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伟大有赖于时代;谈《少年维特之烦恼》和“维特热”)
在歌德家进餐,席间谈话轻松愉快。谈到了魏玛社交界的一位年轻美人儿,这时在座的先生中便有一位讲:他差不多快爱上她啦,虽然她还并不是智慧超群。
“去吧!”歌德笑道,“爱不爱未必跟智慧有什么关系!我们爱一个年轻女子完全是因为另外一些品格,而不是她的智慧。我们爱她的美貌,她的年轻,她的调皮,她的温柔,她的个性,她的缺点,她的乖僻,上帝知道还有种种别的无法言说的什么东西;可是,我们不爱她的智慧。我们尊重智慧来着,它要是确实卓越超群;有了这样的优点,一个姑娘在我们眼里会平添无限的价值。倘使我们已经爱上了她,她的智慧也可能吸引我们。然而仅仅有智慧点不燃我们的爱火,激发不起我们的热情。”
大伙儿认为歌德的话很有道理,很具说服力,都准备以他的方式观察问题。
饭后其他人走了,我却留下来与歌德坐在一起,讨论了其他有意思的事。
我们谈到了英国文学,谈到了莎士比亚的伟大,认为在出了这位文学巨人之后,所有英国剧作家的处境真叫不利。
“一位戏剧天才,”歌德继续说,“如果他真正称得起天才的话,就不可能不注意莎士比亚,是啊,不可能不研究莎士比亚。可是研究的结果必然会使他意识到,莎士比亚的作品已经穷尽整个人性的方方面面,已经做过最高、最深的发掘,对于他这个后来者,从根本上讲已没剩下任何可写的东西啦。谁要在灵魂深处意识到已经存在那样一些无比精湛的、不可企及的杰作,并对其心悦诚服,谁还能从哪儿获得勇气提起笔来呢!
“至于我,五十年前在亲爱的德意志祖国情况就好多啦。我很快浏览了现有的作品,它们没能让我长时间佩服,没有怎么妨碍我走自己的路。我很快把德语文学和对德语文学的研究置之脑后,把注意力转向了自己的生活和创作。如此一步步前进,我的天赋便自然得到发展,便逐渐具备必需的创作能力,取得了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创作的成功。在我生活和发展的每一个阶段,我关于杰作的理念从来不超出我此一阶段的实际动手能力多少。可要是我生而为英国人,那年纪轻轻、刚一省事,就会被所有那些丰富多彩的杰作和巨著压得喘不过气来,根本不会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不会再那么轻松快活地往前走,而必定长久地思索,长久地左顾右盼,以便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我把话题引回莎士比亚,说:“如果我们把他从英国文学中抽出来,单独放到德国进行观察,那我们就不得不惊叹他那巨人一般的伟大真是一个奇迹。可如果我们去莎士比亚的故乡寻访他,置身于英国的大地和他所生活时代的氛围,再研究研究他的同代人和直接继承者,呼吸呼吸自本·琼生、玛森格、马娄、博芒和弗勒乔 等人那里刮来的雄风,那么,莎士比亚伟大纵然伟大,可我们却会获得一个信念,那就是他创造的精神奇迹许多都并非不可企及,他的许多成就都得归因于他的时代和他那个世纪雄劲的创作风气。”
“你说得完全对,”歌德应道,“莎士比亚的情况如同瑞士的群山。如果将勃朗峰直接搬到一望平川的吕内堡大荒原, 对它的高度你会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可要是你去造访它连绵雄伟的故乡,先越过与它相邻的一座座高峰,诸如少女峰、芬斯特阿尔霍恩峰、艾格尔峰、维特霍恩峰、果特哈特峰、玫瑰峰等等,再看见勃朗峰时虽然仍觉得是个巨人,但它却不会令我们惊诧莫名啦。”
歌德继续说:“谁要不肯相信莎士比亚的伟大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他那伟大、雄劲的时代,那他最好问问自己:在时至1824年的今日英国,在报刊的批评争吵闹得文坛四分五裂的糟糕时日,还可能出现莎士比亚似的令人惊叹的天才吗?
“那样一种不受干扰的、天然纯净的、患梦游症的创作状态,唯一能产生伟大作品的创作状态,完全不可能再有了。我们现在的所有天才,全都置身于向公众展示的托盘里。那五十多种全国各地出版的批评刊物,那由它们在公众中引发的鼓噪喧闹,不容许产生任何健康的东西。当今之世,谁要不完全退避开,强行自我隔离,谁就完啦。各类报刊拙劣的、多半唱反调的文艺评论,尽管也把一种亚文化普及到了民众中,但对于一个创造的天才却无异于妖氛,无异于毒液;它不断的滴落到他创造力之树上并将其摧毁,从葱茏的绿叶到树心最深处的纤维。
“还有啊,经过了窝窝囊囊的两百年,生活本身也变得何等驯顺和羸弱了啊!什么地方还能遇见一个富有个性的天才!什么地方还有谁能尽显本色,让人看见他本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反过来又影响诗人和作家,他感到外界的一切已对他不再有吸引力,于是只好返回来求诸内心。”
谈话转到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歌德讲:
“它是这样一部作品,可以说我就像鹈鹕一样,用自己心中的血液哺育了它。它蕴含着我内心那么多的情愫,那么多的感受和思想,足够写出十部同样长的小说呐。还有,我已一再说过,这本书出版以后我只重读了一次,时时小心别再去碰它。它纯粹是一堆火箭啊! 一读它我心里就不自在,生怕再一次经历自己早已逃离的重病状态。”
我提到他会见拿破仑的事。在他不曾刊印的文稿中,我知道有一则关于此事的速记,曾不止一次请他把它继续写完。我说:
“拿破仑曾当面对您提到《少年维特之烦恼》里边有一处看来经不起严格审视的疏漏,您也向他承认了。我很想知道,他具体指的什么地方。”
“你猜猜!”歌德神秘地微笑着回答。
“喏,”我说,“我猜想多半是绿蒂给维特送去手枪,事先却对阿尔伯特只字不提,也没有把自己的预感和担忧告诉他吧。虽说您竭力想使她的沉默显得合乎情理,然而面对朋友命在旦夕的紧迫关头,您的所有努力仍旧于事无补。”
“你的意见自然是不错,”歌德回答,“只是拿破仑所指的是这个地方或是另一处,我看还是不挑明为好。不过呢,我已经讲了,你的看法和他的一样正确。”
我提出来,《少年维特之烦恼》一出版便引起极大的轰动,其原因是否在时代呢?我道:
“人们普遍这么认为,我却不能苟同。《少年维特之烦恼》产生了划时代的影响,原因就在于它出版了,而不在于它出版于某个特定的时候。每个时代都有那么许多不曾说出的痛苦,那么许多隐秘的愤懑不满和厌世情绪,每一个人身上都存在那么许多与世界的矛盾,那么许多个性与市民社会的冲突,在此情况下《少年维特之烦恼》总是会引起轰动的,即使它直到今天才出版。”
“你说得很对呀,”歌德回答,“正因为如此,这本书今天和当初一个样,还影响着某一个年龄段的年轻人。我呢,当初也根本不必从时代的一般影响中,从我读过的这本那本英国小说中,去获得自己青春的苦闷。倒是个人切身的现实境况令我躁动不安,烦恼苦闷,把我置于自然会产生出《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心境。我曾经生活过,曾经爱过,曾经忍受过许多痛苦!”
这,就是问题之所在。
“进一步观察,人们谈论很多的‘维特时代’自然与世界文化的进程无涉,相反倒与每个个人的生活阶段有关。人天生喜欢自由自在,却不得不勉强适应、屈从一个已然腐朽的世界的种种规范。幸福遭阻挠,活动受拘束,愿望得不到满足,这些并非某个特定时代的毛病,毛病在每个人自己身上。要不是人人生命中都有一个感觉《少年维特之烦恼》仿佛就是为他自己写的阶段,那才真叫糟糕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