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世界别处的人类社会,中国文化传统中有许多传说与神话,传诵着古代英雄的事迹,其中有些人物竟成为超凡的神人。在古代,这些神话及传说,常与历史混淆,必须经过清理,才能窥见隐伏的历史事迹。
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传说,举其重要的项目有: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补天、神农开始农业、有巢氏造居室、黄帝创制度、五帝递嬗、尧舜禹举贤禅让等种种故事。这些传说其实有不同的来源,却在逐步走向大一统的过程中,不同族群的故事糅合一起,编织为共同的传说系统——这也是建构集体记忆时,人类社会常见的情形。
以盘古创世的传说为例,今天民族学的研究,已知它是中国南方族群的故事,和印度传说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因为汉代以前未有盘古传说的记载。
女娲造人及补天的故事,在中国古代文献中,较早出现,似乎最早也是属于江汉地区的楚文化。而伏羲与女娲,兄妹相偶,尤其以两蛇交尾的形象作为象征,在汉代十分常见,也可能是属于南方文化兄妹交配传说的类型。但是女娲补天及共工氏撞倒天柱不周山的传说,既与天地开创的故事有关,又与洪水故事有关,内容相当复杂,牵涉的人物共工氏,又有相当古老的北方背景,是以女娲故事本身有不同的成分,而且来源也是多元的。
黄帝故事是中国传说系统中的一个重要成分。至今中国人大都奉黄帝为华夏民族的共同始祖。然而,黄帝故事的系列,包含许多不同的主题,例如:黄帝与蚩尤及炎帝战争的故事;黄帝制定种种文物制度的“文化英雄”形象;黄帝为五帝之首,为各代王室共同祖先的身份。黄帝既是一个人,但轩辕氏又是一个朝代,而他的对手炎帝、神农氏也俨然是历世久长的一个朝代。凡此种种复杂的性质,显示黄帝传说的系列,来源不止一个,组合的方式也不止一个。更遑论,黄帝是人间的君主,有君临天下及开启文明的伟业;他同时也是神祇,有差遣神鬼,呼风唤雨的超凡力量(例如在与蚩尤的战斗中,差遣了能降雨的应龙和能止雨的旱魃)。
正因为黄帝传说的本质如此复杂,清理传说,寻找可能的历史现象,遂非易事。黄帝传说,以其有关的“遗迹”言,中国北方由东往西,几乎处处有之,真寻到其原生地区恐非易事。但是,我们至少有一些可以注视的线索:黄帝的部众,据《史记·五帝本纪》记载是迁徙不定,以师兵为营卫;轩辕一名,与车辆有关;而炎帝是放火烧山(所谓烈山氏),号为“神农”的族群领袖。这两大对手的抗争,可能即牧人与农夫之间的斗争。黄帝传说中,涿鹿与阪泉两次重要战役的战场,都在今日河北的北部,处于农牧交叠的地带。在历史时期,农牧进退,也即在这一线上推移,是则炎、黄两部,均在河北地区。
黄帝的另一敌人蚩尤,在中国传说系统中,列于反派人物。但是,晚到汉代,山东地区的神祇,八神将之一的兵主,俨然即蚩尤!如果以此划分,结合上两节至今最早黍粟农业遗址在磁山、裴李岗,以及接续红山文化的夏家店下层文化广布于河北地区,于是考古学家郭大顺即主张炎、黄的接触与对抗,反映仰韶文化与红山文化的长期竞争,而胜利者黄帝一系,移入农业地区,也一变其师兵营卫的生活,改为种植五谷的农业了。同时,如果蚩尤在山东地区,长为兵主战神,则这一股力量,是否即代表山东半岛大汶口文化的族群?他们在河北地区失败了,可是后世山东地区的“夷”众,到周代仍是与华夏对抗共存的庞大族群。
传说的五帝系统中,有太皞、少皞两氏,春秋时代的郯国,仍自称是少皞的后裔。据郯子自称其祖先以鸟名官,亦即以鸟名作为不同职司人员的官衔(《左传·昭公十七年》)。这种古老的传说,在历史时代难以造作,当有其集体记忆的真实性。奉太皞为祖先的春秋诸国(如任、宿、须句)均在济水流域。太皞、少皞都指陈日光照耀的高天,而大汶口文化遗址陶器上的陶文,有日在山上的一个景象—— 。此陶文是否即“昊”或“皞”字?如果以此推演,则炎、黄与蚩尤的三角竞争,毋宁正是仰韶、红山、大汶口三个北方文化之间的冲突与接触,而最后组织为“五帝”的传说系统。至于转化为前后相承的三个朝代,是否又是一种融合的方式?
帝喾与颛顼是五帝中比较次要的人物。《礼记·祭法》中,虞、殷、周三代都祀奉帝喾。他的功绩,据说是能序星辰。在古代,天文知识与农业有关,也与宗教信仰有关,帝喾这样一位君主,大约是以宗教功能取得显赫的位置。《山海经》的帝俊,生育日月,可能即帝喾的另一名称。所谓生育日月,也可以解释为设计历法,又是宗教与天文知识的结合。《山海经》不在北方学术传统之内,其中颇多怪异之说,似与长江流域的江汉文化族群颇有渊源。
颛顼,号为“高阳氏”,屈原引他为祖先,则与祝融八姓有关。祝融八姓,分散在淮河流域,地处南北之间,可能是若干族群的联盟。春秋以后,其中芈姓在今日湖北,结合当地“百蛮”,创立楚国,于江汉地区蔚为大国,其势力可以抗衡中原的华夏诸国。《礼记·祭法》称道颛顼的功绩是能修明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财”的事业,是以他与黄帝传说也有关系。颛顼又曾令重、黎分司天地,将神界与人界一分为二,这一功业,大约是象征神职人员势力退潮,世俗行政力量上升;另一方面,有了专业神职,消除家家可以担任巫师的浮滥,又未尝不能当作是神职地位更为崇高。总之,颛顼的身份应也有相当的神圣性。后世所谓楚文化,其中神祇的名字与职守,由《楚辞》看来,颇与北方的传统不同。楚之为楚,是在春秋时代始有之,然而楚文化并非仅由祝融八姓族群创建,江汉土著文化(所谓百蛮)也当占有相当成分。颛顼与巫觋(或萨满)的关联,究竟祖源何来?颇不易知。但是,五帝系统是东周才逐渐建立,或因楚人在南方兴起,这一融合各地传统的系列,不得不将颛顼纳入五帝之中。
新石器时代北方文化互动示意图
《礼记·祭法》列举古代许多传说的大人物,以为都有资格列入祀典。这一群人物中,创造农业的农神有神农与后稷二人,治水的水神有鲧、禹父子及商人祖先冥三人,似乎农业与水利的事业,在不同文化各有其纪念的英雄。共工氏,在神话中是怒触不周山,造成天地倾斜的反派角色,正与蚩尤一样,通常被排斥于北方主流文化的英雄谱外。可是,《礼记·祭法》还是提到共工氏,称他既是九州的霸主,也是后土的父亲。后土是地神,号称为“社”,其地位与能序星辰的神职相当。是以,共工一系的显赫位置,当也因某一古代族群的文化记忆,而后能进入这一传说系统。
古代中国的传说,头绪纷繁,不同文献各有异说,其不能一致的主要原因,自然由于古代大小文化圈,各有其独特的传说,在融合的不同过程与不同阶段,即编织为不同的版本。本节不能列举各种传说,只能撷取几个显赫的传说人物,说明他们由不同文化的英雄,终于汇集于同一神统,以显多元叠合的现象。本节不能将考古学上的文化圈完全与传说的渊源密合,则是因为资料不足,不能强作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