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非非难言也,所以难言者:言顺比滑泽,洋洋纚纚然,则见以为华而不实; [1] 敦厚恭祗, [2] 鲠固慎完,则见以为拙而不伦。 [3] 多言繁称,连类比物,则见以为虚而无用;总微说约,径省而不饰,则见以为刿而不辩; [4] 激急亲近,探知人情,则见以为僭而不让; [5] 闳大广博,妙远不测, [6] 则见以为夸而无用;家计小谈,以具数言,则见以为陋; [7] 言而近世,辞不悖逆,则见以为贪生而谀上; [8] 言而远俗,诡躁人闲,则见以为诞; [9] 捷敏辩给,繁于文采,则见以为史; [10] 殊释文学, [11] 以质性言,则见以为鄙; [12] 时称诗书,道法往古,则见以为诵。 [13] 此臣非之所以难言而重患也。
[1]旧注:言顺于慎,比于班。洋洋,美;纚纚,有编次也。〇卢文弨曰:“顺比”,不拂逆也。注“言顺于慎,比于班”,转难解。凌本“泽”作“泻”,误。先慎曰:《意林》引“见”下有“者”字。“为”作“谓”,下同。
[2]先慎曰:乾道本作“敦祗恭厚”。《意林》引作“敦厚恭祗”,是也,今据改。
[3]先慎曰:乾道本“拙”作“掘”。顾广圻云:《藏》本、今本“掘”作“拙”。先慎案:《意林》亦作“拙”,今据改。
[4]先慎曰:《意林》“刿”作“讷”。
[5]先慎曰:乾道本“僭”作“谮”,《拾补》“急”下旁注“意”字。卢文弨云:张本“意”作“急”,“探”一作“深”,凌本“谮”作“僭”。顾广圻云:今本“急”作“意”,误。先慎案:“谮”,凌本作“僭”,是,今据改。《意林》“急”亦误作“意”。《释名》:“急,及也,操切之使相逮及也。”《说文》:“探,远取之也。”疏远之臣,虑事广肆,并及人主之亲近,以刺取其向背,即《说难》所谓非间己即卖重也,故见者以为“僭而不让”。
[6]先慎曰:《意林》“妙远”作“深而”。
[7]顾广圻曰:《藏》本同,今本“家”作“纤”,误。卢文弨曰:张本作“家”。先慎曰:此即《说难》篇所谓“米盐博辩”也,作“家”字是。
[8]顾广圻曰:“逆”当作“遌”。《诗》“巧言如流”,《笺》云:“故不悖逆。”《释文》云:“遌,五故反,本亦作逆。”按《说难》篇云:“大意无所拂悟。”“拂”、“悖”同字,“遌”、“悟”同字。作“逆”者,形近之误也。又郑《檀弓注》:“噫,弗寤之声。”“弗寤”即“拂悟”。《正义》读“弗”如字者,非。今本因之改“弗”作“不”,尤误。《列女传》“不拂不寤”,亦用“寤”字。
[9]先慎曰:《释名》:“躁,燥也。物燥,乃动而飞扬也。”则“躁”有华而不实之意。《易·系辞》:“躁人之辞多。”
[10]先慎曰:《仪礼·聘记》云:“辞多则史。”郑《注》:“史,谓策祝。”亦言史官辞多文也。
[11]王先谦曰:“殊释”,犹言绝弃。
[12]先慎曰:乾道本“性”作“信”。卢文弨云:“‘信’,张、凌本皆作‘性’。”顾广圻云:“《藏》本‘信’作‘性’,是也。”今据改。
[13]旧注:诵说旧事。
故度量虽正,未必听也;义理虽全,未必用也。大王若以此不信,则小者以为毁訾诽谤,大者患祸灾害死亡及其身。故子胥善谋而吴戮之,仲尼善说而匡围之,管夷吾实贤而鲁囚之。故此三大夫岂不贤哉!而三君不明也。上古有汤,至圣也;伊尹,至智也。夫至智说至圣,然且七十说而不受,身执鼎俎为庖宰,昵近习亲,而汤乃仅知其贤而用之。故曰:“以至智说至圣未必至而见受,伊尹说汤是也;以智说愚必不听,文王说纣是也。”故文王说纣而纣囚之; [1] 翼侯炙; [2] 鬼侯腊; [3] 比干剖心;梅伯醢; [4] 夷吾束缚;而曹羁奔陈;伯里子道乞; [5] 傅说转鬻; [6] 孙子膑脚于魏;吴起收泣于岸门, [7] 痛西河之为秦,卒枝解于楚; [8] 公叔痤言国器反为悖;公孙鞅奔秦;关龙逢斩;苌宏分胣; [9] 尹子阱于棘; [10] 司马子期死而浮于江;田明辜射; [11] 宓子贱、西门豹不斗而死人手;董安于死而陈于市; [12] 宰予不免于田常;范睢折胁于魏。此十数人者,皆世之仁贤忠良有道术之士也,不幸而遇悖乱暗惑之主而死。然则虽贤圣不能逃死亡避戮辱者何也?则愚者难说也,故君子难言也。 [13] 且至言忤于耳而倒于心,非贤圣莫能听,愿大王熟察之也!
[1]先慎曰:乾道本无“而纣”二字。顾广圻云“《藏》本、今本‘纣’下有‘而纣’二字”,今据补。
[2]顾广圻曰:《战国策》、《史记》皆作“鄂侯”。先慎曰:《左》隐五年:“邢人伐翼,翼侯奔随。”六年:“纳诸鄂谓之鄂侯。”翼、鄂地近,故相通称。《史记·楚世家》“熊渠中子红为鄂王”,《吴越春秋·句践阴谋外传》“号翼侯”,可借证翼、鄂通称。
[3]先慎曰:《史记》作“九侯”,徐广《注》:“九侯,一作‘鬼侯’,邺县有九侯城。”“九”、“鬼”声近通用。
[4]先慎曰:见《晏子》。《楚辞》云:“数谏至醢。”
[5]卢文弨曰:即百里奚亡秦走宛事。顾广圻曰:“伯”读为“百”。
[6]旧注:转次而佣,故曰“鬻”。
[7]卢文弨曰:“收”,疑是“ ”字,见《吕氏春秋·长见》篇。顾广圻曰:《仲冬纪》云“抿泣”,《恃君览》云“雪泣”。先慎曰:“收”,当作“ ”,形近而误。
[8]先慎曰:说详《奸劫弑臣》篇。
[9]旧注:碟,裂也,敕氏反。〇先慎曰:赵本无注六字。《庄子·胠箧》篇《释文》引司马云:“苌弘,周灵王贤臣也。”案周景王、敬王之大夫,鲁哀公三年六月,周人杀苌弘。一云刳肠曰“胣”。《六微》篇以为叔向之谗。
[10]旧注:投之于阱棘中。〇顾广圻曰:未详。先慎曰:赵本无注。卢文弨云:张本有注。
[11]旧注:非罪为辜,射而杀之。〇顾广圻曰:未详。俞樾曰:旧注曲说,“辜射”即辜磔。“磔”从石声,与“射”声相近,故得通用。“辜”、“磔”本叠韵字,《荀子·正论》篇“斩断枯磔”,以“枯”为“辜”;此云“辜射”,又以“射”为“磔”。古书每无定字,学者当以声求之。《周礼·掌戮》“杀王之亲者辜之”,《注》曰:“谓磔之。”“田明辜射”,即此刑也。字又作“矺”,《史记·李斯传》“十公主矺死于杜”,《索隐》曰:“‘矺’与‘磔’同,古今字异耳。”
[12]先慎曰:“安于”,《十过》、《七术》篇作“阏于”,《观行》篇作“安”,与此同。案“安”、“阏”古通,《左》定十三年《传》作“安”,《淮南·道应训》作“阏”,是也。惟《赵策》“安”、“阏”两有为误。
[13]先慎曰:乾道本“难言”作“不少”。顾广圻云:今本“不少”作“难言”,误;案此句下有脱文。先慎案:“君子难言”,文甚明白易晓,今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