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旷慢慢地退出了对方的记忆,缓缓睁开眼,回味着自己刚才阅读到的精神印记,有些发怔。
“怎么样?看到什么了吗?”叶空山不紧不慢地问,“头和身子分家的时候,你也会感到疼痛吗?”
“看到了,听到了,很清晰。”岑旷回答,“但是……感觉很奇怪。一个人可能死两次吗?”
叶空山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怎么死的?”岑旷反问。
“废话,今天早上被刽子手砍了,然后脑袋就被我们带回来了嘛。”
“但我在他的记忆里看到的……分明是另外一种死因——他被强盗砍断了脖子。”
“哦,是吗?还有别的细节吗?”
岑旷把自己所见的讲述了一遍:“更奇怪的是,他还存在着死去之后的记忆。他的灵魂从死尸上脱离出来,一直看着自己的身体哇哇大哭。但是据我所知,灵魂这种说法,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的验证。即便是传说中的魂印兵器,封印的也并不是带有思想和记忆的完整灵魂,而仅仅是……”
叶空山挥手打断了岑旷,然后若有所思地仔细打量着对方:“你是一个魅,一个精神力无比强大,却心地单纯从不说谎的魅。所以你刚才所说的,一定是你亲身感知到的。”
“并不是魅不会说谎,而是我不会说谎。”岑旷纠正他,“魅在凝聚成形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带有一点点缺陷,只有运气极好的那种魅,才能完全和自己想要凝聚成的生物一致。我的缺陷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不会说谎话。”
“我的长相如何?”叶空山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岑旷看了看他:“虽然我和你们人族接触还不多,但根据我所领会的你们的审美观念,你已经三十二岁,身材略显胖,脸太大,头发太乱,相貌介于丑与不丑之间,离丑多一点,但还算不上彻底的丑。”
“谢谢你的诚实,真让我长信心。”叶空山咧嘴一笑,“所以我也可以无所顾忌地挖苦你了——你的脑子真够笨的!你是一个单纯的白痴,白痴到掉在路边的钱都不会捡,当然不会懂得一个职业强盗内心的煎熬。你刚才看到的,是真实的记忆在犯罪的内疚刺激下产生的一点点小变形:这个强盗把被害者当成了他自己,产生了近乎真实的幻觉,并且把这段记忆收在了精神的深处。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可能是他的第一次犯罪,所以才会那么印象深刻。而且你虽然很努力地在观察人族社会,但对于什么才是你应该观察的,显然还是心里没数,否则今天我们去取人头的时候,你就不会没有注意到,罪犯背后的刑签上写着‘戚飞’两个字了。”
岑旷是上司黄炯在两个月前硬塞给叶空山的。用黄炯的话来说,机会难得。
“机会难得啊,多少捕快希望自己身边有一个厉害的秘术师帮忙啊!”黄炯说,“这可是个魅,精神力比一般人族强得多的魅,而且还老实,从来不会说谎!”
“笨蛋才从来不会说谎。”叶空山嗤之以鼻,“带着一个不会说谎的废物还怎么查案啊?好比你死了,我刚想假惺惺地慰问你老婆两句,这个老实不会说谎的家伙已经替我开口了:‘他对你丈夫的死感到幸灾乐祸,对和你上床很有兴趣,不过还是会想办法先调查一下你是否犯下了谋杀亲夫的罪行。’”
黄炯悠然一笑:“第一,你所描述的才是货真价实的笨蛋。这个魅的智力很高,虽然不能说谎,但可以选择沉默;第二,你真想调查我老婆是否谋杀亲夫,根本不必张口,这个魅能帮你直接在脑子里问……”
叶空山吓了一跳:“他能侵入他人的精神?读心术?”
黄炯点点头:“你应该知道读心术是多么艰深而罕见的秘术,一般人最多只能侵入精神错乱而无法控制思想的病人的头脑,但这个魅具备寻常秘术师达不到的精神力。而且魅本身就是由精神游丝慢慢凝聚成的,对精神的敏感是常人不可比拟的。”
“听起来,这简直是块宝贝呀,”叶空山思索了一阵,“但根据我对你的一贯了解,你从来只会在有坏事的情况下才来找我。这种有了宝贝巴巴地来献给我的事情,你在喝光三斤酒之前是做不出来的,而今天你身上并没有酒气。”
黄炯从容地点点头:“没错。这个魅向往人族的生活,而其精神特质很适合用来办案,揪出隐藏在罪犯内心深处的秘密。但人的精神太过复杂,魅即便深入,也无法从所观察到的图景中提炼出真相,更何况经受过精神训练的人,还能故意用幻象来进行欺骗。这个魅在我手下尝试着施用了几次读心术,效果并不好……”
“所以他才需要一个名师指点,教会他人心的诡诈,教会他如何在纷繁复杂的假象中抽丝剥茧,刨出真相,”叶空山接口说,“而你手下,最满肚子坏水的就是我了。我没猜错的话,你已经把他带来了,我不收也得收。”
黄炯摇摇头:“我可没说得像你这样直白,我只是告诉这个渴求知识的魅,你最了解人心。至于已经带来了嘛……事实上,就等在门口了。”
“但我需要直白,”叶空山说,“两个字:加薪。”
岑旷放下手里的人头,默默回想着之前的那次精神入侵。在人死亡的瞬间把人头冷冻起来,并迅速侵入对方的脑子,居然真的能找到一点记忆残片,叶空山的直觉果然敏锐。但自己没有想到,即便是一个不再会作伪的死人的记忆,也会因为其他因素而模糊掉真相。那么,一个活人的头脑,是否就更加难以把握了?
“你没有时间难过,”叶空山看着手里刚刚送到的卷宗说,“我们的训练暂停。这次有真正的活儿了,据说非你不行。”
岑旷紧跟着他跨出门,一面走一面说:“我没有难过。相对我获得生命的过程来说,这种事不值得难过。”
这个不会骑马的魅笨拙地爬上马,牢牢抱住叶空山的腰,然后紧闭双目,开始忍受颠簸。眼睛睁开时,两人已经身在县衙。一个肤色惨白的女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叶空山走上前,摸摸她的脉搏,再测了一下鼻息:“脉搏和鼻息几乎都断了,但偏偏都还留了一丁点。我还很少见到这样半死不活的人。”
“如果你知道她被发现时的样子,你还会更吃惊。”黄炯说,“孕妇,肚子被剖开了,被发现时血流了一地,所有人都认为她早就死了。”
“但她居然没死?”叶空山也觉得不可思议,“开什么玩笑!”
黄炯摇摇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发现时一共有十三人在场。”
“这十三个人一定受惊不轻。”叶空山事不关己地耸耸肩。
“如果仅仅说她,的确把那些人吓得不轻,”黄炯神色阴鸷,“但加上另外一个人,程度就不仅仅是‘不轻’了。事实上,十三个人里疯了两个,离得最近的那个现在几乎成了白痴。”
“另外一个人?那是什么?”叶空山收起了嬉皮笑脸。
黄炯的语气沉缓而诡异:“婴儿。母亲的血流掉了三分之一,婴儿竟然没有死,还自己从肚子里爬了出来。而且据说……那个婴儿爬出来之后,第一个表情是在笑。”
他简单把案情向叶空山说明了一下。泰升客栈的老板杜万里,在清晨被发现死在自己房中的地板上,身边躺着这个肚子被剖开的将死未死的女人,后来婴儿从她的肚子里爬了出来。剖开肚子的是一把普通的短刀,就扔在两人身旁。现场门窗紧闭,没有第三者的任何足迹。女人是客栈的新住客,前一天刚刚住进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来历。
“老板的死因是什么?”叶空山问。
“一刀毙命,正中心脏。”黄炯叹了口气,“杜万里和那个无名女人,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用的都是同一把刀。而根据伤口的角度,我们只能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推测:杜万里先用那把刀杀死了自己,然后女人硬从他手中抽出刀——他的手指头都被割伤了,从切口判断是从内往外抽时造成的伤口——给自己剖腹。”
“婴儿呢?婴儿现在在哪儿?”叶空山又问。
黄炯凝视着他,缓缓地说:“这就是我一定要你们来的原因。这个婴儿太邪门儿了,现在被我们关了起来,谁也不许接近。不过,如果时间太长,他就会死掉。”
“如果这个婴儿没什么问题,他死了你们又没法交代,对吧?”叶空山说,“时间紧迫,毫无线索,用常规手段肯定不可能在婴儿死之前破案。所以必须依靠岑旷,从那个即将死掉的孕妇脑子里找出事件真相,好确定如何处理这个婴儿。”
“和你打交道就是方便,省掉很多口水。”黄炯说。
“但我也得告诉你,读心术很耗精神力,你不可能逼迫岑旷连续不断地侵入这女人的脑子——会累到发疯的。而记忆,就像浩瀚的海洋,你并不知道你要找的那朵浪花究竟藏在哪儿。在能获得的记忆碎块有限的情况下,我不能保证拼凑出完整的事件真相。”
“拼不出来,就只好按最稳妥的方向走了。宁可错杀。”黄炯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么根本的问题来了:你们为什么害怕这个婴儿,还要动用金焕铁这样的秘术大家来壮胆?”叶空山追问。
黄炯面色一变。叶空山一笑:“要想改扮得别人认不出来,就要舍得下手。他那把难看的胡子实在太醒目了。”
黄炯看上去很犹豫,十指无意识地交缠在一起,最后才低声说:“不止金焕铁,一共有七位秘术家在用秘术划出屏障,隔离那个婴儿。本来必死无疑却能挺住不死的孕妇,从近乎死尸的母亲肚腹里钻出来的婴儿,还有那个毫无缘由自杀的男人——这一切很像是,很像是传说中的……鬼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