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事秦三十馀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 [1] 秦特出锐师取韩地而随之 [2] 怨悬于天下,功归于强秦。 [3] 且夫韩入贡职,与郡县无异也。今臣窃闻贵臣之计, [4] 举兵将伐韩。夫赵氏聚士卒,养从徒, [5] 欲赘天下之兵, [6] 明秦不弱,则诸侯必灭宗庙, [7] 欲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计也。今释赵之患而攘内臣之韩,则天下明赵氏之计矣。 [8] 夫韩,小国也,而以应天下四击,主辱臣苦,上下相与同忧久矣。修守备,戒强敌,有蓄积,筑城池以守固。今伐韩,未可一年而灭。拔一城而退,则权轻于天下,天下摧我兵矣。 [9] 韩叛则魏应之,赵据齐以为原, [10] 如此,则以韩、魏资赵假齐以固其从,而以与争强, [11] 赵之福而秦之祸也。夫进而击赵不能取,退而攻韩弗能拔,则陷锐之卒懃于野战, [12] 负任之旅罢于内攻, [13] 则合群苦弱以敌而共二万乘, [14] 非所以亡赵之心也。 [15] 均如贵人之计, [16] 则秦必为天下兵质矣。 [17] 陛下虽以金石相弊, [18] 则兼天下之日未也。
[1]旧注:出贡以供,若席荐居人下。〇先慎曰:乾道本注“人下”二字作“久”字,今从赵本。
[2]先慎曰:“韩”字当在“而”下。“取地”,略地也。下文:“韩与秦兄弟共苦天下。”
[3]王渭曰:“秦”当作“赵”。先慎曰:“秦”字不误。谓韩则受其怨,秦则得其功也。
[4]先慎曰:乾道本“今”下有“日”字。卢文弨云“‘日’字衍,张本无”,今据删。
[5]先慎曰:乾道本无“徒”字。顾广圻云“《藏》本、今本‘从’下有‘徒’字”,今据补。
[6]旧注:赘,缀连也。
[7]先慎曰:诸侯宗庙,必为秦灭。
[8]旧注:韩为内臣,秦犹灭之,则天下从赵攻秦,计为得矣。
[9]先慎曰:《说文》:“摧,折也。”
[10]旧注:若山原然。〇顾广圻曰:“原”当作“厚”,旧注误。
[11]先慎曰:与秦争强也。
[12]卢文弨曰:“懃”,张本作“勤”。
[13]旧注:劳饷者。
[14]王渭曰:当衍“而共”二字。
[15]顾广圻曰:“赵”当作“韩”。亡韩,贵人之计也。
[16]旧注:均,同也,谓同其计而用之。〇卢文弨曰:张本“人”作“臣”。
[17]旧注:既进退不能,则同于为质者。〇顾广圻曰:“质”,如字,射的也。旧注误。
[18]旧注:弊,尽也,尽以召士。〇卢文弨曰:冯氏云:“言其时之久也。注解谬,石何可以召士?”王渭曰:《文选》二十九卷注引“以”作“与”,“以”即“与”也。顾广圻曰:《七发》注亦引作“与”。王先谦曰:“与金石相弊”,谓与金石齐寿也,虽永寿而无兼天下之日,极言其非计。
今贱臣之愚计: [1] 使人使荆,重币用事之臣, [2] 明赵之所以欺秦者;与魏质以安其心,从韩而伐赵,赵虽与齐为一,不足患也。二国事毕, [3] 则韩可以移书定也。 [4] 是我一举,二国有亡形, [5] 则荆、魏又必自服矣。故曰“兵者,凶器也”,不可不审用也。以秦与赵敌衡,加以齐,今又背韩,而未有以坚荆、魏之心。夫一战而不胜,则祸构矣。计者,所以定事也,不可不察也。韩、秦强弱 [6] 在今年耳,且赵与诸侯阴谋久矣。夫一动而弱于诸侯,危事也;为计而使诸侯有意伐之心, [7] 至殆也。见二疏, [8] 非所以强于诸侯也。臣窃愿陛下之幸熟图之!夫攻伐而使从者间焉,不可悔也。 [9]
[1]先慎曰:乾道本“愚”上有“遇”字。顾广圻云:《藏》本无“遇”字,是也。今本“遇”作“进”,误。先慎案:“遇”即“愚”之误而衍者,今从《藏》本。
[2]先慎曰:重币,犹言厚赂。
[3]旧注:齐、赵。
[4]先慎曰:“韩”,乾道本作“转”。卢文弨云:《藏》本亦作“转”,是。上已云“从韩而伐赵”,则不待再收韩明矣。顾广圻云:今本“转”作“韩”,误。此言定荆、魏。俞樾云:“转”字无义,赵本作“韩”是也。此篇名《存韩》,本因秦贵臣之计,举兵将伐韩,故为是说劝之释韩而伐赵,赵、齐事毕而韩可移书定,正见韩之不必伐也。乃乾道本、《道藏》本皆作“转”,则字之误久矣。赵本改“转”为“韩”,是也。卢、顾以上文已云“从韩伐赵”,此不必更言定韩。今案韩未闻其将伐赵,秦何得从韩以伐赵?且秦之伐赵,亦何必从韩?疑“韩”字是衍文。盖既使人使荆,又与魏质,则荆、魏不与我为难矣,于是“从而伐赵”。“从而”者,继事之词,明其事次第当如此,非从他国之谓也。后人不达其义,妄补“韩”字以实之;卢、顾不知上“韩”字之衍,而疑下“韩”字之非,误矣。先慎案:俞说是。张榜本“转”亦作“韩”,今据改。
[5]先慎曰:二国指齐、赵。
[6]顾广圻曰:“韩”,当作“转”。俞樾曰:“韩、秦强弱”,各本皆同。顾氏谓当作“转”,误。先慎曰:顾说是。如贵臣之计,秦为天下兵质,则秦必弱;如非之计,齐、赵可亡,荆、魏必服,则秦(弱)〔强〕矣。秦计一定,强弱随之。若韩之强弱,岂非所敢言乎?
[7]卢文弨曰:“伐”,张本、凌本作“我”,赵敬夫云:“意秦之伐之也,不必作‘我’。”
[8]先慎曰:乾道本“疏”作“疎”。卢文弨云“从《藏》本作‘疏’”,今依改。
[9]先慎曰:乾道本“攻”上无“夫”字,“间”作“闻”。卢文弨云:“夫”字脱,张、凌本有“夫”字。“闻”一作“间”。顾广圻云:“闻”当作“间”,“间”,反间也。先慎案:卢校是,今据改。《存韩》文止此,下乃附见其事。
诏以韩客之所上书,书言“韩之未可举”,下臣斯, [1] 甚以为不然。 [2] 秦之有韩,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 [3] 虚处则㤥然 [4] 若居湿地,著而不去,以极走则发矣。 [5] 夫韩虽臣于秦,未尝不为秦病,今若有卒报之事,韩不可信也。 [6] 秦与赵为难,荆苏使齐,未知何如。以臣观之,则齐、赵之交未必以荆苏绝也;若不绝,是悉赵而应二万乘也。 [7] 夫韩不服秦之义而服于强也,今专于齐、赵,则韩必为腹心之病而发矣。韩与荆有谋,诸侯应之,则秦必复见崤塞之患。 [8] 非之来也,未必不以其能存韩也,为重于韩也。 [9] 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而以韩利窥陛下。 [10] 夫秦、韩之交亲,则非重矣, [11] 此自便之计也。臣视非之言,文其淫说,靡辩才甚。臣恐陛下淫非之辩而听其盗心, [12] 因不详察事情。今以臣愚议:秦发兵而未名所伐,则韩之用事者以事秦为计矣。 [13] 臣斯请往见韩王,使来入见;大王见,因内其身而勿遣, [14] 稍召其社稷之臣,以与韩人为市,则韩可深割也。 [15] 因令象武 [16] 发东郡之卒,窥兵于境上而未名所之,则齐人惧而从苏之计, [17] 是我兵未出而劲韩以威擒,强齐以义从矣。闻于诸侯也,赵氏破胆,荆人狐疑,必有忠计。 [18] 荆人不动,魏不足患也,则诸侯可蚕食而尽,赵氏可得与敌矣。愿陛下幸察愚臣之计,无忽。秦遂遣斯使韩也。
[1]先慎曰:乾道本“言韩”下有“子”字。俞樾云:“子”字衍文。韩非因闻贵臣之计,举兵将伐韩,故上此书,言韩之未可举。误衍“子”字,义不可通。赵本无“子”字,亦当从之。先慎案:张榜本亦无“子”字,今据删。
[2]先慎曰:《拾补》“甚”上有“臣斯”二字。卢文弨云:旧本不重,一本有。先慎案:“臣斯”二字误复。以下皆李斯言。
[3]卢文弨曰:“腹心”,旧本倒,今从《藏》本、张本,与下同。
[4]旧注:㤥,妨心腹虚也。而病为妨,喻秦虚心待韩,韩终为妨。㤥,音艾。〇卢文弨曰:注“㤥,音艾”,凌本音改。案《说文》:“苦也,胡概切。”《玉篇》:“恨,苦也。”
[5]旧注:谓疾得冷,卒然而走必发矣。喻秦虽加恩于韩,有急,韩之不臣之心必见矣。〇顾广圻曰:“虚处”逗,平居也,与“极”对文;“则㤥然若居湿地著而不去”十一字为一句,“㤥”,《说文》“苦也”,《广韵》云“患苦,胡概切”,旧注皆误。“以极”逗,“走”字衍。俞樾曰:顾氏视旧读为长,然“平居”不得谓之“虚处”,且“走”与“处”对文,则“走”字非衍也。按此当以“虚处则㤥然若居湿地”为句,“虚”乃衍字也,盖即“处”字之误而复者。“著而不去”为句,“以极走则发矣”为句。“极”,犹“亟”也,古字通用。《荀子·赋》篇“出入甚极”,又曰“反覆甚极”,杨《注》并云“极,读为亟”,是其证。此言腹心之病附著不去,平居犹可,“亟走则发矣”。“亟走”,喻急也。旧注“卒然而走”,是正读“极”为“亟”也。下文“今若有卒报之事,韩不可信也”,“若有卒报之事”与“亟走”之喻相应。顾训“极”为“困”,而删“走”字,未得其旨。先慎曰:俞说是。乾道本注“冷”作“令”,今依赵本。
[6]俞樾曰:“报”,读为赴疾之赴。《礼记·少仪》篇“毋报往”,《丧服小记》篇“报葬者报虞”,郑《注》并云“报,读为赴疾之赴”,是也。
[7]王渭曰:“赵”当作“秦”。
[8]先慎曰:谓诸国兵将复至函谷。
[9]先慎曰:非之来秦,为存韩也。则说虽为秦,心必为韩,故云“为重于韩也”。
[10]旧注:“窥陛下”之意,因隙而入说,以求韩利。
[11]旧注:见重于二国。
[12]王先谦曰:浸淫而听纳之。
[13]旧注:疑伐己也。
[14]卢文弨曰:凌本“大王”二字重。张本不重,是。
[15]王先谦曰:韩遣韩非入秦,在王安六年。其时荥阳、上党悉已入秦,存者独颍川一郡地耳。非存韩之说不得已而为宗社计。李斯所云深割者,即尽入其地之谓也。
[16]王渭曰:“象”,当作“蒙”。蒙武见《始皇本纪》、《蒙恬列传》。
[17]先慎曰:苏即荆苏,秦使之齐,绝赵交也。
[18]先慎曰:荆疑四国,必不欺秦。
李斯往诏韩王,未得见,因上书曰:“昔秦、韩勠力一意,以不相侵,天下莫敢犯,如此者数世矣。前时五诸侯尝相与共伐韩,秦发兵以救之。 [1] 韩居中国,地不能满千里,而所以得与诸侯班位于天下、君臣相保者,以世世相教事秦之力也。 [2] 先时五诸侯共伐秦,韩反与诸侯先为雁行,以向秦军于關下矣。 [3] 诸侯兵困力极,无奈何,诸侯兵罢。 [4] 杜仓相秦,起兵发将以报天下之怨,而先攻荆。 [5] 荆令尹患之,曰:‘夫韩以秦为不义,而与秦兄弟共苦天下, [6] 已又背秦,先为雁行以攻关。韩则居中国,展转不可知。’ [7] 天下共割韩上地十城以谢秦,解其兵。 [8] 夫韩尝一背秦而国迫地侵,兵弱至今,所以然者,听奸臣之浮说, [9] 不权事实,故虽杀戮奸臣,不能使韩复强。今赵欲聚兵士卒,以秦为事, [10] 使人来借道,言欲伐秦。欲伐秦,其势必先韩而后秦。 [11] 且臣闻之:‘唇亡则齿寒。’夫秦、韩不得无同忧,其形可见。魏欲发兵以攻韩,秦使人将使者于韩。 [12] 今秦王使臣斯来而不得见,恐左右袭曩奸臣之计,使韩复有亡地之患。臣斯不得见, [13] 请归报,秦、韩之交必绝矣!斯之来使,以奉秦王之欢心,愿效便计,岂陛下所以逆贱臣者邪!臣斯愿得一见,前进道愚计,退就葅戮,愿陛下有意焉!今杀臣于韩,则大王不足以强;若不听臣之计,则祸必构矣。秦发兵不留行,而韩之社稷忧矣。臣斯暴身于韩之市,则虽欲察贱臣愚忠之计,不可得已。边鄙残,国固守,鼓铎之声于耳, [14] 而乃用臣斯之计,晚矣。且夫韩之兵于天下可知也,今又背强秦。夫弃城而败军, [15] 则反掖之寇 [16] 必袭城矣。城尽则聚散,聚散则无军矣。 [17] 城固守, [18] 则秦必兴兵而围王一都, [19] 道不通,则难必谋, [20] 其势不救,左右计之者不用, [21] 愿陛下熟图之。若臣斯之所言有不应事实者,愿大王幸使得毕辞于前,乃就吏诛不晚也。秦王饮食不甘,游观不乐,意专在图赵,使臣斯来言,愿得身见,因急与陛下有计也。 [22] 今使臣不通,则韩之信未可知也。夫秦必释赵之患而移兵于韩,愿陛下幸复察图之,而赐臣报决。” [23]
[1]先慎曰:《韩世家》:“釐王二十三年,赵、魏共伐韩,韩使陈筮告急于秦,秦昭王遣白起救韩,八日而至,大破赵、魏之师。”据《六国表》,事在昭王三十一年。
[2]王先谦曰:韩自懿侯后事见《世家》者,如昭侯十一年如秦,宣惠王十九年以太子仓质秦,襄王十年太子婴朝秦,釐王时两会秦王,非不世世事秦,而无世不被秦兵;常出兵佐秦伐诸侯,其得秦救,惟釐王二十三年一役而已。所谓“戮力一意,以不相侵”,特策士之游谈,初无关于事实也。
[3]王先谦曰:秦昭王九年,齐、魏、韩共击秦于函谷,十一年齐、韩、赵、魏、宋、中山五国共攻秦;韩襄王十四、十六年事也。先慎曰:乾道本“關”作“闕”。卢文弨云:《藏》本作“關”,下云:“先为雁行以攻關。”先慎案:“闕”乃“關”字形近而讹,即函谷關。今据《藏》本改。
[4]王先谦曰:秦割地以和,见《表》及《秦纪》,此饰言之。
[5]王先谦曰:据《表》、《(记)〔纪〕》、《世家》,秦昭王二十七年,楚顷襄王十九年,韩釐王十六年也。自是连三年秦击楚,破之,遂拔郢。先慎曰:乾道本“先”作“失”,非也。顾广圻云“今本‘失’作‘先’”,今据改。
[6]先慎曰:谓与秦为兄弟也。
[7]先慎曰:“展转”,犹反覆也。
[8]王先谦曰:据《秦纪》及《表》,昭王四十五年攻韩,取十城,未知即此事否?四十七年,秦即攻上党,亦未尝解兵。
[9]先慎曰:乾道本“臣”作“人”。卢文弨云:张本“人”作“臣”。先慎案:下文亦作“臣”。作“臣”者是,今据改。
[10]先慎曰:“兵”字疑衍,上文“夫赵氏聚士卒”,无“兵”字,即其证。
[11]先慎曰:乾道本不重“欲伐秦”三字。卢文弨云:旧不重,今依张、凌本补。顾广圻云:《藏》本重“欲伐秦”三字,非也。先慎案:重三字文义较足,未必乾道本独是,而众本皆非也。顾说太泥,今据补。
[12]王先谦曰:此言魏遣使于秦,约共攻韩,秦欲送其使于韩,所以诳恐之。
[13]先慎曰:乾道本无“得”字。顾广圻云“《藏》本、今本‘不’下有‘得’字”,今据补。
[14]先慎曰:“边鄙残”句,“国固守”句。“于”上脱“盈”字。
[15]顾广圻曰:“败军”当作“军败”,“军”句绝,“败”下属。王先谦曰:言割城而又败其军,于义自顺,无庸倒文。
[16]旧注:“反掖”者,谓麾下反以禽君掖也。〇卢文弨曰:反于掖下,言内变将作也,注迂晦。王先谦曰:谓韩本国之寇,与下“秦兴兵”对文。
[17]先慎曰:乾道本不重“聚散”二字。顾广圻云:《藏》本、今本重“聚散”。先慎案:城尽则聚者散,聚者散则国无军。重“聚散”二字,语乃明显,今据补。
[18]顾广圻曰:《藏》本、今本“城”上有“使”字。先慎曰:“城固守”与上“城尽”对文,无“使”字是。
[19]王先谦曰:或云“一”字当在“道”字下,非也。古城邑大者,皆谓之都,不必王所居方为都。孟子云“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是也,《韩世家》“公仲请王赂秦以一名都,楚陈轸言秦得韩之名都一”,正与此文“一都”相类。
[20]王先谦曰:《说文》:“虑难曰谋。”
[21]顾广圻曰:“用”当作“周”。周,密也。
[22]先慎曰:乾道本无“见”字。顾广圻云“《藏》本、今本有‘见’字”,今据补。
[23]赵用贤曰:此当时记载之文,故并叙李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