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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状元论英雄

四月二十二日(6月10日)晚上,张謇(1853—1926,字季直,江苏南通人)如约走进翁府。三年前,父亲病逝,张謇回乡守制。前不久,丁忧 期满,他刚刚回到京师,住在宣武门外的南通州会馆。

张謇生于咸丰三年,家境贫寒,从小读书并不出众。每次参加县试,都在百名之外。所以,私塾老师就当着众人的面笑话他:“假若有1000人参加考试,录取限额为999人,我敢打赌,那不取之人必定是张謇。”张謇羞愧得无地自容,特意在纸片上书写了“九百九十九”五个大字,贴在自己的帐顶上,用以自励。

光绪七年五月(1881年6月),张謇作为幕僚,随庆军驻防山东蓬莱,为吴长庆(1834—1884,字筱轩,安徽庐江人)起草致左都御史翁同龢的书信,开始与翁同龢交往。因为是江苏老乡,常熟、南通隔江相望,翁同龢又特别看中孝子张謇的才学,一来二往,两人建立了密切联系。1882年,朝鲜发生“壬午兵变”,张謇随庆军赴朝,日夜谋划,很快就使朝鲜政局稳定下来。事后,张謇总结撰写了《朝鲜善后六策》,从加强我国国力、改进朝鲜政治、预防日本侵略等方面详加论证,并提出了具体对策。李鸿章阅后,认为他是“不在其位却谋其事”,而置之不理;翁同龢、潘祖荫阅后,却十分赞赏他位卑未敢忘忧国之志,翁同龢专门给吴长庆去信,对张謇的见识大加褒奖。在随后的岁月里,翁同龢对张謇格外偏爱,光绪二十年(1894年),在为庆贺慈禧六十大寿举行的恩科大比中,张謇能考中状元,与翁同龢的鼎力提拔是分不开的。在《日记》里,翁同龢经常评价张謇为“霸才”“奇材”,两个人虽然是师生关系,却成为忘年之交,几乎是无话不谈。

落座以后,翁同龢“啪啪啪”拍了三下,不一会儿,婢女送来茶水,斟好后退了出去。翁同龢打开锁头,从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几张手稿,递给张謇,颇为神秘地说:“季直啊,今天约你来,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个……”

◎张謇

张謇接了草稿,心脏不由得怦怦乱跳。他瞪大眼睛,贴近蜡烛仔细阅读。边读,还无意识地摇头晃脑,念出声来:“……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首倡,尤应首先举办……”读完后,他用手在书桌上一拍,大叫一声:“太好啦!国家有希望了!”

“是啊,皇上拿到事权以后,朝野气象一新,维新变法的呼声越来越高。近日,御史杨深秀、侍读徐致靖各上一折,言当定国是,辨守旧开新之宗旨,不得骑墙模糊;康南海也上了一道《请告天祖誓群臣以变法定国是折》,要求学习日本的维新经验,上告天祖,大誓群臣,定国是以安人心。皇上很是欣赏,找我密谈好几次,让我起草这份文件。”

“真是没有想到,变法啊,维新啊,强学啊,保国啊,吵吵嚷嚷好几年,说干真的就要干起来了。不过,这……这些太后能同意吗?”张謇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

“应该说问题不大。主要内容,皇上在请安的时候都请示过了。特别是对创建京师大学堂,老佛爷格外热心,特降懿旨:‘今宜专讲西学,明白宣示。’还特意点名让几个翰林也进大学堂深造呢。”

“是啊,《马关条约》签订后,国势日蹙,私议窃叹,非人民有知识不足以自强。知识之本,基于教育;立国由于人才,人才出于立学。但《明定国是诏》中的这句话,学生还是有些疑问,”张謇看翁同龢正在眯眼喝茶,接着说:“‘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这‘中学’与‘西学’到底谁主谁次?怎么摆布?”

“哈哈,问得好。”翁同龢放下茶碗,手捋银须,不慌不忙地说:“这才是这道诏书的玄妙之处啊。皇上偏听康南海的馊主意,要像洋人那样,坚决要办西学堂。而太后呢,再三要求,变法的基本原则是不能违背祖宗大法,不能削弱满族人的权利,这是一条底线。你说,这大学堂夹在中西之间,该怎么办?如何教?”

张謇挠挠头,没有言语。

“中学、西学都该教,到时候,那就要看是谁说了算,我们为臣的再好见机行事。”

“那……那太后不是说了,要‘今宜专讲西学,明白宣示’吗?”

“舌头长在她的嘴里,她今天可以这么说,明天可以那么说。而我们为臣的只有一个脑袋,不能她说什么就去干什么,而要领会她的精神实质,事要办,而且要办得‘圆满’,给自己留下退路才算万全之策。”

“老师的确高明啊。”

聊了一会儿,翁同龢进了卧室,又抱出一小摞书报和抄件,放在张謇的面前,说:“这里有康南海写的《日本变政考》,梁启超写的《学校总论》,刑部左侍郎李端棻上的《奏请推广学校折》,熊亦奇写的《京师大学堂条议》,美国传教士李佳白写的《创办大学堂议》,对了,还有孙燮臣的《议复开办京师大学堂折》,这个折子你要特别用心看看……”

“这——”

“季直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了。”

张謇眼珠子瞪得像两盏小灯泡,有些听不懂。

“那么,我问你,这京师大学堂是维新‘天字第一号工程’,开办起来了,首要的问题,就是谁来做管理大学堂事务大臣。你说,谁能担当这一重任?”

“除了老师您,还能有谁?您是当朝帝师,又是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国子监祭酒,道德文章无人可比啊……”

翁同龢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季直,你有所不知啊,虽然创办京师大学堂久议不决,可是,朝内不少大臣已经在打它的主意了。别看大学堂是个清水衙门,可它是人才摇篮,人文首镇。中国士人都追求‘三立’境界。这‘立德’‘立功’‘立言’的终南捷径,就是办学。孔子、孟子、朱子,哪一个不是如此?噢,光顾着说话,我还忘了,你赶紧喝一口茶。这可是家人从苏州专门送来的明前碧螺春,铜丝条,螺旋形,浑身毛,喝一口那是花香果味,鲜爽生津。”

翁同龢不说张謇倒不觉得口渴,一提及,张謇还真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了。张謇端起茶碗,揭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翁同龢一看就笑了。他知道张謇出身贫寒,不太懂得好茶要品的道理。大口喝茶,有个说法,那叫“牛饮”,颠倒过来,就是饮牛。他本想捅破这层纸,但转念一想,又怕弟子接受不了太尴尬。所以,翁同龢慢慢地端起茶碗;右手揭开盖子,用其前沿轻轻地把浮在茶汤上的绿茶往后赶一赶,露出半根筷子宽的缝隙;然后鼻子很自然地凑近茶碗上的缝隙,深深地嗅了几下,又浅浅地呡了一小口,在舌头尖上再转了三圈,才得意地咽进肚子里……张謇端着空茶碗,看着老师悠然品茶,不禁面红耳热。

“哧煞人香啊。”翁同龢很自然地冒出了一句家乡方言,意思是“这种茶特别香”。

张謇听得懂,连连点头,说:“香,真是香。”

翁同龢又拍了三声巴掌。婢女闻声走进来,给张謇的茶碗续上水。翁同龢示意她把茶壶放下就退出去。

“这样吧,今晚咱俩学学曹孟德和刘皇叔煮酒论英雄的样式,来一个品茗论英雄,好不好?”

张謇点点头,想了想,说:“礼部尚书徐桐,道光进士,同治师傅,德高望重,书院又归礼部管辖,可能担纲?”

“此人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却是绣花枕头,冥顽不化。他开口道长闭口道短,人称‘徐老道’。这徐老道原是汉人,但为了讨好官家,主动要求改成满籍,心甘情愿地自称奴才,这在满清入主中原二百多年的大员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啊!他还不分青红皂白,对与洋字有关系的东西全都说‘不’,甚至把算学也视为‘洋鬼子的学问’,他却不知,中国早就有《九章算术》《孙子算经》。此等僵化之人,皇上怎么可能让他去兴办大学堂呢?”

“康南海怎么样?他在广州开办过万木草堂,‘广罗英才而教育之,求广大之思想,脱前人之窠臼,开独得之新理,寻一贯之真谛’,历时七载,培养出梁启超、陈千秋、麦孟华、徐勤等变法骨干,而且,他现在又是京师名士,变法的许多主张都出自他的名下。他来当管学大臣,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康有为办事太急,根基太浅,急功近利,整日琢磨花花点子,炒作自己,却得罪了很多重臣,名声太臭。他只知道大变、快变、早变,却不知有可变者,有竭天下贤智之力而不能变者。可以说,他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敢拍胸脯,老佛爷那一关,他就过不去!”

“张之洞学富五车,是清流主将,可行?”

“其人学问了得,聪明了得。缺点只有一个,就是天桥的把式,说得多干得少。最近刚传出消息,康有为曾代人上奏,要推荐他为军机大臣,他却不答应。作为两江总督,他岂愿意丢掉肥差,回京主持清水衙门?”

“那……李合肥呢?听说他赋闲在家,早就想执掌学衡了。”

翁同龢用手示意张謇喝茶,他自己又呡了一小口,说:“甲午一战,李鸿章祸国殃民,十恶不赦。卖国老贼,如能执掌京师大学堂,玷污圣地,那真是天理难容!”“叭!”翁同龢将茶碗使劲地往书桌上一磕,红润的脸庞陡然变成了酱紫色。

“这……”张謇见老师突然动怒,便不好再说什么。他模仿着老师的样子,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试探着问:“那……那个孙寿州可有希望?他为人忠厚,行事低调,虽为当朝帝师,位极吏部尚书、管理官书局事务大臣,可是,无论是对老对少,对上对下,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君子之交。您与他有手足之情,您老要是想当管学大臣,他肯定会避让三舍的。”

“这个,这个,这个你还不太懂。”翁同龢背着手,在书房里踱起步来。张謇两眼紧盯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分析是否对老师的胃口。他给老师续上茶水,又坐回原处,眼见着老师的脸色又恢复了常态。

“孙燮臣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声播海外,而且不尚虚名,专办实事。这些年来,他屡次执掌学衡,钦命会试试题,大都是他代皇上拟订的,每次都是把一册书籍折角作为记号呈上。《四书》文、经文以监本进献;诗题初出于《唐宋诗醇》,继而改用乾隆朝尹文端编的《斯文精粹》,后来又改用《御选唐诗》。对于他的拟订,光绪帝从无更改,可见是多么当意。光绪二十一年,强学会已经被老佛爷封杀,他却以官书局的名义让强学会死而复生,可知他胸有韬略,绵里藏针。要是他出山,没准能成……像孙燮臣这样的人,他出面和我争,我并不怕他;可是,他要是谦让,那我还真心里没底啊。有时候,退也许就是最大的进,让也许就是最大的争……”

张謇呆呆地坐着,视线聚焦在老师的身上,并随之满屋子打转转。他也是饱学之士,但是老师这一番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感慨,还真让他听得有些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师,那……你看我能做些什么?”半晌,张謇才无话找话地冒出了一句。

“你……”翁同龢仔细打量着张謇。刚才,他正陷入沉思之中,似乎忘记了书房里还有外人存在。他定了定神,努力地朝张謇笑了笑。他快走两步,一把拉住张謇的手,说:“季直啊,你可知道,天将降大任于你啊!”

张謇点点头,又茫然地摇摇头。

“季直啊,一旦老夫出任管学大臣,你可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总教习的位置非你莫属!”

张謇终于明白了老师派人叫自己过来的真实意图,他看了看眼前的那堆资料,用手随意翻了翻,说:“恩师啊,谢谢您的美意。可是,你知道,我……我正在致力于实业救国。门生以为,实业、教育乃富强之本也。工苟不兴,国终无不贫之理,民永无不困之忧。苟欲兴工,必先兴学,教育者为万事之母。以实业辅助教育,以教育改良实业,实业所至即教育所至。目前,我在南通创办的纱厂、开辟的农场,刚刚才理出一点头绪,实在分身无术呀。”

“这个情况我是知道的。可是你想没想过,办工厂、建农庄,没有人才行吗?国弱民愚,列强汹汹,如不抓紧时间培养人才,一旦国破家亡,你拥有工厂、农庄又有什么用?季直啊,皇上刚刚拿到事权,百废待举。但夜长可能梦多。老夫殚精竭虑,寝食难安,即使不吃不喝不睡,又能为皇上出多少力、分多大忧?没有一大批新式人才,靠那些腐儒酸士、老朽愤青,维新能维出什么好结果?变法又能变出什么新花样?”

翁同龢话说得急了些,微微有些气喘。他端起盖碗茶,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再说,办事有先后、缓急、轻重、大小、公私之分。创办京师大学堂指日可待,你不用干太长时间,只要陪老夫三年,至少也能干个二品三品。到时候,你办实业,那可就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要钱,我从户部给你筹;要地,我跟下面打声招呼给你批;要人,更好办了,‘天字第一号’是你参与创办的,各种人才你都熟悉,还愁手下没有办实业的得力干将?”

在恩师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张謇唯一能做的,只有点头称是。

“那……下一篇文章该怎么破题呢?”

“这些资料你先拿回去,好好看看,受受启发。可千万别忘了,孙燮臣的那份你要仔细消化一下,里面有很多好主意值得借鉴,你赶紧拿出一个《京师大学堂章程》。有了《章程》,我也才好见机向皇上请命呀。”

那天夜里,师徒俩兴致勃勃,彻夜长谈,蜡烛换了两三回…… Y2vxhVDcvLmpjn4g0OCyigxj8EOFvrkjwUXpu5WIHdoVx7Ev36a3wMWRM/X7wqw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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