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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家三世积书三万余卷。大父诏余曰：“诸孙中惟尔好书，尔要看者，随意携去。”余简太仆、文恭大父丹铅所及有手泽者存焉， 1 汇以请，大父喜，命舁去，约二千余卷。天启乙丑， 2 大父去世，余适往武林， 3 父叔及诸弟、门客、匠指、臧获、巢婢辈乱取之， 4 三代遗书一日尽失。
余自垂髫聚书四十年， 5 不下三万卷。乙酉， 6 避兵入剡， 7 略携数簏随行。 8 而所存者，为方兵所据， 9 日裂以吹烟， 10 并舁至江干，籍甲内， 11 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 12
余因叹古今藏书之富，无过隋、唐。隋嘉则殿分三品， 13 有红琉璃、绀琉璃、漆轴之异。殿垂锦幔，绕刻飞仙。帝幸书室，践暗机，则飞仙收幔而上，橱扉自启；帝出，闭如初。 14 隋之书计三十七万卷。唐迁内库书于东宫丽正殿，置修文、著作两院学士，得通籍出入。太府月给蜀都麻纸五千番，季给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岁给河间、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为笔，以甲、乙、丙、丁为次。 15 唐之书计二十万八千卷。我明中秘书不可胜计，即《永乐大典》一书， 16 亦堆积数库焉。余书直九牛一毛耳，何足数哉！
1大父：见本书卷一《砎园》注。简：选择。太仆公：见本书卷一《筠芝亭》注。文恭：作者曾祖张元汴，见本书卷二《沈梅冈》注。丹铅：丹砂和铅粉，古人多用来校勘文字，故称考订工作为丹铅。手泽：手汗。后称先人或前辈的遗墨、遗物为手泽。
2天启乙丑：明熹宗朱由校天启五年(1625)。
3武林：见本书卷一《奔云石》注。
4匠指：技工。臧获：奴婢的贱称。巢婢：明邝露《赤雅》卷一载广西少数民族“命女奴曰‘巢婢’”。
5垂髫：古代儿童不束发，头发下垂，因称儿童为垂髫。髫，童子下垂之发。
6乙酉：清世祖顺治二年(1645)。
7剡：剡县(今浙江嵊州)。
8簏(lù)：竹箱。
9方兵：镇守地方的部队。此指方国安，字磐石。浙江诸暨人。南明鲁王监国绍兴时任总兵，封太傅荆国公，后降清，被杀。
10日裂以吹烟：每日撕作引火。
11籍甲内：垫在铠甲内(以挡刀箭)。
12尤：怨恨、归咎。
13嘉则殿：《宋史·艺文志》：“历代之书籍，莫厄于秦，莫富于隋、唐。隋嘉则殿书三十七万卷。”《隋书·经籍志》：“炀帝即位，秘阁之书，限写五十副本，分为三品：上品红琉璃轴，中品绀琉璃轴，下品漆轴。”绀琉璃：绀，黑而含赤；琉璃者，青色。
14“殿垂”八句：《文献通考·经籍考》载：“其正御书(宫廷藏书），皆装剪华净，宝轴锦标。于观文殿前为书室十四间，窗户床褥厨幔，咸极珍丽。每三开方户垂幔，上有‘飞仙’，户外地中施机发。帝幸书室，有宫人执香炉前行，践机则‘飞仙’下，收幔而上，户扉及厨扉皆自启；帝出，则复闭如故。”这段记载还见于《玉海》卷五十二。可见嘉则殿藏书设备机械化的精巧———人走至藏书宫室门前，踏上地下机板，即“飞仙”，门户、书厨就能自动开启，人走出书室，又能自动关闭如故。
15“唐迁内库”七句：《新唐书·艺文志一》：“贞观中，魏徵、虞世南、颜师古继为秘书监，请购天下书，选五品以上子孙工书者为书手，缮写藏于内库，以宫人掌之。”玄宗时“迁书东宫丽正殿，置修书院于著作院。其后大明宫光顺门外，东都明福门外，皆创集贤书院，学士通籍出入。既而太府月给蜀都麻纸五千番，季给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岁给河间、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为笔材。两都各聚书四部，以甲乙丙丁为次，列经史子集四库。”麻纸：以麻类植物及乱线头、破布头为原料制成的纸。番：量词。此作片、张讲。上谷：郡名。唐时治所在今河北易县。
16《永乐大典》：永乐元年，解缙等人奉命编纂，后因采摘不广，记载太略，成祖又命重修。姚广孝、解缙等监修，翰林学士王景等总裁，于文渊阁开关修纂，三千余人与其事。永乐五年全书完成，正文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凡例目录六十卷，共一万一千九十五册，约三亿七千万字。包罗经史子集、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戏剧、小说、技艺等。历经战火，今仅存中华书局影印的七百三十卷残本。
李格非《洛阳名园记》以洛阳园苑之兴废占卜天下之兴衰。而本文则以公私藏书之得失，见证家国之兴亡。国运维系书运，自古而然。文章前半历述祖宗三代和自己积书藏书的聚散，后半以隋唐和明朝内库藏书之搜集与亡佚相比照，说明书籍的聚散与家国的兴亡同一命运。家国兴亡的剧痛之情，偏以冷静语、宽慰语记述之，其哀弥深，其痛愈甚。本文可与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相参照，所亡之物不一，而国亡之痛、家毁之悲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