尽管孩子哭喊着让人知道他肚饿,大人们因寒冷和不安而脸色苍白、焦躁不安,病人们痛苦呻吟,尽管所有的人浑身泥泞,但只要我不讨厌肮脏,就不会感到不安和恐惧,反而还会感到亲近。总之,对像我这样的女孩(虽然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女孩有多少人)来说,日本、祖国、民族,这些想法都太过远大,这类的话语皆过于空洞,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报纸和广播都高喊着祖国面临空前危机,各地的街谈巷议都谈到日本即将灭亡,但我深信我能存活,而且我心中有一种想法,认为困难再大,终究会船到桥头自会直,所以不管日本会变成怎样,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心中没有国家。我心中一直都只有现实。眼前的满目疮痍也一样,对我而言,这不是国家的命运,而是我的现实情况,我只是接受了眼前的现实而已。不诅咒、不憎恨,而那些该诅咒、该憎恨的事物,只要别靠近就行了,这是我秉持的理念,不过唯独有个对象,无法以这种“只要别靠近就行”的理念来对待,那就是家母,就是我的家。因为我不是凭自己的意志降生在这世上,我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所以我的人生大概就是像这样走一步算一步。能否遇上自己看得上眼的人,会靠机缘,不过我完全没抱持“专一”“绝对”这样的想法,所以在男人的爱情方面,不会感到不安,但家母却会为此所苦。像“最好的”或是“喜欢”,这种“专一”是我最讨厌的事,感觉就像五十步笑百步,我认为五十步与一百步根本就天差地别。或许没那么夸张,但总之,它存在着五十步的差异。对我而言,这样的不同或是差异,感觉就是“绝对”。所以我只会从中做选择。

素世在返回富山的途中会经过赤仓,所以我犹豫着该不该到山庄去告知家母的死讯,或是到公司露个面。此时,我所用的棉被和毛毯的物主已离去,不得已,我打算就此起程前往山中时,董事正好前来找我。所谓的船到桥头自会直,就是会这样实际发生的,明白这点后,我鼓起了勇气。

我并不想前往山庄。家母的丈夫虽然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感觉还是像母亲的代理人一样,令我感到不安,担心他会对我耍威权,将我束缚。我坐上难民列车,无比落魄,觉得自己悲惨已极,难以忍受。

避难者同病相怜,带有一种没有隔阂的亲人之情,大家不分彼此,有其强大的一面,但也有刻意利用这种没有隔阂的状况,占人便宜的杂碎。每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男人便会东一个西一个爬进我被窝,我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由于我都是和素世相拥而睡的,所以她都充当我的护花使者,像在赶猫似的,发出嘘声把男人赶跑,着实好笑,不过,也不知道来的是否都是同一批男人,他们趁我睡着后不久,便接二连三地贴过来,所以我们只有白天才有空睡觉。

日本人无时不笑。听说连懊悔的时候也笑,照这样来看,我可能堪称是日本人的典范,只要别人同我搭话,我大多会笑。不过我往往都不回话,也就是说,我用笑容代替回话。因为日本人老说些平凡无奇的事,令人提不起劲回话,例如“今天天气真好呢”“好冷啊”,这种事不用说也知道。我觉得如果我回答“是呀”,反而会被对方鄙视、瞧不起,所以我无法回答,就只是回以笑眯眯的神情。我喜欢人,像鄙视、瞧不起这种机灵的人才做的事,我实在学不来。我如实地接受对方的“今天天气真好呢”“好冷啊”这类问候,绝不会瞧不起人,证据就是我总会回以嫣然一笑,结果人们说我狐媚,说我是荡妇。

我生性寡言,如果是不用说话就能解决的事,我大多一句话都不说,想抽烟时,我会伸手。请给我根烟、请拿来给我,这种话我不必多说,只要朝香烟的位置手一伸,对方就会明白,所以我都是不发一语地伸手。当然,并非只要我一伸手,男人就一定会把烟放到我手上,如果对方不给,我就会趋身靠向香烟所在的位置,把手伸得更长,有时还会因为这样而翻倒在地。我习惯孤独,天生不爱依靠他人,而且又是个懒鬼,所以就算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也不会自己走过去拿烟,而是趋身向前,伸长手臂,最后握住香烟时,整个人也翻倒在地上,这便是我的做法。不过,我明白男人对女人总是特别亲切,所以男人将香烟放到我手上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从未说一句谢谢。

因此,当我反过来得知男人渴望得到我跟前的香烟时,我会本能地拿起烟,默默地伸手递给他们。在这方面,我本能地展现亲切,这应该就是女人对男人的一份本能的亲切吧。然而,我行事粗疏,个性迷糊,所以男人想要什么,我向来察觉不出。但我为人亲切,就算是对陌生的男人也一样亲切,毫无隔阂,所以登美子才会说我是世所罕见的荡妇。也就是说,当我在火车上看到坐在隔壁的陌生男人找火柴时,出于本能,默默地拿起口袋里的火柴,伸手递给对方。没别的用意,这纯粹是女人对男人的一种本能,应该称之为亲切,与荡妇的含意根本就是相去甚远。如若登美子在电车里看到坐对面的是俊美青年,便会脸颊发烫,全身僵硬,胸和腰都为之紧缩,这也算是一种本能,所以我并不认为她是荡妇,不过,与我相比,她这样算是花心吧。

男人们也和登美子一样,将我的亲切认定是花心,而马上展现亲昵的样子和我调情,钻进我的被窝。尤其是在充当避难所的国民学校里,我实在受够了他们不屈不挠的连番袭击,想到要和这种人一起离开东京,流落到陌生的土地上,便觉得无法忍受这些只会占人便宜的杂碎。

所以当我看到董事时,心中松了口气,我马上改变心意,让素世代替我去别墅传话,我则就此投靠了董事。

久须美(董事)那年五十六岁。

他的身材算不上清瘦,但因为身高一米八,所以看起来像铁丝一样细。他有一颗狮子鼻,外加一双铜铃大眼,十足的丑男化身,但不知为何,打一开始我就不在乎他的丑陋。那一头银霜白发,在我看来反而觉得可爱,他的铜铃大眼和狮子鼻都带有一份魅力,我真的觉得很可爱,这既非违心之言,也不是虚假作态。我从少女时代起,便不在乎男人的年纪,我还是女学生时,甚至曾经迷恋过五十多岁的教务主任。他的模样也算不上俊俏。

战争结束后,久须美送了我一幢房子,对我疼爱有加。某天他对我说:“我不知道你今后会再遇上几名情人,不过,你应该遇不到像我这么疼爱你的男人了。”

我也这么认为。久须美又老又丑,日后我或许会有更喜欢的对象,但不管是怎样的情人,应该都不会像他这么疼爱我。

我说他疼爱我,指的不是当我有外遇时,会挥舞着菜刀,不惜千里也要赶来逼迫我复合的这种热情,而是指他对我的包容,就算我有外遇,他也会原谅我。

他已看穿我的本性,并完全接纳了我的本性,想要满足我。他对我所施加的束缚,就仅仅只是“唯独外遇,你要尽可能避免”“如果真要有外遇,别让我知道”。

话说回来,像我这种行动慢条斯理的人,实在跟不上一般人的时间速度。不过,当我和人许下时间的承诺,或是被迫肩负起某个义务时,我就会深为强迫症所苦,但因为我还是一样动作慢,怎么也快不了,所以当我前往公司时,已足足晚了两小时、三小时、五小时,甚至是六小时。有时甚至到了下班前三十分钟才来到公司,有人语带挖苦地说“现在才来上班,那干脆请假算了”,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么晚才来上班,根本没有意义,但还是出门前往,这当中是如何深受强迫症所苦,只有久须美一人能察觉,尽管同事们都一再向他叨念“都是因为董事你太宠她了”,但他对我从没有过半句指责,反而还常安慰我。

我和自己喜欢的人约好要外出旅行,例如和久须美,我也一样会比火车发车时间晚两三个小时才到。举个例子,当我为了出门而梳妆打扮时,刚好一位认识的退休老爷爷前来,对我说“你看,我用家里的孟宗竹做了这样一个烟盒”,并向我展示,且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以我的个性,就算是对讨厌的人,也没办法开口说“我今天有事,你回去吧”,更何况是和我相处融洽的老爷爷,所以迟迟无法开口请他回去。我无法凭自己的意志,从自己喜欢的人当中选出一方加以牺牲,就这样被眼前的力量,这股现实的力量拉着走,使得另一方备受冷落。对我来说,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因而无可奈何。

久须美总会安慰这样的我。因此我们的旅行总是一团糟,还没到达目的地,火车就已停驶,说这是最后一站,要我们下车,于是我们没有火车可坐,只好被迫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下车,但我不会因为这样而挨骂,这样的状况反而令我觉得新鲜,宛如变成一场在看全景立体模型般意想不到的欢乐旅程。

世上没有真正的丑男丑女,而美丽也并非恒久不变,世间万物都有其美丽的瞬间和丑陋的片刻。对我而言,卧房里的久须美始终是那么可爱、俊美。

我是妙龄女子,与俊美的青年手钩着手走在林荫道路上,要求俊美青年帮我拿重物,请他跑步帮我叫车,让他哄我,侍候我,走在银座等地逛街购物,时而追逐人潮,时而受人潮追逐,从人潮的缝隙间相互对望,相视而笑。

如今久须美已不再有年轻的双眸。相比他那花心的双眼,取而代之的只有咳嗽声。

不过,那年轻的双眸,在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上,不过只是一幕风景。林荫道路上的散步、欢乐的逛街购物、看电影、上咖啡厅,这些事往往会被认为是情人之间的特权,但我反而认为这不过是出于花心、仇恨心的一种乐趣,以及一场美梦。

以前我在房里和六名即将出征的青年享受温存,而终战后,我也曾背着久须美,和几名青年在房中玩乐。不过,这也仅只是男女间的一幕风景,说起来算是肉体的风景。

然而,只要和久须美有关,这就不单只是风景。

当我独自一人躺着看书、沉思、打盹时,久须美会过来找我。不论我看的书多么有趣,身处在多宁静的沉思中,睡得有多安稳,对于舍下这一切,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就只是笑眯眯地迎向他,寻求他的爱抚,为了向他爱抚而伸出双臂,静静等候他。那天真自然的媚态,是完完全全的我。

我这样的媚态,拜久须美所赐。在这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具有此等媚态,但唯独对久须美,我会很自然地呈现,所以他创造了我,创造出我的媚态。

我对此真心感谢。这份真心,不是以内心的形态呈现,而是以媚态之姿。不论我身处多舒服的睡眠中,只要一睁眼看见久须美,便会在迷迷糊糊的嗜睡状态下嫣然一笑,伸长双臂等他过来,挨向他的颈部。连生病时也是如此,我在剧痛中迎接他的到来,我的笑脸、爱抚,这一切媚态都从未消失过。当爱抚时间过长,久须美就此睡着时,剧痛便重新回到我身上。当真是疼痛难当,但我在爱抚时不曾说出自己的苦痛,也不曾让一丝苦闷的暗影遮盖我的笑脸。这并非我的精神力量使然,而是盲目的媚态淡化了剧痛。我当真是痛得死去活来,因为这极端的痛苦,我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姿势,之后再也无法动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出痛苦的呻吟。久须美睁开眼,一开始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接着急忙请医生来,但这时已经太久了,因为我虽然痛苦不堪,但在他自然醒来之前,我一直没叫醒他,所以盲肠已化脓溃烂,腹中全是脓液,手术花了三个小时之久,将我腹中所有内脏全都翻搅了一遍。

我那天然培育而成的媚态,只有久须美一个人懂得欣赏。

青春的两对双眸隔着人潮,暗自相视而笑时,其中蓄含了花心的梦,飘过一阵花香,还带有青春本身所散发的神秘,所以当中也含有无趣、空虚,以及背叛自己的理智。简言之,那是带有仇恨心、玩乐、花心的眼神。

有时我会想要尝试让俊美青年握住我的手,和俊美青年一起彻夜玩乐,陶醉其中,但在玩乐过后,总是穷极无聊,我厌倦那种心情沉重的感觉。

但是,我会对久须美露出陶醉的笑容,伸长双手挨向他,然后将他那头白发搂在胸前,以手指轻抚、把玩,而当我因享受爱抚而忘我时,我的笑脸、手臂、手指,都是我真心的温柔所化成的有形精灵,是妖精、温柔的精灵、感谢的精灵,仿佛它们已不是我的手臂和笑脸,不是凭我自己的意志来让它们行动。

总之,我天生就适合当姨太太。我的爱是感谢,我花心时会要男人陪我玩乐,让我飘飘欲仙。不过,当我自己表现出自然的媚态,全面为男人献上我自己时,这也是出于感谢。简单地说,我天生就是一名专职妇女,想要什么,就请男人买给我,为了感谢他们让我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我会自己表现出媚态来回礼。不过,我从没想过要帮男人洗衣服或是烧饭做菜。这些事用洗衣店和餐厅来凑合就行了,我认为所谓的文化或文明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因为我充分且过度获得疼爱,所以我有时也会产生反抗心。反抗这种事太小气,我很讨厌;我也不喜惹风波;过度的感动或感激,我也不喜欢。不过,我之所以莫名对“充分”感到不满,可能也是因为我的任性使然,要不就是面对这种上了年纪的丑男,竟然献上自己全部的媚态,对此感到不自由和束缚,而心有不甘。其实我将这样的内心和反抗视为无谓的瞎想、无聊的念头,但这种油然而生的心思却无从管束。

蓦然从孤独的沉思、宁静的恍惚中回过神来时,我目睹了地狱的情景。我看到火焰,整面都是烈火,一片火海、烈焰腾空。那是烧毁东京、烧死家母的烈焰。我置身在浑身泥泞的避难者当中,和他人相互推挤,躲在角落里屏气敛息。我在等候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不是久须美。

当时在那满是泥巴的学校里,挤满了悲惨的难民,我身处其中,却将那身无分文的不幸看作是黎明;如今却突然看作是地狱,那里在我眼中似乎已不再有黎明。我大概是想追求自由,但现在那看起来却像地狱,无边黑暗。可能是因为现在我已不再身无分文,我能比现在更爱他人,但恐怕不会有人比现在还要爱我,可能是出于这样的不安吧。在烈火熊熊、辽阔无边的旷野中,我的身影看起来无比孤独、冰冷、悲切。在这种时候,我总是会想,人类是多么无趣、可悲啊,当真是愚蠢又悲哀。

我住院时,有位相扑教室的师傅因肿瘤之类的疾病住院,他麾下弟子从关取到取的 ,三餐都替他送盖浇饭和火锅来,或是拎酒来慰劳,好不热闹,其中有一名十两 的力士,名叫墨田川,以前与我住同一条市街,念同一所国民学校,是牛肉铺老板的孩子,出征前夜与我发生过肉体关系。

他马上向我求婚,可是他毕竟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男人,我告诉他“你从事的算是很热门的行业,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才十两的位阶就结婚,未免也太奇怪了”,他听了之后应道“那我们就偶尔见个面吧”,当时我回了一句“我才大病初愈”,此事从此作罢,不过每次他巡回表演归来,几乎都会来看我。

墨田川是下町出身,所以他的相扑重战术,擅长推打环抱,而且他属于肌肉型,身材并不肥胖,但腰力强健,也会使出抛投,有人说他有望升上大关 ,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力士。不过他有下町的习性,有时会很干脆地放弃眼前的胜负,欠缺缠斗不休的韧性。在台下练习时,无论输赢都很干脆,有时干劲一来,五人十人都被他推出场外,甚至有一路打到前三名的实力,但正式上场比赛时,却展现不出实力,甚至败给实力弱小的对手,因为他一见情况不利,就会心中暗叫“糟了”。换言之,这是理智派的弱点,正因为清楚自己的缺点,所以只要情况稍有不利,“糟了”的念头就会在心中增强,他所欠缺的,就是在不利的态势下不顾一切地展开拼斗,展现紧缠对手不放的执着。一旦脑中出现“糟了”的念头,就会一步步被对手推得朝后退,转眼落败,毫无招架的余地。对阵弱小的对手尤其如此,对阵厉害的对手则往往能获胜。因为遇上厉害的对手时,从一开始他的心态和气势就会改变,谨慎的专注和旺盛的斗志相互结合,勇敢迎战对手。

我认为比赛的胜负是很残酷的事。自身拥有的力量很不可靠,所以除了相扑的技术、体力、肉体条件外,像这种精神条件、个性脾气,应该也算是力量的一环吧。有利的时候,完全不会得寸进尺,在场上打得太过火,且重视战术,谨慎应战,感觉得出他充分具有都市人的理智、修养、冷静;但偏偏对于不利的情况过度敏感,就连面对凭他的力量可以完全压制的不利局面,他脑中也总是先觉得自己会败北,所以才会瞬间变得怯弱,这对他大为不利,等到他调整好心情,告诉自己得全力以赴时,已被逼入绝境,无力回天。

我也曾去看过他练习,至于正式比赛则是每天都去观看。他来到我的座位前,为我一一解说从前头 到横纲的比赛,我因而得知,在力量与技巧的电光石火的胜负背后,竟然存在着这么多心理思考的时间。从力量与技巧来说,这不过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但在他们的心中却存在着比他们一整天的思考都要多的思考振幅。高大的横纲被抛出,在他使出抛技的那一瞬间,他脸上闪过一丝“糟了”的绝望之色,我仿佛可以听见那声“糟了”的大喊。

相扑比赛的胜负,在当事人感觉到“糟了”的那一刻,便见分晓,无法改变。如果是其他事,就算有一两次觉得“糟了”,只要之后内心重新振作,还是能扭转劣势,但这种做法对相扑不管用,相扑这种胜负的机制,感觉就像瞧不起人似的,无比残酷。相扑力士的内心都很单纯,就个性来说,也都很洒脱,因为他们人生中的工作,总是在一次“糟了”的念头下做了结,以人类心理的原点作为终结。正是这样的一种机制,使得他们在发挥出力量与技巧的短暂瞬间,会一口气感受到人类心理的极限,经过极度压缩的无数思考,随时都目睹极致的悲痛。尽管如此,他们对于自身那莫大的悲痛,却像在加以嘲笑、鄙视、侮辱般,只凭一次“糟了”的念头,就了结一切,面对这样的悲剧,却没有任何一个当事人察觉,他们都是如此单纯而茫然。

小川(以前在我们町内,大家都这样称呼墨田川)尤其抱持这样的心理弱点和人在相扑上决胜负,他其实大可不必有“糟了”的念头,却往往先觉得“糟了”,而就此兵败如山倒。在看小川比赛时,从他那关键瞬间的神情中,我每次都会听到各种呐喊,例如“啊,糟了”“输了”“啊,可恶”“为什么”,实在令人不忍卒睹。

你对自己的不利情况太过敏感,这样不行啊。没发现自己的缺点,只会注意别人的缺点,这种人很令人讨厌,但相扑比赛时,就得要这么不识相、缺根筋才行。你得时时在心里咒骂对方为“可恶的家伙”,铆足全力挺住才行。这样一来,你要升上大关或横纲就都不是问题了。我对他晓以大义,这几句忠告令他振奋不少,他赢了两三场,得意扬扬,但在下一场相扑中,那“糟了”的念头又一口气令他陷入不利的局面,如果是平时,他恐怕早已落败,但可能是我的忠告起了作用,他意外地重新振作,将对手往回推,形成平分秋色的态势,我心想“太棒了,小川终于开窍了,这么一来有可能获胜”,但他虽然使出阿修罗般的蛮力,气势威猛地重新振作,但接着却突然像泄气般节节败退。之后又被打回原形,变得信心全无,反而更加糟糕。

“你那时候为什么会突然泄气?不过,毕竟你当时还是重新振作起来了,如果你不是后来丧失斗志,就此放弃,你还是有重新振作的实力的。你已经证明了这点,所以下次请好好加油。”

尽管我鼓劲打气,但小川还是闷闷不乐,一旦自信崩塌,他似乎觉得先前好不容易激起的勇猛斗志和杰出的对战表现,都是不该发生在他身上的奇迹,之后愈来愈展现不出顽强斗志,只要一兴起“糟了”的念头,便手感全无,呈现出软弱无力的窝囊样,就此落败收场。

原本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只看蛮力、粗鲁野蛮的世界,没想到竟是心理层面如此纤细的世界,充满精神上的鄙夷,对个人的鄙夷、残酷、无情,不是我所能承受的。一个以前曾拿下关胁位阶的力士,人们都说他会是未来能升级为横纲的人,后来降为十两,进而退至幕下 ,最后甚至跌为三段目,空有魁梧身材,却屡战屡败。如果是在艺术的世界,个人没有可以明确分出胜负的方法,就算是个已经跟不上时代的人,一样能拥有自豪或是孤芳自赏,但在非赢即输的相扑世界里,只会一再落败,位阶一路下跌,没有容你孤芳自赏、自我安慰的余地。它就是如此残酷,对精神充满鄙夷,将人们天生具有的撒娇之心完全拔除,创造出畸形的人。这是对人类的鄙夷,令人难以承受,所以在小川获胜时,我反而提不起劲夸奖他,只有在他落败时,才想出言安慰。

在正式比赛开始前,他参加巡回表演回来,对我说:“我了解幸子你的脾气,所以我不想一直在你耳边絮叨,不过,谁让我喜欢你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每次追求你,你总是说‘好,改天再说’或是‘有一天会的’,不肯把话说清楚。所以连我都觉得尴尬了,不过我现在是真心讨厌东京,因为正式比赛场所就在东京,以前我一直都引颈期盼正式比赛的到来,但最近只觉得压力沉重,因为这个缘故,回到故乡江户 ,令我内心苦不堪言。不过,我返乡的步履之所以能变得轻盈,全是因为有幸子你在,否则我早就厌倦相扑,甚至想要退出了。不过我想,要是我退出相扑界,你可能就不会搭理我了,总之我会好好努力,在力士的工作上全力拼搏。因为我是这样的情况,所以心中百感交集,不过我可不想自顾自地说那些任性的话。拜此工作所赐,真要说它为我带来什么好处的话,大概就是切身了解男女之间的关系吧。我们常受那些支持我们的老爷照顾,这些老爷都有姨太太,不过他们都是好人,所以就算是你家的老爷,对我来说也一样,我都很想好好体恤他们。就我个人所见,那些外遇的姨太太,最后都没好下场,会遭报应。不过幸子,这世上能为我打气鼓励的,就只有你一人,所以我绝不会说出强人所难的话,要你嫁我为妻。如果像这样每天和你往来便能感到满足就好了,不过每次道别回去后,我心里却痛苦难受。这种失落感无法靠其他女人来得到满足,如果是出外巡回表演还能忘怀,但是像这样看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实在无法忍耐。能否在我回东京参加相扑比赛的这段时间,与我好好温存一番呢?”

在这次比赛中,小川来到十两排行第二的位阶,这时如果能获胜,就能晋升幕内。我心里很想鼓励小川,让他出人头地,所以回答道:“好吧。你如果在正式比赛中获得全胜,我们就找个地方过夜吧。”

“全胜是吗?这太难了。”

“因为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关取就算弹得一手好吉他,同样追不到女人。关取就非得在相扑中获胜才行。如果你赢得全胜,受到赏识,那我也同样会感到骄傲的啊。”

“好,我明白了,我会全力以赴。既然这样,无论如何我也非赢得全胜不可。”

然而,结果却适得其反。小川就是这样的个性,当他斗志昂扬,干劲十足时,要是开头就受到挫败,后续便会打得拖泥带水,惨不忍睹,身陷泥淖。首日落败后,我鼓励他“没关系,接下来每一场都获胜就行了”,结果第二天又输,我说“没关系,只要之后获胜就行了”,结果一直到比赛的最后一天,连我也忍不住笑了,我对他说“好吧,你就放轻松,拿下你的首胜吧,我一定会遵守我们的承诺”,但最后还是没辙,也就是说,他败绩连连。

小川有都市人的洁癖,所以第一次落败时,他便认定自己没希望了,他一定是很希望能信守承诺,赢得全胜,然后风风光光地与我温存一番。如果是出于同情而和他温存,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想法一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不过,我原本心想要是小川真的履行约定拿下全胜,哪怕基于义务,我也只能奉陪了,但结果他却是输得落花流水,委实令人同情,好生难受。

我极力勉励小川,陪他一同来到赛场外头。当时还没到中场休息时间,久须美完全不知情,坐在座位上,等候三役 的精彩对决,当我突然拿定主意时,我几乎完全没把久须美的事放在心里,小川的落败所激起的同情心,以及对人类的鄙夷,此刻占满了我心头,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憎恨久须美欣赏精彩对决的心情。

“我不喜欢像幽会茶馆或宾馆这类的地方。请带我到箱根、热海、伊东这类有来头的温泉旅馆吧。我知道门路,马上就能买到票。”

“可是,我从明天开始,还有三四天的非正式相扑比赛的行程。和正式比赛不同,这算是基于道义的比赛。”

“那么,你就搭明天早上的火车回东京。”

我的个性向来都只会基于义务履行别人预约好的事,而不会主动投入某件事情中。不过,当一扇意外的窗户被人打开,情绪被吸入后,我就会一反平常的迷糊模样,向人催促且不容对方分说,就像是拉着对方走似的,表现得异常投入,连我自己都对这样的我感到吃惊。这时我深深觉得女人还是不可靠啊。

我在温泉旅馆里,向意志消沉的小川劝酒,当我们躺向床铺时,我对他说:

“小川,有句话我之前一直忘了跟你说。”

“什么话?”

“对不起。”

“你是指哪件事?”

“我忘了跟你说对不起。小川,请你原谅。”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说的那番话,充满了对人的鄙夷。”

“对人的鄙夷?你是指哪件事?”

“我之前说,要你拿下全胜,这话不是充满鄙夷吗?就算你要揍我,我也没有怨言。”

小川露出纳闷的神情,不过以我的个性,向来满脑子想的都只有我自己。

“小川,落败会令你很难过吗?还是觉得没什么?我反而很高兴呢。请你原谅,我实在是太坏了。所以,小川……”

我伸长双手,除了久须美外,我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现的天然媚态,已自行蕴含在我的身体内,此时的我就只是我自己所化身的温柔精灵。

翌日,小川已重拾原本的开朗。这是因为能和我共度一宿的欢乐,远胜在正式比赛中的落败,他心里已接受这样的想法,而他这样的心境转变,也让我心情轻松了不少。

“你之前提到对人的鄙夷,对吧。意思是指我把人打趴在土俵 上,是对人的一种鄙夷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是要一整年都一败涂地,你才会高兴?”

“才不是呢。”

“不然是怎样?”

“算了,这不重要。因为这是我个人的想法。”

“你不告诉我,我会一直挂记着这件事。因为你这样就是对人的鄙夷啊。”

“跟你说的话,你会笑我。”

“也就是说,这是女人的预知能力,是吗?”

“嗯,可以这么说。好美的大海啊!如果这里是我家就好了。今天一早,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呢。”

“说得一点都没错。土俵、观众、巡回表演的火车、旅馆,我们所看到的就只有人和尘埃,不管去到哪儿,都会出现在身边。幸子,我现在很怕在正式比赛中登场,也怕回到我出生的故乡,心里很郁闷,如果你能和我一起留在这个地方优哉游哉地度日,不知道会有多好。”

“你不回去参加非正式相扑比赛,没关系吗?”

“不去了。就算挨骂也无所谓,管他什么义理人情。偶尔,我也想当个普通人。哎,你看。这个发髻,就是它。它就是个标记,代表我不是普通人。就像鸡有鸡的形状一样,这就是相扑力士的形状。以前我还很引以为傲,觉得很开心呢。”

我们没带米过来。小川向旅馆的屋主拜托,他为我们张罗了一餐,但后来他跟我们说“我真的没米了,我也很伤脑筋,请你们自己想办法吧”。我拿出钱包后,小川站起身说道“我有法子”。

“真的买得到?你有门路是吗?”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那么,也带我一起去吧。”

“那可不行,这当中另有原因。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稍候。”

不久,小川返回旅馆,手中拎着两斗白米、四只鸡、数颗鸡蛋,他走进旅馆的厨房里,张罗了一锅相扑火锅和炒饭,还一并请旅馆的侍女们一起享用。

“幸子,这样你明白我为什么不带你一起去了吧。我头上的发髻就是原因。在这种时候能派上用场,农民们会觉得相扑力士饿肚子很可怜,而免费送我白米,就连警察看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如果你也陪同,我一副带着美人游山玩水的模样,就没人会寄予同情了。哈哈哈。”

“这么说来,还真是拜发髻之赐呢。”

“一点都没错。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啊。”

眼前的大海,海面宛如融入暮霭中的一层油,海岬的岸上可以望见点点灯光,宁静的向晚时分。我生性不太懂得欣赏风景,但此时却也像诗人一般,深有所感,就这样抱持闲散的心境,在此地盘桓良久。

我的住处除了一名帮佣的老妇和女佣外,还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年轻女孩与我同住,名叫信子。战时,她是和我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办事员,后来因战争而失去至亲。久须美的秘书田代先生,向久须美借了一笔资金,在市场开了一家酒馆当副业,由于信子的父母原本经营一家餐饮店,她很懂得招呼客人,所以田代请信子到店里当老板娘,但她今年二十岁,当老板娘时才十九,感觉像在开玩笑,但她其实很会精打细算,独当一面,经营得有声有色。

原本没想会逗留这么久,一时间手边钱财不够,只好向信子拜托,请她暗中送钱过来,但信子却和田代一同送钱到了这处温泉旅馆。

田代喜欢信子,请她当酒馆老板娘其实只是借口,暗地里是想安排她当自己的小老婆,所以才这么做。而信子也喜欢田代,在外人看来,他们就像老爷与姨太太的关系,但其实信子尚未许身于他。

由于久须美的秘书田代前来,小川变得不太自在。

“不,你不必感到拘束,我是天下第一的黑市商人,而且在下别的不会,就专搞外遇。”

其实我见田代到来,心里感到胆大了不少。因为就如他所自称,他原本就是个黑市商人,虽说是久须美的秘书,但实际的秘书另有他人,他算是幕后秘书,专替久须美处理女人问题,最近更经手黑市的物资交易,田代在这方面确实颇有才干。目前我需要避免让他成为我的敌人。

“幸好您主动揽下这项差事。因为这样您就能和信子一同开始这趟温泉之旅了。您可得感谢我啊。”

“您说的是。最近餐饮店奉令歇业,信子的生计顿时陷入困境,差点得靠卖淫才能糊口,这才了解我的重要性,对我的态度也不同以往。我听闻此事,暗自庆幸,打算等到了这处温泉旅馆之后,再好好说服她接纳我。今天应该会成功吧。信子,如何?看到这幕情景出现在眼前,要是你的心境再不起变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幸子小姐,真的很抱歉。我原本打算自己单独送钱来的,但我擅自做主,跑去找田代先生商量。因为我真的很担心,怕要是继续这样放着不管,日后……”

我也早料到信子会这么做。

信子表面上看起来很精明,当初在公司上班时,各项事务都能利落地处理妥当,后来经营酒馆,明明派了一个老妇人帮忙分担店里的工作,但她还是自己骑自行车外出采买,采买时连左邻右舍的份也都一并帮忙买齐。店里的打扫也不假他人之手,全都是信子自己负责打扫。当隔壁店家有人生病无法做生意,有人说他们要是一直这样躺着养病,恐怕会落得三餐不继时,信子便马上停掉店里的生意,到隔壁店家帮忙。像她这样善良的人,在女人当中实属罕见。

因此,虽然她做事勤快,外表看起来很懂得精打细算,但事实上却赚不了什么钱。对于抽奖或奖券,她也都不屑一顾,品性踏实,不爱幻想,但只要一碰上和人有关的事,就往往会忘却得失,为人尽心尽力,因而自己辛苦攒下来的积蓄,很快便消耗殆尽。

田代看上信子的美貌、勤快,以及精打细算的特质,本以为她开店定能日进斗金,但没想到一直都赚不了钱,而且信子完全不打店内一成收益的主意,就算她自己没赚半毛钱,她也都会规矩地将这一成的收益送交给田代的妻子。对一切大感意外的田代,当真是颇为傻眼。不过,虽然田代这个人对金钱无比贪婪,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看着自己预期的摇钱树,最后却落得惨淡的结果,他竟也能看开,反而理解了信子纯情的品性。

“不过信子一直谨守着女人的贞操,这点实在很没意思。说什么这样对我太太很过意不去,夫人(他都这样称呼我),人本来就花心,所以女人自然会想男人,若以基督教的人来看,这已算是奸淫的程度了。心灵和肉体是一样的,只有保有肉体的纯洁才行,虚假的纯洁是行不通的。所以我叫她要向夫人学习,对夫人来说,花心、肉体,这些根本都不是问题,因此我家老板和夫人之间才得以保有花心所远远不及的另一种关系,这点得好好学习才行。信子太拘泥于肉体的贞操了,所以才会备受大学生或那些流氓混混的崇拜,她就是不懂这种想法有多无聊,这真让人难过。夫人,您说她为何就是这么不明事理呢?”

田代之所以把信子送来和我同住,也是希望我能将花心的特质传授给信子,所以他会刻意在我面前积极地追求信子,但我总是笑着在一旁看好戏,从未帮他说话。

“夫人,请您也想办法帮我改变信子的心境吧。”

“不行。唯独追求女人这件事,你得全部自己一手包办才行。”

“夫人,您太不讲义气了。所有的绅士淑女都有这项义务。这是在撮合友人的恋情啊。我会带女人去见朋友,这时候,我会刻意摆架子,虚张声势,让自己显得比朋友们更了不起,这是花心的特权。因此,当朋友带女人来到我面前时,我也会充当他的部下,并且让自己显得很憨傻,以拉抬朋友的气势,这是绅士的教养,也是绅士的义务。不论男女,只要身为朋友,就得留意这样的教养和义务,没有例外,否则就不配称作淑女和绅士了。夫人您天生就是淑女中的淑女,所以我认为不必我说,您应该自己就会主动帮我才对。”

曾有大学生追求信子,写情书给她,在市场上的那群年轻人当中,也有两三人追求她,写情书给她,还说某个单位办舞会,硬是拉着不会跳舞的信子去参加,所以惹得田代妒火中烧。在信子回来前,他一直提心吊胆,不断说着“她也许会被强暴,那些人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自己明明嘴巴上说肉体、贞操一点都不重要,但没想到他根本不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出言加以调侃:“我说你啊,用不着担心,她又不见得一定会失去贞操。不管是谁,要是见自己喜欢的人像遭遇土匪似的被人强奸,那肯定会良心不安的。”虽然田代展开如此热烈的追求,但信子始终都没有首肯。不过,她其实也喜欢田代。

和我一点都不像的信子,很同情我脆弱的个性以及迷糊靠不住的一面,她就像我的姐姐一样为我操心。但其实外表坚强的信子,对自己所走的人生道路很没信心,对于做生意、恋爱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她都感到迷惘,摇摆不定,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此,我全都瞧在眼里,因为我向来寡言,所以不曾以温柔的话语安慰她,但伶仃无依的信子仍以我作为她唯一的动力。

“可是夫人,这样不好吧。所谓花心,就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行,而这时候要是太过急躁,更是不行。这样是最不好的做法,所以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去。而您和关取在外头过夜的事,老爷已经知道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您听好了,虽然一起过夜,却没发生关系,您一定要坚持这个说法,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坚持说法,绝不让步,就算对方怀疑,但还是会心想,或许真的不是那样呢,我们人就是会抱持这种想法的动物,所以只要您从头到尾都坚称两人没发生肉体关系,连身为第一当事人的自己也会这么以为的。您明白了吗?”

不过,比起我的事,田代自己的问题反而更大。信子说她不想和田代同房共寝,田代听了忍不住脸上微微变色,对她说:“信子,你这样不对。你不能再让我丢脸了。男女两人来到旅馆,竟然分房睡,这样实在太没面子了,再也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了。我们两人同睡一房,我还是会继续向你求爱,但我绝不会以暴力相逼,如果这么信不过我,继续让我没面子的话,那就像我这个人毫无人格可言似的。”

当男人们去泡温泉时,信子对我说:“我该怎么办才好?虽然我惹田代先生生气,但我也很痛苦。说什么要在床上向我求爱,首先,我从没让男人见过我的睡颜;说什么要在床上向我求爱,我实在不想让田代先生难过,也不想看到田代先生难过的样子,所以我或许会许身于他。如果是这样的许身方式,日后一定会感到悲苦、丢人,没错吧?那我干脆自己主动献身好了,但感觉又有点自暴自弃。幸子小姐,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你教教我吧。”

“我不知道。我实在很不可靠,信子,你可别生我气哦。其实我连对自己也都不了解,我向来都是顺其自然的。不过说真的,以你目前的情况,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不该自暴自弃,对吧?”

“那倒是。”

当天晚上用餐时,我对田代说:

“田代先生,像你这么通晓人情事理的人,竟然都不懂信子的心情。信子孤苦无依,处女之身就像是她的依靠。现在要是连这样的依靠也没了,她会变得很阴郁,觉得日后自己除了沦为娼妓外,再也没别的出路了。就连我这种花心又迷糊的女人也隐约会有这种心理,因为女人不像男人,有经济能力,对女人来说,贞操就像是一种依靠,说起来还真教人感到阴郁呢。因此,你如果要拿走信子的唯一的依靠,就需要给她一个基本稳定的生活,就算她失去了贞操这个依靠,也还是一样能生活,必须提供她一个不必为前途感到不安的生活保证,不能只是口头承诺,得明确地让她看到实物。”

“夫人,这太强人所难了。那是因为您家老爷是出了名的大富豪,可是天底下这么多男人,很多都不是富豪啊。把处女的贞操说得好像是艺妓接客用的筹码似的,您这样反而是侮辱处女呢。当然了,我很重视信子,而且实际上,我待信子也不薄。除此之外,您还要我给接客费,这实在太过分了。”

“这样算接客费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之前也算是免费赠送呢。”

“瞧,您自己都说了。贞操原本就是免费赠送的啊。”

“因为我母亲原本打算以我的贞操当卖点,所以我存心反抗。不过现在回想,如果女人没有依靠的话,那么贞操或许算是一种资本,如同艺伎就得在接客献身后,才能当艺伎。以我的情况来说,我谈的是失去贞操这个依靠后,担心自己会沦为娼妓的这种不安、脆弱、阴郁的心情,所以守住贞操,就是守住生活的基盘。”

“从没见您展现如此犀利的一面呢。夫人您会为贞操辩护,这是因为女人一旦筑起共同战线,就能若无其事地背叛自己,这实在让人没辙。为了共同目的,可以此为‘罢工’的原则,但没有哪一种罢工是让人昧着良心背叛自己的啊。您说贞操就像是一种依靠,我当然明白信子的这份不安。可是这种不安其实就只是多愁善感而已,说到底,这种情感就像一种有害无益的妖怪。因为把女人的纯洁加诸贞操上,一旦失去贞操,便会失去一切纯洁,沦为娼妓。不过,所谓的纯洁,并非这般肤浅,它应属于灵魂。我认为日本人的妻子,在贞操代表纯洁的错误思想下,被造就出像妖怪般的个性,而且由于已不再纯洁,所以其实是货真价实的妖怪,是恶鬼,是金钱的奴隶,是养儿育女的虫子。不管肉体如何,不管丈夫换过五人还是十人,只要灵魂少了一份纯洁,那就不成。关于这点,像幸子夫人您天生就不把肉体的事当问题来看,所以您的爱情是一种感恩,可以换算成物资,而且您自称是爱情的职业妇女,所以您是与众不同、豁达豪迈的淑女。这样的您绝不能因同情而参与‘罢工’啊。您得坚持您自己的原则才行。关取的事不就是这样吗?幸子夫人,如果您真的忘了花心的精神,如此看重贞操的美德,那么在下也不会专程跑来这里善后了。我对您的一切,只有尊敬和赞美,而且全面认同您的性格和行动,所以才甘愿为您效犬马之劳。对于我这样充满热忱的忠心之人,您怎么忍心让我叹息呢?”

田代无比执着,无法抱持轻松的心情。如果是我,就和信子不同,我会因为其他原因而不想许身于他,不过信子对田代存有爱意和敬意,所以我实在不懂她为何如此坚持守住贞操。其实这种事对我来说,只觉得啰唆。

那天晚上,田代他们到其他房间后,小川对我说道:

“幸子,你不觉得信子很可怜吗?”

“为什么?”

“因为她都不说话,看起来情绪低落,一直若有所思。应该是心里排斥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如果女人自己孤单一人的话,自然会遇上许多事。”

“嗯,许多事是吧,例如呢?”

“有各式各样的人,会用各种方式展开追求。”

“原来是这种事啊。我很少主动追求,也很少被人追求。不过,看她那样独自默默沉思,总觉得……”

“你不也是让我很苦恼吗?”

“原来如此。到头来,最后是这样的结果,是吗?”

“你说的报应是什么?”

“什么报应?”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那些出轨的姨太太最后都没好下场,会遭报应的。你指的是怎样的报应?”

“我说过这话吗?不记得了。不过你不一样。”

“为什么?我也是出轨的姨太太啊。”

“你不是出轨,是心太软。”

“大部分的姨太太不都也是这样吗?”

“你就饶了我吧。不过,我不能让你受苦,所以我就干脆地对你死心吧。今后我会全身心地投入相扑。但要我完全不想你,这我办得到吗?”

“我不会想你。”

“我就那么一无是处吗?”

“就算忆起,又有何用?我讨厌回忆。”

“我实在搞不懂你。”

“你为什么选择放弃?”

“因为我只是个又穷又不得志的下级力士,而你则是个爱玩又会挥霍的女人。”

“你有办法死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既然你有办法死心,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当然,我也是如此。所以我会忘了你。”

“原来是这么回事。”

“很无趣,对吧。”

“你指的是什么?”

“像这样的事。”

“没错。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现在连要活着都嫌没劲呢。”

“才没这回事呢。我喜欢活着,这不是很有趣吗?因为感觉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就此展开。虽然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事罢了。”

“这样的事?”

“没错。”

“所以呢?”

“你不觉得这样很阴郁吗?没有的话,反而比较清静。不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会有这种事?一定非有不可吗?不会觉得愧疚吗?”

小川没有回答,他缓缓起身,打开紧闭的防雨门,穿上庭院的木屐走出屋外。不知外头是漆黑的暗夜,还是挂着明月,我对外头的事,既不想,也不看。过了一会儿,小川返回屋内,一双大手猛力抵向我胸前。他应该没使多大力气,但我大为惊慌,就此虚脱,小川改为手搭在我肩上,一把抓起了我。

“喂,我们一起死吧。你先死。”

“不要。”

“那可不行。由不得你说不。”

我冷不防被他轻松地一把提起,扛在肩上。我陷入昏迷状态,毫无抵抗地由他扛在肩上,但当我抱住他的脖子时,脑中莫名兴起一个念头。

“好啊,那我放声尖叫,大喊‘杀人啊’,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小川为了推开防雨门,把门摇得咔啦作响,单手搭在门楣上。

“你这样一意孤行,未免太卑鄙了吧?我不想死。你凭什么这样胡来?既然想死,为什么不自己去?”

小川接着发出像蒸汽般的呻吟声,将我放向防雨门旁,穿上庭院木屐,走向外头的幽暗中。我没有出声叫他。

我生来就不敢关灯睡。就算是战时,只要没开盏小灯泡,我就睡不着,战争时我最讨厌的就是黑暗。失去光明后,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我讨厌。半夜里醒来,如果没开灯,就会开始心慌,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可以说,我极度怕死。

过了约五分钟后,我逐渐感到害怕。外头没任何动静,我前往信子的房间,发现他们两人还没睡,我说明情况后,决定挤进信子的被窝里和她同睡。

“这么说来,关取还没回来是吗?”

“嗯。”

“难道跑去自杀了?”

“天晓得。”

“嗯,无所谓。”

田代拿出自己带来的威士忌,开始和信子共饮起来,我则是先进入了梦乡,像被麻痹般沉沉睡去。

夏日到来,我们住在海岸大路旁高地的旅馆。我们住的是附带浴室的一座独栋房,屋内有五个房间,久须美和田代几乎每天都是从这里到东京上班,我和信子则白天会到海边玩水。

我每天七点半醒来,九点左右用餐,送久须美出门,然后躺在床上看三四页杂志后,又开始觉得困倦,就会打盹,等到十一点或十一点半才醒来。对午餐几乎没有食欲,我时常会想吃冰激凌,喝苏打水和冰咖啡。有时打盹还会梦见这些。吃完午餐后,前往海边,四点左右回来泡澡,顺便洗衣服,然后又躺在床上看杂志,又会打起盹来。当久须美返家时,我通常会因察觉动静而醒来。这时已是向晚时分,夕阳余晖洒落海面,日落西山。我朝大海凝望良久。久须美打开灯时,我会说“先不要开灯”。等了半晌后,我才说“现在可以开灯了”。我洗脸、擦拭身子、重新化妆、更衣,走向餐桌。明亮的灯光和满桌的佳肴令我感到安心,给我一种仿佛回到故乡的平静感。我执起酒壶,为久须美和田代倒酒,比起我自己吃饭、说话,看别人吃饭,看别人聊得热络,我反而更开心。

这时候,我不时会说一些多余的话,这让我很讨厌。例如收到礼物时,我会说“谢谢”,以前我就只是微微一笑。收到该季节少见的珍品时,会很自然地说一句“这个现在很少见呢”,如果就只是说这么一句,那倒还不怎么讨厌,但要是收到不喜欢的礼物,虽然也会笑着说谢谢,但我的声音会显得很冷淡。家母收到喜爱的礼物时,都会喜上眉梢,但如果是不感兴趣的礼物,则会把脸转向一旁。在当时年幼的我眼中,觉得她低俗又粗鄙,还在心中咒骂家母的愚昧和缺乏教养。以前的我就只会微笑以对,所以倒还好,但近来已会很自然地说出像“谢谢”这种多余的话来,所以在用语和音调上自然会有如同“太谢谢您了”和“谢啦”这样的区别,不然就只会发出冷淡的声音,所以当我不经意想起家母的物欲和那惹人厌的模样时,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比起自己挑选,买我喜欢的东西,我更喜欢我爱的人自行挑选适合我的东西买来送我。我讨厌一起外出逛街,对方一会儿问“买那个好吗”,一会儿问“买这个好吗”,每件事都跟我商量,不如他自己做决定,买下后直接塞给我,这样我还比较开心。和服、装饰配件、随身物品,是属于我的个人世界,所以要是我自己挑选,便无法跳脱出自己的局限,但如果是别人帮我挑选,就会有新的发现和创造,我会因此发现另一种新鲜、意想不到的嗜好,就像又诞生出另一个全新的自我世界,令我感到喜不自胜。

久须美很了解我的这种个性。他购物时挑选的眼光独到,而他在挑选时的咨询对象是田代。对于服装,我懒得自己挑花色和样式,我喜欢久须美帮我挑选。由于洋装店里留有我的身材尺寸,所以当意想不到的服装送来时,我总是看得无比陶醉。就算田代和信子在场,我照样高声欢呼,很自然地扑向久须美怀中。

早上醒来送久须美出门穿的服装、中午的服装、晚上的服装,就算没外出我也一样会更换,若不这么做,我就没有活着的感觉。就连午睡时也一样,如果没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就无法心安。久须美为我买来漂亮的鞋子后,我因为很想穿上它在路上走,所以即便是下雨天,也还是忍不住外出散步。衣服就不用说了,其他的如帽子、手提包,每次只要一有新的到手,我就会无意义地上街行走。比起看戏、看电影,我最开心的就是这样的外出散步,当我穿上一身满意的衣服时,我能充分感受到自己的生存意义。

对于给予我此种生存意义的久须美,我该如何表示感谢呢?这是最令我苦恼的问题。说起来,我的花心与我对新衣的喜悦算是同一性质的事,所以我会对花心感到苦恼,是因为这和衣帽鞋子不同,对方有其想法和执着,虽然我对花心本身从不觉得愧疚,但在这处海滨,尽管有大学生、流氓、在黑市打滚的绅士这类人邀我一起喝茶、散步、上舞厅,但我总是都摇头拒绝。我认为,我要是做这些事,会对久须美过意不去。忍着不花心,是感谢久须美的一种表现。这样的想法感觉很像黄脸婆,令人排斥。每次家母对我讲人情事理,我总会感到不悦和反抗,憎恨家母的愚昧,但如今我自己却像个黄脸婆似的,自然而然地像人偶般遵照人情事理行事,并从中看到了家母的身影,这令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知道花心是很无趣的事。但无趣本身颇具魅力,人生充其量不过也就这么回事。久须美虽瘦,但肩膀倒是很宽阔,双肩的骨架结实,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像阶梯一般,腰椎突出,臀部的肉只有拳头般大小,膝盖的骨头一样浮凸,大腿又窄又细,好似肉都被削除一般,而小腿则是完全没半点肌肉,他那宛如一根干瘪竹竿,高达一米八的骨架,我一整天从上往下看,再从下往上瞧,就是看不腻。有时甚至忘了那是人体,是一根根的肋骨,我就像在玩乐器般,以手指轻戳骨头和凹陷处,细细抚弄。我也会躺在床上,让我的脸映在小镜子上细看,或是看自己的牙齿、舌头、喉咙、肩膀、乳房,就这样度过一天。在我看来,所谓的无聊,就只是一个令人怀念的风景。箱根的山、芦之湖、乙女岭,景色真的很美吗?如果景色美,我会从脑海中觉得那是因为无聊很美。我心中会有映照出景色的美丽湖泊,名为无聊的湖泊,还有名为无聊的高山,名为无聊的森林,要站上乙女岭时,我会从脑海中拿出名叫乙女岭的景色,要看芦之湖时,则拿出芦之湖的景色,将心中的无聊投射在假的景色上,凝望般加以回想。

“我可爱的老爷爷、圣诞老人。”

我把玩着久须美的白发,如此说道。但接着又会说:

“我可爱的孩子、可爱的冰激凌、可爱的小白鞋。”

久须美累了,就此沉沉睡去。但五六个小时后醒来,他会茫然地望着我的睡颜,待旭日东升时,他会打开防雨门,凝望大海。不过,为何我这么能睡呢?不管睡得再多,我都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无限期地一直睡下去。我蓦然醒来,发现久须美已经起床,正茫然地望着我。我无意识地伸出手臂,嫣然一笑。久须美似乎愣住了,但他眼中微微一亮,缓缓地朝我点了点头。

“你在想什么?”

他没有回答,改为擦去我额头和眼皮边的汗水,有时则是替我将棉被盖向脖颈处,一言不发,就只是注视着我。

之前我在信子和田代的迎接下,离开小川,从温泉旅馆返回时,在火车上发烧了,回到东京后,连躺了数日。登美子前来探望我时,在我枕边毫不客气地说道:“你的身体有魔法吧,当你不知该如何解释时,就会适时发烧,甚至可以调节成三十九点八摄氏度的高烧,真是个天生的妖妇啊。”但我根本就没有不知如何解释的困扰。首先,比起为解释而苦恼,我更讨厌生病,而且谁会把自己调节成三十九点八摄氏度的高烧啊。而当我在发烧的过程中醒来时,久须美始终都待在我的枕边,为我更换冰袋,替我擦汗,我深感安心,不是因为可以不必替自己解释而安心,而是我找到一个会保护我的力量,与我心里的孤独恶鬼搏斗,从而感到安心。我一言不发地伸出双臂后,他朝我点点头,问我:“会不会觉得难受?”他眼中明明不带任何特别的光芒、情感以及一丝暗影,但为何就像融化一般,深深地渗进我心中?我握着他的手,说了声“对不起”,他的眼中仍旧不显现一丝特别的暗影,我感到无比安心,宛如感受到活着的一种自觉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平静,并对此无比陶醉。

他来到这处海岸旅馆后,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如果你喜欢墨田川,对他无法忘情,那我就让你们两人结婚吧。我会送你一大笔钱。”

“你为什么这样说?”

“你不是喜欢他吗?”

“才没有呢。我现在很讨厌他。”

“怎么又改为讨厌了呢?真搞不懂你们女人。”

“是真的。你就别再恶心我了。我觉得花心一点都不好玩。”

“可是像我这样的老头……你刚才那番话,如果是我的话,还有可能这样说。但如果是你这样的年轻女孩说这种话,我实在信不过。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才忍不住想为你祈求幸福。你被我这样的老人束缚,未免也太可怜了。”

“你说的这番话,我才不懂呢。说什么因为喜欢你,你就去和别人结婚吧,这是违心之言吧?其实你是开始嫌我烦了吧?”

“才不是呢。你之前也曾经生病。当时你自己没发现,你睡着后猛出汗,然后没过多久,眼窝微微出现黑眼圈,睡觉的时候很明显,但一睁开眼就看不出来了,所以你才都没察觉吧。有时眼睛周围还会略带浮肿。望着你这样的睡脸,当时我心里判定你得了肺病,因而在心中想象你因生病而日渐衰弱消瘦,最后就此咽气的模样。于是我心想,与其看你沦落成那样,还不如我先死去更好。我自己对死并不畏惧,因为我已经有一只脚踏进棺材里了,死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散步,甚至已成为我熟悉的好友。但你不同,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产生不同于现在这个年纪的想法,会清楚地将人类的世界分成年轻人的世界和老年人的世界两种。我自己年轻时,就几乎没半点年轻样,而且还很孤僻,有时还会有讨厌别人的怪癖,日子过得很别扭,不只是我这样,我发现所有年轻人的世界,心中似乎也都是如此灰暗,但我因为在某个年龄所具的本能,而对年轻充满怀念之情,想给予慈爱。我认为年轻就该幸福,年轻人不能死。不过,对于年轻便已存有这种本能的我,对于我最心爱的年轻姑娘,又会有何种祈求呢?为了她的幸福,我牺牲自己的幸福,有这样的想法不是很自然吗……”

久须美为了我,似乎抛弃了妻子和儿女。因为他现在已不住在自己家中,而是改住到我们这座海岸旅馆,每日通勤到东京上班。人们会怎样说我们呢?是我骗了久须美吗?想必会想象出一名为爱盲目的老人,那惊人的执着和疯狂的模样吧。

但对我来说,我完全不当一回事。对儿女而言,父母根本什么也不是。就算父母和人有恋情,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一点都不重要。久须美同样也不在乎这种事,对于这点,我清楚地知道。他在因爱而盲目前,早已先因孤独而盲目,所以他没办法因爱而盲目。他上了年纪,连泪腺的“螺丝”也松动了,时常流泪,就连笑也会落泪。不过当他因感动而落泪时,不是为我而流,而是因人的命运而流。像他这种拥有孤独灵魂的人,是抱持着觉悟在看待人生,连他此刻身处的现实,他也同样只能以有所觉悟的心态去掌握。尽管他爱我,却也不是眼中只有我,而是把我看作他某个最爱的女人,先保有这样的觉悟,再将我当作现实来看待。

所以我明白,因为他的灵魂孤独,所以他的灵魂冷酷。他如果得到比我更可爱的爱人,恐怕就会冷漠地忘却我的存在。但这样的灵魂在冷漠地弃我于不顾之前,会先弃自己于不顾。他承受地狱的惩罚,却不憎恨地狱,反而深爱地狱,所以他为了我的幸福,要让我和别人结婚,就算自己走向孤独,他也无所谓,甚至认为人原本就是这样,他就是抱持这种想法的恶鬼。

可能应该还有另一个原因。像他这么孤独、冰冷,弃自己与他人于不顾的人,也会怕我逃离他,会对此感到不安。由于太过害怕改天我会自己想要逃离,干脆自己主动先放我走,这样他反而还比较能感到满足。恶鬼就是自私任性,令人没辙的撒娇鬼。而他之所以能办到这点,并非他真的爱我、爱眼前的现实,而是因为在他所觉悟的生活中,我只不过是一个合适的玩物罢了。

田代来到这座旅馆,与信子隔着一扇隔门一起生活,他到现在仍未达成目的。田代习惯每隔三天就回自己家中过夜,隔天便刻意吹嘘说:“昨天我回家好好疼爱了老婆一番。”看来田代的情场哲学、花心哲学,存有破绽。田代是个老江湖,在男女、金钱、欲望等方面都俨然一副个中高手的姿态,不过田代过去接触的对象都是艺伎、娼妓之流,对年轻姑娘却一无所知,所以他并不知道,只要不是像我这种个性迷糊,天生就有姨太太性情的女人,很少会有人主动投怀送抱。女人不管面对自己多喜欢的对象,只要提到献身,就会说不,尽管心里不是那么排斥,还是会说不,即使很想主动献身,嘴巴上还是说不,要是对方强迫,就会抵抗,这是女人的本能,而我也有同样的本能,但我只是刻意加以抑制,我认为这样的本能很无聊。女人希望爱人对自己施暴。男人在和女人结合的一开始,拥有透过暴行来接受爱人的身体和感谢的特权,田代只知道谈价码的娼妓,而且他是老江湖,是所谓在花街柳巷打滚的老手,所以相当花心,但他认为当爱人说不要,而加以反抗时,却还施暴强奸,这是很不上道的事,自己不该这么做。而他十年如一日,一直不断地追求信子,但只要他不来硬的,两人的情路恐怕还是不会有结果。我觉得他实在愚不可及,所以没向他点破。有时甚至差点笑出来,但田代却一脸落寞地说道:“信子,你难道都没有肉体上的欲望吗?都已经二十岁了,这也太夸张了吧。”其实他对于沉默不语的信子,内心相当尊敬,简直是拿她当圣女看待,而能得到信子对他在精神上的尊敬,他便已心满意足。

事实上,信子在肉体上的需求确实很少,她反而是为了其他事在受苦。她孜孜矻矻地工作,自己过着省吃俭用的俭朴生活,却为了别人而吃亏付出,田代说她整天都想着钱,活像是金钱的奴隶,可田代却也对她说“信子,没关系,你这样很好”。不过,这样真的好吗?自己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却用来帮助别人,这样称作善行吗?我对此深表怀疑。

信子因为有田代和我们在,所以就算吃了亏也不以为意,不过她怀疑自己要是真正独立,这样子下去是否有办法生活,故而对此感到苦恼。而正因为她是懂得精打细算的行动派,处事又讲求实际,所以很认真地对此感到苦恼。

“幸子小姐,女人要靠自己的力量做生意,是不是错了呢?我要是再继续这样做生意,便会无法亲切待人,而就此沦为金钱的奴隶。如果不这么做,便无法持续下去。”

“说的也是。”

我只能随口附和。信子是真的很苦恼,事实上,也确实像她所苦恼的,其有可能沦为金钱的奴隶。不过,信子也有冷酷的一面,而田代这精打细算的现实主义者又如何呢?说是在行事作风上绝不吃亏,可又无法下狠心。对此,我只觉得可笑至极。虽然田代说“人生无法尽如人意”,且我也深有同感,但是否真的无法尽如人意呢?田代明明就坚称世上每个人都是花心萝卜、见钱眼开、唯利是图,但心里却将信子当圣女看待,说她和那些追求名利的家伙完全相反,像她这种性情的女孩很少见,而我看到像田代这种讲话前后矛盾且只会一味讨好的人,实在觉得很没劲。

我想,我应该是会饿死街头吧。我觉得这是躲不过的宿命。我想到战争后那所国民学校的避难景象,如果要在那些肮脏的青鬼和红鬼杂处的环境中死去,如果那就是我的命终之所,那么就算日后哪天真死在那儿,我也无所谓。当我裹在草席里,生命一点一滴流逝时,青鬼和红鬼或许会前来与我幽会,我会让他们搂在怀中后再死去。然而,如果是在空无一人的旷野,在一处像火灾遗迹般的幽暗之处,在周遭空无一人的深夜柔弱地死去,那我该如何是好?因为我完全无法忍受寂寞。我想和红鬼、青鬼一起,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是恶鬼或是妖怪,只要对方是男人,我就会竭尽所能展现媚态,我想在展现媚态的状态中死去。

我极为任性,在人们没米饭可吃,连稀饭都喝不上,就只能靠豆子之类的杂谷果腹时,我却吃腻了鸡肉、干酪、长崎蜂蜜蛋糕,还要男人为我定做要价两三万日元的睡衣,可是现在迷迷糊糊浮现在我脑中的就只有饿死于路旁,我心中真的只想着这事。

我讨厌虫鸣声和尺八 。一听到这类声音,我便无法入眠,如果是很吵闹的爵士乐团演奏的韩国歌曲,我反倒能安心入睡。

“讨厌,你还在睡啊。”

“怎么啦?”

“因为我睡不着。”

久须美忍着坐起身。他很没耐性,向来一躺下就睡着,所以他此时虽然坐起来看着我,但没多久便又打起了盹。我伸手摇晃他的膝盖,他吓了一跳,睁开眼,看到我正笑眯眯地从底下抬头仰望他。

我明白,比起安慰他打瞌睡被吵醒的痛苦,这时看到我脸上的笑容,更能令他内心感到充足。

“还是睡不着觉吗?”

我点了点头。

“我刚才打了多久的盹啊?”

“二十分钟左右。”

“二十分钟啊。我还以为只有两分钟呢。那你又在想些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

“总会想些什么吧。”

“我就只是看看。”

“看什么?”

“看你。”

他又开始打起了盹。我就只是望着他。不管他什么时候醒来,应该都只会看到我笑眯眯的脸庞吧。因为我一直都笑眯眯地望着他。

就这样维持着,不管去哪儿都行。我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是去地狱也行,就算我的男人会变成红鬼,抑或是青鬼,我应该还是一样会展现我的媚态,始终都笑眯眯地望着对方的脸。我逐渐变得无法思考,脑子变得空白,就只是带着媚态,笑眯眯地凝望着他,最后我连这样的意识也逐渐丧失了。

“等入秋后,我们去旅行吧。”

“好啊。”

“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

“这回答真不靠谱。”

“人家不知道嘛。要带我去会让我感到惊喜的地方哦。”

他点点头,接着又开始打起盹来。

我在溪边清洗青鬼的虎皮兜裆布。我忘了将兜裆布晾干,便在溪边沉沉地睡着了。青鬼把我摇醒。我睁开眼睛,嫣然一笑。我分辨不出在一旁鸣叫的是布谷鸟、杜鹃,还是斑鸠。不过比起鸟鸣声,我反而更爱听青鬼的破锣嗓音。我应该会笑眯眯地朝他伸出双臂吧。这一切是何等无聊啊!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如此怀念呢? UAHnu80ZtpWxhv9yBZYxMxaeMyp0HNDrahsmKL+UjIkFk2kXC+UB84p9uXqjlfJ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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