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要说女礼(六岁)的事情吗?这个嘛……也谈不上什么动机呢。人们可能会想象:一个女子经历丧子之痛或失恋之苦,满腔伤情无所排遣,只得寄托于玩偶身上。不过我并没有类似的特殊缘由。战争刚结束时,我拜在玩偶界权威有坂东太郎
先生门下,学习制作玩偶;过了半年左右,有个熟人的女儿去世了,于是把收藏了二十年的女礼人偶送给了我。从那时起,我就感觉女礼不是一只单纯的人偶,她是为我而生的,来到我身边是上天的恩赐。《源氏物语》里曾有描述,当时的人们为禳除灾祸,将人偶或置于川上随波而逝,或祀于神社接受祭拜。从这些宗教性质的举动来看,人们对玩偶的感情不仅仅是慈爱,还有尊崇的意味。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是祖父母把我和弟弟抚养长大。不知是不是生活经历的原因,我的性格有点儿怪,不爱与人接触,总是孤零零地摆弄人偶玩儿。走上社会后,也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事情。我当初是个文学青年,想写小说,所以在某作家手下工作过一段时间;战争结束前还在杂志社上过班。
人偶毕竟是人偶,表情不可能发生变化,但我仿佛能看到她的喜与悲,还会担心她有没有受凉感冒。我要出门时,她就会露出一副悲伤的表情,豆大的泪珠落下来,好像在说“带我去嘛”。每次买点心,我都不敢耽搁太久,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因为她和常人一样,也有三餐、入浴和大小解。当然,她不可能真的吞咽,我只是让她享用香气,食物由我来吃掉。晚上睡觉时,我会给她的眼睛蒙上纱布,多少能遮一点光线。
最近,女礼又多了七个弟弟妹妹;有阿红、美月、英子她们陪着,女礼终于不再怕生,会在我出门时乖乖看家了。以前出门可不行,总要带着她一起。刚开始当然很难为情,把她放在购物车里还好,每次抱起来,就会凑过来一些女学生,笑话我是个疯子。可是我转念一想,自己那么关心宠爱女礼她们,这些人嘲笑我的真心,才最可笑。于是就不把别人的讥笑当回事儿了。就算上报纸,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每天的日记里,满满的都是这些孩子的点点滴滴。
当前这世道,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我自从与人偶结缘后,日子过得尤其艰难。不过,无论再艰难,我也没有转行的打算。我的生活忙碌而充实,既要制作人偶维持生计,又要拿小人书、玩具陪他们玩儿。我认为人偶也有灵魂,所以绝不能粗制滥造。和人偶一起相处,烦恼的事情不知不觉便会烟消云散,我感觉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此。人类的爱太肮脏了;我对这些孩子的爱,更能让自己得到满足。
一直以来,也有许多人劝我结婚。但是说到底,男人的本质就是自私自利,不可能理解我对人偶的感情。对异性的爱与对人偶的爱,不能等同视之……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包容这些孩子,包容我的一切,或许我也会欣然投向他的怀抱。
我在《Sun写真新闻》
看到这名女士给人偶喂饭——准确地说不是饭,是乌冬面——的照片,女士用筷子夹着乌冬面,往人偶嘴边送;当然,人偶不可能吞得下,面条就沾在它的下巴处,悬在胸前。我当时特别在意一点:这些乌冬面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呢?
读过这篇手记,我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自己吃掉了。对此,我很是佩服,但同时又稍稍有点上当的感觉,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空虚。一个与人偶共同生活的梦幻故事,却配上了如此现实的结局,真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写的虽是人偶,仍然免不了浓重的人间烟火气,实在令人难过。
那么喂乌冬面的具体流程又是怎样呢?先夹一筷子送到人偶嘴边,然后自己吃掉;接着再夹一筷子,如此重复进行?又或者是,先把人偶嘴边沾上的面条夹回碗里,再重新夹一筷子喂给人偶?假如是后一种情况,重新夹的一筷子之中,可能混有一根人偶已经“吃掉”的面条,难道她不会感到不协调吗?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性:再添一只碗。比如拿两只碗,一只自己用,一只人偶用。人偶“吃掉”的面条,就夹回自己的碗里;给人偶喂新的面条,都从人偶的碗里夹。毕竟是给不会吃饭的人偶喂食,这些细节实在让人无比在意。
这些归根到底只是一个问题:她是如何说服自己,使自己相信人偶真的吃掉了乌冬面呢?
日本有一种旧习俗,会给神灵和祖先供奉食物。当然,纯属旧俗。我老婆就会在我母亲忌日那天,准备一些她生前爱吃的肉包子、家乡菜之类,供在灵位的照片前面。老婆当时找我商量过,问是不是应该上供;我记得自己说了一句:“行啊。”其实就算我回答她“没意义”,那也是大实话;假如非要论证上供多么有意义,那才是胡搅蛮缠。母亲照片前面还摆了一个花瓶,里面总是插着几枝叫不上名字的花。那个花瓶挡住了我的抽屉,每次要用抽屉之前,都得费一遍事把它搬走。还好那抽屉不会频繁用到,但我每次用的时候,仍然会嫌弃花瓶碍事,忍不住咂咂嘴。
不过,在母亲的灵前供花也好,摆上食物也罢,都是我老婆真心实意的表现,而且她还会因此感到开心。我本人固然没这个意思,但既然她遵从习俗,希望如此,遂了她的心意又有何不可呢。摆脱习俗绝非易事。今天仍有许多人,明知过去的某些行为纯属迷信,但还是害怕不吉利,不敢放弃那些行为。有些事情确实是迷信,是毫无意义的形式主义;但具体到每一个迷信的人身上,往往各自有各自的苦衷,难以一概而论。个人有个人的生活习惯,只要没影响到别人生活,就不必多加干涉。
那么言归正传,这名女士虽然与人偶共同生活,但说到底没有影响到旁人;因此旁人也不该拿着“没意义”来指责或是劝阻她。不过反过来讲,人们会对她产生好奇,或许会指指点点,甚至嘲笑她是疯子——这些同样无可厚非。因为她的所作所为的确太过异常,人们关注到她,搬弄两句唇舌,实属合情合理。所幸当事人女士生性不畏人言,能够遁入自己的生活之中,对闲言碎语充耳不闻。无论从何种角度评论,这名女士顶多有些滑稽,决非危害社会之人。
不过,这名女士虽没有危害,却存在不自然之处。俗话说“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情人眼里出西施”,讲的是同样一个道理:人各有所好,别人喜欢什么,你无法强求。不过喜欢什么都好,居然还有人喜欢蛇,养一堆蛇,喂它们食物、陪它们玩儿,这就很怪异了。当然,要说理解也能理解:毕竟感到怪异的是我,饲主肯定是觉得可爱才养,不会感到有什么怪异。而且,感到怪异是个感情上的问题,一旦克服了,估计就会觉得养蛇跟养狗没什么两样了。
至于人偶——我们很难把养人偶与养狗等量齐观。从自然感情出发,总有些地方难以接受。比如刚才也提到过:喂乌冬面的时候,她如何使自己相信人偶真的吃掉了面呢?
这名女士也清楚,人偶没法吃东西。不过我特别能够理解她的心情:总想让对方吃点好的,每天都在寻思,今晚吃这个怎样,明天吃那个如何。然而现实是一堵冰冷的墙:人偶不吃东西。当满腔热情遽然撞上冰冷的现实时,难道她不会痛哭流涕?我很为她捏一把汗。最关键的是,她真的做出了喂食的举动。这一举动太让人难过了,更勾起了我的好奇。
做了美味的饭菜,夹一筷子,递到人偶的嘴边;下一个步骤,究竟要怎么做,我实在好奇得难以自抑。饭菜不会凭空消失,真亏她仍然没有疯掉。难道她不会觉得难过、痛苦吗?人偶可是不会吃饭的呀。
五六岁的女孩子,经常玩这种人偶游戏。有时扮演做客,有时扮演待客,请人偶吃美食,给人偶洗澡等。我们知道,小孩子这样玩儿就满足了。因为她们仅仅是在过家家而已。
然而,这名女士也同样只是过家家,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人偶与女士之间的关系、生活状态,与小孩子的过家家游戏毫无二致,并没有任何更为深层的联系。
小孩子过家家,看上去就知道是玩闹,所以无伤大雅。比如请人偶吃饭,那些玩具砧板上的所谓美食,要么人类根本不吃;要么勉强能吃,也绝非什么美味的东西。洗澡也只是走个形式,不会真的往人偶身上倒热水。所以小孩子虽然也要面临“人偶没法真正吃饭”的现实,但没人会把它放在心上。
女士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她端出来的是真正的食物,与她自己吃的同样美味可口。用筷子夹起食物,递到人偶的嘴边,但人偶不会真的吃掉,所以食物就在那里停住了。比方以乌冬面来说好了。乌冬面沾上了人偶的下巴,耷拉在它的胸前;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如果不会流泪,那实在难以想象。食物停在人偶的嘴边,最终要怎么处理呢?无论如何处理,都无法差强人意。此等无奈,此等悲伤,她如果不会发疯,那实在不可思议。
成人世界里的“爱”,绝没有这么简单。一个“爱”字里面,倾注的是整个生命。小孩子过家家,不过只是浅薄的依葫芦画瓢,两者之间,何啻霄壤。
把食物递到人偶嘴边,幻想人偶已经吃下去了,然后由自己来吃掉;难道这么处理,心里就舒坦了吗?我也明白,日复一日地重复下来,可能“人偶不吃饭”的现实渐渐变得没那么残酷了;但“自己吃掉了”的现实依然没变,依然丑陋不堪,难道她就不会发疯吗?进食行为本身当然并不丑陋,但自己所爱之人不再进食,自己却吃了个饱——我认为不仅足够丑陋,而且令人难过。就连蛐蛐儿那种小虫,雌雄双方有一方不再进食时,另一方也会不吃东西,让人感觉像要绝食一样。当然了,只是让人感觉而已,它们并不会绝食自尽;据说雌虫还会吃掉雄虫哩。对于这些,我也很能理解。丰岛与志雄
先生爱猫成性,众所周知,长年与众猫共同生活。然而,当别人问到他最想吃什么时,回答却是最想吃猫,而且还是自家养的爱猫。真正的爱,就是想把对方吃掉——何等壮烈的食欲式爱情。虽然这只是丰岛先生的一家之言,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我的胃不好,总是食欲不振,所以对美食并无特别的渴望,也没有欣喜期盼过口腹的满足。由于没什么格外喜爱的食物,我从未以食欲的角度来感受过爱情;但那些美食家与老饕们想要吃掉所爱之物的心情,我并非不能体会。食欲式的爱情还昭示了一点:真正的爱当中,也存在着动物性的一面。
食欲是个实实在在的玩意儿。心爱的人偶根本不吃东西,她还非要把食物递到它嘴边;我无法理解:撞上了现实的墙壁后,她为什么能够淡然自若地转身就走。人偶根本不吃东西,现实中只有她一个人吃个不停;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还没有精神崩溃。总结来说,她只是在傻兮兮地过家家罢了,根本不是在生活。生活需要的是倾注灵魂的爱。
手记里面记述了一些生活细节,比如晚上睡觉给人偶戴上纱布遮光、担心人偶受寒着凉等。不过小孩子过家家同样不缺细节;假如说过家家比照现实是依葫芦画瓢,那她们画得惟妙惟肖。看医生、敷冰袋、打针注射,甚至还会把尿。所以说:这名女士的过家家,并没有比小孩子的过家家倾注更多心血。小孩子过家家还有得救;这名女士走的却是真实路线,夹着真正的食物递到人偶嘴边,然后再加上把尿——我感觉恐怕是没救了。
我想,世上一定存在着真正喜欢人偶、与人偶共同生活的人。他们在生活中根本不搞这些家家酒,而是与人偶进行灵魂上的交流。成熟的人偶之爱,永远与灵魂相关。这名女士只是单纯的小孩子过家家,没有任何更深层次的东西。
不过话又说回来,玩上一辈子过家家酒,又有何不可呢。
您在文中说:“妻子擅自离家,从事艺妓行业,一切都是出自她‘个人的自由意志’,因此法律也无能为力。”这样一来,实际上就等于是说:不单是艺妓的问题,不管妻子做出什么行为,丈夫只能乖乖地袖手旁观。
最后,我们将迎来这样一种结局:妻子只顾追求生活中的某种满足感;丈夫要求她反省,希望她三思,只被当作马耳东风,唯有打碎牙齿和血吞,眼睁睁地看着她为所欲为。那么,在这个处处标榜自由民主的现代社会中,道德又将如何维系?莫非只有战后派那一套——自私冷漠,事不关己——才是如今的社会常态?如果法律对此都无能为力,那这世道岂非要无法无天。难道就没有什么制裁的手段吗?说句题外话:按上述情况推论,就算丈夫爱上别的女人,在外面又组建了家庭,只要是出自“个人的自由意志”,那就谁也管不着,妻子要求离婚也没用。法律对此究竟有没有制裁手段呢?
另外,有些父母生活难以自理,子女却拒绝赡养;既然要尊重“个人的自由意志”,那么拿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吧。您意下如何?
本次的手记呢,据说来自某报纸的生活咨询栏。之前其实还有两篇,分别是读者的咨询投稿和咨询师的答复;这份愤愤不平的手记,则是第三篇——读者对答复的回应。我准备就这篇手记谈一点看法,不过无论我怎么谈,估计他都不会满意。
我虽然住在乡下,但对东京的报纸嘛,基本没落下过。不过要说其中的生活咨询栏目,倒真是两三年没看过了。在我看来,报纸大大小小的栏目中,最空虚无谓的就是生活咨询。然而我现在恰恰要做这件无谓之事,看来我也是空虚人士中的一支标杆了。
生活咨询为什么空虚无谓?这份投稿就是最好的证明。咨询师的答复并不是特别精彩,但这也不能怪他,面对这种投稿只能如此作答。不过,此类答复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无法为投稿者推开新生活的大门。因为实际生活中的人际关系问题,很多时候并不符合逻辑。且看这名投稿男子,他对男女平权、人权、自由等基本常识毫无概念,只是一味地发火:妻子不守妇道也没法制裁她,妻子凭自由意志做了艺妓,我就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如果民主社会就是这副德行,我想要全家自杀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所以说,凡是生活咨询师,无论逻辑头脑多么发达,都不可能通过符合逻辑的结论使当事人信服。当事人夫妻双方,各自有各自的逻辑出发点,与咨询师的逻辑存在本质上的不同;因此通过一篇报纸小短文来给出答复,实属有百害而无一利。我读到所谓的生活咨询栏,只把它当作是单纯的消遣,而且还是最低俗的那一类。从消遣的意义上看,它倒确实不乏存续的理由。
要解决此类现实生活纠纷,最佳手段非打官司莫属。虽说有点小题大做,但法庭毕竟是正规、简捷的调停机构。当然,简捷是指法律程序,要是调停本身从简可就麻烦了。法庭会设身处地地为夫妻双方着想:假如生活中嫌隙已生,复合无望,双方又都具备生活能力;那么法庭就会化身一名优秀的向导,引导两人和平分手,各自走上新的前程。将生活纠纷交给此类机构调停,岂非上善之选?可惜的是,要处理全部的家庭纠纷,机构的数量还远远不足;全日本的纠纷事件就算只拿出千分之一,估计也够法院忙活了。
简单来说:此类纠纷之中,不存在一种逻辑能使双方共同信服;但是,却存在正确的逻辑。换句话说,某种逻辑虽然正确,但双方决不会因为它正确就共同接受。这份咨询投稿,就是很好的例子。
就这名投稿者的情况来看,即便交给古道热肠的调停机构来处理,我也很怀疑他们夫妻是否都能接受,进而迈向各自的幸福前程。
细究事件的起因,最核心的矛盾是丈夫失业了,妻子出去工作。丈夫在手记(最初的那篇投稿)中曾提及,自己“在国外
工作时地位不低”。如果他是因为回国后找不到同样地位的工作,才产生自己“失业了”的想法,那可真是颠倒黑白了。丈夫一旦失业,妻子就要去做家政女工。按照丈夫给职业划的三六九等,家政女工无疑处于最低地位。妻子为了维持家庭生计,已经要被迫沦落到最低地位了;身为一家之主的丈夫,又岂能安于失业?只要把身段降到家政女工的水准,男人不可能没有活儿干。
丈夫失业,生活无以为继,于是妻子做了舞女、女招待;结果家庭从此永无宁日。这类故事古来便有,不足为奇。这个丈夫的观点也十分常见:服务业是最底层的职业。问题是,老婆为了赚钱糊口,已被推到了社会的最底层;丈夫如果也到最底层去,绝不会找不到工作。所以说,导致家庭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其实是丈夫那固执的思想:老婆可以做那些底层活计,我的工作必须得多少有点社会地位。让老婆去从事地位低下的工作(我并不认为她们的工作地位低下,持这种看法的人是你,但你自己估计意识不到),自己非得多少保持点身份,丈夫找不到饭碗的根源正在于此。于是就出现了一幅奇怪的图景:妻子用血汗钱养着丈夫,丈夫却仍对身份、地位执着不休。如此一来,丈夫那些所谓的派头和架子,在妻子眼里是何等的愚蠢滑稽、令人作呕,也就可想而知了。
你可能想说:“臭婆娘,不守妇道,老子宰了你!”但说这话有前提条件,你得是个什么贵族老爷,锦衣玉食地养着妻子,像养宠物狗一样让她过得养尊处优。要是这样,你揍一揍违逆自己的老婆,也许还说得过去。不过,现如今早已是男女平权的新宪法时代;即便不说平权问题,只要让老婆出去从事那种工作,就等于没有老婆了。丈夫为了保住自己的身份地位,让妻子沦落到最底层去赚钱——这种家庭中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逻辑。若要维持家庭中最基本的逻辑,首先男方必须要有工作;不管再苦再累的活儿,就算干到遍体黝黑、衣衫褴褛、指关节凸起、满手血泡,也必须咬牙坚持下去,撑起一家人的生计。至于这名投稿者叫嚣“妻子不守妇道,丈夫却无权制裁,成何体统”,当然也是一种逻辑;不过要让它站得住脚,就不仅仅是工作问题了,你还得是贵族老爷,得像养宠物狗一样让老婆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我不是在谈什么法律问题,而是在讲维系家庭稳定的逻辑。这一逻辑的产生,立足于普通日本人的家庭生活,综括了旧社会的习俗、新社会的环境,全面涉及日本家庭内外的各个方面。
编辑部给我拿来的本月的报纸新闻中,有这样一桩事件:一对老夫妇结婚三十年,两个儿子都成人了,长子二十九,次子二十四。谁知父亲赚了一笔钱后,居然开始沾染女色,还养了一个情妇。儿子为母亲打抱不平,挺身指责父亲,揍了他一顿;于是父亲离家出走,去跟情妇一起生活了。儿子仍不罢休,找上门去,又揍了父亲不知是十五拳还是十六拳;最终母亲出面,在儿子们的支持下向父亲提起了离婚诉讼。据说母子一方得知了父亲正准备收个养子,害怕最后会由养子继承财产,这才提出了离婚。
这个案子里,亲生儿子对父亲大打出手,父亲脑袋上挨了十五六下,父子之间已无和解之可能;但是中间存在一个财产问题,于是双方都愿意站上法庭,获得解决之道。儿子虽然揍了亲爹十五六拳,但毕竟没有发展到全家自杀或是弑父的地步,这也是出于财产的原因。因为财产,一切爱恨情仇都获得了妥善解决的可能。
可惜的是,投稿中的事件,并不适用该种物质性解决方法。某种程度上,或许可以说那对父子是因为有钱才起了争执;而投稿的情况完全相反,正因为两人家徒四壁,才引发了种种矛盾。因此,无论是从逻辑角度,还是从物质角度,都无法让夫妻双方共同信服。无论请谁来调停,结果无非两种:要么丈夫认命,与妻子离婚;要么丈夫工作,让妻子回来。
不过问题是,丈夫在手记里声称:妻子不守妇道,既然民主国家无法予以制裁,还不如全家自杀。而且两人感情已生嫌隙,“不守妇道”的观念又在丈夫头脑中挥之不去。假如妻子辞掉艺妓工作回家,继续在丈夫的统治下生活,我很怀疑她是否能够忍受下去。丈夫对妻子是彻底的统治关系,这从手记里也可见一斑。
妻子不守妇道,法律不能制裁,所以就要考虑全家自杀;一个男人本性如此,是个女人就会离他而去。他在思想层面和感情层面,都只是把老婆当作奴隶而已。既然是奴隶,那就得蓄养;一旦主人失去了蓄养的能力,奴隶当然会出走逃亡。当然了,也有人认为:此时正当尽忠报恩时,岂可潜逃。这是贵族老爷的逻辑,更是他们津津乐道的美谈佳话。但按正常逻辑来看,主人丧失了蓄养能力,奴隶们四散逃亡,实属天经地义。
夫妻相互认同对方的人格,又从其中生发出爱情——家庭的维系本应如此,却丝毫没有表现在丈夫的手记当中。
其实也不只是这个投稿的丈夫。依我看,日本的丈夫大多都有此种倾向。法律当然有它的规定;但日本社会也有自己的习俗,日本男性在其熏陶下,培养起来了独有的思想、感情以及与之相应的逻辑体系。由于这一现状,日本男性决不能在生活困难时让老婆出去工作,否则家庭必将崩溃。当然,崩溃的根源,还是出在丈夫的思想、感情与逻辑体系之中。
日本丈夫在老婆面前永远是贵族老爷,所谓“大男子主义”。大男子的威风,表现在习俗养成的思想、感情和逻辑体系上;至于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那就两眼一抹黑了,想来倒也可笑。不过,只要丈夫还在工作,养得起老婆孩子,那凭着大男子主义的歪理邪说,也还能勉强压倒老婆的正常理论,让她无话可讲。一旦丈夫失去了经济来源,老婆出门工作,挣脱了家里歪理邪说的束缚,自然会诞生属于自己的逻辑。
所以说,在目前这个大男子主义的社会里,出于生活困难而让老婆出去工作,将会成为家庭崩溃的决定性因素。况且大男子主义中还有一派人,认为丈夫困难时,老婆就应该工作来支持丈夫。等老婆一旦进入社会,开始工作,很快就能看清家庭生活何等灰暗无趣,于是又给崩溃的家庭雪上加霜。她凭自己瘦弱的肩膀挑着所谓“家庭”的大梁,被惨痛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更能加倍体会到工作中的欣喜与快活。
其实这事儿一点不难理解:当今的日本家庭,生活越是穷困,男人就越是得只手撑起一片天,必须奋发图强、殊死拼搏以维持丈夫的威严,坚决不能让老婆工作补贴家计。
反倒是那些稍稍富裕的家庭,才更应该让老婆工作。当然,不是为了缓解生活压力,而是要使妻子得到发挥本领的机会——比如请她给自己做助手,或者做同一份工作,如此一来,反而能促成家庭稳定也未可知。传统观念是“男主外,女主内”,如果妻子正好属于居家性格,那自然也好;如果妻子爱好社交,有望在家庭之外发挥本领,不满足于单纯的家庭生活,那倒不如打一开始就让她大展身手,用盈余出来的钱来减少老婆的家务劳动。比如一起去饭店用餐,或是多多置办一些先进家用器具,让家务更加省时省力。建设一个明快便捷的家庭,与妻子一起工作,此等生活实在美好。越是富裕的家庭,越是应该让妻子工作。
生活困难之时,切不可让妻子工作。也许有人觉得:我这么困难,要是老婆不乖乖工作,给我减轻点生活压力,那要老婆这玩意儿还有什么用哩。其实还真就是没有用。认为老婆会在家庭困难之际派上用场,那是一厢情愿的奴隶主逻辑,是大男子主义的伦理观。现实与此恰恰相反:一旦生活真正陷入困难,丈夫此种观念只会导致家庭崩溃。困窘的丈夫希望老婆派上点用场,让她出去工作,正是家庭崩溃的决定性因素。因为老婆出门之后,将会从丈夫那一厢情愿的逻辑下,解放出自己的逻辑;更将在社会那绚烂多姿的美好中,看清楚灰暗的家庭。
老婆出去工作,从中解放出属于她自己的逻辑。日本男子面对此种惨痛的结局,首先应该痛感自己的无能,没尽到养家糊口的责任;此时反倒吆喝什么全家自杀,那是彻底没救了。别让老婆去做家政女工了,丈夫才应该放下身段,不管什么脏活累活,必须得挑起家庭的大梁来;不然,丈夫的威严往哪儿放呢。请你们承认:呜呼,吾过矣。冠冕堂皇的男女平权、法律先不要提,社会现实就是大男子主义,丈夫依仗奴隶主式的逻辑与伦理,在妻子面前作威作福;正是因为你们无法维持生计,才让蓄养的老婆出去工作,老婆逃掉了,那也只能怪你们没本事维持奴隶主地位。所以请你们承认:呜呼,吾过矣,一切罪责,皆在我等男子之身。事已至此,不必再提男女平权。丈夫既是大男子,又岂可使小女子顶罪?此时唯有一声长叹:呜呼,吾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