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济南和南京、重庆以及武汉并称为中国四大火炉,到了7月就更加炎热难耐。
沿珩讨厌这样的季节,所以才在年幼时那样痴迷于跳水这项运动。从水蒸气都在沸腾的空中一跃而下,眼下蓝色的泳池就是天堂一般的存在,不管是脚先沾水还是头先入池,她对于那种冰凉的感觉从来都是心驰神往。
后来有人说她在跳水方面十分有天赋,便带着她去了省队,可能是因为济南的夏天比别的地方更热,所以不论是在省队期间还是在那之前,她跳水的欲望都来得比之后更加强烈。周教练说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跳水奇才,所以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把她收入旗下。可那之后沿珩再也没有经历过任何一个比济南还要烦热的炎夏,所以她的跳水生涯从那时起就平平淡淡地到了现在。
再次回到省队,她似乎已经开始接受这种令人腻烦的闷热了。她坐在池边,脚伸进有些温热的水里,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流到脖子越过锁骨最后渗进衣服里。
“沿珩,”省队的总教练扯着嗓子冲她吼,“这个池子有人要训练,你换个地方。”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妹妹,她们的身体刚刚开始发育,细细瘦瘦地站成一排,每天的训练是枯燥也是痛苦的。可她们天真的脸上流露出来的却都是欣喜,沿珩知道,那是她们对未来的一种期望。
真是可悲啊,直到现在沿珩才发现,原来自己对未来从没有过期待。
她怔怔地站起来走到泳池正对着的墙跟前,那里还站着几个刚来的小朋友。她们望向她的眼中充满疑惑,大概是不解,为什么这里有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姐姐。
沿珩点点头笑了笑便离开了,她不想在那里成为她们的反面教材,或者其他。
回队一周了,没有任何一个教练愿意接纳她,也没有训练日程可言,她似乎成了一个笑话。每天定时定点地来,然后离开,这里没有她的位置。她的再度出现对省队来说是一种耻辱,当年信心满满地被送出去,所有人都不曾怀疑,她将来会成为这个省的骄傲和英雄。唯独这种局面无人预料过——她会在六年之后,一无所成地被国家队开除并退回来。仿佛是一个被人用心打造的商品,出售后被花了高价钱的人买去,但不久便被退回说你只是个赝品。
所以沿珩能够理解他们此时的失望和憎恶。
她垂着头开始收拾训练包,以前夏天燥热她只能想到用跳水来解决,但长大后她方知其实还有别的方式,比如吹空调之类的。她笑得苍白,难过于就算是大白天她背着包离开,也没有人呵斥她。以前不明白严厉便是爱的意思,现在明白了但为时已晚。
她望了一眼这光线暗暗的游泳馆,在心里跟它道了个别,一身疲惫和倦怠就此结束吧。
毕竟无能为力才是最深沉的绝望。
忽然就开始下雨的天气也是让人不爽的理由之一。她走出游泳馆,叹了口气只能站在檐下等雨停,雨,总会停的。
从侧面移过来的黑色影子遮挡住了她望向前方的视线。
她回头,连送便站到了她眼前。
几天不见,他似乎憔悴了许多,头发不再像以前那样讲究而是随意地垂在额前,眼神虽然还是深邃的,却有了几分忧郁,唇边有一些青色的细碎胡楂。
也不像往常见过的那样,穿着拘谨又合身的西装,这一次他穿着T恤,仿佛是为了故意表现得接地气一些。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愣了一下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并不直接回答她,反而有更多的疑问想要问她。
沿珩用脚踢了踢廊下的水,呵呵一笑:“我也没有反应过来就……”
“对不起。”他望着她。
脸色有些黯淡的沿珩,连眼神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那天他送完她便转身回了公司,原本是想告诉父亲他无心和李又呤结婚,并且想把自己解决连氏危机的方案给父亲看。
但连固身上有的是他那个年代的人特有的偏执,他认为再好的方案都不及眼前和李家联姻来得实在和迅速。可能他真的是老了,所以才想一劳永逸,才不愿意去冒险,哪怕是牺牲掉儿子的幸福也必须要在他功成身退前保住上几辈人留下的家业,他不想成为一个罪人。
连固威胁连送,让沿珩离开国家队只是一个警告,但他并不知道他口中的一个警告对于别人而言就成了完完全全的摧残,并且是那种无法轻易翻身的摧残。
连送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眼前的人,这个他称之为父亲的人,原来是一个毫无人性可言的嗜血商人。虽然很早他就接受了这个设定,但摆在眼前又是另一回事,他感到恐怖,他不想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这不怪你。”雨停了,沿珩将背包跨到肩膀,事已至此,怪又有什么用。
连送一把拉住她:“我会让你重新回到国家队的。”
沿珩淡然一笑:“不用,我累了。”
“累了?”连送有些不解地问,“累了是什么意思?”
沿珩只觉好笑,将肩膀上的背包取下狠狠地朝地上一扔,回头红着眼对他说:“累了的意思就是我不干了,我不想跳水了,我放弃了,就这样,你懂了吗,连先生?”
这短短的一句话,她说完竟像是刚参加完马拉松一样,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大口大口地喘气。
连送心头一紧,纵有再多的话,一时间竟难以出口。
“够了,”沿珩积攒了好几天的泪水,在这一刻又夺眶而出,“再见吧,连先生。”
如果以往连送从未知晓过什么是绝望的话,那么今天沿珩的叹气和眼泪就像是烙在他心头的朱砂,所有她的情绪仿佛也是他的,她的痛苦他全部感同身受。
“沿珩,你听我说,”他将伞丢下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让她看着他,“你不能就这么放弃。”
“连先生,我看不到希望了。”她无力地跪坐在他面前,双手捂着脸,不让眼泪流得太过肆意。
连送也跟着蹲下顺势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说:“不会的,不会没有希望的。”
对于一个竞技运动员来说,最可怕的不是输赢,而是被剥夺参与输赢的资格,何况沿珩已经错过了运动员的最佳时期,往后的道路就算是继续坚持也没有意义,就像她自己说的,已经没有希望了。
“沿珩!”他突然厉声说道,“想一想,曾经无数个艰难的日夜,一个人站在跳板上,难道就没有绝望过吗?那个时候你都挺过来了,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
“就当是成功前的最后一次磨难,就算是为了之前已经付出过的那些春夏秋冬,今天你也不能说放弃就放弃知道吗?”
沿珩轻声抽泣,委屈地说:“可是,我已经没有教练了,也没有训练场地,无谓的坚持,又有什么用?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连送将她扶起来,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跟她说:“走吧,我带你见个人。”之后,更是不给沿珩反应和拒绝的机会,拉起她就走。
巷子尽头,梧桐树下的那个人,正用左手拿着烟在抽。精短的头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健朗,甚至一点儿都看不出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
连送笑着朝他走过去,对沿珩介绍说:“钱辰,我妈妈年轻时的教练,那个时候他是国家跳水中心的总教练。”
沿珩朝他轻轻鞠一躬,表示了对前辈的尊敬之后,一脸不解地问连送:“所以呢?”
“所以,他以后就是你的教练了。”
沿珩在心中画了无数个问号,还没有一一解开就被钱辰带到了他现在的地盘上——少儿跳水兴趣班。
看到还不如连送后花园泳池里那个临时搭建的简易的跳板之后,沿珩没说什么转身就想离开。
“你干吗?”连送一把抓住逃兵。
沿珩叹了口气说:“连先生,我不是想要打击你妈妈的教练或者什么,但用这种设备练跳水,估计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什么成就。”
钱辰无所谓地笑了笑,将手上的烟掐灭淡淡地回道:“在国家队里训练又能怎样?”言外之意是,不仅没有成就还被退了回来。
沿珩恼怒,但别人又没有说错,只能被羞得满脸通红还无言以对。
连送可不想两人还没有正式成为师徒就闹出矛盾,于是从中调和:“钱叔叔你的泳池确实是要更新了,”又转向沿珩,“我保证,用最短的时间给你们造个相对标准的3米跳板。”
连送找人来安装跳板都是在天黑以后进行的,一来白天他们各自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二来是因为黑夜可以将光芒掩盖掉,这样他们的行为就不会有人发现。
沿珩坐在泳池边伸展着身体,钱辰走过来坐到了她身边。
沿珩冲他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不太相信我?”
“其实,”她停下动作,“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嗯。”钱辰刚拿出烟,犹豫了一下又装进去,“我也不是很相信你,但既然是连送那孩子力荐的,我觉得还是可以试试,你要不要也试着相信我一次?”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啊,毕竟不是谁都能当上跳水队的总教练,但……”
“有什么就直说吧。”
“我和木槿前辈毕竟不是一个时代的选手,不是一个时代的,技能要求肯定会有所不同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后面只够自己听得清楚。
“哈哈哈……”钱辰发出了爽朗的笑声,仿佛是同意沿珩说的话。
“再说,你已经那么久不在国家队了,对于时代进步的要求,肯定也不是很了解。”她说这话可不是空说无凭。
他开的这个跳水兴趣班,来报班的人本来就很少,学员来了之后他还不怎么认真教学,就让别人在里面各自玩耍。与其说他是个教跳水的教练员,不如说是个帮别人看孩子的托儿所所长。
浑身上下体现出来的气质不是慵懒就是无所谓,沿珩实在是想不通这样的人,连送还将他当成个英雄一样介绍给她。亏得她还对连送突然出现开导自己而感恩戴德。
“对啊,你说得对。”最终还是没忍住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着送到嘴边,随着尼古丁从咽喉进入到肺部,再吐出烟气,钱辰无比享受地长叹一声继续说,“时代不一样了,技能要求自然也会有所不同,可是沿珩,体育精神是永远不会变的。”
沿珩望过去,他正将最后一口烟吐向空中。
“那就是——永不言败。”说完他将烟头掐灭,眼里是仁慈和理解。
“以前啊,木槿也不相信我。”钱辰仿佛陷入了深思当中,眼睛定定地望着水面。
沿珩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教练的口中听过木槿这个名字,按道理说他们虽然是上一辈的人,但那个时候国家的体育事业也正好是刚刚起步的阶段。若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他和木槿至少会是英雄人物,就算观众会忘记,他们作为事业的继承人是断然不会将那二人从历史当中抹去的。
泳池尽头站着连送,夜风吹拂下显得高大又温柔。沿珩不想打扰钱辰思考或者回忆,于是就起身去找连送。
“我想听听,你妈妈的故事。”
连送跟安装跳板的工人交代了几句扭身略带为难地回答:“你想听哪一段?”
“关于她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我们著名跳水运动员列表里的那一段。”
“那一段可真不好说。”连送从高台上跳下来走到和她一般平的地方,“因为她并没有得到过奥运冠军,所以没有资格被记住。”
“你撒谎,”她睁大眼睛,目光坚定,“钱辰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教练对不对?你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为了安慰我是不是?”
“沿珩,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你觉得我走到今天的这一步是和你有关,但连先生,不要再做一些徒劳无益的……”
连送低低地笑了笑反问:“你是在怀疑什么?沿珩,你现在不过是在给自己渺茫的未来找借口吧?”
被戳中的沿珩无力反抗,她不仅是在找借口,还在想办法打击别人的信心。她不只是累了,而且是怕了,她害怕即便是再次拼尽全力,最终还是会被人轻易推倒。
“那是因为现在的你还支撑不起自己的梦想,沿珩,你太弱了,所以每次都能成为别人下手的对象。你想想看,你身边那些但凡比你强大的人有没有受到过如此待遇?”
没有。
“其实我一点也不为我妈感到骄傲。她最后是嫁给了有钱人,但她的一生仍旧是失败的。”他撩了撩头发,“一生浮沉,半点儿不由她。
“沿珩,除开我对你感到抱歉想要帮你之外,我是真的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真正的自己,能为自己说话,能让别人对你有所顾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任人欺负。
“所以,你别再为自己找借口,只要还活着,你就没有理由说放弃,就算还是会失败,但也不能被打败。”
她从来不知道连送还可以说这么多话,他就像极了恨铁不成钢的家长,明明是那么浅显的道理却不管怎么说孩子都不会明白。
连送说,他会给她一晚上的思考时间,若是她想通了明天就过来,如果最终想放弃,那就放弃,毕竟人生是她自己的,也可以选择一个轻松的生活方式。
是夜,她趴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管是钱辰对她说的话,还是连送对她说的话,以前她都没有认真思考过,甚至并不清楚自己跳水到底是为了什么。放弃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就像是在冬天,大雪过后想要去堆雪人,最终却因为天冷而放弃了。其实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只是会一直遗憾下去而已,当夏季来临的时候总觉得亏欠了冬天一个交代。
人生也不过如此。
不用完最后一口气去拼一个结果,怎么在行将就木的时候给自己一个完整的交代。
日暮将尽的隔天傍晚,连送和钱辰坐在翻修过的泳池边,他们在打一个赌,赌今天是谁请客吃饭。
沿珩推开游泳馆的门,橘色夕阳的余晖像糖霜一样细密地铺在她身上,她站在他们身后,笑容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灿烂。
“你好啊,连先生。”她说。
连送轻松地站起来,望着钱辰笑言:“街上新开的全鱼宴听说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