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哀回头,身后是万丈城楼,青灰色的砖瓦在夕阳下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这是第二次了吧,这样看这座城。
第一次是十年前,为了换母妃一条命,他作为质子去了南蛮国。
以为一辈子不会回来了,后来还是回来了,却赶不及见母妃最后一面。
那一日他站在冷宫,手里捧着母妃的骨灰,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在这里曾遇见过一个眉眼明亮的小姑娘——
那个时候母妃因为陷害苏妃之罪被打入冷宫,他虽然是太子,却执意跟着她搬了进去,因此一朝失宠。
甚至,肚子都填不饱。
也不是过惯了锦衣玉食,只是那一天皇上新立太子普天同庆,简单的青菜豆腐,厨房忘记了而已。
母妃躺在简陋的床上,身染重病,棉衣不暖锦衾薄。
他咬咬牙跑到大殿外,想求求父皇,可终究迈不开腿。
她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圆润的脸蛋,被寒风吹得通红,一双大眼睛闪着晶亮的光。她说:“漂亮哥哥,我又来陪你玩了哦!”
大抵是认错了吧,万俟哀想。他并不想理她,转身回冷宫,她却跟了上来,小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今天大家都在跟皇上吃饭,你怎么在这里呢?”
万俟哀加快了步伐。
“哦,我知道了!你肯定跟我一样贪玩所以偷偷跑出来了对不对!”
她不是坏人。万俟哀停下步子,她撞了上来,眼睛透亮,仿佛装满了那夜的月光。万俟哀咬咬牙,终于开了口:“你……有吃的吗?”
“啊?你饿了吗,是不是因为你太贪玩你娘不给你饭吃,我和司却偷偷溜出去的时候我娘也不给我饭吃。”
真吵!万俟哀微微皱眉,却看见她从身侧的小布袋里掏出来什么东西,举着小手伸到他的眼前:“喏,这是司婶给我做的羊角酥,可好吃了。”
万俟哀愣了片刻,犹豫着伸不出手。她却主动地握上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把糕点放在他的手心。
“谢谢。”万俟哀低着头,话语不甚清晰。
那样的笑,明眸善睐,在千林落木的寒夜里,艳如春日。
他捧着羊角酥急切地赶回冷宫,跪在母妃的床前轻轻唤她:“母后,我找来吃的了!”
床上的女子面容惨白,依稀能辨识昔日倾城之貌。她吃力地支着肘坐起来,看着万俟哀手里的东西,目光微凛,语气微微严厉:“母后不是跟你说过了,不要随便吃他们的东西吗?”
万俟哀摇头:“娘,不是他们给的,是……”
他转过头,寒风吹得木窗哐哐作响,空旷的房子,只有烛火摇曳,哪里还有那张圆圆的小脸……
他一直以为,她是跟过来了的。
心头漫过失落,他语气微弱:“母后,不会有事的,我已经不是太子了,他们不会再想害我了。”
“唉……”一阵悠长的叹息。
“小哀,是母后对不起你……”
门口忽然一阵巨响,万俟哀猛然回过身。
果然是她,被门沿绊倒,摔在地上,脸上还有黑黑的泥灰,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她有些笨拙地爬起来,咧着嘴跑过来,摊开怀里的东西:“漂亮哥哥,看,我还有好多呢,刚刚偷偷跑到爹爹那里拿来的!你和你娘可以慢慢吃了!”
万俟哀不知道作何表情,母妃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小姑娘,你是……”
“我是林隐蹊!”林隐蹊绕开他跑到床前,惊呼,“漂亮哥哥的娘也好漂亮哦……”
林隐蹊。万俟哀在心底默默地念。
“你不是宫里的人?”容妃说话间已经有些吃力。
林隐蹊笑着:“我是林府的女儿,不是宫里的人,不过这宫里好美,好多漂亮的人啊!我将来一定要嫁到宫里,做最漂亮的妃子!”
容妃失声笑了,忽然一阵猛咳。万俟哀慌忙走过去,轻轻拍她的背。
林隐蹊皱起小小的眉头:“你难受吗?”
容妃摇头:“好孩子……”
“要不我给你跳支舞吧!”林隐蹊忽然想起什么,“司却和司婶生病的时候,我给他们跳舞,他们就会笑,一点都不像生病的样子呢!”
“是吗,”容妃喘着粗气,“那让小哀给你伴曲好不好?”
“好呢!”
万俟哀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母妃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他也很久没有遇见这样的热闹了。
万俟哀的箫技已经纯熟,可小林隐蹊还只会偷吃。
林隐蹊笨拙地转着圈,步子有些杂乱。可小小的她那么努力执着的样子,看得容妃真的跟着笑开来。
那一夜的一曲一舞。
清风寥寥月斑斓,舞袖翩跹人微酣。
烛尽箫停又一盏,一笑醉后月满山。
林隐蹊走的时候,万俟哀追了出去,他站在月光下,想叫她:“林……”
林隐蹊转过头,站在那条悠长的小路上笑靥如花:“记住哦,我是林隐蹊,桃李成林,下自隐蹊的林隐蹊!”
嗯,桃李成林,下自隐蹊。林隐蹊,可是我再也找不见那条路了。
很久以后万俟哀才知道,那个时候林隐蹊会出现在他面前,是因为在更早的时候,她曾遇见一个人,她伸手掀开了他的面具,瞬间被那个漂亮哥哥迷了眼。
而万俟哀,像极了他的样子。