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就听见门外“咚咚咚”的敲门声，懒得理会，又翻了个身继续睡。

怎奈门外的敲门声太过执着，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每隔一会儿就“咚咚咚”敲三下。

这样的敲门声虽是极有涵养，却着实让我生厌，一听就知道是符桃。

终于，在催命一般的敲门声中，我磨磨叽叽地起来开了门。

符桃一脸神清气爽怡然自得的样子，嘴角含笑：“去洗漱吧，用过早饭，我们就要尽快去看那位孟姑娘了。”

我一看他神清气爽的样子，再看看自己一脸邋遢的模样，顿时心下更加不满，便愤愤道：“你起得早，怎么不自己去。”

符桃似是早就预料到我会有此一说，嘴角笑意更胜，却仍旧淡淡地道：“好像是你昨晚上让我今早叫你的吧。”

我：“……”

我讪讪转身，迅速把自己收拾了一番，便与符桃一起去吃早饭。

早饭也是极为精致的，薄皮半透明的汤包，牛肉馅的锅贴也煎得金黄……连赤豆小元宵都煮得黏糯浓稠，让人食指大动，一扫我被迫早起的阴郁。

早饭后，我们未多作耽搁，便直接与孟夫人一起去了孟小姐所住的西厢。

孟小姐的住处是一处名为“香雪海”的独门小院，一踏进写着“香雪海”三个大字的圆形石拱门，便见院内种满了桃花树。不难想象正值花季之时，这里满眼桃花灼灼的样子。

院内只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延伸至孟小姐居住的闺房门前，闺房左边立着一个精致小亭，亭子里的石案上还放着一把琵琶。想来这位孟小姐也是个颇通音律的佳人了。

房门前还有一张石桌几个石墩凳，其余的地方皆是铺天盖地的桃花树，这位孟小姐可真是偏爱桃花，想必也是一位极有雅趣的姑娘。

屋内摆设虽颇为精简，但是不难看出，这里的每一个小物件皆价值不菲。而那位孟小姐，此时正盖着绣花锦裘，躺在那张紫檀木雕花软榻上昏睡不醒。

孟小姐眉眼极淡，连嘴唇都是淡淡的不着一丝红色，若不是胸前还有微微的起伏，简直就像一个死去了的人一般；然而她面色却极为安然，似乎还透着一丝满足，让人有种她是心甘情愿昏睡过去的错觉。我心下顿觉古怪。

见我眉头微蹙的样子，孟夫人感到了一丝忧虑，她试探道：“明姑娘，小女可是有什么不妥？是否严重？”言辞之中饱含忧虑。

我随即收回思绪，浅笑回复：“孟夫人莫要忧心，我刚刚只是想到一些别的事罢了。我看您脸色欠佳，想来孟小姐昏睡之后，您也没能好好休息，不如您先回去休息休息吧，在这里看着也是白白揪心。”

孟夫人摇了摇头叹道：“唉，多谢明姑娘好意，只是……我这若是不看着，委实心下难安啊。”

我面露难色，顿了顿道：“实不相瞒，百花涧蛊术向来不外传，因此我施为之时不便……”

符桃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却并未开口。

还未待我说完，孟夫人忙道：“哦，原来如此，恕我刚刚唐突了。那我这就回避，还望明姑娘和符公子尽力而为。”

我笑着向她微微欠身：“这是自然，若有消息我们会马上告诉您的。”

想是救女心切，言罢，孟夫人就带着周遭婢女一起撤了出去，未多作停留。

孟夫人前脚刚出门，符桃便笑着向我道：“百花涧蛊术皆是饲蛊或配药解蛊，何来不许围观一说？还有，刚刚孟夫人问你孟小姐可有不妥之处，你的神色分明就是有可疑之处。这孟小姐可是中了蛊术吗？有何不妥？”

我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挑眉笑道：“哦？你还会有不解的问题啊？真稀奇。”

他倒是毫不介意，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双眼，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在下本就对解蛊之术不甚熟悉，只是随口问问，你就这般高兴？”

被他这样看着，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我甚至能在他眼中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现下慌张的样子。

一着急，我连忙扭过头道：“什么高兴成这样！这里还躺着一个人呢！你能不能专业点儿！有点儿职业操守！”

我心虚地瞄了他一眼，然后连忙一边假装继续观察孟小姐一边平复心情，强装镇定地淡淡道：“这位孟姑娘确实有些古怪。”

我边说边用手拨开孟姑娘的眼皮：“你看，她虽周身无异，但是你仔细看她的眼睛，眼黑之中是否似有东西在游走。”

符桃上前一步，站在我的身旁，倾身仔细观察了一下，点头道：“似乎确实有一个红褐色的小点儿，在眼黑中移动。”

他挨得这样近，一时之间，我觉得周遭的空气里满满都是他身上淡淡的白芷花香……心又跳漏了一拍。我尴尬地咳了两声，伸手将孟小姐的头移动了一下，使她的侧脸正对我和符桃，顿了顿后说道：“你再看她耳后，耳垂上一寸处，也有一条极细的青黑色线条。”

符桃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如此说明了什么？”

我将孟小姐摆回原来的姿势，拍了拍手起身：“这是中蛊的明显症状，这说明她确实是中蛊了。一般来说，中的是什么蛊都是由蛊虫的颜色来判断的。你刚刚也看见了，她眼中的蛊虫呈红褐色，若我没有判断错误，这应该是眠空蛊，一种让人陷入昏睡的蛊。”

符桃看了看我：“我于蛊术之途了解不多。照你这样说，既然已经知道所中为何蛊，那解蛊应该不难吧。”

我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道：“是不大难，但是……这孟小姐身上有一处十分古怪的地方。”我边说边用手指着那位孟小姐的脸，转身对符桃说，“你看，孟小姐如何？”

符桃看了一眼那孟小姐：“颇具姿色。”

我：“……”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十分不满：“我是说她表情！面部表情！”

符桃倒是一如既往的静水流深：“可能和你一起待久了，思维越来越活跃了。”

我正欲发作，只见符桃又淡淡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看这位孟姑娘神色颇为安然，眉眼之间似乎……似乎还有一丝笑意。”

我生生被他逼成了内伤，只得在心里告诉自己，要保持气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就是这个，让我觉得奇怪。普天之下，应当是没有哪一种蛊会让人身心愉悦的。即便这世上确实有让人忘却前尘往事忘却痛苦的蛊，但只要是中蛊之人，无论如何都会受蛊虫噬心之痛，这就是代价。七公曾说过，不可能有中了蛊却不受噬心之痛的方法。而这噬心之痛，即便是再弱的蛊又或是极少量的蛊，疼痛也是难以想象和忍受的。可是你看，孟姑娘的眉宇之间哪里有一丝痛苦之色？反而安然异常还隐有一丝满足。这就是我觉得奇怪又不解的地方了。孟姑娘如此样子，我倒是有些拿不准了。”

符桃先是眉头微蹙，旋即恢复了平时淡漠的样子。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笑了：“你就是为了这个把孟夫人支走的？”

我点了点头叹气：“是啊，现下我也不确定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用解眠空蛊的方法能否让孟小姐醒来。说给孟夫人听，给人家以希望，万一醒不来，白白让孟夫人高兴一场。还不如先自己好好调查一番，弄清楚了，不管结果是好是坏，会比较稳妥。”

符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笑道：“此次你思虑倒是周全。”

我立马得意：“这是自然！”

符桃又无奈地摇头：“刚想夸你懂事，这还没开始，你就把小孩子心性暴露无遗，这么经不起表扬，我看还是罢了。说说你现下作何打算？”

“我先以眠空蛊的解法给她解蛊试试，反正她左右不醒，死马当活马医。这样耗着也没办法，你觉得呢？”言罢，我转身看向符桃。

只见他双手叠在胸前，漫不经心道：“嗯，这样也好。这孟姑娘若能醒过来最好，若是不能，我们再想其他法子。”

决定好之后，我们便开始按部就班地实施。

我们先去找了孟夫人，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告诉她我们决定给孟小姐解蛊，但是根据她的体质，可能解完蛊不能立即清醒，但是，我们会等到孟小姐完全康复之后再离开。

接着，在符桃的建议下，我给涧里飞鸽传书。本想传给七公的，但是思来想去，觉得这一路怎么说都有点儿出师不利的感觉，只得先偷偷传书给涧中其他弟子打探一番：一来，让他们帮着查查涧里的古籍，或是旁敲侧击地问问七公关于孟小姐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二来，凤尾此刻还是音讯全无，也不知涧里有没有他的消息。

眼看符桃将那只小白鸽放飞后，我除了回味了一下广陵城内鸽子汤的鲜美之外，也确确实实地松了一口气。

符桃扭头淡淡问道：“我怎么看你像是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不过就是偷偷传书回去，何须至此？”

我“啧”了一声，颇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样一来涧里也算是有知情人士了，以后万一被七公发现知情不报的也是好几个人了，怎么说也多拉了几个人下水，被惩罚的时候，多一个人一起，也就能少一分凄惨！知否？懂否？”

符桃扶额：“……”

待这些琐事都处理完毕，我和符桃便开始为孟姑娘解蛊所需的药材作准备。

其实，倒不需要我们准备什么，孟府里也算是应有尽有，许多比较珍贵的药材府里都有些许储备。就只一味药须得我们亲自去寻，那就是浮游草。

这种草倒也不算什么罕见的珍贵药材，只是生于河中小渚边一种十分寻常的水生蕨类植物。但因为一般不做药材，所以大多的药铺医馆都没有，孟府里自然也是没有，只得我和符桃亲自去寻。

我和符桃从流经金陵的秦淮河找起，顺着秦淮河一路找下去，不出意外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眼下大半个上午已经过去了，若是到了天黑的时候，那么寻浮游草就会麻烦许多。未敢多作耽搁，向府内下人稍作交代后，我们就立即出发了。

找浮游草倒是没费我们多大力气，在秦淮河下游的小渚边上很快就发现一株，符桃当即就将它摘了回来。

天色尚早，我心情也甚好，在路边卖烤玉米的小贩手里买了个烤玉米，边走边抠着玉米粒吃。我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向符桃道：“阿桃，你说孟小姐会醒来吗？”

“希望吧。”他依旧是那样淡淡地回答。

我点了点头：“也是，现在想也没用。不过这烤玉米倒是真挺好吃的。”言罢还扭头看向符桃，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可谁知，符桃看着我自认为灿烂无比的笑容，却是轻咳了两声道：“明姑娘，你真是……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我颇为不解，纳闷道：“怎么了？我笑得有那么灿烂吗？把你也逗笑了？”

符桃忍着笑意道：“你的嘴上全都是和你手指上一样的黑色炭灰。”

吃烤玉米就是这点不好，一不小心就粘得满嘴炭灰。

我顿时羞愧不已，满嘴都是烤玉米上的黑灰也就罢了，我刚刚还笑得那么灿烂，嘴咧得那么大！我当即把烤玉米塞进了符桃手里，撒腿就往河边跑，想去用水洗洗。

我跑得太猛，竟差点一头栽进河里，好在符桃反应快，一把拉住了我的衣领将我拉了回来。他轻声责备道：“你急什么。”

我蹲在水边的草堆里，掬起一把水就往嘴里送。

符桃蹲在我身边，一手懒散地搭在腿上，一手撑着下巴看着我笑。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着他的脸，说不出的好看。

好不容易清洁完，正当我与符桃准备起身回去的时候，头顶上却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我和符桃对视一眼，他使眼色让我安静不要乱动。仔细一听，竟是两个女子，似乎是在争吵些什么，情绪都很激动。

“我告诉你，就连白染那样下作的杂役都看不上你，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争音律阁花魁的位置？痴心妄想！自取其辱！”

“哼，你倒是高看自己。我还不屑与你争呢！白染如何轮不着你来说！”

“是轮不着我说，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白染喜欢的人是那孟紫苑！连个杂役都抓不住，还好意思说！”

“你……你这个贱人！”

我一听到“孟紫苑”三个字，神经马上紧绷了起来，下意识就看向符桃。符桃冲我点了点头，示意我不要动。

然而就在这时，其中一名黄衣女子不知怎的“扑通”一声竟然直直地栽进水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我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扭头一看，另一名女子早就跑远了。我心下暗叫不妙，那女子必定是和黄衣女子吵着吵着就撕扯起来了，失手将那黄衣女子推下了水。

水中传来女子的呼救声，不容多想，我下意识就跳进了河里，伸手去够那名黄衣女子。跳下去那一刻，脑子里只是隐隐觉得，我这一身水红，加上她那一身黄，会不会让别人误以为有人在河里煮蛋花汤啊！

胡思乱想惯了，我却忘了自己也不会浮水这件大事，没挣扎几下就感觉自己在往下沉，混乱中还喝进去好几口水。被水呛到，我更是惊慌不已，双手拍打着水面想要呼喊，却叫不出声。

就在这时，忽然感到一只胳膊从我两只胳膊下穿过，紧接着，我整个身体就被一股力量带着游向了岸边，是符桃。他将我连拉带扯地推上了岸，转身便又向黄衣女子游去。

我趴在河岸边，整个人的力气都好像被抽走了似的，口中、鼻腔中都满是河水，难受极了，不停地咳嗽，由于咳得太过用力，眼泪都咳了出来。

忽然，我感到身后有人正慢慢地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

我手撑着地面，缓缓起身，扭头一看，便是符桃满是愠色带着水珠的脸。水珠顺着他的眉峰往下滑，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一滴一滴往下落，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连湿透了都这么帅！

符桃的手在拍着我的背，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我的，目光愠怒，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怒意：“自己不会游泳，还跳下去做什么！”

自认识符桃以来，他对什么一直都是那副淡淡的不甚关心的样子，今日好像是真的动了怒。我十分不好意思地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歉疚道：“我这……哪里是故意的……我下意识就……”

见我气息仍是十分不稳，还在那里笑得像个傻瓜，符桃眉头皱得更深，打断我道：“行了行了，别笑了，笑得丑死了。不要说话了，先缓缓。”接着又瞪着我，语气十分严肃，“以后不许这样了，这些事情交给我来做就好。”

我看他面色似有缓和，刚想开口答应，忽然看他脸色一沉，连忙闭上了嘴使劲点了点头。

忽然想起那名黄衣女子，我转头一看，她已经扶着河边的树站了起来。

见我和符桃看向她，黄衣女子似有一丝尴尬，欠身道：“小女子绿萝，多谢这位姑娘和公子的救命之恩。绿萝还有要事，不便在此停留，今后有缘再报今日救命之恩。”言罢，转身匆匆忙忙就走了，好像有什么毒蛇猛兽在追她似的。

我本还想和她说说我一向都是以助人为快乐之本啦之类的场面话，以显我人格魅力；然后，也好从她口中打听她们刚刚所说到的孟家小姐的事。结果，这姑娘视我们好比蛇蝎，难道怕我们讹她钱，问她要救命费？

正当我觉得各种莫名其妙时，耳边传来符桃的声音：“别瞎想了，那姑娘定是隐瞒了些事不想我们深究。”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清冷音色，虽是淡淡的，却有着让人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点点头，不再胡思乱想。 6ZZcXqATgaaQJ8fffubli7cznrFkz45enQnmzL6e/wqBXXV9VEyBvayoBoOnD18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