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珩靠在门边,举着电话一言不发。
“阿珩啊,你别怪妈妈啰唆,妈妈也是为你好。你看小庭,你们差不多的年纪,但小庭跳水跳得多好,你们在一起就要多跟别人学习知道不?”
妈妈其实根本就不懂,她只知道谁分数高,谁就是优秀的,但……好像也没错。
“你这孩子,妈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吭一声啊。”
沿珩抿了抿嘴小声说:“我跟他,我们的跳水项目不一样,他是10米跳台,我是3米跳板。”
“那又有什么关系?还不都是往水里跳吗?”
方寸坐在她的对面一直在提示时间不多了,她很焦急也很为难,只能应付着说:“好了,我知道了,我会跟他好好学习的。”
“那就好,”妈妈语气变温和了许多,“好久都没有听到小庭的声音了,你下次让他接电话啊。”
“好。”
挂掉电话,沿珩长呼一口气,像是终于解脱了一样。
方寸将外套递给她,一脸无奈地对她说:“你妈真是的,你好不容易参加个比赛,好歹也是得了冠军的,她可倒好,一点儿不鼓励就算了,还口口声声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我那冠军还不都是含山姐的功劳,而且我还给她拖了后腿,今天早上见到她的时候,她都不搭理我。”
“要我说,神气什么啊,像是谁没有得过冠军一样。”
沿珩瘪着嘴说:“我没有。”
方寸嘿嘿一笑:“以后会有的,赶紧去吧,别让人家连大帅哥等久了。”最后还不忘交代,“见到连帅哥的时候别忘了替我问声好啊。”
其实到现在沿珩还是没有理解过来,为什么连氏集团会邀请她去给什么新产品代言,她又没有名气,长得又不漂亮,至少跟方寸和平瑶比起来不算漂亮。
但肖教头跟她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一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表情,让她无法怀疑事情的真实性。
而实际情况是抛开她自己不是很自信的前提不讲,单是要再次与那个倒霉的家伙见面她也是极不情愿的。
一想到要违心去说他的产品很好的话,她就觉得很倒胃口。所以一路上尽管早春的花已经盛开,薄薄的雾气里还有几分欢快,但这都让她提不起兴趣。
通知是说让沿珩直接去录影棚,可沿珩一进连氏集团就被里面复杂的地形绕晕了。明明都是一样的小楼,而且楼前的植被都差不多是一样的,除了楼牌上标注的名字不一样,谁知道录影棚是在哪一栋!
无奈之下她只能往前面走,想着能碰碰运气万一要是遇到一个好心人,对方说不定还能为自己指点一下。
于是她绕过一个迷宫一样的绿化带,前面出现了一个艺术喷泉,喷泉现在并没有开,只是有些细流涓涓地流向前面的草坪。她顺着这水流走过去,前面一排雪松便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正想折回去重新找寻的时候,便听到雪松后面有人在激烈争吵着什么。
“阿送,你这样对我,以后一定会后悔的。”腔调略高的女性声音。
但是责备之后,并没有人回应她。
于是,沿珩听得清楚。那女人的哭泣声更大了,甚至已经不是责备,而是威胁地说:“总有一天,你会求着来娶我的。”
听到这里,如果沿珩再不识相地赶紧走,那她的脑袋多半是已经当机了。
于是她咧咧嘴,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转身,却在下一秒被人叫住:“沿珩!”
她回头,连送正站在她面前。
直到很久以后,她都记得,那个转身之后见到的人,在早春清晨的柔风吹拂下是何等清明。
他站在那里,额前的头发有点儿散,正凝视着她,领口的衬衣像是被人蹂躏过一样有些乱,领带斜斜地挂在脖子上,一副明明不久前还和谁打斗过的样子,可此刻他居然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脸平静地叫住了她。
她本想回应点儿什么,但还来不及开口,树后的另一个主角便出来了。她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气场这么强的人,精致的职业套装穿在对方苗条的身上,妆容因为哭泣有些花掉了,可那并不影响对方是个漂亮女人的事实。
沿珩此刻尴尬得只想遁形,身体扭转了一半,一只脚向前一只脚向后。
“呵呵,”美女冷笑一声,“那我们就到此结束吧!”
什么?
沿珩心里“咯噔”了一声,心想:不会吧,这么倒霉啊,一来就撞见别人闹分手的桥段?果然是早上出门吃太多遭报应啦!
连送并没有回答什么,而是由着那美女哭着走开。沿珩不知道应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跟他打声招呼,但如果一直以这么尴尬的状态站在他面前好像又有点儿不太好,于是苦笑着说:“连先生,早上好啊!”
“是找不到录影棚吗?”连送着手将领带扶正并整理了一下衣服,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和他不相关,“走吧,我带你过去。”
沿珩一开始是同情那个美女的,但和连送走了一段路之后,她又觉得连送有点儿可怜了,毕竟被甩的是连送。嗯,至少从对话里听来,提分手的人是对方而不是连送啊。她也经历过被分手,所以她觉得自己多少能懂那种心情,更何况连送的这个女朋友还很漂亮。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那个,连先生啊。”
“嗯?”
“其实,你也知道成年人了嘛,感情的事由不得我们,但身体是……”她想到之前自己分手的时候方寸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可是忽然觉得连送好像并没有那么难过,说这话貌似有点儿不合时宜,于是转了转眼睛,“那个,我的意思是说,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连送玩味地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嗯?不难过吗?分手了不都应该是很难过才对嘛!
但既然他自己都说不难过了,她也不可能非得给别人定义成伤心欲绝什么的,于是就自动把这个话题给结束了。
“连先生,我有件事想问你。”沿珩心里对自己当代言的事还是有点儿犯嘀咕。
连送瞅了她一眼,示意她可以说。
“就是,你为什么要找我当代言啊?”
“你不是我们唯一的代言人,我们的代言人有很多,你只是系列当中的一个。”
“可是……”
“你放心,你代言的部分只是因为你很适合它,不要想太多了,进去吧!”他指了指“画影楼”的大门。
沿珩瞅了瞅装饰风格有些奇异的大门,总觉得一进去就会掉进一个她无从适应的世界里,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连送,比如她需要注意一些什么之类的,但恍惚了一下,连送就已经消失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
经过一个有些暗的过道,沿珩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力量担当的举重队小姐姐、身高担当的女排队长、颜值担当的花样体操全能选手等。沿珩站在门口踟蹰着有些不敢进去,毕竟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她以外都在奥运会上得过冠军。
她为难,心想要是早知道是现在的这种局面,打死也不会来的,一定强烈推荐方寸。方寸不仅长得好看,而且获得过10米跳台的单人冠军,没有拿过双人冠军只是因为方寸的身高、体形找不到搭档而已。
想到这里她 得更甚,想着不如趁没人注意先溜好了。
“你去哪儿?”
她刚把卫衣的帽子戴头上准备临阵脱逃,连送就悠悠的出现在她面前。她把帽子边缘带子一拉,整张脸便嵌在了帽子里,一双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你别找我行不行,我觉得自己……”
“我不想再解释第二遍!还有,不要让所有人等你一个。”
连送再次出现的时候,换了一件外套,敢情他消失的这段时间只是去换衣服了!沿珩心里尽管有几千个不情愿,但还是被他强行推了进去。
镁光灯下,其他人兴冲冲地看着她,她知道那些笑容的背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不过是因为大家正好都在这里而已。
她并不像他们能自信地面对镜头,她全程都是拘谨的状态,倒不是因为她的镜头感不强。只是,那种感觉就像是你站在了领奖台上受到了万人瞩目包括鲜花和掌声,但你自己很清楚,这荣誉并不属于你,或者说,你其实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沿珩没有办法享受这种嘉奖,至少她认为能够代言一个产品就是对自己的一种认可,是可以理解成嘉奖的,她心里有的全是不安和惭愧。
摄影师可能也看出了沿珩不在状态,于是就让她暂时休息先拍其他人的。她这才缓了一口气,走到一边刚坐下,门口就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她朝那边望过去。这是她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传说中的连氏集团掌门人连固先生。
年过半百的连固身材笔挺,两鬓斑白,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不苟言笑地往那儿一站似乎就自带聚光效果。
众人立马放下手中的事情齐齐恭敬站起来,沿珩也赶紧放下水杯站起来。
见此状况,连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冲着那些奥运冠军说:“大家辛苦了,拍摄完成后请大家移步寒舍小聚一下。”
他的目光就像一台扫描仪,所到之处都是粘贴复制一般标准的表情。沿珩一直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看到自己,不仅心里祈祷她还故意往连送身后躲。
但这种躲避是没有一点儿效果的,连固还是在转身准备离开的那一刻看到了她,并且由于她的过分紧张反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位小姑娘是哪个项目的?”他扶了扶眼镜,走近沿珩。
沿珩朝后退了一步身体就抵到了墙上,她憋红了脸小声说:“跳水队的。”
“哦,”连固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会儿,还是不确定,“那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你们跳水队的肖教练跟我私交还是不错的,我对跳水队的队员都很熟悉,奥运会上怎么没有见过你?”
“爸,”连送看到沿珩的窘迫干脆就直接站到她前面将她挡了起来,“她还没有参加过奥运会。”
连固听到这里,脸上仅有的一丝笑容也收了起来,厉声问:“阿送,你将来是要继承我们连氏集团的人,怎么连找代言人这种事情都处理不好?”
“沿珩虽然没有参加过奥运会……”
“我看,她不仅仅只是没有参加过奥运会吧,以我对跳水队的了解程度,这个姑娘,她应该是什么大比赛都没有参加过,对不对?”他这话是问连送的,当然也是问沿珩的。
连送一本正经地解释:“是的,但是因为我觉得她的形象更加符合我们的产品……”
“荒唐!”连固的声调提高了几个分贝,“你当这是选美大赛吗?我们找体育健儿代言是出于对他们成绩的一种尊重和认可,并不是随便谁都可以的。竞技体育输赢都正常,可如果连一次大赛的参赛资格都没有取得过的话,那就只能说明这个人本身就是在亵渎体育精神,”完后又转向连送,“你还好意思告诉我她的形象比较符合,如果只是形象符合的话,我完全可以去大街上随便找一个。还有,找这样的人过来和冠军们同框你不觉得是对冠军的一种侮辱吗?”
连送无法辩驳,在对新产品上他有自己的见解,可父亲的话虽然不好听却不无道理。
侮辱吗?
道理她也懂!连固先生说的这些话她也对自己说过不是吗?可自嘲和被讽刺之间是有根本上的区别的啊!
沿珩紧紧地捏着衣服的下摆,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一些,她低着头望着地板上铺洒着的灯光,有些刺眼。耳边空调的轰隆声只是在告诉她,她是处在现实状况里并不是在做梦,或者其他。
“我们并不是慈善机构,连送,你做事情要有分寸。”
慈善机构?
慈善机构是做什么的,是救灾扶贫的啊!沿珩心一紧,眼眶有些发热,她不过是没有成绩而已,怎么到了他这里竟变得如此不堪了?
“爸,事情是我考虑不全,但沿珩她……”
“做人最关键的就是要有自知之明,我不管你们私下是什么关系,在商言商,她确实不适合。”
沿珩眨了眨眼睛,可能是因为这屋子里的人有些多,空气流动性才变差的,现在她感觉到了呼吸不顺畅。不仅如此,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在注视着她,一道道望向她的目光就像能穿透墙壁的激光,可以把她瞬间刺伤。
“沿珩姑娘,希望下次真的有机会可以跟你合作,现在还请你不要打扰其他人工作。”连固这是在当着众人的面向沿珩下逐客令。
沿珩低着头走过去,脚下轻飘飘的,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还有小声偷笑的,心里愤慨却深知这些不过是自己咎由自取的结果。她无话可说,只是出于习惯地朝面前的人鞠了一躬便转身出门。
连送本想追上去,不管是解释也好安慰也好,至少他觉得在这个时候不能无所作为,但还没有挪步,连固就用一副看透了所有的表情命令他留下来监督拍摄。
说到底,这是一个由成人主导的社会,并不是什么童话里的世界。沿珩其实深知这其中的道理,也并不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只是现在的她觉得当着这么多奖牌得主的面被奚落不仅伤自尊还丢脸。而且这脸丢的不是一般的大,连固是谁啊,他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有钱人而已,他手上握着的是一个商业帝国,他是一个说一句话就能在国内外引起剧烈反响的人物啊!
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居然舍得对她说那么多话。
“啊!”沿珩心里憋屈使劲跺了跺脚,最后还是泄气地将卫衣帽子戴到头上,仿佛这张脸她宁可不要了,也不想继续拿出来恶心自己。
走到公司大门口她加快了步伐,她想赶紧离开这令她窘迫的地方。
“嘎吱——”她低着头刚出大门,一辆白色的车就停在了她面前,她抬头将帽子扒到头后。开车的人摇下玻璃窗她才看清那人正是方寸崇拜的偶像连任。
他温和地笑着问:“是回队里吗?”
沿珩点了点头。
“上车。”
沿珩刚想起自己被一个姓连的人羞辱过,于是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连任笑得更开了:“走吧,”像是哄小孩一样的语气,“我也回队里,顺路。”
沿珩见没有借口可以找了,不得已才钻进车里。
“我爸就是那种人,你别往心里去。”
见沿珩不说话,连任于是继续说:“商人嘛,利益肯定更重要,但私下里他是个好人,至少这一点不是假的。连我这种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他都能视如己出,何况你还是阿送喜欢的人。”
“那个,任哥哥,你是误会了吧,我跟连先生我们不熟的!”沿珩听到这里打了一个寒噤。
“哦?”连任笑得颇有意味,“那为什么阿送会找你当代言?”
果然,没有成绩的人,能被选中当代言的原因,都是那么不堪。
她将车窗打开,寒风瞬间灌进了她的衣服里,凉意如冰,让她止不住地颤抖。
明明,来的时候没有这么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