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才将将跑到酒楼门口,就见远处大批衙役举着火把正朝这边走来。
我与凤尾对视一眼,未作多想转即向反方向跑开。那电光石火的对视间,我们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所以准备各自绕着金陵城跑上一个半圆,跑出一个圆形,这样就刚好可以在城外相遇,再双双携手潜逃去金陵……但是,我却忘了凤尾是个路痴的事实……
身后,衙役和酒楼掌柜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我拉着符桃,一路不敢有丝毫停留穿过重重人群,烟雨朦胧之中我们与城内灯光背道而驰,向着城外一片漆黑之中奔去。
直至城外的一片山林之中,我是如何也跑不动了。缎面的绣鞋早已被雨水浸透,鞋底边满是泥土,裙裾上也粘满了枯枝残叶;额前碎发被雨水打湿,黏在满是汗水和雨水的脸上,狼狈不堪。
我一手撑着大腿,弯着腰双腿半蹲,另一只手朝符桃摆了摆喘着粗气道:“不行了……我这是……是如何……也跑不动了。”说罢,我就着袖子在脸上抹了抹,拨开黏在脸上的碎发,抬起头满眼愁苦地看着符桃。
跑了这么久,符桃的软底云纹靴也早被雨水浸湿,粘满了泥土;黛色袍子上也粘满了枯叶,发丝凌乱都被雨水打湿。但即便如此,他气息却是丝毫未乱,不见一丝狼狈。
他看着我的样子摇了摇头,一如既往嘴角含笑,上前一把便将我扶到一棵树下:“你先在这儿歇歇,我去前面看看你这是把我带到哪儿了。”说罢,他贴心地替我系好奔跑中散开的裙带,便潇洒地转身往林子深处走去。
我已经累得半死,点头应允,丝毫没意识到这深夜的荒郊野外,是个危险丛生之处。
我靠着这棵不知名的树,慢慢顺着树干滑坐下去,蹲坐树下喘着气。
我仰起头,空中残月如钩被隐于云雾之中,连一颗星星也没有;细雨蒙蒙的山林之中一片朦胧,看不真切。细密的雨水柔柔地落在脸上,使我放松了不少。
正当我想着能松口气的时候,只见不远处人影幢幢,隐约有人正在寻找着什么。
我当即心下感叹:我的天,就为一顿饭钱,广陵县衙的人也太尽职尽责了吧!
万分无奈,我只得立马起身,却隐隐地觉得不太对劲。转念一想,于是我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的身影藏在树后,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看却是不得了——只见五个黑衣蒙面男子手持长剑,正团团围着一位浑身是血的男子。男子满脸血污,衣裳早已被血浸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背靠着一棵云杉,鲜血顺着云杉的树干缓缓淌入土中。
受伤男子面色苍白,身上的斑斑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下也顺着垂落的手一滴一滴地落入泥土之中,身下一片血红。他另一手按着胸口,面色惨白似是强忍着疼痛。
我素日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惊魂未定下意识转身欲走,却不料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这下动静确实不小,连同那位满身是血的男子在内的六人齐齐回头看着我。
我心下突突直跳,想着这还不如被官府抓去呢,至少还有命活!我正想立刻呼救把符桃招过来,也管不着他武功到底好不好以一抵五胜算多少。
正当我盘算着胜算的概率之时,只见那几个蒙面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两个便齐齐向我走来。
我当即不敢再作多想,连忙起身拼命向符桃刚刚离开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忍不住心下暗叹:在涧中养成的好奇之心,委实是个陋习!这一好奇不要紧,怕是今日连命都要交待在这荒郊野外了!
背后的火光越来越近,雨势越来越凶。我一步都不敢停,只能直直地向前跑。脚下山路湿滑,我踏着深深浅浅的水坑举步维艰,一面拨开横在面前的树枝,一面奋力向前。枯枝划过脸颊,汗水和雨水浸在脸上蜇得我生疼。这一分神,我便滑倒在地。
待我挣扎着站起来之时,只见刚刚还在远处的火光如今却是近在咫尺。我当下思忖着,左右跑是跑不过了,还是寻个地方藏起来,指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我正左看右看想着该往哪儿藏时,忽然树林暗处伸出了一双手,一只手越过我的胳膊揽住我的腰,另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把将我揽到阴影之中。
我心下大惊,立马用尽全身之力使劲挣扎起来,想呼救,奈何嘴被捂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正当我准备破釜沉舟,低头用后脑勺猛撞身后之人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十分低沉的清冷男声,虽然声音十分微弱却是十分温柔熟悉:“别怕,是我。”
我立刻停止了挣扎,此时火光已至我们身后,我紧闭双眼连气都不敢出,屏着呼吸一动不动。符桃揽着我也一动不动,隔着湿透的衣衫,我却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热和强有力的心跳。我们离得这样近,周身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白芷花香还有一丝酒气,让人莫名安心。
直到火光渐渐远去,符桃才慢慢松开我。他伸手扶住我的肩膀轻轻将我转了过来,与他相对。
雨势渐小,山中雾气也渐渐消散,月亮从云中蹿了出来。
借着月光,我们才彼此看清楚对方。
他见我浑身是泥衣衫凌乱,连头发都是散乱不堪,脸上还带着伤,眉头微蹙眼中似是流露出一丝心疼,轻轻责问道:“我才离开你一会儿工夫,你怎么就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我眼中逐渐氤氲起了薄薄的雾气,强忍着害怕与委屈,一手用力地抓着他的前襟,一手使劲地揉着眼睛,拖着浓浓的哭腔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他见我委实吓得不轻,双手轻轻将我揽入怀中,用手顺着我的头发。头顶上传来他轻柔的声音:“不要怕,我在这里,已经没事了。”
我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脑中忽然闪过那名浑身是血的男子身影。
我蓦地抬头,差点撞上他的下巴。
我急促地扒着他的手肘道:“刚刚追我那几个人不是衙门的。”
见我情绪转变得如此之快,他愣了愣随即轻笑道:“你可真是个孩子。”
我看他一脸不在乎的轻笑,想他必然是不知晓这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将刚刚所见之事与他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符桃听后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你是正巧撞见别人杀人,于是凶手便想杀人灭口?”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眉头紧锁道:“如此看来情况似是不太妙。”随即话题一转,又轻柔地问我,“除了脸上的伤,身上可还受了伤?”
我连忙摇头说没有。
符桃点了点头又道:“若是有哪里不舒服,记得说与我听。”
我点点头,想起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子,犹犹豫豫道:“那个男子怎么办呢?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他……他……”
这深夜里我连自保都有些困难,也着实不想让符桃涉险,可是那名男子浴血而战不肯屈服的样子又让我挥之不去。
符桃看着我,捏着袖角用袖口内侧轻轻在我脸上的伤口周围擦拭:“你方才是无意出现,想必他们也始料未及。这会儿再回去,他们必然是不会在原地等你找了人再寻过去的。夜深了,山里并不安全,你也受了些伤。我刚刚在前方查看,这里地处广陵与金陵交界处。如今广陵城是回不去了,夜深赶路也不太安全。前面有个山洞,我们今晚先去那儿凑合一晚,整理整理明日一早出发去金陵。你若是不放心我明日陪你去那个地方再看看可好?”
他说得句句在理,我也着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于是只得同意与他一起去前方的山洞。
符桃在山洞内生起了火堆,我搓着手烤火,终于感到暖和了一些。
符桃却是一刻也没闲着,他在洞口勘察了许久后,从前襟掏出一个极小的圆形球状物,将它抛向了空中,顿时空中划过一道白烟,若不细看,极像是山中的烟雾。
我看着十分好奇,立马起身跑了过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便问道:“阿桃,这是什么信号之类的吗?”
符桃看了看我,蹙眉道:“去那边坐着,不要乱跑。”言罢,便一手扯着我的后衣领,将我拎到火堆旁边。他一边伸手将摆在一旁的枯枝丢进火堆里,一边言简意赅,“那是求助信号。”
我心下赞叹,折雪山庄不愧是三大剑派之一!
其实,江湖上一些较大的门派都有自己独特的联络方式,以备不时之需,就像百花涧有传音蛊一样。
果然,不到半盏茶时间,洞口就来了一位拿着包袱的紫衣女子。她丝带束发,将所有头发都束在脑后只扎一个独辫,英气逼人,一看就是自小习武长大的。
她一见到符桃,当即毕恭毕敬地鞠躬道:“门……公子……”
看这架势,我心中暗叹:符桃的地位在他们折雪山庄还蛮高的嘛!这位女子对符桃竟是这般恭敬。
未待她说完,符桃便起身了:“不必了。”言罢伸手接过了女子手上的包袱,转身递给我淡淡交代,却是不容置喙的语气,“先去把湿衣服换了。”
其实我此时十分想留在这里,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也好猜测猜测这女子与符桃是个什么关系。但是看着符桃神色坚决,我只好伸手拿过包袱,极不情愿地往洞里走,边走边伸长了耳朵听他们在讲什么。
我听了半天,却也只听见符桃叫那女子阿灵,别的什么也没听清楚。我躲在洞中一块巨石之后,偷偷看他们,也只能看见那名唤作阿灵的女子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都被符桃摆手制止,只能作罢。
最后那名女子直直地朝我藏身的方向看过来,又看了看符桃,一副欲言又止万般不爽的样子转身离去。
被她这么一看,我倒有种做贼被发现了的感觉,连忙退回岩石之后,拍了拍胸口,打开了包袱准备换衣服。
包袱里除了一套浅水红色女裙一套蓝色男装外,还有些伤药和一千两银票。我心下不禁感慨,折雪山庄的信号功能还真是强大!不仅能招来人,连需要些什么也能从信号中看出?但是再仔细琢磨了一下,我立马就不淡定了——我拿着那一沓银票直接从岩石之后冲了出去,气愤地向符桃嚷嚷:“阿桃!你一个信号就能随随便便招个人带钱过来,为何在广陵的时候不直接招个人送钱过来?现下我都成了这副德行,才招人过来,你存的什么心啊你!”
符桃先是眉头微蹙,随即似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当时是想说来着,可是还不待我和那小二说清楚,你就一把拉着我跑了,也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啊!”
我立马被噎得没话说了。
我:“……”
我再仔细那么一想,还真发现了一个问题——眼下我这么倒霉多半还真都是我自个儿整出来的。
七公从小对我做人的要求很简单,那就是:脚踏实地,有担当。思及此,我当下十分不好意思,心虚地低着头道:“那啥我……我先去换衣服去。”说完扭身一溜烟跑了,留下符桃在身后无奈地笑。
整整折腾了大半宿,我好不容易才将自己拾掇好,又好不容易躺下休息,可感觉没一会儿就被符桃叫醒了。
我极不情愿地揉着眼睛坐起来,脸上的伤似乎也已经被符桃处理过了。蒙眬中,符桃一袭蓝衣仍是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符桃看着我,伸手递给了我几个野果子道:“吃点儿东西我们就出发吧,我们出来快一周了,再不去金陵七公会担心的,金陵那大户人家也该以为我们毁约了。百花涧的招牌可别砸你手上了。”
我一听,符桃这厢说得头头是道,我竟无力反驳,只得十分配合地悻悻起身,准备起程去金陵。
去金陵之前,我们又去了昨日看见那名浑身是血的男子的地方,可是我竟完全忘记了自己跑过来的路线,后来还是符桃根据蛛丝马迹和他与我分开时的大致位置找到的。
然而这里早已什么都没有了,要不是看到地上那摊浅浅的血迹,我都不能确定这就是昨日的事发之地。我们在附近又找了找实在没什么线索,只得放弃,起程去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