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12月31日(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北京城内,景山脚下,马神庙中,没有鼓乐齐鸣,没有红毯铺地,也没有贵宾致辞、“领导”剪彩、代表发言……管学大臣孙家鼐默默地率领中西教习和160名仕学生、中学生和小学生,对着万世师表孔子的灵位顶礼膜拜。当时既无摄影,更无录像,开学典礼的情形,早已尘归尘,土归土,烟消云散了。幸运的是,报纸的记载还能找到,凭借白纸黑字,后人似乎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当年京师大学堂开学时的情景。1899年2月6日,位于上海的英文报纸《北华捷报》作了如下报道:
京师大学堂于两星期前举行了隆重的开学仪式。除了该校的西教习之外,没有其他外国人参加这个开学仪式。
京师的传教士们,或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人,对此表示相当愤慨,因为西教习们在开学典礼上对着孔子的灵位脱帽和鞠躬敬礼。他们认为此举表示西教习们跟他们的中国同事们一样崇拜孔子。有人说,尽管西教习们的本意并非崇拜,但本地的中国人却肯定会这样理解。
然而,在中国居住时间更长的人就不会这样想。虽然中国人可能会真的报道说西教习们对孔子的灵位顶礼膜拜,但就连他们自己也不会相信这样的话,更别提其他人了。西教习们曾被告知,在这件事上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办。但在开学典礼前举行的教员会议上,他们一致表达了在经过孔子灵位时要脱帽致敬的意愿。中教习中的基督徒也被管学大臣孙家鼐免除了下跪磕头的礼仪,因为后者说他不想强迫他们在这件事上违背自己的良心。孙大人虽然是个保守派,但却通情达理,具有十足的绅士风度。
考虑到交通和通信工具的落后,信息传递缓慢,报刊也很稀少,《北华捷报》又是周刊,所以,这条消息在当时还是很具新闻性的。可惜的是,该报并未详细记载京师大学堂具体的开学时间,以至于后来连学术大师、考据权威、北大校长胡适都没弄清楚“北大生日”,以至于北京大学的校庆活动,先是在每年的12月17日,后来又改在每年的5月4日……1998年,专家根据当年的上海中文报纸《申报》,才得出了1898年12月31日是京师大学堂“生日”的科学结论,总算把这个百年谜团彻底破解。
1899年1月17日,《申报》刊登的京师大学堂首次开学告示全文如下:
兹照录总办告示曰:为传到事,前经出尔,本学堂学生斋舍,按照定章原额尚不敷。兹将例应住堂各学生,分作三项,核定名数。计仕学院学生三十名,中学生六十名,小学生七十名。除照章报名入仕学院之学生十二名,由本学堂另行知会外,其余各生姓名具列如左,仰该生等于十八日到堂,十九日开学。如有不愿住堂者,限于十八日以前报明。如届期不报,立即扣除,以便续传足数。切切勿违,特云。
历史永远充满着耐人寻味的神奇魅力,也蕴藏着众多待解谜团,京师大学堂的生日就是一例。
1898年6月11日,在《明定国是诏》中,光绪皇帝宣布:“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到9月21日,戊戌变法黯然落幕,一共103天;而从9月21日再到12月31日,京师大学堂大难不死,侥幸开学,也是103天。前后两个103天,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谁能够说得清楚?现在可以说清楚的,就是仕学生、中学生、小学生混杂在一起举行大学开学典礼,恐怕在世界教育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创举”,这样的大学办学模式,恐怕只有用“中国特色”四个字来做解释。
富有浓郁的“中国特色”的京师大学堂的创建成功,对于戊戌变法,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京师大学堂是戊戌变法的产物,但是,她的酝酿却在戊戌变法之前,而且历经了多年。
1840年6月,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中国有八旗军22万人、绿营军66万人,又有坚固的堡垒、众多的炮台,以逸待劳,可以守攻自如;英军总司令懿律率领的舰队从印度出发,拥有40余艘舰船、4000名士兵,师出无名,又是劳师远征。中国将士虽然奋不顾身,英勇抵抗,但血肉之躯岂能抵挡住英军的炮火?
在英军的一连串进攻面前,清政府束手无策,连吃败仗,不得不屈膝告饶,在南京静海寺与英国政府谈判。8月29日,清政府被迫接受英国提出的议和条款,在英军旗舰“康华丽”号上,正式签订了中国近代第一个不平等条约——中英《南京条约》。香港岛被割让给英国,上海、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五大口岸开放给英国人贸易和居住。《南京条约》签订后,西方列强闻风而动,纷纷威逼中国签订不平等条约。1844年7月3日,中美签订《望厦条约》;同年10月24日,中法签订《黄埔条约》,享有领事裁判权和传教权等。
自从紧闭的国门被英军的炮火轰开以后,大清帝国这只“纸老虎”立马现出原形,顷刻间沦为世界舞台上的“瘪三”,列强们谁愿意过来打两拳,就打两拳;谁想踢三脚,就踢三脚……第二次鸦片战争、英俄争夺中亚和武装入侵新疆、中法战争接踵而来,最后,连中国人最看不起的“蕞尔小国”日本,也在1894年的甲午战争中将中国打败。整整半个世纪,清政府签订了数不清的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成万、成亿两白银潮水般地赔偿给战胜国,以肉饲虎,使得强国越强,中国越弱。百姓被朝廷敲骨吸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举国上下百业凋零,满目疮痍,好一派“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衰败景象!
侵略者的隆隆炮声,让神州颤抖,也迫使被儒学禁锢了数千年的中国人的大脑渐渐开窍。一些不甘做亡国奴的先贤们开始睁开眼睛看世界,反思中国落伍的根源,寻找救国良方。可以说是众声喧哗,莫衷一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然而,在教育改革的问题上,却达成了惊人共识:中国落后是因为缺乏人才,人才缺乏是因为教育方法不当——满篇之乎者也、满口仁义道德、满腹子曰诗云,只能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对内欺上瞒下,对外落后挨打。士子们皓首穷经数十年,“尚不知汉唐为何代,郡县为何名”,更不可能“通万国之情形,考中外之法治”,这种以愚民和培养奴才为终极目标的教育制度“与自缚倒戈,何以异哉”?
在《创建寿州公学记》 碑文中,孙传檙(举人。孙家铎的三儿子,孙家鼐的亲侄子)痛心疾首地感叹道:
环球欧美诸国,学校林立,人才勃兴,方以兵力称雄海上。日本一弹丸之地,亦崛起东瀛,步武泰西,凌厉无前,俨为列强之一。独我自秦汉后二千余年,学术颓放。虽有学官之设,释菜之典,而士大夫仅以经义词章帖括相尚,罕能揆文奋武,并为一辙,以经邦本而御侵凌;而乡曲之士,则尤尠见罕闻,群疑众骇,日抱其俗学以赍咨涕洟,惟恐其或失坠落。吁,何其陋也!
随着时光的流逝,当年的愚昧无知已被集体遗忘。好在还有很多文字记载的真实故事,生动形象地揭露了国学育人、八股取士的危害性,无声却有力地揭露大谈特谈国学优越性的“新遗老”们的“伤疤”。
陈赣一在《睇向斋闻见录》中写道:礼亲王世铎年迈昏庸,不识时务。一年冬天,京城雪大如席。其子、侄辈有从欧洲游历回来者,登门探望他。世铎见面后,问道:“洋鬼子的国家也下雪吗?”听者掩口而笑,回答说:“中国与外国同在天地间,所以都有风霜雨雪。”世铎听罢,默然无语。
咸丰进士、军机大臣王文韶(1830—1908,浙江杭州人)素以“官场玻璃球”著称。一天,日斯巴尼亚国派遣使臣来华,要求缔结某项新约。接到报告,王文韶勃然大怒:“日本鬼子又来胡闹!”军机处某章京解释说:“日斯巴尼亚就是欧洲的西班牙国,并不是亚洲的日本国。”王文韶板起面孔,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日本鬼子有求于我国,恐怕我不答应而故意改个国名蒙混呢?即使按你说的那样,西班牙又称为日斯巴尼亚,可以一国两名,安知日本就不能一国两名呢!”那位军机章京听后,只能哑然失笑,却不敢辩解。
还有一则故事也很有讽刺味道。一次,旗人官员德寿提出,要把各洋务学堂的算学、体操、地理三门功课全部取消,理由是:“算学可删,因做官的自有账房先生料理财务;体操可删,因我辈是文人,不必练那个;地理一科是风水先生之言,何必让读书人去做风水先生呢?”
进士出生的林则徐,被称为近代中国“睁开眼睛看世界第一人”。但是,林则徐的西学知识也很有限。1838年12月,道光皇帝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派往广东禁烟。次年3月,林则徐会同两广总督邓廷桢、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在广州筹划禁烟。林则徐立下誓言:“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止之理。”他采取果断措施,迫使英商陆续交出2万多箱鸦片,并在虎门海滩当众销毁。为了报复,1840年6月28日,英舰封锁珠江海口,第一次鸦片战争正式爆发。两个月后,浙江定海已被英军攻陷。身在广州指挥抗英战争的林则徐忧心如焚,再次上折,提出可以利用乡井平民打败英军,收复定海。他的主要理由是英军仅持船坚炮利,而“一至岸上,则该夷无他技能,且其浑身裹缠,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复起,不独一兵可手刃数夷,即乡井平民,亦尽足以制其死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林则徐认为英国人“腰腿僵硬”“屈伸皆所不便”,因而对“一仆不能复起”这一见识深信不疑。据说,有人还向林则徐献上钩镰枪——一种带着钩子的长矛对付洋鬼子。其理由是,洋鬼子的膝盖不能弯曲,只要用钩镰枪钩住他们的腿,将其拖倒,他们就再也无法站起身来。这样,就可以置洋鬼子于死地。林则徐采纳了这一建议,并在部署官涌炮台的防备时,以直腿的洋鬼子肯定爬不上去为由,没有对其侧后方加以防备。结果,洋鬼子竟能腿打弯儿灵活地爬了上去,导致炮台陷落。
不改革空洞、陈旧、落后的教育模式,人才匮乏,中国必亡!于是,关于改革国学教育模式、创建京师大学堂的建议此起彼伏,时有高论。
光绪八年(1882年),曾出使过日本、俄国的晚清外交家王之春(1842—1906,湖南衡阳人)在《广学校篇》中指出:
西学规例极为详备,国中男女老幼,无论贵贱,自王子以至于庶人,至七八岁皆入学。……学分四科:曰经学、法学、智学、医学。……更有技艺院、格物院,均学习汽机电报织造采矿等事。又有算学、化学,考验极精。……总之,造就人才,各因所长,无论何学,必期实事求是,诚法之至善者也。
1893年,清末改革思想家郑观应(1842—1922,广东中山人)出版了巨著《盛世危言》,全书贯穿着“富强救国”思想,对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等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改革方案。郑观应认为,要国家富强,就必须重视西学,发展教育,注重掌握西方天文、地理、人学的新式人才的培养。他说:“学校者,造就人才之地,治天下之大本也。”他主张大力翻译西方书籍,改革科举考试,增设格致、电子、医学等新科目,录用精通西学的人才。
《盛世危言》一经问世,朝野震动,各界人士争相传阅,重印20余次,影响很大。光绪帝师、时任会典馆副总裁的孙家鼐曾将《盛世危言》推荐给光绪皇帝。皇上阅后,赞叹不已,命令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署,下同)印刷2000部,分发各级官员学习。《盛世危言》对于康有为、孙中山乃至少年毛泽东,都有很大影响。后来,在延安的窑洞里,毛泽东回忆说:“在深夜,我常把我室中的窗门遮盖起来,使我的父亲看不见灯火。我这样读了一本我喜欢的书,叫做《盛世危言》。《盛世危言》激发了我继续求学的欲望……”
1895年7月,天津小站练兵开创者胡燏棻向朝廷上了一道《条陈变法自强事宜疏》 ,就修铁路、开矿产、创邮政、练陆军、设学堂等十个问题,全面、翔实地提出变法主张,“今日即孔孟复生,舍富强外亦无治国之道,而舍仿行西法一途,更无致富之术”。在第十个问题“设立学堂以储人才”中,他大胆建议:“拟请特旨同饬各直省督抚,务必破除成见,设法变更,弃章句小儒之习,求经济匡世之材。应先举省会书院,归并裁改,创立各项学堂,……数年以后,民智渐开,然后由省而府而县,递为推广,将大小书院一律裁改,开设各项学堂。”“商有学堂,则操奇计赢之术日娴;工有学堂,则创造利用之智日辟;农桑有学堂则树艺饲畜之利日溥;矿务有学堂,则宝藏之富日兴。”
光绪帝深为赞许,将胡燏棻调任卢津(北京卢沟桥至天津)铁路督办,不久,又提拔他当了顺天府尹(相当于北京市长)。
对于当时“学子”如云,而“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痒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 的尴尬局面,有识之士无不痛心疾首。龚自珍曾大声疾呼:“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康有为则深刻反思:“考据家著书满家,如戴东原,究复何用?”梁启超指出:清廷官吏“不学兵旅而掌兵,不懂会计而掌财,见洋人栗栗变色”,因此,“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
创办新式学堂,培养新型人才,已成为时代的最强音。
事实上,在人们热烈谈论教育改革的时候,伴随着洋务运动的勃兴,洋务学堂已经如雨后春笋般在全国各地陆续开办。
同治元年(1862年),同文馆在北京创建,标志着中国近代新式教育迈出了第一步。执教同文馆20多年、后来担任总教习的丁韪良认为,“有希望革新这古老的帝国的是新教育,新教育的肇端是同文馆”,同文馆是新教育潮流“最初的源泉” 。据统计,到1896年,各地开办的洋务学堂多达34所,培养的毕业生也有1000多名。像近代思想家严复、民族英雄邓世昌、哲学家张君劢、戏曲理论家齐如山和外交家张德彝、汪凤藻、陆徵祥等,都出自洋务学堂。
当时,洋务学堂分为两大类型。第一类,主要以传授“西文”的方言学堂即外国语院校,如京师同文馆、广州同文馆、上海广方言馆、武昌自强学堂、两江方言学堂等。晚清虽是“瘪三”,但“精神胜利法”仍然在起作用,时时处处还以“天朝上国”自居,而将西方视为“蛮夷之邦”,“蛮夷之邦”的语言当然是“方言”了;第二类,就是以传授“西艺”的实业学堂,如马尾船政学堂、北洋水师学堂、江南水师学堂、旅顺口鱼雷学堂等。1895年10月2日,天津海关道盛宣怀通过直隶总督王文韶,禀奏朝廷请求设立新式学堂。光绪帝御笔钦准,成立天津北洋西学学堂,并由盛宣怀任首任督办;1896年,北洋西学学堂正式更名为北洋大学堂。北洋大学堂(天津大学的前身)由此成为中国近代第一所工科大学。
洋务学堂是新生事物,被守旧派视为“旁门左道”;所传授的科学技术,也被贬之为“奇技淫巧”。体仁阁大学士、理学大师徐桐振振有辞地说:“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康乾之世非有机器也,然而廪溢库充,民丰物阜。”1867年,北京地区春季大旱,瘟疫流行;6月10日,又刮起沙尘暴,飞沙走石,遮天避日。两个时辰内,大白天的紫禁城犹如黑夜。随即,谏议大夫杨廷熙上疏道:“天象之变,必因时政之失。京师中街谈巷议,皆以为同文馆之设,强词夺理,师敌忘仇,御夷失策所致。”
洋务学堂在实践中,也遇到了诸多困难。以马尾船政学堂为例,除了食宿免费外,学生每人每月可得白银四两(当时物价低,一般人家二两白银即可解决每月的温饱问题),以便赡养家属。但是,如此优厚的待遇,前来报名的学生还是寥寥无几。对此,李鸿章大为感慨:今入水师学堂者等于术艺(即不是正经读书而是学习技艺)……中国士大夫由来囿于积习,名门望族,未必肯让他们的子弟进洋务学堂做学生。
就像一艘顶风破船,洋务学堂摇摇晃晃,艰难前行,似乎随时都会葬身海底。
洋务学堂在教育改革中,虽然有破冰作用,但是,其弊端也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对此,改革派看得很清楚,批评起来也是毫不客气。郑观应认为:“今中国既设同文、方言各馆,水师、武备各堂,历有年所,而诸学尚未深通,制造率仗西匠,未闻有别出心裁、创一奇器者,技艺未专,而授受之道未得也。” 梁启超也口诛笔伐:“言艺之事多,言政与教之事少。其所谓艺者,又不过语言文字之浅,兵学之末,不务其大,不揣其本,即尽其道,所成已无几矣。”
对于国学教育和洋务学堂的“软肋”,1896年,光绪帝师、署工部尚书、管理官书局事务大臣孙家鼐作了全面而深刻的阐述。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京师建立学堂,为各国通商以来仅有之创举,苟仅援引此官学、义学之例,师徒授受以经义帖括,猎取科名,亦复何裨大局?即如总署、同文馆、各省广方言馆之式,斤斤于语言文字,充其量不过得数十翻译人才而止。福建之船政学堂、江南制造局学堂及南北洋海军武备各学堂,皆囿于一才一艺,即稍有成就,多不明大体,先厌华风,故办理垂数十年,欲求一缓急可恃之才而竟不可得者,所以教之之道,固有未尽也。此中国旧设之学堂,不能仿照办理也。”
纲举才能目张。创建新型教育体系的“纲”是什么?就是京师大学堂。
甲午战败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尽快创办京师大学堂,已成为朝野共同的心愿。1896年前后,呼声达到了高潮。
外交家姚文栋(1853—1929,上海人)在《京师学堂条议》中说:东洋、西洋各国的首都都建有大学,为人材总汇之所,……专门设置学务大臣,以管理全国的教育,所以他们才人材奋起,国势日强。 翰林院编修、强学会骨干熊亦奇上了一道《京师创立大学堂条议》:学校,是天下之公器。今日世界,西方人先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其国势强盛,其民智洞开,其国内政治与教育分别治理。以前官书局计划创建一所新学馆,开风气育人才,不过粗引其端。现在建议,国家在首都设立学部,称之为京师大学堂;聘请中西通儒,译编课本。自小学开蒙依次分门教育,坚持百年,才俊必将大兴,风气必将不变。 美国著名传教士狄考文(1836—1908)、李佳白(1857—1927)也坦言相告:今天的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国大而弱,民贫而愚,人口众多却没有可用之才;大学堂里,备有各等学问,所以培养训练出来的人都是全才。
在众多的建言中,作用最大的要数刑部左侍郎李端棻(1833—1907,贵州贵阳人)所上的《奏请推广学校折》。1896年6月12日,李端棻在《奏请推广学校折》中指出:“自京师以及各省府州县皆设学堂,府州县学,选民间俊秀子弟年十二至二十者入学,其诸生以上欲学者听之。……京师大学,选举贡监年三十以下者入学,其京官愿学者听之。”并提出设藏书楼、创仪器院、开译书局、广立报馆等具体建议。光绪皇帝阅后,立下谕令,让总署“议奏”。同一日,总署就回奏道:该侍郎所请求在京师建设大学堂,是扩充官书局的一项内容,应请皇上降旨,让管理书局大臣孙家鼐察度情形,妥善办理。
同年8月,孙家鼐“与在局诸臣悉心筹议”之后,上了一道《议复开办京师大学堂折》。在办学宗旨上,他认为:“今中国创立京师大学堂,自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学有未备者,以西学补之;中学有失传者,以西学还之。以中学包罗西学,不能以西学凌驾中学……”在校园建设上,他用妙笔描绘出一幅现代大学才有的优美愿景:“先建大学堂一区……堂之四周,仍多留隙地,种树莳花,以备日后扩充建设藏书楼、博物院之用。”在学科设置上,他坦言:“不立专门,终无心得。”在教学管理上,他建议:“大学堂内应延聘中、西总教习各二人。”在学习激励上,他破除了国家出资、学生免费求学的传统做法,规定:“四小学之学生……考取入学,自备薪水,数年后中西各学俱通,升入大学堂,始给薪水,以示鼓励。”遗憾的是,这一美好蓝图,被守旧派以经费不足等为借口再次束之高阁。
2007年11月17日,贵州省隆重举行了“纪念李端棻逝世100周年暨学术研讨会”,有人指出:“他(即李端棻)在1896年6月呈给光绪皇帝的奏折中,第一次正式提议在京师设立大学堂。”很显然,其评价与历史事实并不相符。
光绪是一个国学造诣精深,而又能够与时俱进的开明皇帝。他对中西教育的本质区别有足够清醒的认识:“西人皆日为有用之学,我民独日为无用之学。”甲午战败后,又接连发生德、俄先后强占我国胶州、旅大等事件,光绪“怒甚”,更加意识到,原来终日攻读的历代经典“皆无用之物,命左右焚之……遂决变政”。 因此,当御史王鹏运于1898年2月15日奏请开办京师大学堂时,光绪帝立即谕令总理衙门:“京师大学堂,迭经臣工奏请,准其建立,现在亟须开办。其详细章程,着军机大臣会同总理衙门王大臣妥议具奏。”可是,刚毅、荣禄等把持的总署,却以“事属创造,筹划匪易”为借口,久拖不办。
1898年6月11日,经慈禧太后批准,拥有“事权”的光绪皇帝毅然颁布《明定国是诏》,决定进行维新变法,以求自强:
……嗣后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竞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
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所有翰林院编检、各部院司员、大门侍卫、候补候选道府州县以下官、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省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入学肄业,以期人材辈出,共济时艰。不得敷衍因循,循私援引,致负朝廷谆谆告诫之至意。
在《明定国是诏》中,光绪皇帝明确提出创建京师大学堂,并用了超过三分之一的篇幅,详加论述,具体部署。实际上是把建立一所新型、综合性大学摆在了“天字第一号”工程的高度,意义非同凡响。
但是,总署仍旧是磨磨叽叽,不肯买账。
6月26日,光绪帝十分生气,下了一道杀气腾腾的谕旨:“前因京师大学堂为各省之倡,特降谕旨,令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议奏,即着迅速复奏,毋再迟延。……倘有仍前玩愒,并不依限复奏,定即从严惩处不贷。”接到“最后通牒”,军机大臣和总理各国事务大臣们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无不“跪诵之下,悚惧莫名”。于是,他们马上放下架子,请梁启超起草《京师大学堂章程》。梁启超略取日本学规,参以本国情形,拟订了8章52节。
6月30日,御史李盛铎(1859—1934,江西德化人)上了一道《奏京师大学堂办法折》,就择立基址、酌定功课、筹集的款(即确实可靠的款项)等提出具体建议。他还特意提请委派孙家鼐担任“专办大臣”。
7月3日,光绪帝决定:“派孙家鼐管理大学堂事务,办事各员由该大臣慎选奏派,至总教习、综司功课,尤须选择学赅中外人士,奏请选派。……所需兴办经费及常年用款,着户部分别筹拨;原设官书局及新设之译书局均着并入大学堂,著管学大臣督率办理。”“举人梁启超著赏六品衔,办理译书局事务。”随后,军机处将“会奏筹办京师大学堂并开办详细章程折、单一件,又奏复御史杨深秀等奏请设局译书片,拟请俟发下后,再降谕旨。谨将原折、片、单恭呈慈览。”得到慈禧的首肯。
好事多磨,京师大学堂吵嚷多年,终于揭开盖头,进入到正式筹建阶段。
据统计,在103天的变法时段内,光绪皇帝“令如流水”“书朝上而电夕下”,连续颁布230多道(另一说是184道)除旧布新的上谕。但是,他对创建京师大学堂却是格外重视,直接涉及京师大学堂的上谕至少有15道。比如,7月4日,他命令庆亲王奕劻、礼部尚书许应骙负责大学堂工程建设,并要求迅速办理。7月10日,他发布上谕:“前经降旨开办京师大学堂,入堂肄业者,由中学小学以次而升,必有成效可睹。惟各省中学小学尚未一律开办……着各该督抚督饬地方官,各将所属书院坐落处所、经费数目,限两个月详查具奏,即将各省府厅州县现有之大小书院,一律改为兼学中学西学之学校,……皆颁给《京师大学堂章程》,令具仿照办理。”7月20日,他批准将景山脚下、地安门内的和嘉公主府作为大学堂校址;8月9日,孙家鼐在《奏覆筹办大学堂情形折》中,提出八条建议,并请求派丁韪良为西学总教习、赏二品顶戴,光绪当即恩准;9月9日,孙家鼐在《奏请另设医学堂折》中,建议另设医学堂,考求中西医学,由大学堂管辖。也得到了皇上的批准……可以说,创建京师大学堂的每一个环节,都凝聚了光绪皇帝的心血;而京师大学堂每向前迈进一步,都紧紧吸引着朝野和社会舆论的目光。10月3日,《北华捷报》在一篇报道中披露:
《京报》几乎每天都登载孙家鼐有关京师大学堂的奏折。这所大学似乎成了文人圈子中最经常和最热门的话题。翰林院有多名学者被聘为大学堂教授汉学经典的教习,而作为校长的传教士和神学博士丁韪良正在仔细挑选西教习。语言系可望在十月中旬开课,医学系约在一个月之后也可以上课。一座由政府管辖的医院将成为医学系的附属医院,以便供学生实习。大学堂各系的所有学生一旦毕业,都将被政府授予文凭、官衔,以及政府部门中的职务。
众所周知,变法是一个系统工程,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作为系统工程,戊戌变法应该有自己的初级目标、中级目标、高级目标。在戊戌变法期间,创建京师大学堂就被朝廷“视此为新政第一大举动” 。而《明定国是诏》“把创办京师大学堂作为一个国家行为,提到启动新政之首要举措的高度,并以此推动全国教育及其他方面变革与现代化的进程。” 假使把“兴民权,设议院,立宪法”看作戊戌变法的高级目标,那么,把创建京师大学堂视为初级目标,应该不是溢美之辞。
戊戌事变后,慈禧“罢新法,悉复旧制”,在“北京尘天粪地之中,所留一线光明,独有大学堂一举而已”。12月31日,京师大学堂正式开学,仕学生、中学生、小学生加在一起才有160名,后来陆续招生,到了1899年5月,学生已有218人。许德珩在《北京大学校史·序》中指出:“京师大学堂本身就是戊戌变法运动的产物,是维新派克服了顽固守旧势力的重重阻挠和反对才创立起来的。” 京师大学堂的幸存、发展,是戊戌变法的一大重要成果。既然初级目标已经实现,怎能一口认定戊戌变法就失败了呢?我认为,戊戌变法只是夭折而已,应该用“夭折说”取代“失败说”。
也许有人会提出质疑:夭折不也是一种失败吗?的确,总体来说,夭折也是一种失败,但是,它与一般意义上的失败在程度上有大小、轻重之别。就像古人对疾病一词所作的解释那样,“疾”也是一种病,可是,“疾”是小恙,而“病”才是比较严重的病痛。同样,在史学研究中,“志”与“传”、“年谱”与“年表”、“正史”与“野史”等,都有着本质区别;在文学史上,唐诗、宋词、元曲代表着不同时代文学所取得的最高成就,但从本质上来看,都属于诗歌体裁。为什么要分别以唐诗、宋词、元曲加以命名呢?道理很简单,三者在写作要求上具有不同特点。这并非咬文嚼字,不同的命名,说明了认识的深化和清晰。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理不真。那种葫芦绞茄子、大而化之、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研究,只能说明研究者的理论肤浅和思维混乱。
正因为戊戌变法只是夭折,所以,京师大学堂创建成功之后,她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所占的地位更加特殊,其历史意义远远超过一所大学的应有分量。
其一,作为管学大臣,孙家鼐不仅是京师大学堂第一任校长,而且还是统管全国新式学堂的第一任教育部长。“是时管学大臣之权限,不专管理京师大学堂,并节制各省所设之学堂。实以大学校长兼全国教育部长之职权。” “维新变法运动遗留下来的京师大学堂具有重要意义,它表明维新教育改革在一定范围内取得了进展,同时标志着中国近代高等教育进入了创立阶段,设置专职教育行政官吏也从此开始。”
其二,京师大学堂是中国第一所国家开办的综合性大学,学术起点很高。谈及戊戌学制,有人或许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京师大学堂创办之时,仕学生不过30名,能算一所真正的大学吗?回到历史现场,就可以知道,当时的先贤早就给出了答案。丁韪良在回忆录《花甲记忆》中认为,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创建时,都没有固定校舍,学生上课要到处打游击;哈佛大学开办的第一学期,只招收六七个学生,教材只有《圣经》一本。而京师大学堂的校园规模、学生数量、管理章程都像模像样。而且,课程设置借鉴了牛津、哈佛和东京帝大的经验,连西教习的学袍、礼帽都是牛津大学的样式。
兰多是英国人,在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时,他是战地记者。后来,他在《中国与八国联军》一书中指出:
这个新建的大学堂与翰林院有天壤之别,这儿每个房间的墙上都挂满了地图,而在架子上则堆满了用于物理、几何和化学实验的各种仪器。倘若遮住建筑物上那些翘角的屋檐,它看起来跟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同类正规大学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其三,京师大学堂还是中国高等学校的一个重要摇篮。她不仅直接演化成北京大学,而且先后繁衍出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医科大学、中国农业大学、中国地质大学等众多名牌高校。如果把与京师大学堂有渊源关系的高校排列出来,数量、质量都是可观的,对于中国近现代化的推动作用也是巨大的。
其四,由于戊戌变法在教育改革中,紧紧抓住了创建京师大学堂这个“纲”,纲举目张,一旦国家最高综合性大学得以创办,那么,全国各地的中学堂、小学堂呈数量级开办,也就顺理成章。假以时日,以新型的大学、中学、小学教育体系取代古老、腐朽的太学、书院、私塾教育体系,更是水到渠成。“由于他(孙家鼐)在政界与学术界的威望,他一手筹办了中国第一所综合性的大学,这在中国文化史和教育史上有不可磨灭的贡献。” 可以说,当代中国实行的小学、中学、大学教育体系,追根溯源,其老祖宗就是京师大学堂。虽然在京师大学堂之前也有洋务学堂存在,但是,那些洋务学堂犹如花果山上的毛猴,与人类并无血缘关系。京师大学堂才是“北京猿人”!
其五,京师大学堂影响很大,“效应”深远。1899年6月27日,在白色恐怖下,京师大学堂的存在给人们带来了希望和鼓舞。《北华捷报》以有些调侃的语气报道说:
通常发自天津“有关关闭京师大学堂的报道”,就像驴子拉磨那样,又转了一圈,传到了我们这里。与此同时,可以容纳160多个学生的楼群正迅速接近完工。西文图书馆的第一批藏书即将在偌大的“藏书楼”摆上书架。我们希望这只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而这批图书收藏终将从“藏书楼”顶上向大学堂的所有成员,乃至整个京师的居民,放射出“甜蜜和光明”。
1998年,在纪念北大百年华诞时,著名学者王瑶在《北大校长与中国文化·序言》中进一步强调指出:“近年来由于我国执行对外开放政策,中外学术文化的交流十分频繁……甚至有人称之为‘文化热’。其实就文化学术思想的变迁而言,这个过程至少从戊戌维新运动就开始成为震撼社会的思潮了,而‘京师大学堂’的成立就是一个重要的标志。应该说,这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我们今天仍然处在这个历史过程之中……”
总而言之,我认为,断言“戊戌变法失败”是对前人历史性贡献的忽视和误读,而以“戊戌变法夭折说”取代“戊戌变法失败说”,才更为客观、准确,实事求是。
人类同源于非洲大陆,同住在“地球村”。迄今为止,在学习、借鉴、吸收外来文化方面,我们常常设置“中学与西学”“体与用”“中化与西化”等藩篱,自缚手脚。其实,按照“黑猫白猫论”(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放开眼界,将中外一切优秀文化都视为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施行“拿来主义”(鲁迅的主张),那么,所有的思想枷锁就会如冰见日,涣然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