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尚荣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在今四川省)人,北宋多产全能的文学巨匠。他将诗文革新运动的精神推广到词的领域,率先冲破了“词为艳科”的藩篱。他“以诗为词”,扩大了词的题材,丰富了词的内容,举凡怀古感旧、纪游说理、赠友留别、咏物谈禅等,皆可入词。他开拓了词的意境,刷新了词的写作技巧,提高了词的格调。在东坡词中,既可看到气势磅礴的“大江东去”(《念奴娇》),也能领略到恬静和谐的农村风光(《浣溪沙》);既有“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沁园春》)的报国壮志,也有求仙问道、“江海寄余生”(《临江仙》)的低沉歌吟。他写过不少粗犷豪放、奇峭雅丽的杰作,也留下大量婉约含蓄、情真意切的佳什。苏轼善于用典,长于借喻夸张,又能将口语、谚语化用到词中,不乏白描质朴的词章。他懂音乐,会唱曲,但“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中缚不住者”(《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晁无咎语)。他敢于突破乐曲词律的拘囿,使词摆脱其音乐附庸的困境,成为独立发展的新诗体。于是有人尊苏轼为宋词豪放派的开创者,又有人说苏词的基调是旷达,是清雄,还有人认为东坡婉约词数量多,意境新。其实苏轼词气象万千,风格多样,要之如《碧鸡漫志》所说:“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苏轼词对后代,特别是对南宋爱国词人有着深远影响,在词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苏词在宋代不与文集混编,而是集外单行,当时已有多种传本。在留存至今的东坡词集中,傅幹《注坡词》成书最早,又是第一部苏词笺注本。前人对《注坡词》极少研究,评价不高,甚至颇有微词。经全面审核,乃知该书对于校正苏词、存真辨伪、验明题叙、考定编年,均有大用。同时,傅幹的笺注所援引的某些诗文今已失传,例如书中引述的杨元素《本事曲集》,就有好几条是梁启超辑本未收者。这类资料在在皆是,十分珍贵。
《注坡词》在南宋绍兴初年镂版于钱塘,原刊本已佚。元明以来未见翻刻。如今仅存钞本数帙,分藏各处,大都不为世人所知,不被学者看重。倘不及时“抢救”,《注坡词》有可能失传,造成千古恨事。为使研究苏轼及宋代文学的专业工作者共睹《注坡词》真面目,进而对该书做出正确公允的评价与合理的使用,特将此书校证付梓,公诸同好。
关于《注坡词》的钞本源流、成书经过、编纂体例、笺注特点、资料价值等问题,我在《注坡词考辨》一文中已有详述,窃以为有助于读者深入了解《注坡词》一书。今不揣固陋,稍加修正,移作本书《前言》。粗疏之处,尚望方家指正。
傅幹《注坡词》十二卷,成书于南宋初年。遗憾的是,同时代人对该书的早期记述总不精确。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词曲类》著录:“《注坡词》二卷,仙溪傅幹撰。”这里记错了卷数。据近人赵万里考订:“其书十二卷,《直斋书录解题》误作二卷。”(影印元延祐本《东坡乐府跋》)盖于“二”上脱“十”字。
洪迈《容斋续笔》卷十五云:“绍兴初,又有傅洪秀才《注坡词》镂版钱塘。”这里记错了注家。其致误原因,诚如龙榆生《东坡乐府笺》(以下简称龙本)《后记》所说:“殆以卷首有(傅)共《序》,共字洪甫,牵涉而率诋之欤?”序作者与笺注者讹混,是洪迈不应有的疏忽。但他提供了重要线索,说明《注坡词》在绍兴初年确有杭州(钱塘)刊本传世。
杭本《注坡词》在元、明、清三代未见翻刻,亦罕见诸家书目著录,惟仗钞本延续其命脉。钞本中今所知见者,源出明天一阁旧藏。著名版本学家黄丕烈曾说:“大凡书籍,安得尽有宋刻而读之?无宋刻,则旧钞本贵矣。旧钞而出自名家所藏,则尤贵矣!”明人范钦创建于嘉靖年间的天一阁,是著名私人藏书楼,收存过许多精钞本,其中就有“《注坡词》十二卷,钞本,傅幹撰,傅共洪甫序。”(见清嘉庆时阮元编《宁波范氏天一阁书目》集部词曲类)该钞本之底本,疑即洪迈所说的杭州刊本或它的传录本。而此底本之来源,不会超出以下三个方面:一是丰氏万卷楼旧藏;二是范钦从子范大彻故物;三是范钦个人的购钞,他与当时著名学者和藏书家王世贞等人有“书籍互相借钞之约”(参见陈登原《天一阁藏书考》)。总之,天一阁钞本《注坡词》正是黄丕烈称道的那种“旧钞而出自名家所藏”者,来源可靠,珍贵无比。迟至清初,此书仍存于天一阁。
晚清社会动乱,天一阁所藏珍、善本书逐渐散佚,《注坡词》钞本亦难免厄运。其间幸赖沈德寿再次传钞,见沈德寿编《抱经楼藏书志》卷六十四著录。约在清末,沈钞本归南陵徐乃昌积学斋。《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邵章《续录》载:“傅幹《注坡词》十二卷,徐积余传钞天一阁明钞本”,即指此书。不幸的是,天一阁旧藏之钞本“原书,闻已佚”(见邵章《续录》),盖清光绪十五年薛福成编刊《天一阁现存书目》中已不见《注坡词》之踪影。清末、民国以来,徐氏所藏《注坡词》钞本曾先后为朱祖谋、罗子经、龙榆生、赵万里等人所亲见,并有多人再据之转钞。龙榆生还用傅本作《东坡乐府笺》的主要参考书。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徐氏后人将其藏书转售给上海萃古斋旧书店,而《注坡词》钞本后被黄永年购得。
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注坡词》钞本,主要有以下几种:
甲、沈德寿藏《注坡词》十二卷旧钞本。见于沈德寿《抱经楼藏书志》卷六十四著录。此本后归上海徐乃昌,又辗转由黄永年购得。现存于陕西师范大学唐史研究所。近见该书影印本后附黄永年教授《述注坡词》,知该本原据天一阁藏影宋钞本再传钞者。这次修订旧作《傅幹注坡词》为《东坡词傅幹注校证》,始得见此复印本并予参校利用。
乙、中国国家图书馆(原北京图书馆)藏清钞本。每半叶九行,行十七字;小注双行,字数同。绵纸,无界栏及中缝字,楷书工录。钞者不详,无钞校序跋及藏家印记。一册一函,书内正文有阙叶。是书曾为《全宋词》修订本所引用。曹树铭“颇疑此即范氏天一阁藏明钞本”(见曹编《东坡词》附载《东坡词籍著录》),实乃未睹原书的猜测之说。本书末页钞者落款:“从南陵徐氏藏沈德寿家钞本传录”,可见并非天一阁故物,只是它的转钞本。
丙、民国间武进赵尊岳珍重阁手写本。是书用惜阴堂红格毛边纸钞录,每半叶十五行,行三十字;小注双行,字数同。正文首叶旁批:“原书每半叶九行,行十七字;小字双行夹注。”卷一首行下注:“珍重阁手写本。”书前有赵氏《题记》,全文如下:
此集但有传钞,绝少著录。慈溪沈德寿授经旧钞本既归南陵徐氏积学斋,岁在中元庚午,获读一过,因手缮之,冀有以广其传也。积余世丈并为《考订》,因附志岁月于此。武进赵尊岳识于珍重阁。
据此可知,此本与上述清钞本均据徐氏所藏沈钞本为底本,同出一源,故二者阙佚情况完全一致。盖因底本不全,钞者无从补正。但清钞本可能保存了底本原有的行款格式,而珍重阁本乃赵氏急促钞就,字迹草率。二者皆有漏钞、误字,可互相订补。
丁、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晒蓝本。此本与清钞本行款全同,似即据清钞本晒印。邵章《续录》称“孙人和有晒蓝本”,当即指此本。二册一函。
此外,季振宜藏宋刊《东坡长短句》十二卷,见于《延令宋版书目》(《士礼居黄氏丛书》第二十二册)。其书名《东坡长短句》与傅共《序》相符,而卷数又与傅本暗合,因疑此书即钱塘镂版的《注坡词》原刊本。然则自邵章《续录》以后,诸家书目未再著录,书亦不知落入谁手。
《注坡词》各钞本目录俱全。按目索词,可知其阙佚者为:卷三《戚氏》一首;卷六《江城子》其五至其九凡五首,《无愁可解》一首,《蝶恋花》八首;卷十一《浣溪沙》其二至其九凡八首,《沁园春》半首,《雨中花》一首(存题);卷十二《皂罗特髻》半首,《调笑令》一首,《双荷叶》一首,《荷花媚》一首。除非发现《注坡词》的原刻本,否则阙佚难补。
《注坡词》编注者为南宋初年仙溪人傅幹。幹字子立,傅共从子,“博览强记,有前辈风流,视其所注,可以知其人焉”(引自傅共《注坡词序》)。其生平事迹已无可考。
《注坡词序》作者傅共,字洪甫,号竹溪散人。徐乃昌《积学斋藏书记》云:“宋黄岩孙编、元黄真仲重订之《仙溪志·进士题名录》,宋绍兴二年张九成榜特奏名:傅共,权子。《人物志·(傅)权传》后附《(傅)共传》:共三荐奏名,文词秀拔,有《东坡和陶诗解》。”《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著录:“《和陶集》十卷。苏氏兄弟追和,傅共注。”即指其《和陶诗解》也。傅幹注释东坡词时,傅共还提供了一些苏词墨迹资料,对傅幹完成《注坡词》一书颇有裨助。据《仙溪志》,傅氏家族出过二十五名进士,可谓是世代书香,尤其是研究苏轼,家学渊源有传承。
《注坡词》之编纂缘起,在傅共《序》中略有说明。东坡诗文既名冠天下,“其所为长短句数百章”,亦流传甚广,“闺窗孺弱,亦知爱玩。然其寄意幽渺,指事深远,片词只字,皆有根柢。是以世之玩者,未易识其佳处。譬犹瑰奇珍怪之宝,来于异域,光彩照耀,人人骇瞩。而能辨质其名物者盖寡矣”。傅幹有感于此,遂“敷陈演析,指摘源流”,精校细审,为之笺注,成书十二卷。
傅幹编纂此书前,曾对当时流传的东坡词全面进行整理,包括去伪存真和拾遗补阙两方面的工作。首先是辨伪,傅幹曾大刀阔斧地“削其附会者数十章”。傅共《序》中夹注云:
传张芸叟所作“私期”数章,旧于《文忠公集》见之。以至《更漏子》有“柳丝长”、“春夜阑”之类,则见于《花间集》,乃温庭筠、牛峤之词。《鹊踏枝》有“一霎秋风”、“紫菊初生”之类,则见于《本事集》,乃晏元献公之词。凡是皆削而不取。
这里列举的《更漏子》二首、《鹊踏枝》二首今已编在《全宋词》修订本苏轼《存目词》中。至于“私期”数章,今已失传。但张舜民所作《卖花声》词,也曾被误认为苏轼词,可见二人词章讹混互见并非偶然。而《注坡词》卷一误收苏辙《水调歌头》一首,卷十一误收黄庭坚《鹧鸪天》一首,是皆删削未尽者。但傅幹仍可算作最早的苏词辨伪专家之一,功劳不可泯没。此外,在辑轶方面,傅幹也是能手,傅共说他“益之以遗轶者百余首”,今本东坡词集中有《天仙子》(走马采花花发未)一首,便是由傅幹最早收集并传于后世的。又《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翻香令》(金炉犹暖麝煤残)等词,也是经傅幹考定收入东坡词集的。总之,经傅幹拾缀编成的东坡词集,虽不是尽善尽美,但毕竟为苏词的笺注与研究,提供了信实可靠的读本,它所保存的资料,至今仍有校勘价值。
据《注坡词目录》,该书收词凡六十七调、二百七十二首。核以今存最古之苏词刻本元延祐庚申云间南阜书堂本《东坡乐府》(以下简称元本),则元本只比傅本多词九首,即:《满庭芳》(归去来兮清溪无底)、《南乡子》(千骑试春游)、《浣溪沙》(缥缈红妆照浅溪)、《浣溪沙》(阳羡姑苏已买田)、《减字木兰花》(空床响琢)、《减字木兰花》(回风落景)、《减字木兰花》(海南奇宝)、《行乡子》(北望平川)、《画堂春》(柳花飞处麦摇波)。又核以今存最早之苏词钞本明吴讷辑《唐宋名贤百家词》钞本所收《东坡长短句》二卷《拾遗》一卷(简称吴讷钞本;其底本为宋绍兴辛未刊行的曾慥辑《东坡长短句》,简称曾本),则曾本超出傅本者唯《拾遗》四十首,其中尚有十首为重出或误入的。赵万里先生称元本与曾本为“传世坡词二个最重要的本子”(见影印元延祐本《东坡乐府后记》),完全忽略了比曾本刊行更早的《注坡词》的版本价值。其实曾本、元本都可能是参考傅本而编成。可以说,今存苏轼词集的规模是由傅幹《注坡词》奠定的。
《注坡词》的编纂体例,是按调名编次,同调者汇编在一起。又自第二首以下,分别以二、三、四……代调名。各钞本行款格式大同小异。值得注意的是:东坡词调名低二格,占一行。调名下单行小字标词题。但傅幹的某些校正词题的文字,也是单行小字,易与词题讹混。调名次行双行小字为词序(引),亦可视为长文词题,绝不与苏词混。但傅幹为阐明词旨所作的题解(或曰题注),也是双行小字标于调名次行,易与词序讹混。苏词正文另行顶格,上下阕严加区分,下阕大都另行顶格起,不与上阕接钞。而傅幹的笺注,均为双行小字夹注,不与苏词正文讹混。清钞本和晒蓝本的词题、词序与题解、校记,或单行或双行,或在调名下,或在调名次行,错乱情况甚于珍重阁本。
在同是按调名编排的东坡词集中,傅本与曾本、元本、《东坡先生二妙集》本(简称《二妙集》本)、茅维《苏东坡全集》本(简称茅本或《苏集》本)、毛晋《宋六十名家词》本(简称毛本)等,均不相同。除毛本外,傅本与其余诸本调名排列的先后次序,并无规律。但同调之内各词的编排顺序,各本则大同小异。这种编次体例虽不是很科学合理,却一直延续了好几百年。
有人做过粗略统计,傅幹在《注坡词》中征引的文献资料,涉及经部《尚书》、《诗经》、《周礼》、《礼记》、《尔雅》、《左传》、《论语》、《孟子》八种典籍凡四十一篇。援引正史中的专著《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南史》、《旧唐书》、《新唐书》八种凡九十六篇。引证子部杂著达一百十余种。引集部文人作家一百二十余人。该书的词题(序)、题注、笺释文字,亦曾被宋、元时代《草堂诗余》等词集选本所采纳。宋陈鹄撰《耆旧续闻》卷二还曾就苏轼《虞美人》(定场贺老今何在)一词中“试教弹作辊雷声”句的傅幹《注》(见本书卷八),提出质疑和商榷。说明《注坡词》问世后产生过一定的影响。该书丰富的笺证资料,也曾引起过广泛的关注。
傅幹《注坡词》虽是现存成书最早又比较全面系统的苏词笺注本,但对该书的评价,长期以来,毁誉不一。
为本书作《序》的傅共,当是《注坡词》的第一个读者。他称誉此书:“敷陈演析,指摘源流,开卷烂然,众美在目。”朱祖谋《彊村丛书》三校本《东坡乐府》(简称朱本)的跋语中提到,《注坡词》特有的某些词题、词序、题注,“胥可为考订坡词之一助”。龙榆生用《注坡词》与毛本、朱本等对校,发现傅本“时有胜义”。他们都肯定了傅本的版本校勘价值。
但在论及傅本的笺注时,批评者居多。南宋文学家洪迈在《容斋续笔》卷十五中就指出《注坡词》在注典方面的缺失:
至于“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不能引“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之句;“笑怕蔷薇罥”、“学画鸦黄未就”,不能引《南部烟花录》。如此甚多。
元、明两代,傅本流传不广,论之者亦少。入清以后,批评者渐多。钱曾在得到元延祐本《东坡乐府》后竟说:“旧藏注释宋本(按,指《注坡词》),穿凿芜陋,殊不足观,弃彼留此可也。”(见《读书敏求记》卷四)近人赵万里附和之,亦云:“二十年前,余于上海徐积余先生处得见新钞本(《注坡词》),从范氏天一阁藏明钞本传录,注释浅陋,诚有如遵王(钱曾)所讥者。”(见影印元延祐刊《东坡乐府后记》)龙榆生在《东坡乐府笺后记》中也说,傅本“所注典实,多不标出原书”,并且援引洪迈有关傅《注》的上述记载,认定洪迈亦“颇讥其纰谬”。于是“芜陋”、“纰谬”、“不足观”、应“弃彼”的恶名,强加在傅《注》上,无人能辨,使这部有笺注特色、有翔实资料、有参考价值的东坡词集,长期不被重视,“冷冻”在各藏书楼、图书馆中,无人过问。
笔者认为,上述对傅本的批评意见,未免偏颇,有些也不尽符合事实。其中龙榆生据洪迈《容斋续笔》得出的“讥其纰谬”的结论,及其对傅本注典“不标出原书”的指责,影响最大,尤须加以辨证。
按洪迈的本意,是想说明“注书至难”的道理。他虽然批评傅《注》失误“甚多”,却并未“讥其纰谬”、全盘否定傅《注》。他在《容斋续笔》“注书难”条中首先指出:“虽孔安国、马融、郑康成、王弼之解经,杜元凯(预)之解《左传》,颜师古之注《汉书》,亦不能无失。”接着又举例说王荆公《诗新经》(按,当即王安石《诗经新义》)、洪庆善(兴祖)注《楚辞》以及“某士”的《苏轼诗注》,均不免有疏漏。最后才说到《注坡词》中某些注典未引原始出处,借以证明“注书至难”。如果把洪迈对傅《注》的某些批评视为“讥其纰谬”,则依此类推,被洪迈提到的那些“不能无失”的古代名注,又岂能逃脱“纰谬”之讥?这显然不符合洪迈的一贯思想和主张,也违背了洪迈旨在说明“注书至难”的初衷。其结果,既冤枉了傅幹,也误解了洪迈。
我们评价古代文学作品,自有今天的学术标准,不应全以古人是非为是非。况且洪迈所说,本是一家之言,究竟正确与否,尚待讨论鉴别。今以他所提到的两条实例做一番考辨和检验:
(一)“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见于苏轼《水调歌头》,傅本卷一有注:“老杜:‘今夕何夕岁云徂。’”按此注不谬,缺点只是漏略了杜诗篇名《今夕行》。而洪迈认为应加引证的那两句诗,见于唐人小说《周秦行纪》。苏轼《次韵杨公济梅花十首》其四施顾《注》引牛僧孺的《周秦行纪》云:“僧孺遇薄后、潘妃、杨妃、戚妃,作诗云:‘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后曰:‘今夕谁伴牛秀才?’戚辞,潘亦辞,曰:‘东昏以玉儿故,身死国除,不拟负他。’乃令王昭君夕焉。杨妃在坐,自称玉奴。”如此冷僻的诗句,荒诞的故事,恐非苏轼中秋怀子由这样深情而又严肃的词章所宜借用,洪迈未免猎奇。其实“不知今夕是何年”句的最早出处不在唐人小说,而是出自戴叔伦(732—789)的《二灵寺守岁》诗。追本溯源,则应引《诗经·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这才是苏词、杜诗、戴诗以至唐人小说上引诗句之所本。不过,从疏解字句、阐明词旨的笺注要求来看,“今夕是何年”乃词家习见之语,如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词末句,也有“不知今夕何夕”语,皆通俗易懂,不甚费解。因此现在流行的宋词新注本,如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注》、胡云翼《宋词选》等书,对东坡词中这两句均不加注,这并不影响对苏词的理解和欣赏,也未见有人指责选家“纰谬”。
(二)“学画鸦黄未就”句,不见东坡词。苏轼《蝶恋花》有“学画鸦儿犹未就”句,《浣溪沙》有“学画鸦儿正妙年”句,洪氏所云当指前者。这首《蝶恋花》词在傅《注》阙佚卷叶,故无可论其短长。而“笑怕蔷薇罥”句,见于东坡《南歌子》词,傅本有注云:“《酉阳杂俎》云:‘江南地本无棘,或固墙隙,但植蔷薇枝而已。’白乐天《蔷薇诗》:‘留妓罥罗裳。’‘蔷薇罥’乃隋炀帝宫中事,备见《南部烟花记》。”此条傅《注》亦无陋误,况且指明了“备见《南部烟花记》”,只是未详引故实而已。龙本的笺注除全文钞录傅本上述注文外,又节引了《容斋续笔》有关评述(上文已引,兹不重录),补充了段克己《游青阳峡诗》:“葛屦偏宜苔径滑,行襟时被蔷薇罥。”而于《南部烟花录》原文亦未钞补。
可见洪迈指摘傅本失注的两条实例,根本不足以说明傅本的“芜陋”、“纰谬”,而且洪迈的本意也不在此。
龙本《后记》说傅《注》“所注典实,多不标出原书”,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具体分析,傅《注》引文注典标出处有四种情况:
其一,作者及书名、篇名俱全者。诸如所引宋玉《对楚王问》、陶渊明《归去来辞》、白居易《琵琶行》、蔡襄《荔枝谱》之类,可谓详标出处。
其二,只有作者名而不列书名、篇名者。诸如所引“李白诗”、“杜甫诗”、“韩愈文”之类,所引多为名家诗文,可谓半标明出处。
其三,只列书名或篇名而不标作者名者。诸如所引《荆楚岁时记》、《酉阳杂俎》、《史记》、《汉书》等,所引多为子部、史部名著,亦可谓半标明出处。
其四,不标作者也不列书篇名者,即所谓完全不标出处。这主要是有关词旨、本事的说明及傅幹对别本坡词异文的校订记录等。
应当指出,在详标出处方面,傅本难免粗疏。上述二、三两种情况较多,第一种少见,第四种更少见。其实这种漏标书篇名或漏标作者名的情况,在龙本中亦时有所见,看来这只能寄希望于苏词新注本来补救了。
傅《注》也有错标出处者,如引《后汉书·五行志》误作《汉书》,引李商隐诗误作李后主词等,令人莫名其妙。颇疑系钞者笔误,傅幹似不应如此浅薄。
《注坡词》问世至今八百余年,其间真正研究并全面利用过此书的,只有龙榆生一人。可能是由于对傅本认识不足、评价不高,致使傅本在笺注、校订、编年等方面所提供的丰富资料,龙氏并未充分利用,或是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因而留下了某些令人遗憾的、亟需补正的疏漏。
(一)笺注
龙本《后记》虽然说明对傅《注》“既加以采录”,“其原注可用者仍之”,但其“采录”的方式,“仍之”的原则,似有可议处。试举例说明: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乃苏词名篇。龙《笺》有九条。其中“乘风”、“琼楼”、“不胜寒”、“有恨”、“阴晴圆缺”五条,系采自傅《注》,龙本均已标明资料来源。其余四条,“明月”二句,龙《笺》引李白诗,且不标篇名(按,见李白《把酒问月》诗),与傅《注》一字不差;“今夕”句,龙《笺》只将傅《注》的“老杜”改为“杜甫诗”,内容不变;“起舞”、“千里”两条,亦钞自傅《注》。但这四条,龙本不再标明依据傅《注》。何以不标,令人费解。
这种“采录”傅《注》而又不标所自的例子,在龙《笺》中比比皆是,随处可见。如《南歌子》(海上乘槎侣)中“乘槎”条的龙《笺》,系钞自傅本《鹊桥仙》词“天风海雨”句原注;“潮头来处”条的龙《笺》亦钞自傅《注》,但龙本却未标“傅《注》”字样。
龙本无《凡例》,其《序论》与《后记》也未交代过当傅本“原注可用者仍之”时,何以有的标明引自傅《注》,有的又不标。统观全书,龙本在标与不标之间似带有某种随意性,因此不标傅《注》者,未必就是龙氏“博稽群籍”后的发明。傅《注》所引前人诗文典故,有些今已失传,唯赖傅本得以保存,若“采录”了此类资料又不注明出处,则易惹人生疑。如《谒金门》(秋帷里)“玉枕”的龙《笺》,就属于此种情况。傅《注》云:“晏元献诗: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晏殊著作,今仅《珠玉词》尚存,其《临川集》、《紫微集》俱不传;傅《注》所引,或为其佚诗残句,龙本据引而未标出处,实为不妥。又据欧阳修《试笔》,此二句应是寇莱公(准)所作,晏殊评其诗“未是富贵语”。傅《注》实有张冠李戴之嫌。龙《笺》不标明所自则踵误也,得不偿失。又如《渔家傲·七夕》词“明月多情来照户”句,龙《笺》据傅《注》引鲍照诗:“明月入我牖。”这里本来是傅氏误陆机为鲍照,龙氏从误又不注所自,只好自担疏漏之责矣。
傅《注》广征博引,资料甚富。虽其大部已被龙本“采录”,然仍有漏收者。如《行香子》(一叶舟轻),傅幹于“一叶舟轻”句加注云:“韩退之云:清湘一叶舟。”又于“水天清、影湛波平”句加注云:“可朋诗:水涵天影阔。”又于“鱼翻藻鉴”句加注云:“杜子美:翻藻白鱼跳。”又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二句下注云:“罗邺《金陵》诗:江山入画图。辛寅逊诗:远岫如屏横碧落。”以上傅《注》均为龙本所不取。傅《注》对发明词旨颇有补益,况且所引证的罗邺诗为佚诗,资料可贵,不应轻弃不用。
或云:“榆生此《笺》,繁征博稽,十倍旧编。”(见夏承焘《序》)虽系溢美之辞,但也应承认,龙本在笺注方面确实超过傅本。如《念奴娇·赤壁怀古》,龙本有九条注。其中“大江”、“神游”两条直接采用傅《注》;“赤壁”、“浪淘”二句,傅本无注,龙氏补笺;“周郎”、“小乔”、“英发”、“羽扇纶巾”、“灰飞烟灭”诸条,傅本有注而不完善,或不标出处,或引文不全,影响通读;而龙榆生重核原书,补足引文,补明出处(书名和篇名),叙述简明,极便阅读。通过仔细核对,还能发现傅本引证的佚文资料。龙本补正之功不容抹煞。只是应当指出,有些补证也是受到傅《注》的启发,根据傅《注》提供的资料线索再查核原书弄清典故的。
总而言之,傅《注》在辑校、注典上仍有可发掘的珍贵资料。龙本直接或间接采录傅《注》就足以说明傅《注》不容忽视的资料价值;龙本漏收的傅《注》更有待重新采撷。对有志做苏词新注和补辑古书的研究人员及广大苏词爱好者,《注坡词》值得一读。它所保存的大量资料,应重新全面加以利用。
(二)题序
陈迩冬《苏轼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是一部流传甚广的苏词选本,该书《前言》云:
苏轼以前,词人填词,绝少标明题意的,更没有序以阐明词旨。苏轼既以作文、作诗之道来作词,于是有题有序。没有题没有序的词,在他的作品中倒反而是少数。而序之或长、或短,都极精妙,序本身就是艺术品。
其实今本苏词的某些题序,并不是东坡所作。这一点,朱祖谋从事苏词编年,已有所觉察。朱本《凡例》指出:毛本词题有时“阑入他人语,意多出宋人杂说”;有时“依托谬妄,并违词中本旨”;有时妄加标题,“沿选家陋习”。凡此均“一依元刻正之”,而元本“亦间有非公原本者”,则皆移注词后。可惜朱氏得见傅本为时已晚,他在《彊村丛书》三校本《东坡乐府后记》中只记载了傅本题序方面的突出异文,称其“悉足为考订坡词之一助”,但是来不及在苏词编年上据以订正。龙本编年承袭朱本,然而对作为编年重要依据的词题、词序,远没有朱祖谋那般重视,因而也没有充分利用傅本资料校正其他各本在词题、词序方面存在的混乱与脱衍讹误,特别是未能将苏轼自作的词题、词序同傅幹所加的题注(题解)、校语严格加以区分,以致多次出现误将傅幹之题注当作苏轼之词序的情况。鉴定词序,应是苏词辨伪的新课题。基于这种认识,今将傅本与元本、《二妙集》本、毛本、朱本、龙本等进行比勘,发现元本及其他诸本许多词题、词序,原是《注坡词》的题注或傅幹的校记,另有些题序是否可靠也亟待再考。略举数例:
《满江红》(忧喜相寻),傅本题注:“杨元素《本事曲集》:董毅夫名钺,自梓漕得罪,归鄱阳,遇东坡于齐安。怪其丰暇自得,曰:‘吾再娶柳氏,三日而去官。吾固不戚戚,而忧柳氏不能忘怀于进退也。已而欣然,同忧患,如处富贵,吾是以益安焉。’乃令家童歌其所作《满江红》。东坡嗟叹之不足,乃次其韵。”元本删去“杨元素《本事曲集》”七字,又于“曰”前添“余问之”三字,砍去“东坡嗟叹”句中的“东坡”二字,遂变第三人称为第一人称,将题解改为词序。
《减字木兰花》(双龙对起),傅本无题无序。词末双行小字注云:“《本事集》云:钱塘西湖,有诗僧清顺居其上,自名藏春坞。门前有二古松,各有凌霄花络其上,顺常昼卧其下。子瞻为郡,一日屏骑从过之,松风骚然。顺指落花觅句,子瞻为赋此。”元本将此条傅《注》所引“《本事集》”三字删去,又将注文中的“子瞻”一律改为“余”,变第三人称为第一人称,又将注文移载调名之下,遂成词序。曾本、《二妙集》本同傅本,唯将词末补注改为调名下的题注。龙本词序从元本,反谓“傅《注》本题文入注”。
《采桑子》(多情多感仍多病),傅本词题为:“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又在词尾双行小注中引《本事集》云:“润州甘露寺多景楼,天下之殊景。甲寅仲冬,苏子瞻、孙巨源、王正仲参会于此。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三公皆一时英秀,景之秀,妓之妙,真为希遇。饮阑,巨源请于子瞻曰:‘残霞晚照,非奇才不尽。’子瞻作此词。”元本将此条傅《注》移载调名下用作词序,并且照例删去“《本事集》”三字,将文中“子瞻”改为“余”。龙本词序从元本,注云:“元本如此标题,疑亦旁注混入,或他人引《本事集》为之。彊村本亦沿其谬。愚意此词题自当从傅《注》本为妥。”龙氏既已发现了元本、朱本的讹误,却又不作更正,亦属怪事。
《减字木兰花》(春庭月午),傅本有题注:“按赵德麟《侯鲭录》云:元祐七年正月,东坡在汝阴州。堂前梅花大开,月色鲜霁。王夫人曰:‘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令人凄惨,春月令人和悦。何如召赵德麟辈来,饮此花下?’先生大喜曰:‘吾不知子亦能诗耶?此真诗家语耳。’遂召德麟饮,因作此词。”元本有词题为:“二月十五日夜,与赵德麟小酌聚星堂。”疑即从傅氏题注改写而成。月日既不相符,又删“《侯鲭录》”三字及王夫人与东坡对话细节。
《减字木兰花》(天然宅院),傅本词序为:“赠胜之,乃徐君猷侍儿。”曾本、元本题无“乃徐君猷侍儿”六字,龙本从元本。按此六字,或为原题所有,或为傅本校注,要之有此六字,词旨乃明。考东坡词中涉及胜之者数首,而胜之原非一人。苏轼谪居黄州时,徐君猷为太守,“厚礼之(按,指东坡),无迁谪意。君猷秀惠列屋,杯觞流行,(坡)多为赋词。(君猷)满去而殂,坡有祭文挽词,意甚凄恻。”(参见《苏轼诗集》卷十九施顾《注》及本集《祭徐君猷文》)君猷侍妾众多,胜之乃其中佼佼者。东坡另有《减字木兰花》(双鬟绿坠)(傅本未收)、《西江月》(别梦已随流水)等词,均为此女而作。此外苏轼又有友人王胜之,“名益柔,河南人,枢密使晦叔子。抗直尚气,喜论天下事。用荫入官,历知制诰直学士院,连守大郡,至江宁才一日,移守南郡。”(据《宋史》卷二八六《王益柔传》,参见《诗集》施顾《注》)苏轼有《同王胜之游蒋山》诗及《渔家傲》(千古龙蟠并虎踞)词,乃为王胜之而作。因此这首词题若只标“赠胜之”三字,易生淆乱,可能使读者误以为同王益柔有关。其实它是写给君猷侍儿的,故词中有戏语。题注当从傅本为是。
《西江月》(龙焙今年绝品),傅本词序作:“送建溪双井茶、谷帘泉与胜之。”下接题注云:“胜之,徐君猷家后房,甚丽,自叙本贵种也。”元本将词题与傅氏题注合并。毛本题作“送茶并谷帘与王胜之”。《全宋词》本据曾本题作“茶词”。考此词内容,全篇咏茶,结尾二句“人间谁敢更争妍,斗取红窗粉面”,盖以佳人拟佳茗,是东坡词惯用的妙喻。也可能语带双关,而与傅本题下旁注暗合。东坡有《西江月》(别梦已随流水),词序作:“姑苏再见胜之,次前韵。”叹君猷死后胜之改适张厚之事,为蓄婢之戒。所谓“前韵”,即指此词。由此可反证此词与王胜之名益柔者无涉,应是写君猷侍儿胜之。毛本题作“送王胜之”而弃用傅注,徒添淆乱。
《西江月》(怪此花枝怨泣),傅本调名下题作:“真觉府瑞香一本,曹子方不知,以为紫丁香,戏用前韵。”元本词题为:“再用前韵戏曹子方。”《二妙集》本、毛本题同元本,但又增益十六字:“坐客云:瑞香为紫丁香。遂以此曲辨证之。”按《二妙集》本和毛本添补的十六字,出自傅本词末双行小注,“坐客”字前原有“公旧注云”四字。
《 人娇》(白发苍颜),傅本调名下有注:“或云:赠朝云。”《二妙集》本、毛本删“或云”二字,改注为题;龙本从毛本,题作“赠朝云”,代诗人立标题的做法不妥。
《永遇乐》(明月如霜)、《阮郎归》(一年三度过苏台)、《渔家傲》(一曲《阳关》情几许)三首词,调名下均有“一本云”、“一云”、“或作”之类字样,显系编者校注。元本篡入词题,造成讹乱。
《浣溪沙》(雪颔霜髯不自惊),傅本题注云:“公守湖,辛未上元日,作会于伽蓝中。时长老法惠在坐。人有献剪彩花者,甚奇,谓有初春之兴,作《浣溪沙》二首,因寄袁公济。”元本以此注为词序,标调名下,朱本移注词后。按朱本是。文中称“公”,显系笺注者口吻;东坡作词序,不会自称“公”。况且辛未上元日(元祐六年正月十五日)东坡并未守湖州,而是在杭州任,袁公济时亦倅杭。傅《注》“公守湖”当为误记,应作“公守杭”。若东坡自写词序,自编词题,是定然不会出现这种疏忽的。
《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傅本题注云:“东坡调黄州时作。此词真本藏林子敬家。”《二妙集》本以注为题,改“调”作“谪”。毛本变词题为“时谪黄州”。龙《校》“傅本题作”云云欠妥,应是“傅本题注作”云云。
《翻香令》(金炉犹暖麝煤残),傅本题注云:“此词苏次言传于伯固家,云老人自制腔名。”元本文字同傅本,改以注为题。朱本以其“非公原本者”,改移词后,是。
《归朝欢》(我梦扁舟浮震泽),傅本有题注:“公尝有诗与苏伯固,其序曰:‘昔在九江,与苏伯固唱和,其略曰:“我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横江千顷白。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盖实梦也。’然公诗复云:‘扁舟震泽定何时?满眼庐山觉又非。’”元本有词题:“和苏坚伯固。”似即从傅《注》演变而来。
《雨中花》(今岁花时深院),傅本有题注:“公初至密州,以累岁旱蝗,斋素累月。方春,牡丹盛开,遂不获一赏。至九月,忽开千叶一朵,雨中特为置酒,遂作此词。”元本删傅《注》中“公”及“此词”二字,便将题注变为词序。按原注称“公”,定非东坡自作,而系出于傅幹所加,故应为题注而不是词序。
《南歌子》(师唱谁家曲),傅本有题注:“《冷斋夜话》:东坡镇钱塘,无日不在西湖。尝携妓谒大通禅师,大通愠形于色。东坡作长短句,令妓歌之。”元本、毛本同傅《注》,题注已混同于词序。朱本将注移置词末,是。按《山谷琴趣外篇》卷三《南柯子》二首(郭泰曾名我)、(万里沧江月),词题作:“次东坡携妓见法通韵。”毛本《山谷词》之《南歌子》词序云:“东坡过楚州,见净慈法师,作《南歌子》。用其韵赠郭师翁二首。”其调韵皆与东坡此词同。据傅《注》,坡词当作于守杭时;据山谷词序,则坡词写作时间极难确定,因为东坡一生往返楚州多次。再者,如山谷词及其序可信,则傅本题注所引《冷斋夜话》云云即为讹传。事关词旨及编年,俟再考。
《虞美人》(波声拍枕长淮晓),傅本有题注云:“《冷斋夜话》云:东坡与秦少游维扬饮别,作此词。世传以为贺方回所作,非也。山谷亦云。大观中于金陵见其亲笔,醉墨超逸,诗压王子敬,盖实东坡词也。”毛本题作“东坡与秦少游维扬饮别作此词”。当是据傅《注》所引《冷斋夜话》改编而成。朱本将毛本此题移注词后。按王文诰《苏诗总案》:“此词作于淮上,词意甚明。而《冷斋夜话》以为维扬饮别者,误。公与少游未尝遇于维扬,且少游见公金山而归。公有竹西所寄书为据。”毛本妄编词题,大谬。
《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江神子》(梦中了了醉中醒)、《永遇乐》(明月如霜)等三首词,傅本调名下标出“公旧注”云云,曾本、吴讷钞本同傅《注》。疑是词集编者从当时流传的苏诗注本或本集题跋杂说中转引来的,充作题注。元本删“公旧注”字样,变题注为词序。
《水龙吟》(楚山修竹如云)、《满庭芳》(归去来兮吾归何处)、《满庭芳》(三十三年今谁存者)、《水调歌头》(安石在东海)、《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南乡子》(裙带石榴红)、《哨遍》(为米折腰)、《浣溪沙》(罗袜空飞洛浦尘),以上八首词,傅本调名下有“公旧序”云云,曾本、《二妙集》本略同傅《注》。元本均删“公旧序”三字,改为词题或词序。
《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定风波》(月满苕溪照夜堂)、《洞仙歌》(冰肌玉骨)、《永遇乐》(长忆别时)、《鹧鸪天》(笑撚红梅亸翠翘)、《鹧鸪天》(西塞山边白鹭飞),以上六首词,傅本调名下有“公自序”云云,曾本、《二妙集》本略同傅本。元本除《西江月》外,皆删“公自序”字样,径作词题或词序。
应予指出的是,这类标明“公旧序”、“公自序”的文字,并非都出自东坡手,本应存疑。元本删除“公旧序”、“公自序”字样,遂不留疑迹,无助于辨伪考订。如《鹧鸪天》(西塞山边白鹭飞),元本删“公自序”三字后将序文保留,标调名下,似为东坡自作之词序或词题了。实际上那是傅幹的题注,故其可信与否尚待考辨。经查《山谷琴趣外篇》卷二,此词原为黄庭坚所作,应是傅幹失校而误编入东坡词集的。故“公自序”云云应是伪作。毛本、朱本、龙本不收此词是明智的。由此可见,对傅本中“公旧序”、“公自序”之类不可轻信,应当仔细辨别真伪。元本删改旧本的做法不可取。
关于东坡词题、词序的鉴别,各家题注、校记的剔除或移编,还有大量考订辨伪工作可做。初步印象是:词题、词序虽“极精妙”,却不多见。《注坡词》以及曾慥辑本提供的线索,有助于辨明是非,有利于去伪存真。但愿新编的东坡词集能消除词题、词序的混乱,因为题序还牵涉到编年问题。
(三)编年
苏词编年创始于朱祖谋,其编年依据是傅 《东坡纪年录》、王宗稷《东坡年谱》及王文诰《苏诗总案》,“合此三家,证以题注,参酌审定”(见朱本《凡例》)。朱氏十分注意词题、词序的考订,可惜来不及使用傅《注》的资料,以正编年。龙榆生有可能充分利用傅《注》,事实上他也据傅本补了某些词题。但在编年上因袭朱本,没有大的突破,致使有些本该解决了的疑难问题,延续未定。试举数例:
傅本卷五《南歌子》(海上乘槎侣),调名下有词序:“八月十八日观潮,和苏伯固二首。”所谓“二首”中的另一首,是《南歌子》(苒苒中秋过)。元本及其余各本前一首题无“和苏伯固二首”六字,而在“苒苒中秋过”一首调名下又均无词题,但《二妙集》本、毛本调名下标注“再用前韵”四字。朱本据王文诰《苏诗总案》将这两首词分别编入熙宁五年壬子和熙宁七年甲寅。按本集壬子《八月十七日复登望海楼》诗云:“赖有明朝看潮在,万人空巷斗新妆。”癸丑有《八月十五日观潮五绝》及《瑞鹧鸪》“观潮”词。这两次观潮均有诗词互证。唯甲寅年观潮并无诗文印证,且当时苏坚不在杭州。王文诰所说:“甲寅八月十八日江上观潮作《南歌子》词”,未明所据,不足为信。若仅以毛本“再用前韵”四字就把“苒苒中秋过”一首定为甲寅作,也嫌牵强。我以为,应从傅本,盖同时所作同调同韵二词,龙本、曹本皆从朱本,不妥。既与苏坚唱和,考二人仕履,这种交游只能出现在元祐五年,苏轼守杭,苏坚以临濮县主簿监杭州在城商税时,八月观潮而作词。可惜苏坚(字伯固)原词已佚。
《菩萨蛮》(画檐初挂弯弯月),傅本题作“七夕黄州朝天门上二首”。元本题作“七夕朝天门上作”。另一首《菩萨蛮》(风回仙驭云开扇),傅本未收,见元本,题作“七夕”。朱本、龙本未编年,曹本改编入元丰三年。按这二首《菩萨蛮》,据傅本词题,应编入黄州词卷。至于编入哪一年更妥当,尚待研究。
《临江仙》(九十日春都过了),傅本词序为:“熙宁九年四月一日,同成伯公谨辈赏藏春馆残花,密州邵家园也。”下阕词文作:“阆苑先生须自责,蟠桃动是千秋。不知人世苦厌求。东皇不拘束,肯为使君留。”词后双行小注云:“公在惠州,改前词云:‘我与使君皆白首,休夸年少风流。佳人斜倚合江楼。水光都眼净,山色总眉愁。’”曾本、毛本无题,后阕从傅本。元本、朱本、龙本词题为:“惠州改前韵。”下阕同傅《注》惠州改作。朱本编入绍圣二年,龙本从朱本。按下阕改后词旨意境全然不同,故应视作另一首词;二词应同时收录,不宜只收一首原作或改作。前词(原作)据傅本标题可编入熙宁九年,后词(惠州改作者)则应编入绍圣二年。
《南乡子》(晚景落琼杯),傅本词题作:“黄州临皋亭作。”元本无题。曾本、《二妙集》本、毛本题作“春情”。朱本据《纪年录》编入甲寅润州作。龙本从朱本亦编在熙宁七年,《附考》云:“案此词傅《注》本既作黄州临皋亭作,则当编辛酉,时先生年四十六,方寓居临皋亭也。朱刻既从《纪年录》编入甲寅,姑仍之,以待更考。”盖明知有误而不校正也。曹本《校注》据王文诰《苏诗总案》引本集《与范子丰书》云:“临皋亭下,不数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哉!”并谓“此书王《案》编在元丰三年五月,距离到达黄州仅数月耳。与此词上片‘初来’及地理形势全相吻合。今从本集及王《案》改编元丰三年庚申。”
《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傅本词序作:“寄参寥子,时在巽亭。”元本题无“时在巽亭”四字。朱本据《渔隐丛话》所记“其词石刻后东坡自题”云云,编入元祐六年辛未,盖以为苏轼应召赴京,将去杭州时所作。龙本从朱本。近人陈迩冬又云:“此词是作者于元祐六年从汴京寄赠他的。”又与朱说微异,且与傅《注》不合。王文诰则附载此词于哲宗绍圣四年,时苏轼谪居儋州。诸说均不理会傅本“时在巽亭”四字。今人王仲镛认为应据傅《注》将写作时间定在元祐四年苏轼初到杭州不久(巽亭为杭州游览之地),其说可供参酌(见四川人民出版社版《东坡词论丛》)。
《浣溪沙》(覆块青青麦未苏),各本词序同,唯傅本序文后有“时元丰五年也”六字。朱本据《纪年录》编入元丰四年。龙本从朱本,与傅《注》不合,待考。
傅《注》中诸如此类有助于校正编年的资料甚多,应充分加以利用。我并不认为傅《注》全然可信可靠,它也有疏误需要订正。现存苏词尚未编年者近百首,傅本既然提供了有用的材料和线索,何不用作校订坡词之一助!如能解决编年疑案,实乃幸事。
(四)辨伪与辑佚
傅《注》提供的材料,往往有助于辨伪。如《点绛唇》(醉漾轻舟)、(月转乌啼)二首,又见于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卷下,但傅本有注云:“此后二词,洪甫云:‘亲见东坡手迹于潮阳吴子野家。’”或以为这就排除了秦少游作此词的可能,肯定这两首词为东坡所作(参见程毅中《注坡词跋》)。然则《全宋词》仍于苏轼词与秦观词两存互见。盖因毛晋有云:“然亦安知非秦词苏字耶?”故今人亦有将二词判归秦观所作者,待详考。又如《翻香令》(金炉犹暖麝煤残),《填词图谱续集》收此词,谓蒋捷作。傅本调名下注云:“此词苏次言传于伯固家,云老人自制腔名。”曾本、元本同傅本。由此可见,此词既为东坡自度腔,又是苏氏家传,定为坡词当不会有误。
傅《注》援引的前人诗文,有些今已失传,因而成为辑佚古书的有用材料。如杨元素《本事曲集》,今有梁启超辑佚本一卷。傅《注》多次引用《本事曲集》,其中有几条是梁辑本没有的,可供补辑。撇开对坡词的诠注不论,单从辑校考订古籍的意义着眼,傅《注》即有不容忽视的资料价值。
傅幹《注坡词》保存的许多古诗断句,不见于今传别集、总集、类书、笔记,或可为有志于辑佚者提供考稽的线索,试举数例:
(1)罗虬《雁诗》:“影沉江南暝。”(《水调歌头》“落日绣帘卷”词注③)
(2)陆龟蒙《茶诗》:“枉压云腴为酪奴。”(《西江月》“龙焙今年绝品”词注⑤)
(3)无则诗:“腾腾兀兀恣闲行,竹杖芒鞋称野情。”(《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词注③) (刘按,苏轼《答任师中家汉公》诗施顾《注》引元微之诗句同此处无则诗,“恣”作“态”。然《全唐诗》、《元氏长庆集》中均无此二句。)
(4)薛能:“旧痕依石落,初冻着槎生。”(《南乡子》“霜降水痕收”词注①)
(5)罗邺《金陵诗》:“江山入画图。”(《行香子》“一叶舟轻”词注④)
(6)滕白《严陵钓台诗》:“只将溪畔一竿竹,钓却人间万古名。”(《行香子》“一叶舟轻”词注⑥)
(7)韩溉《咏鹅》:“王孙若问归飞处,万里秋风是故乡。”(《醉落魄》“分携如昨”词注③)
(8)郑云诗:“擘开金粉腻,嚼破玉浆寒。”(《浣溪沙》“菊暗荷枯一夜霜”词注③)
(9)戎昱诗:“菊花一岁岁相似,人貌一年年不同。”(《浣溪沙》“缥缈危楼紫翠间”词注④)
(10)韦应物《鹧鸪诗》:“客思乡愁动晚春,那堪路入鹧鸪群。管弦声里恐难听,烟雨村中争合闻。”(《浣溪沙》“桃李溪边驻画轮”词注②)
(刘按,以上不见于《全唐诗》及其《补遗》。)
(11)陈充诗:“蓬莱殿后花如锦。”(《西江月》“公子眼花乱发”词注⑤)
(刘按,陈充号中庸子,《宋史》卷四百四十一有传。其集二十卷已佚。)
(12)郑獬《渔父诗》:“醉漾轻丝信慢流。”(《点绛唇》“醉漾轻舟”词注①)
(刘按,《四库全书》本郑獬《郧溪集》中无此句。)
(13)魏野《柳诗》:“映渡桥临绕客亭,丝丝能系别离情。”(《浣溪沙》“入袂轻飘不破尘”词注②)
(刘按,《宋百家诗存》本《东观集》未收此诗,别本宋诗总集或选本亦未见此诗。陈元龙《详注周美成片玉集》于《兰陵王·柳词》注中加以引用。)
(14)魏野诗曰:“殷勤旋乞新钻火,为我亲煎岳麓茶。”(《南歌子》“日薄花房绽”词注③)
(刘按,《东观集》不载,《永乐大典》卷八二三“诗”字韵引用之。)
(15)《选》诗:“风浪吹纹縠。”(《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词注⑤)
(刘按,《文选》无此句。或为王逢《进酒歌》“风过细浪生纹縠”之误引。)
(16)曹子建诗:“高牙乃建盖。”(《阳关曲》“受降城下紫髯郎”词注④)
(刘按,《曹子建集》中无此句。或为潘岳《关中诗》“高牙乃建,旗盖相望”之误引。)
综上所述,正确认识并合理评价《注坡词》,全面采录其精华,扬弃其误陋,不但对东坡词的编年、新注、辨伪、校订,而且对当前的古籍整理事业,都将有所补益,有所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