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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如果这种感觉告诉我,我喜欢你。那么,我会遵从它的选择。

圣诞节热热闹闹的过去了,本科生的考试排在了元旦后一个星期,所以此刻时间还算轻松,身为研究生的她们就没那么幸福了,连圣诞节都要加班加点地赶报告和考试。

偌大的图书馆,一片寂静。

温冉伸了个拦腰,将好不容易搞定的报告发到了老师的邮箱里,回头一看,童舟依然在一旁冥思苦想。

“舟舟,需要帮忙么?”

童舟苦恼地皱起了眉头:“我在想我对GP的项目申请可能告吹。”

“为什么?”

“今天我最近有一门CPA课程要考,还要抽空编写申请表。更重要的是——”她沮丧地说道,“我的简历根本就是一片空白,除了学生会干部之外根本无内容可填补。”

温冉一边关电脑一边吐了下舌头:“那我跟你比岂不是更惨,还好我聪明,没有申请。”

童舟被她的安慰逗笑:“你的英明之举使我失去了一个劲敌。”

因为童舟还要忙,温冉先行离开。夜晚的时候外面忽然下起了小雪,此刻地面上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她昂头欣赏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叫她。

“小温啊,在这里赏雪啊?”是系主任李老师,温冉代国贸班导员时认识的。

“嗯,就要走了。”她缓缓地跟着他的脚步下图书馆长长的台阶。

“最近工作辛苦不?”系里面的领导都很和气,尤其是李主任,最爱对老师嘘寒问暖。

温冉忙答:“还好,因为考试忙了一些。”

“哦,那就好。”李主任推了推眼镜,“有什么问题要及时反映。”

“嗯。”温冉应了一声,看见远远驶来一辆车。

车子稳稳地停在了路边昏黄的路灯下,片刻,车门打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从上面走了下来,男人穿了一件正装,袖口的一枚袖扣在灯光下发着不浅不淡的光芒。温冉忽然一惊,接着就看见男人转过身来。

黑白分明,长身玉立的模样,她再熟悉不过。

李主任咦了一声,便二话不说地带着她向前面走去。

“叶老师啊。”李主任意外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得几天才能回来呢。”

叶以祯不着痕迹地瞥了温冉一眼,视线又淡淡地转移,“嗯,会议结束就回来了。”

“事情都谈妥了吧?”李主任小心翼翼地询问。

“嗯,差不多了,GP那边答应多给几个名额,这样我们也好做些。”

“那就好,那就好。”李主任放心了。

温冉想找个借口溜走,李主任的电话却忽然响了起来,她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李主任笑眯眯地捂住话筒说:“吴老还为这件事儿担心呢,我快走一步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你们两个慢慢聊,对了叶老师,这位你应该认识吧,按说应该给她上过课?”

叶以祯缓缓一笑:“是的,我们认识。”

温冉忐忑不安地跟在他后面,一步一个脚印印在雪地上,显得滑稽无比。

“温冉。”

“嗯?”

“我们谈谈。”

又是这样的开场白——

“那天的帖子我看了,你要是为这个烦恼大可不必。”一双眸子,沉静如水,连带着他此刻的语气也显得云清风淡。

“我没有为这个烦恼。”温冉慌忙说道。

“哦?”他微微皱眉,侧过身来,“那你为何——”

“我不参加GP项目是我的问题,不是因为老师您。”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温冉立刻截过话头,“这只是我个人的原因。”

叶以祯淡淡地望她一眼:“什么原因?”

这个原因让她有些难以启齿,她有些为难地开口,“我以前在A大读书,跟刘启明教授有过一些过节。这次A大的合作方是他,恐怕申请不会那么容易让我通过。我又何苦去自讨没趣。”她摊了摊手,苦笑了一下。

叶以祯微微眯了眯眼,刘启明的“美名”他也听说过,虽然位及教授,却没个教授的样子,时常有猥亵女学生的传言流出,实乃教师界的败类,他一直不解,像这样的人,A大怎么还会再用。

见她不愿意提,他也缄口不言,只是轻声说道:“温冉。”

“嗯?”

他浅浅一笑,“其实,我刚刚只是想问你为何躲着我。”

“啊——”温冉顿时嘴巴张成窝形,一脸坑爹的表情。

他轻轻用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成功让她闭上了嘴巴:“我一直觉得你是聪明的,该抓住的机会都会抓住。”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心情突兀地有些紧张。

“不要因为一些别人的原因而放弃自己的机会,这才是最笨的做法,GP项目又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嗯。”她轻声应道,仿似因为他的话,心里忽然有了底儿。

“懂了么?”

“懂了。”她赶紧点了点头。

“那好。”叶以祯也很满意,“那我们再谈谈刚刚的问题,这几天为什么躲着我?”

温冉支吾了一阵:“我,我没躲着您啊,您不是去T市开会了么?怎么样,T市好玩儿吧?”说完她干笑两声,直想埋了自己。

叶以祯淡淡地凝视着她,须臾,笑了:“温冉,不会撒谎就要学会藏拙。”

诶?她尴尬地低下头,却重新被他抬起下巴,被迫直视着他的眼睛。她心里忽然一阵紧张,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涌起,让她无法形容。

“其实这几天我会问自己,是不是我让你误会了什么。”他认真地看着她,一片坦诚。

温冉有种被看穿的错觉。她是不是太笨了,连掩饰都不会,所以一下子就让他看穿了,所以此刻正要澄清误会,她赶在前面开口,“叶老师,您做的很好。是我自己——”

“是么?”他淡淡的反问。

她慌忙点头,生怕他说出什么让她无地自容的话来。

“那你愿不愿意听听我的想法?”

“您,您说。”她低下头去,不敢抬头看他。他的声音轻轻地在头顶砸开。

“尽管有些感觉我觉得它很奇怪,但我从来不会骗自己,也不会骗别人。”他轻轻一笑,“如果这种感觉告诉我,我喜欢你。那么,我会遵从它的选择。”

温冉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仿似有什么东西炸开。她完全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却被他捧住了脸,让她退缩不得,“因为我今天才深切地感觉到,时间是从不等人的。”所以,想要的东西就要赶紧抓住。

她愣住了,完全的状况之外,十足的不知所措。

而这样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范围之内,他俯身,替她裹紧围巾:“或许这对你来说有些突然,所以我不会急着要你的答案,但是你也要答应我,认真想一想这个问题,好吗?”

温冉回过神来,看着他温和淡定的神情,因为喜欢,所以他给了她最大的纵容,眼眸闪了下,她点了点头,说:“好。”

这一想,温冉就想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面对镜中的一双黑眼圈,温冉懊恼地捂上了双眼。

林笙一边挤牙膏一边笑她:“说,昨晚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去了?”

温冉无奈地瞥她一眼,匆匆地撩了一捧凉水洗脸,顿时冻得呲牙咧嘴,脑子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林笙。”她忽然抬头,睁大眼睛看着镜子里的林笙。

“怎么了?”林笙含糊不清地应道。

“你怎么,不交男朋友了?”

林笙愣了愣,“怎么?”

她微微侧过身来,“我只是,突然想起来——”

林笙甩干手上的水,说道:“没关系的,我只是,忽然想搞定自己的学业。”她忽然笑了下,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这场恋爱谈得太艰难,你知道的温冉,他比我优秀太多,在他面前我再也高傲不起来。”

温冉有些难以相信,她这样的人,竟会这样自卑:“林笙。”

林笙甩了甩头发,忽然笑容满面:“所以我才想努力变得优秀,让那个混蛋再也配不上我,也让我将他抛之脑后,再找一个好男人。”

望着她踌躇满志的样子,温冉会心一笑,握住她的手:“你会成功的。”

上午的时候温冉还是去系里领了GP项目的报名表,厚厚的几页纸,她在图书馆里填了一下午才搞定。

樊映泽一边整理书架一边好奇地问她:“老师,听说这个项目难得很,您确定要参加呀?”

她头也不抬:“怎么,对你老师没信心?”

状元郎是个老实人:“您前几天还意志坚定地决定不参加呢。”他记得,那天他们一起去家教,路上谈到这个问题,温冉还慷慨大方地说,“这条独木桥这么窄,就让他们去挤好了。”

温冉汗颜,这小子,这些东西他倒是记得清:“你就当你老师我忽然发奋图强了吧。”

凡是申请项目的人都要参加面试,温冉领到号码的时候,有些犯愁。这样一来,她很有可能要面对一个人,刘启明教授。

温冉还记得,那是大四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她们的课排得满满的,连晚上也在自习室里通宵达旦地复习。刘启明那时候带了她们一门不很重要的课,按理说那是选修课,上不上无所谓,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考试的时候却偏偏被他排成了一门必修课,最后害惨了一大帮学子,姚绵绵就是其中一个。

那天晚上她同姚绵绵一起去办公室找他说情,刘启明一开始还中规中矩和蔼可亲地听她们说,到了最后,手忽然摸上姚绵绵的大腿,暗示意味极强地摩挲着,姚绵绵登时就愣在了那里,倒是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她一激动,站起来给了刘启明一巴掌。

事后,姚绵绵捧腹笑着说,真没见过她这么热血的时候。温冉也纳闷,自己怎么就一时冲动了呢,到头来把刘启明给得罪了。那一科挂是没挂,只不过是低空飞过,奖学金也就此没了。

结果进了面试教室,温冉松了一口气。面试老师是A大的张蕴教授和B大的李鸣教授,即灭绝师太。

张蕴看见她,有些惊讶,笑着对她点了点头,温冉紧张地回应。

而灭绝师太则是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开始了她的刁难,等到温冉结束面试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被她削掉半条命了。

“师太这几年愈发不手下留情了,我听说,上午面试的最后一场里,还有一个大男生当众被他逼哭了。”面试出来,偶遇程北,温冉一边走一边听程北说,“程北姐,你也参加了吧?”

程北骄傲地眨眨眼:“那当然了,也不看看咱们是谁的手下。对了温冉,老板就在前面的那个面试教室,你要是幸运点儿分到他的考场,说不定老板还会给你放水呢。”

温冉有些窘迫:“程北姐,别瞎说。”

“害羞啦小妞?”程北促狭地笑笑,“我看老板挺喜欢你的,简直把你当大弟子培养了。”

她沉默了一阵,静静地走过叶以祯所在的教室。她努力控制自己目不斜视,余光却偷偷地将里面的情景看了个大概。十二月份的天气,虽然有了暖气,却依然冷得要命,而他却只穿了一件白衬衣,袖口依旧卷了起来,样子干净整洁。

大约只是几秒,她听见他从容不迫地发问:“同学,请谈谈你对未来人生的规划。”

规划,她不禁一愣。他昨晚说的话又响在耳边,他说喜欢她,是不是等于,把她也算到他的未来去了呢。

“程北姐。”她忽然开口叫住程北。

“嗯,怎么了?”

“你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她紧张地问。

程北笑了笑,看着她:“你理解成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温冉脸色一红,抱着书仓皇离开。留下程北在原地,像偷了腥的猫一样笑得开心。她也只是偶然遇到过几次叶以祯跟温冉在办公室的场景,那种气氛,怎么说呢,反正那个时候,老板是很放松,心情很好的。现在她不过随便猜测一下,没想到——

小温学妹还真是好骗呀!程北感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一行字:老板,提到你的时候,小温学妹脸红了。

发送成功之后,过了几分钟,叶以祯的回信才到,程北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干脆差点儿哭出来。老板什么也没说,只是说了一句:“月底的报告下周二提前交给我。”

这就是只有导师才能想出来的打击报复,程北同学无语望天。

这边,叶以祯结束了最后一个申请者的面试,有些疲倦地揉揉眉心。看着刘启明教授对着几份申请表上的照片把玩不停,他微微皱了皱眉。

“叶教授,怎么样,喝一杯吧?”刘启明邀请。

叶以祯果断婉拒了,视线微微一转,落在空旷的走廊上,不禁无奈一笑。真当他看不见她么,还走那么快。

回到办公室,程北已经畏罪潜逃。他将大衣搭在沙发边上,坐在电脑桌前。只离开一下午,邮箱里又跳出了几分邮件,除了一些学术研讨会的邀请函之外,还有几封来自GP的邮件。他用手轻轻支着头,也懒得去看。

手机忽然想起,他按下接听键,是在GP的助理。

“叶先生,事情已经办妥。”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望着窗外逐渐黑沉的天空,他暗笑自己,人还没抓到手,已经开始操那一份心了。

因为元旦假期班里有不少人要回家,所以国贸班把元旦晚会提前了两天举行,场面并不小。按照樊映泽的话说,他们把积攒两年的班费都砸在了这上面了,办不好说不过去。

可尽管有樊映泽打的预防针在前,温冉到场的时候还是深深吃了一惊,这群孩子也太能干了,不仅把这学院楼的活动教室能派上用场的都统统利用了,活动室没有的他们也弄来了。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节日而已,没想到他们又这么大的热情。温冉看着正在忙活的樊映泽,不由得感叹一声,真是能干!

“温老师。”一道低沉的女声从后面传来。

她双手插进大衣兜里向后看去,看见咬着嘴唇纠结的程语:“怎么?”柔声问着,脸上的笑意还未退散。

程语咬咬唇:“老师,您喜欢我们班长嘛?”

温冉差点儿跌倒,她就怕这姑娘问这种让她尴尬的问题,尤其是里面还有喜欢两个字,她一听就脸红的两个字。不过,在学生面前,形象还是要保持的。

她徐徐一笑,朗声回答:“喜欢呀。”声音拉长,见程语明显蔫了下去,她又笑嘻嘻地补充,“不过跟你的喜欢不一样。”

“老师!”程语假意恼怒地跺了跺脚。

“我把他当做一个聪明勤奋的学生,一个善良可爱的学弟来喜欢。”她望着樊映泽的身影,此刻他累了满头大汗,“你呢?”

“我也不知道。”程语低下头,“总之,我是喜欢他的。”

“嗯,那就不要大意地去追吧。”她从善如流地说道,却在说出口的那一秒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不禁苦笑,事情放在别人身上是一回事,轮到了自己,又成了另一回事。

温冉安静地坐在后排看着他们玩闹,内心很是羡慕。一直以来她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过了疯闹轻率的年纪,每每有阿姨到自己家里,总是夸她乖巧。今天她坐在这里,才想起一点,她不过才二十一岁而已。

要像一个年轻人。这是他告诉她的,她一直铭记。

元旦假期到来的前两天温冉意外的接到了赵洧川的电话,她刚刚起床,还未清醒过来,怔忪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谁,电话这头的他并不介意地说道,“我记得你说过想要见我父亲一面,这几天他正好有空,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来家里做客。老爷子听说了你,也很想见你一面。”

温冉大喜:“方便,当然方便。”

赵洧川朗声一笑:“那正好。”

挂了电话,温冉心情有些复杂。因为爷爷的缘故,她不想与赵洧川牵扯过多,可是又因为赵家老爷子与自己父亲的发小关系,她又割舍不下。左右权衡,头都大了。

赵洧川的家并不远,温冉自己打车就能过去,便谢绝了他来接的提议。是一座独门独院,自然没有温家的气派,棱角却柔和了许多。她进去的时候赵洧川正在客厅,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看见她站在门口了。

“你好。”温冉换了鞋,有些拘谨地打一声招呼。。

赵洧川耸肩一笑,带她去见父亲赵伯年。

赵伯年正在书房练字,听到门响之后稍一抬头,瞬间便愣在了那里,添饱的毛笔悬在半空,须臾之间,一滴墨便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上。

“赵伯父。”温冉乖巧地与他打招呼。

赵伯年回过神来,不禁笑道:“像,太像了。我有十几年没见你父亲了,一下子看到,竟然反应不过来了。”

温冉落座,悄悄环视了一下四周。周围的墙上都贴满了毛笔字,看字体都是一个人的,想必就是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吧。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衫,气质宽厚高雅,不经意间就让她放松下来。他应该是很了解父亲,连父亲最爱的茶都还记得。

“我记得,你父亲在世的时候是最爱喝茶的一个人。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聚在一起的时候喜欢喝酒,偏偏你父亲,烟酒不沾。”

一道冒着热气的茶放在了温冉面前,她掀开茶盖,闻着那袅袅茶香,认真地听面前的男人说,男人一身白色长衫,在这恒温二十六度的屋子里并不显得单薄。

男人笑道,“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父亲最爱喝的茶。”

温冉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苦涩涩的感觉。

柔柔一笑,她说:“谢谢您,赵伯父。”

“在B市读书?”赵伯年亲切地问道。

“读了将近五年了。”她认真地回答。

“哦,那家也在B市?”

温冉摇摇头:“家在T市,妈妈还在那里。”

赵伯年看她一眼,缓缓问道:“你母亲,还在T市?”

“对,她在T市还有工作。”顿了顿,她补充道,“我爷爷,还没有认她。”

赵伯年显然也知道这段往事,就此搁置不提,只是轻声问道:“你母亲还好吗?”

这样小心翼翼的语气让温冉有些奇怪,却还是认真地答,“嗯,还可以。”

赵伯年松一口气,又靠向椅子:“那就好。”顿了顿,问道,“你父亲早逝,这些年你母亲是一个人将你抚养大的?”

“对,妈妈她,没有再婚。”

听她答完,赵伯年笑了笑:“我跟你爸爸从小一起长大,他这人生性孤僻,没什么朋友,我也算个异数吧。冉冉你也不要这么拘束,叫我声叔叔,总是没问题吧?”

原来他看出了她的拘谨,温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甜甜地叫了一声“赵叔叔。”

“当年你父亲铁了心要学考古,你爷爷怎么劝都不行。说起来,就他这拧脾气啊,你们家谁估计都及不上。”赵伯年回忆,“不过,你父亲倒真是块学术料子,对着一块儿石头都能看半天,他呀,可是最耐得住寂寞的人。”

温冉笑笑,沉吟:“赵叔叔,您这里有我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吗?”

“有的,我给你找找。”说着赵伯年就起身去书柜前,“你父亲不爱照相,所以我的照片也不多,说起来他那里也应该有一份的。”

果真不多,厚厚的一本相册里只有几张父亲的照片。温冉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这些旧黄的照片,鼻尖忽然就酸涩起来,就是这些照片,她的爸爸。她不无遗憾地说道“我们那时经常搬家,不知怎么,就把照片弄丢了。”

赵伯年忽然抬头:“冉冉,你爸爸他,是怎么去世的?”

温冉一愣,从照片中抬头,“车祸。”

她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她和母亲正在吃午饭,忽然接到了J省某市公安局打来的电话,电话里,那人告诉母亲,父亲在归来的高速上与人发生了车祸,当场死亡。母亲挂断了电话,立刻将她送往姨妈家借住,而后匆匆赶往某市。这件事,留给她最后的记忆就是那一盒薄薄的骨灰。

沉默良久,赵伯年悠悠一叹:“你父亲这一辈子很不容易,他精神上有一些毛病,压力大了容易出问题。我总以为他跟你母亲结婚了会好些,没想到,他还是英年早逝。”

赵伯年顾自叹息,却不料这句话在温冉听来恍若惊天雷一般,只觉得手都在颤抖,照片散落一地,她顾不得去捡,只能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我爸爸他,有什么病?”

赵伯年也惊讶,他或许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你不知道?”

温冉几近茫然地摇摇头。

赵伯年又叹一口气,看来是她的母亲有意隐瞒的,不想今天让自己给点破了,也只好自己圆了:“你父亲呀,年轻的时候得了中度抑郁症,压力大的话容易出一些问题。”

“那时候你父亲想娶你母亲,温老爷子不同意,你父亲一气之下就带着你母亲远走他乡,这真不像他一贯的作风。”赵伯年顿了一下,又苦笑,“可是那时候也没办法了。以后我就再也没见着过他们了,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

过得好不好?印象中她的父母是相亲相爱的,可是有的时候她总能看见父亲抱着她发呆的样子,也能看见母亲偷偷抹泪的样子。再后来,父亲因工作需要便频繁的出去,一开始是一个月,再后来两个月、半年。

在父亲的墓前,妈妈抱着她,一边哭一边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走了也好,他再也不用受折磨了。”说着便流泪,“你爸爸这一辈子走得太快,我在后面怎么能追都追不上,要是我也走快一点儿,他就不用那么孤单了。可惜呀,我太没用,你爸爸他,一定是等急了……”

她那时不懂得母亲的眼泪,直到后来长大了,才渐渐懂得,父亲的勇气在带着母亲离开的那一刹那就用光了,剩下的时间不过是两个人的画地为牢。

冬至已过,B市的天早早就黑了下来,然后在这黑寂的隆冬,整个城市却依旧喧嚣不已。温冉捧着照片坐在公交的最后一排,借着窗外偶尔闪过的昏暗灯光,看着照片上的父亲。这是走之前赵伯年给她的,他自己只留了一张,剩余的便全给了她,温冉为此感激不尽。

公交车的最后一站是B大的大门口,回到学校已是傍晚七点。温冉站在广场良久。

她还记得在A大的时候,姚绵绵总是买来各种各样的言情小说来看,耳濡目染之余还不忘对她耳提面命:“躲避爱情的女人是愚蠢的,因为遇见真爱这东西的几率就跟遭雷劈一样,更因为公主在遇见王子前总要亲吻几个青蛙,所以,你不试怎么知道什么时候遇见王子跟真爱?”

她记不得她说了一句什么,只记得自己当时的心理所想——不怕试,就怕万劫不复。所以,趁现在,她的勇气还在,她还能说出口,她迈开步子,向学院楼走去。学院楼前伫立了一盏路灯,有淡淡的灯光。温冉站在低下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向里面走去,一辆黑色的车子缓缓驶来,她顿时觉得有点眼熟。

车子稳稳地停下,车门打开。叶以祯从车内走了出来,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俯下身去向副驾的助理说了些什么,视线微微一扫,便顿在了那里。他显然看见了她,漂亮的黑眸里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化为淡淡的沉静。他就是这样的人,不论发生什么,总能很快地冷静下来,他已经有足够的资本将一切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怎么了?”他的眼镜还未来得及摘,精巧的镜片后头是一双透着浓浓疲倦的眼眸。第一次,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展露他的疲惫。

“我有事想跟您说。”温冉牵了牵书包带,鼓足勇气说道。

叶以祯笑了一下,“先等一下。”而后又转过身去,对助理说道,“明天把会议报告的内容整理出来给我,今天先到这儿。”

助理愣了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开车远去。

叶以祯带着温冉向办公室走去,纵使他做好了完全准备,可是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他微微苦笑,倒了一杯温水给温冉:“先喝杯水暖暖身子。”

温冉接过水微微抿了一口,急急地说:“老师,我想跟您谈谈。”睁大的眼眸中,里面一片真诚。

他哦了一声,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和蔼的笑:“我听着,你不要着急,慢慢说。”

她唔了一声,却又低下头去不说话,而他则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待,良久,他听见她开口。

“其实,您那晚说完之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嗯。”他看出来了,能让她这么纠结,他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如何。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您这样的老师,您博学多识,温润儒雅,同学们当中喜欢您的人太多了。”

他不禁一笑:“你这是要夸我?”

“不是的。”温冉赶紧摇头。“我还记得从机场回来那晚您告诉我的话,您说,如果有那个例外存在,要给他一个机会。我只是想说,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我希望他不要离我太远,也不要走得太快。”

原来他自己是自掘坟墓?他不禁挑挑眉:“为什么?”

温冉眨眨眼睛,忍住鼻头的酸涩,眼眶的泪水:“因为,我不想追的太辛苦。”这是她长大以后才懂得的母亲的痛苦。

叶以祯仿似是忽然懂了,伸出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动作细致轻柔,简直要引出她更多的眼泪。

这个女孩子还未完全长大,却背负了那么多的心结。而他,却完完全全地低估了她的这些心结,以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她,他还能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俯下身去轻轻抱住她,就像以前那么多次一样。

“温冉。”他轻轻说道,“我知道了。”

新年在忙碌中悄然而至。

小的时候每年最后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父亲总要哄她说,冉冉乖,今天晚上一躺下,第二天起来就是新的一年了。由此,她便觉得这个节日很奇妙,有种洗尽一切,重新开始的味道。可是,现如今,望着窗外的校园冬景,剩下的只是萧索。

“老师,整理完了。”

樊映泽递上来一叠厚厚的奖学金名单,温冉看过一遍,细心的收好。学期末总是有许多事情需要总结汇报,国贸班的班长每天都要到温冉的办公室报到好几次。

她低头看了下腕表,已经是晚饭时间,便收起大衣,对樊映泽说:“辛苦你啦,今天晚上老师请客。”

状元郎有些受宠若惊地望着她,“老师,真的吗?”

温冉立马怒目相视,状元郎立刻喜笑颜开。

经济系的导员办公室距离叶以祯的办公室其实很近,她从二楼下来,拐个弯就到了,是向外走的必经之路。她缓慢地向前走去,转过弯,看见刘斌正往外搬箱子。

刘斌看见了她,笑嘻嘻地冲她打了个招呼:“下班了?”

她点点头,假装不经意地询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刘斌抹一把汗:“这是老板的习惯,到了年终总要把不用的东西全部扔掉。以往都是他亲自整理,不过今年年底老板太忙了,最近这几天更是三天两头往T市跑,所以这活就托管给我跟程北了。”

她轻轻哦了一声,最后一节答疑课之后,就再也没见到他的身影,原来是如此得忙。

忽然刘斌咦了一声,抬头看她:“这不是你的报告么,老板怎么扔这个箱子里了?”

温冉接过一看,果然是她的论文。这个题目她印象深刻,连带他那时提起时漫不经心的表情都记了起来:“哦,是有些难度,本来是打算给研二学生做论文用的。”

程北凑过头来,一拍脑门儿:“哪儿啊,是我不小心给扔里面的。”

说着瞪了刘斌一眼,望着刘斌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温冉扑哧一笑:“没事啦,应该没什么用了,我拿走就当做留念了。”

反正都是要扔掉的,她也不能太高估自己。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她不可能要求他念念不忘。

吃饭的时候,状元郎终于忍不住发话了,“老师,你的脸色很难看耶……”

咦?这孩子平时不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么,今天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温冉瞪他:“再多话今晚就你请。”

状元郎抬头看她,有些敢怒不敢言。

他跟叶老师并不熟,在他看来,那是一种成年男子才具有的睿智,成熟与沉稳,他才多大呀,对于这样的气度还只能停留在向往的阶段。他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除却他当过他的任课老师之外,就只有一次了。

那次的事情对他来说有些尴尬。那天刚上完一节课,他就收到程语让他下课晚点儿走的短信,他有些莫名其妙,却礼貌地等在了那里。只见程语扭扭捏捏地站在他面前,磕磕巴巴地说出了几个字:“我,我喜欢你。”

他听完之后脸腾地一红,比她更磕磕巴巴地说出一句话:“不,不好意思,我在大学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程语不解:“那,那你对温老师算什么?”

那一刻樊映泽只感到震惊,而后是心思被窥破后的尴尬和窘迫,说话就有些口不择言,“这关你什么事?”结果当然可以想象,程语被他气走了。男孩儿站在教室中间,莫名地有些沮丧。整个过程太快,他根本反应不过来,此刻反应过来了,他却把事情搞砸了。

转身,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却被门口推开门的那个人吓了一跳,原本平复的心绪又一次紊乱了起来:“叶,叶老师?”

叶以祯缓步走了进来,轻轻一笑,“我本来是不愿意打扰的,但是下一节我的课在这个教室,此刻我的学生正等在门外。”

他的语调很轻松,让他的窘迫缓和了很多,他往外一看,果然有几个学长学姐抱着书善意地笑。他赶紧收拾好东西:“叶老师,对不起,我……”

叶以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的。”顿了顿,说了一句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你比她,勇敢很多。”

因为樊映泽是四川人,温冉便请他吃了川菜,状元郎感动不已。店内人群嘈杂,她被辣的一头汗,却吃的不亦乐乎。

樊映泽惊讶地看着她,“老师,您这么能吃辣呀?”

温冉拨了拨头发,含糊不清道:“当然。”

她当然不能吃辣,一回到宿舍,温冉就奔向卫生间,抱着马桶猛吐。

吐得几近肝肠寸断,刘菲菲抱着抱枕站在她的身后。

“冉冉,你没事儿吧?”

温冉说不出话,只得摆摆手。

林笙冷嗤一声:“她能有什么事儿,顶多折腾折腾自己。”说着挤进卫生间,扔过来一盒药和她的手机,“电话,另外那玩意儿如果你不想死的话最好塞一片。”

温冉脊背僵硬了一瞬,漱了漱口,抓起电话,哑着嗓子喂了一声。

“冉冉姐。”是温远。

“有事?”

那头温远沉默了一瞬,随即有呜咽声传来,她心一沉,即刻起身,向外边走去,“远远,怎么了?”

电话随即被乔雨芬接过:“嗨,没多大事儿,瞧远远这孩子把你姐姐弄的。冉冉啊,伯母问你,前天你妈妈生病住院了你知道不知道?”

温冉握紧手机,静了一瞬,才低声道:“我不知道。我妈妈她,怎么了?”

乔雨芬安抚她:“不着急啊,没什么大碍,你妈妈就是腰那儿的老毛病犯了,吃了药副作用太强,身体一时受不了。”

“那现在怎么样了?”

乔雨芬沉吟片刻,说道:“好了好了,快出院了,我也是今天听说了这件事,才想起来跟你打电话。”

“谢谢你,大伯母。”

乔雨芬笑,“瞧你这孩子,总爱客气。不过呀,有些事儿冉冉你真得好好想想了。”

“嗯?”她有些不解。

“虽然现在说这话不合适,可是你看,再过一年半载的你就要毕业了,依老爷子的性子呢,等你研究生毕业,一定是要你留在B市的,更何况你户口也在这里。”乔雨芬顿了一顿,随即问道:“冉冉,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怎么办?”

电话这头是乔雨芬意料当中的沉默,她继续说:“虽然老爷子与你妈妈有隔阂,但是他总归是疼你的。上一次老爷子与我提起你的婚姻大事,转天就把洧川叫到了家里。冉冉,老爷子的心思,你不明白?”

温冉:“伯母,我跟赵洧川不是您想的那样……”

“我当然知道。”乔雨芬斩钉截铁地说道,“事情可以慢慢来。既然是老爷子出面介绍的,你与他多多相处,与你和你母亲,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温冉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些想笑。温家为了她真是煞费了苦心,她总以为自己不听话就没人能奈何的了,却不料自己的软肋就掐在别人的手里——她的母亲。

良久,温冉哑着嗓子说道,“伯母,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温冉拨电话给母亲。温太太显然已经睡着,接到女儿的电话有些意外。

“冉冉?”

温冉握了握电话,忍住鼻头的酸涩,轻喊了声妈妈。

温太太忍不住笑,“这么晚了,想妈妈了?”

“嗯。”她押着浓厚的鼻音说道,“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嗯,还不错。”温太太调整了姿势,轻声对她说,“前几天我去医院做了次复检,感觉还不错。对了,前天你的老师和小叔一块儿到T市来了,还一起来到了家里。”

温冉立马坐起,“你是说,叶老师——”

“嗯。听你小叔说,叶老师还是他在GP的同事。年轻有为,很了不起。”

温冉沉默,他有多优秀,她最清楚。

“妈妈。”

“嗯?”

“这么多年,您是不是会经常想起爸爸?”

温太太愣了一愣,“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我只是忽然想知道。”温冉抱着电话喃喃道,“我以前小,不懂得你们之间的感情。我只想问,您有没有后悔过爱上爸爸,嫁给他,跟他一辈子?”

“冉冉,你怎么会这么想——”温太太几近失声,“我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后悔爱上你爸爸过。”

这就是答案,温冉想,这就足够了。 QrTtDImv75Ci1zv2CBXgK2Y1H3VlMM0eZmH7Uw86/P+6DiYY+M1/6X5U/6TjBVt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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