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符桃跟着绿萝出了房门,悄悄上了顶楼。
这是一间十分破旧的屋子,各种摆设都十分粗陋,连床都是几张破木板搭起来的,和楼下的屋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然屋子里已经积了一层薄灰,但摆设皆是整整齐齐,看来住在这里的人虽然穷困,但却也是个整洁之人。
绿萝欠了欠身,让我们进来,接着将窗户开了个小缝。
她站在窗边,看不清表情,半晌她才淡淡地开了口,声音有些低沉,仿佛带着我们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
“我从小无父无母,流落到音律阁,白染和我一样是被绣娘捡回来的。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正被音律阁的一群杂役欺负……他那样瘦弱,像只小鸡仔,明明只比我小两岁,看起来却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可我一看他,便觉得他和音律阁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他的眼神那般清澈,虽然被欺负,眼里却没有一丝怨愤也没有绝望。从小在音律阁长大,见惯了人情冷暖,我本不是个多管闲事之人,只是那日,我鬼使神差般地从那群杂役中救下了他。他看着我,满脸是伤,笑得却像七月的日头一样灿烂。他说,姑娘您真善良。许多人夸我美貌、艳丽,却从未有人说过我善良。”
说到这里,绿萝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只有在说起白染时,她的眼神才柔软下来,我想她对白染定是有着深深的爱恋。
绿萝顿了顿,扭头望向窗外。
不远处,秦淮河彼岸的太阳正缓缓西斜,将她整个人拉进了阴影之中,看不清她的神色。
“后来……后来……我当时年纪也不大,身无长物,那几个杂役自然是不会就这样放过白染,他们私下找到我,要我陪他们一晚从此便放过他。我想起白染的眼神,竟说不出一个不字。”说到这里,绿萝竟笑了,笑得有些凄然。
“你……”她将这么残酷的过往赤裸裸地撕开放在我们面前,我终究是有些于心不忍。
她看着我的样子,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本是风尘之中的女子,这样做能让白染从此无忧,我从未后悔过,姑娘不必介怀。”说着又自嘲,“呵,怎么不知不觉地说到这些事上来了,还是说孟小姐吧。只是寻找白染下落一事……”她始终惦念着白染。
符桃正欲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我却抢先一步开了口:“姑娘你只管放心,我定会说到做到。”
绿萝看了看我,没想到我答应得如此爽快,眼神稍稍柔软了下来,不由得感激地笑笑:“姑娘也是性情中人。你们有所不知,那孟小姐的母亲其实也是音律阁出身。”
我心下无比震惊,虽只见过孟夫人几面,但却没有料到孟夫人与音律阁还有这般联系。
看我一脸惊讶,绿萝似是见怪不怪:“有什么惊讶的,她只不过是有些手段,运气也好罢了。如今音律阁也换过好几位妈妈了,知道这事的人本就不多,大多还都被心狠手辣的孟夫人封了口,只是孟夫人还在这音律阁的时候,看我和白染都还只是孩子,才逃过一劫。”
“孟夫人怎会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我有些不可置信,而一旁的符桃始终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为了隐藏过往,保住在孟府的地位,自然就能心狠手辣了。那孟小姐眼下如此,我猜测与孟夫人也脱不了关系。”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倒是一直没有说话的符桃开了口:“此话怎讲?”
“这话要从去年上元节说起,我本意只是想带白染出去逛逛,却不料酿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真是后悔不已。去年上元节,我带白染去看花灯,街上人潮涌动,我和白染没多久便被挤散了,可谁知我们被挤散的短短两个时辰里,他却结识了碰巧出来看灯的孟紫苑。被白染那样一个干净的孩子吸引住,简直太容易了。此后,孟紫苑便经常偷偷来音律阁找他,我虽喜欢白染,但也知道自己是配不上他的,他是那样干净的一个人,而我……”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我看那孟紫苑也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也不嫌弃白染的出身,是真心为他们高兴。可当我得知孟紫苑是孟家大小姐的时候,我就知道,若是让孟夫人知道了这件事,白染只怕再无安宁之日了。”
叹了口气,她又继续:“我劝白染远离孟紫苑。他本就是性情坚毅之人,自然是不肯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孟夫人果然很快就知道了,她勃然大怒,当知道白染是从小长在音律阁后,更是怕自己身世暴露,当晚就派来了杀手,欲杀白染灭口。我悄悄送走白染,让他跑得越远越好。后来,没多久孟府里就传出了孟小姐昏睡不醒的消息,而白染至今也下落不明。”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绿萝也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傍晚的一抹阳光顺着窗缝倾洒进来,破碎一地。
我逆着光站在符桃身后的阴影之中,抬头看着他在阳光下的侧脸,竟有些恍惚,觉得眼下他连眉角发梢都闪着莹莹金光。
而此时此刻的我,心情却是无比复杂的。
我一直知道孟小姐的事情不简单,却没想过害她的人最有可能的是她亲娘!身上不由得一阵恶寒,我明明看孟夫人那么急切地想让孟小姐醒来!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吗?那也太可怕了吧!
我看了看符桃,他眉头微蹙,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位绿萝姑娘看我俩半天没出声,倒是先开了口:“这便是我知道的全部了,还请二位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说着在屋内仅有的抽屉里抽出一幅画,转身递给了我。
“这是白染的肖像,望姑娘找到他后第一时间告知我。若无其他事情,我便走了。”
我看了看符桃,他朝我微微点了点头。我想,那绿萝姑娘眼下心里也不怎么好受,便也没有阻拦。
可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还是忍不住追了上去:“白染之事,我自然不会忘记的。”
那抹黄色身影似是顿了顿,却并未回头径直离开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半是因为那孟夫人,还有一半却是为了绿萝。回过身来,看符桃正在看方才绿萝姑娘留下的画,便凑过身去与他同看。
画中的男子十分清瘦,他站在盛开的桃树之下更显单薄,一双眼睛倒是十分清澈,果真不像个出身音律阁的杂役。只是不知为何,我越看这人越觉得似乎是在哪儿见过。
我抬头和符桃对视了一眼,我咽了口口水,挠了挠头道:“这……绿萝姑娘口中的白染……别说我看他还挺眼熟。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里面描述的公子哥都是这个样子的?”
符桃看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顺手将那幅画收进了袖中。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将晚,先去吃点儿东西,然后回孟府,看看接下来如何是好。”
他不说还不觉得,原来窗外天空早已被夕阳浸透。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中午就吃了个烤玉米,现下也的确是饿了,我忙应了声好。
出了音律阁,我才着实松了口气,幸好出来的时候没再遇上那位绣娘。
我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音律阁,它在夕阳的余晖中站得笔直,任凭秦淮河里的水从它身边流走,也不为所动。我不知道在这薄情寡淡的烟花之地,像绿萝这样的深情之人能有几个,像孟夫人那般心狠之人又有多少,而又有多少人的心酸泪水被埋葬在这金陵烟雨之中……
“先去吃点儿东西吧,来的时候看见前面街角有家酒楼不错。”符桃敲敲我的头,淡淡开口。
我扭过头点了点,便与他一同拐进了街角的那家酒楼。
店小二十分热情地将我们迎了进去,待坐定,我理了理额角的碎发小声开口问:“你这回身上有钱吧?”
他看看我,伸手倒了两杯茶,一边不疾不徐道:“这是自然。”
我这才放下心来,大胆地点起了菜。
我这人有个毛病,心里不舒服的时候胃口就特别好。凤尾说这是没心没肺,可我只是觉得,如果能将胃里填满,那么胃上面的地方就不会那么空落落的了。
不一会儿,桌上就堆了满满一桌子的菜。符桃看着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轻轻叩着桌子,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双眼定定地看着我。
这一看,搞得我罪恶感油然而生,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似的。我连忙夹了一个狮子头放进他的碗里,十分谄媚道:“身家生死不能相随,我上次才同你讲过,是金子早晚要花光的!来来来你多吃点儿!”
符桃听了我的话,放下了撑着下巴的手,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大块清蒸鲈鱼放在我的碗中,也笑道:“也是,只是浪费就不好了,记得要吃完。”
我看了看满满一桌子的菜,又看了看符桃那张笑意正浓的脸,只得讪讪地应了。
我一边戳着碗里的鱼,一边拔着米饭吃得起劲。
一抬头,符桃竟然还一直看着我。
是吃相太难看了吗?我顿时羞愧地低下头,道:“你看着我干吗?看我能吃饱?”
符桃竟兀自笑了:“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坚强。”
我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放下筷子喝了口茶压了压,一本正经地对符桃道:“其实我是不信的,即使孟夫人确实心狠手辣,也不信她会害自己的女儿,她明明在我面前,那般殷切地希望孟小姐醒来。但我也相信绿萝那样的姑娘说的一定是真的。所以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隐情。我不是坚强,我是相信人的心都是软的。”
符桃看着我淡淡一笑,又给我添了杯茶:“是我小看你了。”
其实我心里是没底的,我虽然自小没有父母,但在百花涧七公、凤尾他们待我却都是极好的。记得小时候我很调皮,有次被山里的老虎抓伤,掌门和七公又有要事都不在涧里,差点儿没把大家给吓死。凤尾在我床边守了三天三夜;木枝师姐将书阁里所有的书都翻了个遍,只为找到一个暂时给我止痛的办法;云叔更是立刻翻身上马去寻远在千里之外的掌门和七公;七公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结果等我醒过来了,大家二话没说……呃……都回去补觉去了!总之,百花涧整整一个月的生意都给我搅黄了。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大家也都这般待我,更遑论孟小姐的亲生母亲了。
符桃看着我,收起那副一贯的样子,正色道:“我懂你的意思了,吃罢饭我们就回孟府。不管真相如何,当面对质也罢,我们一起去将这事了结了。”说着又往我碗里夹了一大块排骨。
我点了点头又拿起筷子:“现下真相到底如何,也无从知晓,我还是一饭解千愁吧!”
符桃笑了笑淡淡地应了声。
我吃得正起劲,忽然想到绿萝给我的那幅画,便又朝符桃开口道:“我跟你说真的!我真觉得,那画中的人长得很是眼熟!看来我得好好想想……”
符桃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开口:“别想了,说不定就是你话本子看多了。先好好吃饭。”
我懒得理他,自顾自埋头苦吃,一边回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