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青桉单脚站着,身体的重心倚在一根摇摇欲坠的竹竿上。
视线尽头是辽阔的江面,两艘商船缓缓驶离码头。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计时器,心里默念:“三,二,一。”
“轰!”
一声巨大的爆破炸响,水面上的船只顷刻间覆灭,化为乌有,熊熊燃烧的红色蘑菇云映亮了冬末阴郁的黄昏。
任务完成,乔青桉一瘸一拐地开始撤离现场。
码头上尖叫四起,慌张逃窜的人帮助她成功地隐藏住了身份,混乱中,没有谁会注意到她鲜血淋漓的右腿。
警车的鸣笛声一阵阵响起。
乔青桉神色一黯,悄然走进了旁边一栋废弃的建筑大楼中,借着稀疏的天光,找到一处隐蔽的角落,终于支撑不住地坐在废墟上。
裤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欢快地振动起来。
“喂……”
“是我,我没事,腿中了一枪。”
“带过去的九个人都挂了……但袁门帮的损失更大,两艘船的货已经毁了,这样算来,还是我们赢了。”
乔青桉向那头的人汇报着大致的情况,附近突然传来不小的动静,巡逻的警犬在不停地狂叫,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隐约传来。
乔青桉掐断通话,强制关了机。她动作迅速地把裤腿撕裂,让伤口暴露出来。她从身上摸出一把小巧锋利的瑞士军刀,深吸了一口气。
刀尖对准伤口插下去,在模糊的血肉中,有技巧性地剜出一颗子弹。
因为痛感,生理性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连同汗水一起浸湿了她整张脸。
乔青桉躺倒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抱住小腿,努力平复呼吸。
这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如果有旁人在,一定不敢相信此时眼前看见的一切,乔青桉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警犬的叫声越来越清晰,距离越来越近。上楼梯,走过拐角,穿过两扇门,绕过一排水泥石柱,然后——
一束强光朝着乔青桉打过来。
她敏捷地抬手挡住脸,从地上一跃而起,在警察的厉声呵斥中像猫一样蹿上窗台,眼也不眨地从二楼往下跳。轻巧地落地之后,她黑色的背影一闪而逝,消失在渐渐苍茫灰蒙的暮色之中。
一刻钟前,乔青桉还是个瘸子。
一刻钟后,她已经安然无恙。
至少,身体上安然无恙,找不出外在的伤口。
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了这样一个怪物,哪怕被划破再深的口子,她也能快速地痊愈,顶多留下一条淡色的疤痕。
她曾经以为这是件天赐的好事,就好像拥有了金刚不坏之身,却没想到,也招致了无穷的祸端和劫难。
比如,唐既之。
任凭乔青桉如何自我催眠,她心里还是有道不可抑制的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叫嚣着这三个字。以至于她现在本应该滚回自己的出租屋里蒙头大睡一觉,却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向司机报出了一个熟稔到脱口而出的地址。
“临海街安然里19号。”
从南到北,几乎绕了大半座城市。
乔青桉下车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凛冽的寒风中掺杂着雨丝,迎面扑来。安然里小区的年轻门卫显然还认识乔青桉,友善地朝她笑了笑,便直接放行了。
轻车熟路地找到唐既之楼下,发现窗户口是黑的,不见一丝光线。他还没有回来,估计又是在生物研究所加班。
乔青桉摸摸口袋,发现自己竟然随身带了钥匙。她像以往很多次一样,打开门进去。玄关处的鞋架第一层,照旧摆着两双舒适的棉布拖鞋。
一大一小。一双粉蓝,一双粉红。
乔青桉拿下其中那双粉红色的换上,不长不短,刚刚好,十分合脚。
屋内的摆设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动。茶几上的生物模型、墙角的兰花、搭在沙发上的线毯,还有墙壁上悬挂的相框。
相片中的唐既之站在一树繁花下,一只手轻轻拢着乔青桉的肩膀,笑容温婉,比照耀在他脸上的那一束春光还要惑人。
乔青桉说:“骗子……”
突然,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唐既之放下雨伞,抬头看见乔青桉,也是一愣,随后就平静地笑了,问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半年没有见面,乔青桉仍旧会被他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轻而易举地刺痛,心口骤然一抽。她很多次也想学学唐既之,洒脱的、不羁的,似乎什么也不曾放置于心上。
可是她模仿不出他的笑。
明明不甘示弱,想要向他宣战,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没有他,她也能过得很好,可脸皮僵硬地扯动着,只是徒劳。
“青桉,喝水吗?”唐既之从茶柜的木抽屉里拿出两只马克杯。
“你就这样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吗?”一道冷寂的声音问他。
唐既之动作一顿。
“被揭穿以后,真的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时日长久,几乎快要腐烂在喉咙里的话,终于在这晚问出来。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唐既之的语气充满无可奈何,似乎带着丝不可察觉的纵容,听上去却分外薄凉,“难道……非得要我自刎谢罪,给你赔礼道歉吗?”
玩笑般的话,冷酷异常。
“青桉,我养你七年,一共抽你四十七袋血,喂过你两次新型抗生素,给你注射过一次药物。你现在还好好地站在我面前,身体没有出现任何异变,这说明我罪过不大,是不是?”
乔青桉气得浑身瑟瑟发抖,脚步移动,军刀瞬间抵在了唐既之的脖子上。
她性子冷沉,这会儿情绪却完全不受控制,胸口剧烈起伏。稍微用力,锋利的刀刃划破手下颈脖白皙的皮肤。
立即见红,渗出一串细小的血珠。
“要杀我吗?”唐既之微笑地望着她,镇定自如,仿佛早已料定她不敢。
乔青桉确实不敢。
面前的这个人,即便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了他,她还是绝望而无法自拔地喜欢着他。
彻底的自我厌恶情绪从心底滋生,乔青桉猝然收回军刀,出乎意料地反手朝自己腹部径直捅去,丝毫不留情。
“你不是想要我的血做研究吗?都给你好了……”
乔青桉花费七年浩荡的时光来暗恋一个人,而她暗恋的这个人算计了她七年,从头到尾、彻彻底底,都是在利用他。
所有无微不至的照顾、嘘寒问暖的关心,只因为她是个伤口能够快速愈合的怪物。
乔青桉想结束这一切,不管用何种方法。
她今天体力耗尽,淋过雨之后一直高烧,昏睡过去之前,仿佛看见唐既之脸上完美的表情终于开始一点点地瓦解,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但怎么可能呢?
大概是她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