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研究戊戌变法,大都以康有为的《戊戌奏稿》《康南海自编年谱》等作为理论依据。可是,纸里包不住火,随着史学家的考证深入,康有为篡改、编造历史文本问题逐渐被证实。曾经被康有为“妙笔”创作的“常熟冒寒留南海”的传奇经历,也渐渐受到质疑……
岁月如刀,它能够一层层剐去作伪者脸上的油彩,戳穿其精心编造的谎言,还历史以本来面目。
康有为善于造假作伪,前人早有过多次揭露。乔大壮(1892—1948,四川华阳人)是鲁迅欣赏的书法家,在中华民国北京政府教育部办公室内,他曾与鲁迅对桌办公达4年之久。生前,他讲过这样一件奇闻:
郑文焯(1856—1918,辽宁铁岭人),“清季词学四大家”之一。1918年在苏州逝世。康有为得知郑家珍藏着许多宋版书,十分眼热。一天,他乘郑公子不在家之际,打着悼念老友的旗号,到郑家吊孝。一番哭鼻子抹泪以后,他才对郑文焯遗孀说:“文焯先生生前答应要送给我几部书,现在他走了,我今天特地来取,好拿回去作终生纪念。”看到大名士康有为这么重情讲义,郑太太没有多想,就打开书橱,让他自取。康有为一点也不客气,连忙挑了几部,便匆匆离去。不久,郑公子回来,闻讯后,连呼上当。他立即找到康有为,希望讨还珍贵图书。但康有为却是个明白人,没等郑公子开口要书,便一把拉住他的手,一边失声痛哭,一边讲述自己与郑先生的友谊,还好吃好喝地款待郑公子,弄得郑公子根本不好意思启齿要书,最后,只得空手回家。康有为的表演功夫,可见一斑。
而在戊戌变法研究中,对康有为等人沽名钓誉、伪造历史的真面目进行深刻揭露,却是近些年的事。比如,姜鸣在《天公不语对枯棋》一书中考证,《马关条约》签订前后,各地举人(即公车)赴京应试上书31件,签名者多达1555人次;京官领衔上书7件,签名公车135人次;梁启超领衔上书不过一件,签名公车80人。而且,前面38件上书均送达御前,唯独梁启超的上书没有送达,其原因是,康记“公车上书”压根就没有递交都察院。两个月后,康有为的《公车上书记》却大张旗鼓地在上海自行出版,并未送达的康记“公车上书”俨然成为康党推动维新变法的一大功勋。后来,康有为还在《汗漫舫诗集》中煞有其事地宣称:“东事战败,联十八省举人三千人上书,次日美使田贝索稿,为人传抄,刻遍天下,题曰《公车上书记》。”姜鸣不禁惊叹道:“‘公车上书’是康有为对历史的一次成功的大欺骗。”“奇怪的是,证明康有为在‘公车上书’事件的记载中弄虚作假,自相矛盾的材料比比皆是,但几乎所有的教科书、通史类著作、辞书,以及绝大多数研究专著论文,却都陈陈相因,重复着错误的说法,并加以大量定性的评论。许多现代知识分子将‘公车上书’看成是近代知识分子觉醒的嚆矢,倾注了大量的感情。可惜他们没有去细读历史史料。”
再比如,《戊戌奏稿》于1911年6月(宣统三年五月)由上海广智书局初版。在《南海先生戊戌奏稿凡例》中,麦孟华说:“戊戌数月间,先生手撰奏折都六十三首,一代变法之大略在焉,亦有代作者。戊戌抄没,多所散佚,即篇目亦不能忆。内子同薇文涧,先生女也,累年搜集抄存,得二十篇,迟迟久待,终无由搜全,惧久而弥失,先印之以应天下之望,余俟搜得,陆续补印。”该书辑录奏疏17篇、进呈编书序5篇、补录3篇,列存目13篇。《戊戌奏稿》出版后,历来是研究康有为的重要史料,也是许多专家将康有为塑造为戊戌变法领袖或代表性人物的奠基石。但是,经过孔祥吉、黄健彰等人的考证,才真相大白:康有为收录于《戊戌奏稿》的“大作”,是后来经过多处增删篡改的伪作。
台湾学者黄彰健考证后认为:“《戊戌奏稿》所载奏折20篇及进呈书序5篇,其中仅《进呈俄彼得变政记序》及《呈请代奏皇帝第七疏》见于光绪二十四年三月上海大同译书局石印本《南海先生七上书记》,系戊戌政变前公开印行,真实可信,其余23篇都是假的。”
孔祥吉进一步指出,康有为非但对奏疏进行改易,而且对其在变法时的进呈著作的序言,也进行了一系列改删。这种情况,在《进呈波兰分灭记序》中表现得更加明显。
《波兰分灭记》是戊戌变法后期,康有为为了促使光绪早日开设制度局,全面推行新政而进呈的一部重要著作。故宫博物院藏有进呈原本,凡七卷,分订三册。在这部著作中,康有为笔带感情,深入分析了波兰国王与民隔绝,拒不变法,结果被俄国“蹂躏而蚕食之”的惨痛教训,并以此为鉴戒,希望光绪帝鼓起变法到底的勇气。康有为大声疾呼:如不开设制度局,百废庶政,一切更始,“我真为波兰矣”。时隔多年,他在《自编年谱》中回忆道:“当万寿后,进《波兰分灭记》,言波兰被俄奥分灭之惨,士民受俄人荼毒之酷,国王被俄人控制之害,守旧党遏抑之深,后国王愤悔变法,俄使列兵禁制,不许变法,卒以割亡,哀痛言之。上览之,为之唏嘘感动。”
据孔祥吉考证,《戊戌奏稿》所辑《进呈波兰分灭记序》与进呈本序言相比,简直改得面目全非,一塌糊涂,除去题目相同外,正文几乎全为康有为后来重写。比如,《波兰分灭记》戊戌进呈原本写作:
我辽东之旧地,实藉俄力,而以铁路输之,今岁则以旅大与之,动辄阻挠,我之不为波兰者几希。今吾贵族大臣,未肯开制度局以变法也。夫及今为之,犹或可望,稍迟数年,东北俄路既成,长驱南下,于是而我乃欲草定宪法,……而不许者矣。
在《戊戌奏稿》中,却被改为:
与其分灭于外,惨为亡国之戮囚,孰若付权于民,犹得守府而安荣。乃逡巡迟疑,徘徊不决,至于国势濒危,大势尽去,乃始开国会而听之民献……终无救于亡矣。
进呈本强调“开制度局以变法”,而《戊戌奏稿》则主张“付权于民”“开国会而听之民献”,纂改之迹十分明显。
对康有为真面目作了无情而生动的揭露的,当数有“中国第一记者”之称的张建伟。有人根据他的代表作《温故戊戌年》,概括出了“康有为十大骗绩”:
第一件:涉嫌“剽窃”张之洞门生廖平两篇文章《知圣篇》和《辟刘篇》,也就是说作为康记维新的理论著作、当年极大地震动中国朝野的《孔子改制考》和《新学伪经考》,竟然都是抄袭之作。根本原因是,在北京四处碰壁的康有为急于在学术界奠定自己的地位,而不惜侵犯别人的知识产权。
第二件:公车上书,也是一骗。当时只是在松筠庵门前召集了各省举人,准备上书,但终究没上,原因是康有为从一个内线太监那里得知他已经被录为进士。如果带头上书,他的进士“功名”可能被取缔,煮熟的鸭子就会飞跑。
第三件:为了用手中仅有的权力泄私愤、报私仇,康有为制造“莫须有”的罪名,硬把广东老乡许应骙(1832—1903,字筠庵,番禺人。道光三十年进士。鲁迅夫人许广平的祖叔父)当作变法反对派,唆使王照上书弹劾,最终酿成了影响很大的礼部六堂官被罢免事件。
第四件:假传圣旨,说光绪帝允许他直接觐见,还说皇上授予他“专奏权”:“何必代奏?后此康有为有折,可令其直递来。”上书可以不通过都察院传递。事实上,变法后他的所有上书,要么是通过都察院递交的,要么是代宋伯鲁、徐致靖等人拟稿,而后以别人名义上报的。要是他真有“专奏权”,何必多此一举。
第五件:炮制“伪诏”,诱劝袁世凯发兵包围颐和园,进行军事政变。光绪帝给杨锐的诏书中只说要缓和与慈禧太后的矛盾,康记伪诏却变成了“围园锢后杀(荣)禄”。
第六件:错信袁世凯,康党中人都说袁世凯不可信,但康有为固执己见,强逼毕永年充当“敢死队长”,强逼谭嗣同夜访袁世凯,结果阴谋败露。戊戌事变发生后,袁世凯的告密,使维新派受到了更加残酷的镇压,使戊戌变法的成果几乎全被废除,也使历史发展步伐出现了严重倒退。
第七件:康有为向光绪帝大力推荐伊藤博文,并倡议中国与日本、英国等国“合邦”,其实就是卖国求荣,甘做汉奸。
第八件:为了掩盖“锢后杀禄”阴谋,逃到日本后软禁知情人王照。
第九件:曾写信给日本“大同学校”的康党,叫他们“不得招待孙逸仙”,因为怕孙中山革命党的“恶名”影响他成为真正的帝师。
第十件:以假诏做虎皮,在日本和加拿大骗取钱财,供自己挥霍。
《温故戊戌年》发表后,好评如潮,1997年,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应该说,“康有为十大骗绩”在言辞上虽有激愤之嫌,但所曝光的事实却是有据可查,至少我们可以因此受到启发,破除禁区,打破神话。在研究戊戌变法及康有为的“丰功伟绩”时,要学会多维度思考。否则,“研究者的视野和价值标准可能为康梁所左右。”(戚学民语),呕心沥血做出的研究只能是鹦鹉学舌,自欺欺人。
在康有为的发迹史上,翁同龢是一个关键人物。康有为对翁同龢的知遇之恩,不仅感激涕零,而且高度评价,广为传播。其中,胶州湾事件后,翁同龢礼贤下士,于寒冬某日凌晨,屈尊到“圣人居”——南海会馆,登门挽留他在京城发动变法的精彩故事,至今还在为世人津津乐道。
事实果真如此吗?
康有为(1858—1927),又名祖诒,字广厦,别号长素。广东南海人,世称“南海先生”。
康有为有“康圣人”之称。据他的得意门生梁启超在《康南海先生传》中披露,康有为“成童之时,便有志于圣贤之学。乡里俗子笑之,戏号之曰‘圣人为’,盖以其开口辄曰‘圣人全人’也”。也就是说,少年康有为张口“圣人长”、闭口“圣人短”。因为他“少有创立新教,取孔子而代之志”,于是,“圣人”二字时常挂在他的嘴边,所以,乡下的小伙伴就给他起了个“康圣人”的绰号。
但是,康有为并不满足于做“圣人”,他还给自己起了一个惊世骇俗、寓意颇深的别号——“长素”。“长素”,就是长于素王、凌驾于素王。素王即不用加冕的民间帝王,是当年人们对万事师表孔子的尊称。“长素”别号,将康有为的自恋心理暴露无遗:他不仅自视为圣人,而且自认为比圣人还要神圣。
同时,康有为还给他的得意弟子一一赐予不同凡响的别号:
陈千秋,别号“超回”,即才华超过颜回之意。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门生,孔子曾评价他是“一箪食,一飘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梁启超,别号“轶赐”。轶,即超车;“轶赐”,即梁启超要超过子贡。子贡,端木赐,赐乃其名,子贡是其字。他也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儒商之鼻祖。
麦孟华,别号“驾孟”,即凌驾于亚圣孟子头上之意。
曹泰,号“越伋”,含有超越子思之意。孔伋,即子思,孔子之孙,孟子的祖师爷。
韩文举,别号“乘参”,隐含“把孔子弟子曾参当马骑也”。
康有为的狂妄,受到了许多人的猛烈抨击。章太炎毫不客气地指出:“梁卓如等昌言孔教,余(即太炎)甚非之,或言康有为长素,自谓长于素王,其弟子或称超回轶赐,狂悖滋甚。” “麟(章太炎原名学乘,字枚叔,后来易名为炳麟)自与梁、麦诸子相遇,论及学派,辄如冰炭。仲华亦假馆沪上,每有议论,常与康学牴牾,惜其才气太弱,学识未富,失据败绩,时亦有之。卓如门人梁作霖者,至斥以陋儒,诋以狗曲,面斥之云狗狗。麟虽未遭謑询,亦不远于辕固之遇黄生。康党诸大贤,以长素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其人目光炯炯如岩下电,此病狂语,不值一笑。”
隋朝开创了科举取士制度之后,日积月累,相沿成习,逐渐形成许多“潜规则”。科举考试中,乡试主考官称作“房师”,会试主考官称为“座师”。任何考中进士的人,都要尊称会试主考官为自己的“座师”。“座师”对于自己恩重如山,因此,学子考中之后要上门跪拜,以表感激之情。但是,康有为却不吃这一套。陶菊隐的《近代佚闻》里,记载了一则康有为不礼座师的生动故事:
康有为,字长素,名字皆夸诞。康曾密遣党徒赴长江一带组“富有”“贵为”两会,隐有帝王之志;其后折节为保皇党魁,殆非始料所及也。……康未应试前文采奔放,名噪甚。清代主考皆欲罗致知名之士为荣,盖喜其易于腾达也。中试者必谒座主,呼为受知师,终其身弗改。康既脱颖而出,房官喜而不寐。康久不拜,房官惑之,遣人将意,康大言曰:“吾以学力获隽,渠不过为朝廷甄拔真才耳,宁以是沽恩耶?”唾而不顾。来者婉言至再,康曰:“必欲吾往,须依吾条件:第一,不下拜;第二,称谓不以师生。”来者返命,房师恚曰:“吾正欲为之师耳。彼不肯承,来亦奚益?”其人又持以告康,执不可,房官遂听之。无何,康以言论获咎,欲央人缓颊,环顾无可恃者。大吏派员究其事,其人系房官挚友。康不获己,肃衣冠往拜,执弟子礼甚恭;房官善款之,且为转圜,然心窃鄙之,二人过从殊简。
如果说,这则逸事多少反映出他敢作敢为、不甘落俗的鲜明个性,那么,傅国涌在《康有为要孙中山拜师才结交》中所讲的逸事,却折射出他的自高自大、好为人师的乖戾心理:
最初康有为在广州长兴里讲学,号“长兴学舍”,喜欢读西方译本,凡是上海广学会出版的书报都尽量购取。后移到广府学宫,改名“万木草堂”,和双门底圣教书楼近在咫尺。……当时(即1893年)孙中山在那里挂牌行医,因为康有为常到书楼来买书,知道他有志于西学,想和他结交,就托人转达此意。康有为的回答是:“孙某如欲订交,宜先具门生帖拜师乃可。”孙中山认为康妄自尊大,就此作罢。
数年后,康梁、王(照)、徐(勤)等因戊戌变法失败而逃亡东京,孙中山正好也在那里,他曾三番五次地约见康有为,康有为都是避而不见。
事实证明,如果说袁世凯是一个“窃国大盗”,那么,将康有为视为“窃名大盗”,还算冤屈他吗?
同样,翁同龢也是一个心直口快、喜怒于色者,他“以帝师而兼枢密,预闻军国,实隐操大权”,“好延揽而必求为己用,广结纳而不能容异己” 。翁同龢是两朝帝师,长期担任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养成了骄横跋扈、固执己见的做派。“光初朝局系翁一言,同僚议事,偶有不合,翁辄怫然,常入报帝,必伸己意,众已侧目……” ,借光绪帝压制、打击政见不同者,与许多好友反目成仇。他与同朝重臣李鸿藻、沈桂芬、阎敬铭、潘祖荫、孙毓汶、徐用仪等人的关系,大抵如此。1894年,荣禄曾给鹿传霖(1836—1910,字润万,号迂叟。河北定兴人。时任陕西巡抚兼摄西安将军)写过一封密信:
常熟(指翁同龢)奸狡成性,真有令人不可思意(议)者。其误国之处,有胜于济南(指军机大臣孙毓汶),与合肥(指李鸿章)可并论也。合肥甘为小人,而常熟则仍作伪君子。刻与共事,几于无日不因公事争执。
有一个例子,似乎可以一斑窥豹,更好地了解翁同龢的为人。翁同龢的书法,在同(治)光(绪)年间堪称冠绝一时。在北京,登门索请书法者络绎不绝,让翁同龢招架不住,苦不堪言。据传,有一日,一个落魄京官又拿了一把扇子,上门求书。翁同龢心里老大不愿意,但碍于情面,又不好一口拒绝。于是,就请他放下扇子,写好后派人给他送去。这个京官走后不久,翁同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抓起毛笔,刷刷几下,写好后,就吩咐佣人给那位京官送去。京官接到团扇,定神一看,上面却写着“山穷水尽”四个大字,不觉满面羞红,直冒冷汗。从此,他再也不好意思上门索字,连其他想借翁字为荣者,也都断了念想。
《蜷庐随笔》里说,翁同龢好客,客至无不接见。但他的世交好友潘祖荫却不以为然:“叔平(翁同龢,字叔平)实无知人之才,而欲博公卿好士之名,实亦愚不可及。……吾与彼皆同时贵公子,总角之交,对我犹用巧妙(江苏方言:阴谋),将来必以巧妙败。”
同僚之中,基本都被他得罪遍了,很少有几个知心朋友。甚至在光绪帝面前,他的言行有时也不知收敛。
1898年4月的一天,在讨论俄国公使巴甫罗夫觐见皇上礼仪问题时,光绪“著上纳陛亲递国电”,翁同龢则不以为然,反对说:“此次该使并无格外请索,似不必加礼”,光绪“不谓然,谓此等小节,何妨先允,若待请而允,便后著矣,并有欲尽用西礼之语”。又谈到德国亲王觐见礼仪,光绪讲了自己的打算。翁同龢提出“优待极矣,然有窒碍”,并申述五点理由。光绪“皆驳之,并盛怒责刚毅,谓尔总不以为然,试问尔条陈者能行乎?否乎?”光绪十分不快,逐条反驳翁同龢,但他不便让师傅脸面上太难堪,于是,敲山震虎,找了一个由头,对刚毅指桑骂槐,训斥一番。锣鼓听声,说话听音,翁同龢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当天晚上,他在日记中颇为内疚地写道:“知圣意焦劳,臣等因循,一事不为办,为可愧憾也。”
康有为自视甚高,同朝之人,无论长幼,很少有能被他瞧得起的。唯独对翁同龢,他是敬佩有加,在诗文中多次称颂,并把戊戌变法开始才5天,就被罢官回籍的翁同龢抬到了“中国维新第一导师”的位置。
在《怀翁常熟去国》一诗的附注中,康有为写道:
胶变(即胶州湾事件)上书不达,思万木草堂学者,于(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九日(即1897年12月12日)束装将归。先是常熟已力荐于上,至是闻吾决行,凌晨来南海馆,吾卧未起,排闼入汗漫舫,留行,遂不获归。及常熟见斥,吾又决行,公谓上意拳拳,万不可行。
读到这些,很容易让人产生“萧何月下追韩信”那样的联想。这一联想,并非读者的误读,而是康有为刻意制造的意境,其诗中写道:“胶西警近圣人居,伏阙忧危数上书。已格九关空痛哭,但思吾党赋归欤。早携书剑将行马,忽枉轩裳特执裾。深惜追亡萧相国,天心存汉果何如?”这就是明证。
一个自知“非吏才”、未到任的工部虞衡司候补主事,因报国无门,心灰意冷,即将踏上返乡旅程;一个当朝帝师、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闻讯后,却于凌晨顶着凛冽寒风,亲自登门,热情挽留,真是一个千古佳话啊。
可是,这一“美景”却被康有为自己给打破。在《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康有为提供了另外一个版本:(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是时将冰河,于十八日(即1897年12月11日)决归,行李已上车矣,常熟来留行。”
这里,就产生了两大矛盾:翁同龢登门挽留康有为,到底是在哪一天?一个是“卧未起”,另一个却是“行李已上车”,如果确有其事,那么,那一天凌晨翁同龢登门时,康有为到底起没起床?
康有为的记述自相矛盾,爱记日记的翁同龢是怎么记录的呢?同一天,《翁同龢日记》中记道:
早入,外折一,见起三刻……论胶事,上述慈谕看照会稿甚屈,以责诸臣不能整饬,坐致此侮。臣愧悔无地,因陈各国合谋图我,德今日所允,后日即翻,此非口舌所能了也。词多愤激,同列讶之,余实不敢不倾吐也。散时尚早,小憩出城,赴总署发罗使电。
早朝散后,翁同龢就“小憩出城”了。按理说,当时,翁同龢还认为康有为“大才槃槃,胜臣百倍”,登门又是在寒冷的凌晨这个特殊时刻,如果翁同龢真的登门去挽留康有为,在《翁同龢日记》中应该有所记录才是。然而日记里,却没记上只言片语。
同样,在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等著述中,我也没有看见相关记载。
后来,经过黄彰健的认真考证,得出这样的结论:《怀翁常熟去国》诗注,并不是戊戌年翁同龢开缺回籍时所写,而是他以后根据形势需要补作的,其记述事实的真实性的确值得打上一个大问号。
在《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康有为说,“常熟冒寒留南海”之“翌日,给事中高燮曾奏荐请召见,并加卿衔出洋,常熟在上前力称之。”查历史记录,“高燮曾奏荐康有为”之事发生在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九日,似乎从侧面证明了“常熟冒寒留南海”发生在十一月十八日。但问学通例,孤证不立。“常熟冒寒留南海”仅见康有为一家之言,而且,他的一家之言还有两个版本,所以,我认为,这件事大有可疑。
另外,随后,在《康有为自编年谱》中,又出现了极其相似的一幕:
是时已定(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出京,适见家信云:“粤中疫疠甚盛,学者皆散归,宜迟归;即还,亦当在上海少候。”是日以国是既定,与其候于上海,不如少留京师或更有补,遂迟迟行。二十五日,忽为徐学士荐备顾问,奉旨著于二十八日(光绪帝)预备召见……
徐致靖(1844—1918),祖籍江苏宜兴人,光绪二年进士,时任礼部右侍郎、侍读学士。其父徐家杰,为道光进士。其长子徐仁铸为光绪十五年进士,官至湖南学政;次子徐仁镜为光绪二十年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
康有为两次要离开京城,两次都被萧何级的官员劝留、举荐,结合“康有为好捏造谕旨”、擅长说谎的秉性,“常熟冒寒留南海”一事不能不令人打个大大的问号。
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马忠文考证后认为,《康南海自编年谱》在康有为生前从未刊印,稿本又多有涂改增删处,康逝世前又添加注语,揆诸以上情形,可知从初稿到定稿,经过了不断修订。自编年谱的主体当形成于戊戌年底,这一点不应有疑问。但康对原稿一直有点窜和增补,很难说最后的定稿时间是何时,如将康氏自己最后添加注语的1927年作为年谱成书定稿的时间,可能更为合理。至少,在无法完全弄清康氏不断调整、修改年谱的内情时,把年谱看作1927年是康氏内心世界与思想状态的反映,应该是相对准确的,这样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因康有为“倒填年月”而带来的负面影响。
康有为“年谱‘光绪十四年戊子’记康‘参加乡试不售后,发愤上万言书,极言时危,请及时变法’,并通过国子监祭酒盛昱将此书(后称《上清帝第一书》)转交翁同龢,请代上达,但因种种原因翁未予递上。康氏解释说,因书中‘直言时事’,‘常熟恐以此获罪,保护之,不敢上’。这种叙说明显含有翁因爱才而‘保护之’的意味,笔者以为,这与当时翁康二人的实际关系不甚相符。……翁日记十月二十七(11月30日)日记云:‘盛伯羲以康祖诒封事一件来,欲成均代递,然语太讦直,无益,只生衅耳,决计复谢之。’细读二人记述之语境,《翁同龢日记》所记与《康南海自编年谱》所叙确有吻合的地方。不过,如果将《康南海自编年谱》定稿时间视作1927年,则上述两则材料之间可能存在一种神秘的关联:康有为生前是看过1925年出版的《翁文恭公日记》的,‘保护’之说或从‘只生衅耳’一语演绎而来。” 黄彰健断言:康的记载常自相矛盾,“我们对康有为的著作及其谈话,应仔细审核其内容,不可盲目轻信。” 茅海建也提醒说:“康诗题记称翁来时‘吾卧未起’睡态,又与(《我史》)‘行李已上车’场景不相吻合。以《我史》的行文风格而论,对于这种过于戏剧性的场景,须慎重。”
综上所述,我们似乎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断:“常熟冒寒留南海”是康有为在翁同龢等当事人作古之后,根据已公开出版的《翁文恭公日记》等史料,为了抬高身价沽名钓誉,而精心编造的又一欺世盗名“杰作”。
翁同龢与康有为的交情有多深?这也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
戊戌事变后,为了避祸,翁同龢曾将自己的日记做了一些删改,使有些事实扑朔迷离。但是,据专家考证,《翁同龢日记》的真实性还是比较高的。通过日记的一系列记载,仍然能够比较清晰地看出他与康有为的交往过程,更能看清康有为在他心目中的真实地位。
1888年11月16日,康有为揣着《上清帝第一书》,登门求见翁同龢。《翁同龢日记》记载:“南海布衣康祖诒上书于我,意欲一见,拒之。”
但康有为并不甘心,他将《上清帝第一书》“递与祭酒盛伯羲先生昱,祭酒素亢直,许之上。” 盛昱转交翁同龢,请其代递皇上,仍被翁同龢拒绝。
1894年,两广总督李瀚章奉旨查究康有为所著的《新学伪经考》。为了平息此事,梁启超曾登门向翁同龢求助。“初十日,……康之弟子梁启超卓如来,未见。” 翁同龢此前曾读过《新学伪经考》。“初二日,……看康长素(祖诒,广东举人,名士)《新学伪经考》,以为刘歆古文无一不伪,竄乱六经,而郑康成以下皆为所惑云云。真说经家一野狐也,惊诧不已。”
甲午战败后,民族危机空前严峻,国难当头,变法已成为时代的主旋律,全国兴起了上书热潮。1895年7月1日,康有为前往翁府拜访。翁同龢将当天见面的情况写进了日记。但戊戌事变后,他在删改日记时,将康有为的名字改为李慈铭。孔祥吉在《清人日记琐谈》中指出,翁氏忙乱之中,忘了李慈铭已在1894年就已谢世。因此,改删的漏洞一目了然。孔先生参考翁氏后人翁万戈提供的日记原稿本,发现李慈铭三字是事后剪贴上去的,做工精细,不仔细端详,几乎看不出来。那天的日记是:“饭后,李莼客先生来长谈,此君举世目为狂生,自余观之,盖策士也。”当时,李慈铭已是花甲老人,称做“狂生”显然不妥,如改为康有为,就比较好理解了。因为在翁同龢眼中,他顶多只是一个口若悬河而无多少政治经验的“策士”,而“狂生”也符合翁同龢对康有为的一贯评价。
1895年8月,《万国公报》创刊,不久就改称《中外纪闻》。11月,强学会成立。即使是在强学会中,康党的地位也是不高的,台前唱戏的是陈炽(1855—1899,时任户部郎中、军机处章京,强学会正董)、沈曾植(1850—1922,时任刑部郎中,强学会正董)、沈曾桐(1853—1921,时任翰林院编修,强学会副董)、文廷式(1856—1904,时任侍读学士,强学会副董),幕后支持者是军机大臣李鸿藻和翁同龢、充管理沟渠河道大臣孙家鼐、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王文韶、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等,主力都是朝廷命官,康有为、梁启超、麦孟华等人微言轻,在其中并无多大号召力,梁启超只担任强学会的书记员(也就是别人讲话,他做记录)。现在,人们一谈到强学会,就把康有为抬得很高,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1898年1月24日,在总署西花厅里,奉光绪帝之命,李鸿章、翁同龢、荣禄、廖寿恒和张荫桓等五大臣听取了康有为的变法主张。后来,在《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康有为做了详细而生动的记录,让人一睹其侃侃而谈、舌战群儒的风采。康有为写道:“阅日召见枢臣,翁以吾言入奏,上命召见,恭邸谓请令其条陈所见,若可采取,乃令召见。上乃令条陈所见,并进呈《日本变政考》及《俄彼德变政记》。”但是,同一天,翁同龢却对康有为的表现非常失望、反感,他在日记中写道:“传康有为到署,高谈时局,以变法为主,立制度局、新政局、练民兵、开铁路、广借洋债数条,狂甚。灯后归,愤甚,疲甚。”
由于康有为等人的张狂生事,危害到变法大局,所以,早在戊戌变法帷幕拉开之前,翁同龢就有调虎离山的想法。康有为在《康南海自编年谱》中承认:
于是,谤言塞途,宾客至交皆避不敢来,门可罗雀,与三月时成两世界矣。……上读《日本变政考》而善之,再催总署议覆,然以粤中学者咸集,已决归。上时决意变法,使庆邸告西后曰:“我不能为亡国之君。如不与我权,我宁逊位。”西后乃听上。于时恭邸薨,吾乃上书常熟,促其亟变法,勿失时;常熟以吾谤鼎沸,亦欲吾去;乃召还,亦听吾归矣。
周素园曾担任过礼部尚书李端棻的文案。他在《周素园文集》中说:“苾园先生在戊戌维新史上曾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李典试广东,拔识梁启超,以其从妹妻之。启超入京会试,馆于李宅,日夜为其师康有为延誉,李亦心折之。遂介有为于翁同龢,翁向光绪帝推荐,有为遂柄用)。”
翁同龢向光绪帝举荐了康有为的说法,无论是在当年,还是今天,都很流行。但是,翁同龢却矢口否认。他在1899年12月23日的日记中辩解道:
《新闻报》记(十一月)十八日谕旨,拿康梁二逆,并及康逆为翁同龢荐引,有其才百倍于臣之语,伏读悚惕。窃念康逆进身之日,已微臣去国之后。厥后臣若在列,必不任此逆猖狂至此而转以此获罪,惟有自艾而已。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底怎么看?我认为,台湾学者高阳的观点值得参考。他在《两朝帝师翁同龢》一书中指出:
然则翁同龢保荐康有为之说何来?一则是后党如荣禄等人,有意散播流言,因康有为与张荫桓同乡交密,而翁倚张为左右手,效此种流言,易为人所信。再则康有为刻意欲攀附翁同龢以自高身价,其《康南海自编年谱》中,虚构与翁交往的情形,实不值一哂。
孔祥吉、村田雄二郎通过研读《张荫桓日记》,作出如下判断:
自丁酉至戊戌之间,政局瞬息万变。翁同龢原来为光绪皇帝所信任,但是,随着张荫桓的启迪,光绪皇帝对外认识的迅速提高,愈来愈相信张荫桓,而与翁同龢之间芥蒂日增。因此,张荫桓在介绍康有为方面有相当重要的作用。……张荫桓在百日维新开始之前,迎合皇帝之所好,在推荐康有为方面,做了许多外人无法得知的工作。
现在还不能断定在举荐康有为时,翁同龢与张荫桓谁先谁后,谁的作用更大,但至少可以说明,不是翁同龢独自向光绪帝举荐了康有为。康有为只字不提南海老乡张荫桓的举荐之恩,是因为戊戌变法后期,他与张荫桓闹得很僵,“戊戌七八月间,御史王鹏运及王照相继上书弹劾张荫桓,揭发他贪污受贿,极力称誉‘以万金贿求保荐’的张尚达,而这两人均同康有为关系非常密切,且多次代康氏向朝廷呈递奏章。他们出面弹劾张荫桓,因此,就有人怀疑是康有为出的主意。”
这里,有人可能会提出这样的质疑:也许是时隔数年,康有为把翁同龢凌晨冒寒去挽留他的时间记错了。据“一律以撰著时间为序”的《康有为政论集》提供的信息,《怀翁常熟去国》作于光绪二十四年六月;而《康南海自编年谱》文尾记载,该年谱作于光绪二十四年“岁暮书于牛込区早稻田四十二番之明夷阁” 。也就是说,两个版本前后相距不过半年,康有为的说法竟有两处明显不同,恐怕就不是记忆问题了。当然,在谢世前,康有为对《康南海自编年谱》做过多次修改,此处的修改情况,看到稿本即可水落石出。
或许有人还会提出这样的质疑:康有为何必要编造这个“美丽的谎言”呢?其实很简单。正如姜鸣所说的那样,康有为是想借助翁同龢的名望,拉大旗做虎皮,以抬高自己的身价,改变人微言轻的尴尬局面。反正当年传媒业不发达,翁同龢已被罢官回家乡。无论康有为在外面怎么编造,他都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